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四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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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金!……”
    “真金!……”
    这消息令风流镇里的人疯狂了一阵。不再讥笑那些“羊屎蛋蛋”。人们祖祖辈辈第一回看到本土人从河里淘出沙、滚成球、炼出金的奇事。也头一回看到第一锭金换回第一把钱的真梦。这些无人敢想的奇事都是由王也跑成的,人们立时认为这个曾经无家可归的年轻人,并非凡种。就连阿雪落水——遇救的事,也给镇里人添枝加叶编织成了神奇传闻。
    “阿雪姑娘落水,这可是一段姻缘路吔!”
    “水里有一股神的力托起了她,是有意把她送进了那小子的怀里……”
    “两人都光着?”
    “光着。都光着……”
    “搂抱在一块儿哩,死不撒手吔!”
    “让拿船捞阿雪的石匠小子山老大一帮人给看见哩。”
    “是哩,从那天起,山老大就大病了一场。”
    “哎,人家这才叫奇缘……”
    ……
    自那以后,他与阿雪就再也无法分开。那片河湾沙地离镇里较远,他们就一早一晚常到那片桃林里去。
    镇长说,“小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生死相成,天做的夫妻。”王也正好生肖属虎,中了老老镇长为属羊的孙女择婿的遗训。当年秋末,就为王也、阿雪成了亲。招为入门女婿;父子相称,王也改姓,全称为张王也。
    张家续了传世香火,必然先祖有知。当年的冬至落雪那天,鸟儿峰上就出现了神奇景象。正风卷雪、雪卷风、搅得漫天迷蒙,鸟儿峰上有电闪发光,有重雷轰鸣,并有红亮的火球在山峰顶滚来滚去。当雪霁天晴,镇民们随着镇长、王也捧着那锭金、那叠钱,上山去祭拜时,发现那石碑上雕凿的“金真长碑”几个大字,全给烧成了火焰般的红色。有人用手摸过,给烫焦了手指。
    “老老镇长显灵哩。”
    “张家要出大人物啦!”
    “风流镇的好运来哩!”
    ……
    人们这样议论得风风扬扬。
    这一天,老镇长见新婿儿子张王也在镇内口碑甚好,颇得镇中人好评,加之他是读书人,从大城里来,跑过山里山外,知晓的天下世事比全镇人加起来还要多,就选了个晴朗日子,邀来老石匠、赶车人孙老前辈、金匠出身的老舵工等数位有威望的老字辈人,一道向张王也讨教镇务。
    王也入世孤独,于走投无路之时入户小镇,深领镇长及众人护望,又神奇地娶了爱妻阿雪,自是把老镇长当作亲爹看待。虽然平时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但此刻前辈们如此庄重地向他讨问镇上的事,也便大着胆子讲说了自个的全部所思和主张。
    前辈们听罢先是个个目瞪口呆,后是拈须点头。孙老板子虽然已迈龙钟,却仍就口若悬河起来:“我早就说过,风流镇的前辈人眼力不会错嘛,鸟儿峰的奇象,流金河里的奇事儿,都表明风流镇必得奇人——张王也就是哩……这里的风水、这里的真金,就会一宗宗儿地应验哩……”
    老镇长截住老前辈的话,宣布他镇长的决定——就由张王也按他所说的,组织众人去干。
当即,老镇长向各位老字辈提早告了病假,并嘱赶车的孙老前辈再当众任命一次,由新得的儿子女婿张王也——接替自己做镇长。
大伙说,老镇长有意顺应天意,天必赐福给风流小镇。
    此时正是公历1976年2月。
    王也与阿雪婚后的日子一向过得和和美美。那年“知青返城”,同来风流镇的另外几个,相继都回去了,几个和本地桃花女结了亲、生了崽的,也办了“假离婚”,留下孩子老婆走人了。何年何月再复婚,至今也还没看出下文。唯独女老师童雁走在“返城”之先。为着继承海外姑妈的遗产,早早去了巴西。当初被镇长“抢”来的知青,也就剩下一个王也。多半因了孤鸟得巢,娇妻在身,令他舍不得这个新奇的世界。他是风来不动,雨走不摇,安安稳稳作了张家老老镇长的后裔。
    人们已不再叫他的名字,直呼他镇长。
    自他做了镇长,司理镇务,也似真地得了灵通,一桩桩奇事,不断应验着鸟儿峰上的那段奇异传闻。
    就在这年的阳春三月,桃花峪里桃花盛开,如云似雾飘香流彩的时节,流金河岸边铺排开了淘金的沙槽阵式。一百多副沙抬子,配搭好五十多座溜沙槽,好似赶庙会的小货床。由老淘金工出身的船老大任技术指导,各户的青壮男人都舍得出力气,赤身下河,挖沙抬沙、冲水淘金,不出个把月,每户都积攒起了一撮可以炼出真金来的“羊屎蛋蛋”。
    风流镇出金了!
