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五章(1)

    
1
    秀女搭石匠儿子山老大的船出山、走下县只身漂游,去了东城搭火车奔温州、石狮和大省城福州去了厦门。三天以后又坐汽车来到了汕头。她走的是东线。听人向她说过深圳、广州,怎奈那是南线,路程遥远,时日不足,她还恋着山里的事,正急着回程。可是正值旅游旺季,车船票已订到七天以后。凭她秀女的姿色可人,在泰和酒店里托了刚刚相识的“熟人”,订到了第三天的回程卧铺船票。她感激得不知如何谢那人。那人却说:“不必客气。如果小姐肯赏光,我请小姐一道吃晚饭,如何?”
    秀女说:“我这是给你添麻烦,该着我请你才是,倒反要您先生请我,使不得的哟。”
  “这您就说外道了。”那人说,“如今的礼俗是,不管相识还是不相识,但凡男女间行事、交往,规律是女士先行,男士出钱。这是江湖上的行情,小姐若不介意,就可不必争执,一个小时以后,18时正,我会有车来接小姐。”
   “那……”秀女犹豫了一下,还是含笑点头,“好吧。”她应诺了。
    秀女返回自己的房间,先是打开旅行袋,抖出了所有新买的衣服,翻来捣去正把不准今晚穿戴什么,她突然停下来,在梳妆镜前呆坐着打量自己,心里却在揣摩那位男人。那烫金的名片是江海旅游文化公司的总经理,名字也够怪——古峰。地址、电话、手提机、BP机、邮编、电传、银行、帐号、各种学会、研究会的理事、顾问头衔,排印得正反两面都是一片密密麻麻,令她觉得这人莫测高深,一时说不清楚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四十六七岁的样子,相貌堂堂,话音宏亮,气魄伟壮而又温和可近,是个大款模子,却又热心肠肯帮人。本要人谢他,却由他请人。她秀女再过十年也是那人这年岁,能否混出这般大度模样呢?她暗自敬羡那人的风度,却又有着几分胆怯。一个女人同一个男人单独约见,会怎么样哩?她从来没干过这等事,在山里的小镇也不会有出这种事的缘由。求人助力都是男人的事,吃请谢客自然也是男人们出面。可这是山外的大城市,是个交游天下闯世界的地方,山民那一套怎么行哩?但她秀女毕竟是山民,她要拿出应有的胆量,去交往、应酬,寻找属于自己的机遇。
    她决定不穿那些新买的花哨艳服。只穿那身宽袖紧身的细腿牛仔,配上那双粉红色的尖秀高跟皮鞋,披散开蓬松的长发。描了淡妆。用了几滴写着外国字的名牌香水。
       ……
    她想尽力使自己平淡一些,穿着别太显眼。免得在大佬面前丢丑。可是前前后后顾盼了一阵镜中的自己,还是跟那靓车广告画中的靓女不相上下。这就不是她自己所能再行改变的了。这东西是老天爷给的,爹妈给的。随它去吧……
    秀女提前两分钟下了楼。
    车已停在楼前。那人等候在大厅里。“噢,小姐换了便装,看来更美。轻盈、潇洒,别有超群的韵味哩……”那人夸赞着,引秀女钻进了桑塔纳轿车。
    车子在一家叫做鳄鱼岛的泰华餐厅门前停下来。餐厅里食客不是太多,却也座无虚席。领台小姐穿着紫绸长袍,款娜地走在前边,引他与她走到预先订好的台位。就座。上了茶。灯光有点暗,暗得有些跟当年镇长堂屋里那火油灯差不多。好在桌台上亮着两支金色的蜡烛。隐约看得到,四周全是紫檀似的古雅装修。雕花。雕佛。彩灯、金饰。店里静得很,多是一双双男女在各自的烛光里低语倾谈。秀女没见过这场面,有些局促。但她感觉很好。这是人间闹市的清静处。她喜欢上了这种环境。
     “这是一家泰国华人开的中档餐厅。”那人轻声说话了,“不算高档,不过是清静、雅致一些罢了。你我初次见面,图个实惠、清雅,谁也没必要摆阔气,是吧。这里的菜食也还干净、精美,吃起来可口些。这里晚上是烛光夜餐,是情侣幽会和隐秘交易的所在。你我……自然只是体会一下喽……”
    小姐递上菜单,站立台旁等待着点菜写单。
    “小姐,请你点几样喜欢的菜。”
    那人把溜金字的菜谱双手推过来,秀女不好意思接,瞄了一眼,外国字、中国字全有。也就摇摇头,看了那人一眼,笑说:
    “我随便,你点了。”
    那人点了几样菜,好长一串名字,她没办法记住。
    “请喝茶。”那人在让茶,自己就先轻轻地呷了一口。
    秀女实在渴得好急,在小镇里,女人们也会几口吞咽进一大碗山泉水。可是在这里,她总是小心地瞄一眼对面那人或邻座男男女女之间的举止。以她的灵气竟仿照得别人看不出一丝山里人的破绽。
    她话语不多,只是微微含笑。
    上菜了。一瓶生力啤酒和一罐芒果汁也一道上齐。服务小姐打开易拉罐,饮料倒满了秀女的透明杯,也把啤酒倒进那人的高脚杯,一层白色的泡沫忽地障起,又
刚好停在杯口,不使溢出半滴。
    “张小姐。”那人声音不高。却很清厚,举起杯,“多蒙赏光,有幸和小姐共进晚餐,真是前世造化。”
    秀女也照样举起杯:“别客气。借先生酒,说一声谢先生吧。这……什么来着?——借花献佛……”她笑着。
    那人一口喝下半杯。
    秀女只是呷了一口。她想,喝饮料的方式,该和饮茶差不多的。
    “请用菜。”
    “好。请。”
    两个人如此这般,随随便便交谈着,气氛和谐、轻松。令秀女心情很是爽快。
    “人在商海闯荡,多结识一位朋友多一条路,多得罪一个人就多一堵墙。”那人略有些兴奋,“张小姐一表人才,虽然远在山区发展,说不定日后会有相互用得着的地方。本人自不会客气,希望张小姐也别忘弃本人……”
    “怎么会呢?”秀女说,“只怕我秀女有一天找上门来,你古总不再认得我哩……”秀女说完,嫣然一笑,扫了那人一眼,不想