    流金河出金了!
    这已不再是嘴巴和耳朵之间的风传,是每户风流镇人家从喜庆的心底里发出的呼喊。不出半年,镇长从下县领来了金矿局收购金砂的人员。他们开着小汽车进入风流镇,挨家挨户收了那些“羊屎蛋蛋”,留下了一叠叠上百元的人民币。
    镇长宣告,淘金队正式成立。并给了老淘金工、船把式一个淘金委员的官衔;
运输队成立,车马、船只统一安排生产、拉脚、运货,由车把式“老前辈”的儿子棹工出任运输委员;建筑队成立,采石、烧窑、翻盖房屋,并向上、下县出售砖瓦石料,由老石匠的儿子山老大任建筑委员;接着安排了男女青壮分成了农田、渔猎、山产、服务等阵式,井任命了委员负责到底。秀女和阿雪统管着客栈、酒馆和小商店的事。领着一帮女伴们忙前跑后。
    小镇在统一的生产组织下,都劳作得兴头满高。一时间车跑山路,船行水网,远程运送,来来往往、男女耕植、有分有合、运作有序。第三年年底一到,镇里的人发现,每户当家的腰里,都装满了钱。
    镇长又令每户上交镇里百分之十的钱,一部分发给“金真中心学校”,添置了桌椅、黑板、粉笔,一部分补贴给没有强壮男劳力的困难户,留一小部分给了孤独老人和孩子。其中几户“返城知青”遗下的孤儿寡母,重点发放给救济金。至于镇长的镇务活动,比如出进上县、下县,南城北市的交通、旅店费用等等,一律由镇长自己掏腰包。其余款项,留作小镇公用。
    这一年的春节,风流镇过得格外热闹。节后正月至二月,一直都是消闲的“过年”时节。出山外走亲戚、串故里、进南城、跑北市的人头一回多得似赶集、上庙会。
    人们热热火火地走了。小镇一时空旷了,冷寂了。
    阿雪带着几个女伴随了棹工的船去下县进货,已经走了三天。秀女的客栈在新春正月里无客,小商店却总断不了有人去打酒买些零什物品,虽然自己的男人棹工是拿船的老大,完全可以随行去城里逛一趟,可她秀女最怕当众见自己的丑男人,更怕众目睽睽里他总忘不了干那种夫妻隐蔽的事,丢了自个的脸。于是就以照看上了年纪的公爹“老前辈”为由,留了下来。
    其实秀女、阿雪和她的女伴们,平素拿船上县、下县跑得趟数最多,城里的事,南市北省的事她们听说的也最多。除了年轻的镇长,要数她们是消息灵通人士。连山外时兴起来的衣着打扮、某些时俗、举动,都是她们一点点引进这远山小镇里来的。桃花女们,嫁了丑男的少妇们,成了小镇里男性公民更加刮目相看的吃惊物。
    男人从女人身上千奇百怪的变化,看出来山外的世界变得越来越花哨、越来越好看、越来越红火、越来越不可思议。
    譬如,女人们进一趟上县或下县,回到家里上炕一脱去衣服,那贴身的红兜兜就变成了拢住双峰的乳罩。下边宽大的花裤衩变成了细纱式的三角裤头,兜紧着那个山重水复的景地。虽然露内的面积比从前更加开放了,可是遮挡了两处关键部位,男人们并不觉得好在什么地方。而女人却骂男人是“土老帽儿”、“山炮”,就懂得一股劲儿地硬干,还懂什么?当男人们在小商店的货架上发现了那些古怪玩艺儿正挂得琳琅满目,心里才明白,风流小镇的桃花女、桃花老婆们全变了。禁不住心里嘀咕,秀女,全是这个风流的小娘子引的头儿!
    秀女虽然年近三十二三,可在小镇里还是照样招惹男人目光的盯注。在她身上、脸上找不出一丝时光、岁月流逝的痕迹,反倒不断添加着新奇的风韵。秀女穿过长裙、高跟鞋,不出一个时辰,就有一帮桃花女儿换上同样的穿戴,走进她们的客栈、小商店、小酒馆。招惹得过客或本镇的男人们看稀奇。都觉得这穿着不赖,瞄视女人的视线也变得可以从下往上看,从光滑的小腿可以一直看到大腿,偶然一起一坐、或被山风掀起了裙据,那光景就更会深入一层。有一回秀女换上了紧身的牛仔长裤,那细腰、丰臀、滑圆的双腿、精美的尖足,配上宽松的雪白蝙蝠绸衫,真叫山里的男人看了惊奇得动心。正赶上棹工在客栈里和一伙外乡男客喝得五迷三道,见一异女子进了大客房,竟惹得房客们只顾呆呆地看得发痴。棹工竟也一时只顾心里发热,只觉得“这位娘子好生面熟”,好一会才辨出是自家的秀女。心里兀自兴起,夺口说道:“操,别这么看哩,这是咱老婆。看多了可要收钱的哩!”
    “啥?你老婆?”一个粗胖的酒客嚷道,“瞎吹牛,你小子有这么洋仙姑似的老婆?”
    “你不信?咱赌三杯好酒。”棹工很是自得,又端起了一盅。
“你要敢当着我们面儿……甭说干了……就是敢摸了她……就算我……” 
 棹工一仰脖喝了那盅酒,晃晃荡荡起身就拉住了秀女的胳膊,揽过怀里就亲了一口脸蛋儿。看得酒客们连连啧唇。棹工亲着秀女,浑身还带着香水味,又觉着那纤秀的腰身仿佛换了另一个不相识的女人,竟真的借着酒力又勾起了性头,伸手就想撕她的裤带,可是那牛仔布料加上铜环紧锁的护腰皮带,撕不断、解不开,急得男人头上冒了汗也奈何不得,终于给秀女温怒地一把推倒在板凳上,惹得酒客们哄堂大笑
男客们纷纷端过酒碗给秀女敬酒。从那以后,男人们才长了见识,当今的女人衣着,不光是有穿起来好看的,还有男人们看着发疯,想干不能干的。
    这世界真的变了!
    眼下,男人棹工走了,阿雪也被他的船载进城里去了。秀女就从心底里找出了年轻的镇长。那副高身量,那头浓发,这种秘藏的情感库存,已是早几年镇长进村那天晚上酒会上就发生了的事。王也投给秀女的心影,比阿雪早,比阿雪深。不过自己是嫁了人的人,年龄又大他几岁,被轮作叫的人,心里总归不敢去多想。不久,又以女人的敏锐窥出女老师童雁早就对王也存着钟情,至今也说不清楚,他们为什么一路同行,却隔山分手;而阿雪的幸遇,又为她秀女加了一重天设的绝望——成了不同辈份的人。
    “我算个什么哩?”秀女有时自卑。甚至自责自己心里藏着一种不可告人的念头。
    但情感这东西,用库存和窖藏的方式是埋葬不掉的。即便死后会有幽灵,它也会首先盘寰不散的。
    秀女从公爹赶车老前辈那儿听说过,她当年出世,是老老镇长想造“风水种”的结晶,她领了鸟儿峰上一半的风水气。她是这小镇里敢说敢做、不甘平凡度日的女人。然而上天却偏偏早早配给她棹工这样的男人。又偏偏让他王也这样的好男子,在头一次相遇的鬼怪夜晚,亲眼看见她秀女被丑男媾欢的情状。
    这一切都是什么征兆哩?
    她想不清楚。那么就不去费心多想。只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在桃林里,她遇见了年轻的镇长。那是她一出门先瞄见了他高高的身量,而后情不自禁地跟了过去。面对面地撞见在幽暗、寂静的桃林里,她又突然觉得怕起来。
心跳、发慌,她更怕同他那双幽深的目光对视。慌乱中她随口说出一句与心境毫不相关的话:
    “镇长,真巧。正想跟你打个招呼,我要去一趟外边,学学人家客栈、酒店里咋个干法,冒着懵干事情,总像摸黑走夜道……”
    “唔,好。去吧。”他总是话语短促,声音憨厚而散发出男性的力度。
    她转身要走。后边却追来他的声音:“明天我也去上县,我拿舵,送你出去……”
“不啦,我走下县……”秀女几乎是逃出了桃林。竟然说不清刚刚都说了些什么。直到她走进自己的客栈,慌慌地坐定,才发觉最后两句对话的内容。好生后悔,为什么他要同船去上县,而自己却随口而出走下县?真该死!
想吃怕烫,怕得活像避凶神,是天意吗?
    “嗤,秀女是个完蛋货……”
    她咒着自己。但还决定,明天走下县,不和他同行。自个出去漂游。自个守护自个的梦……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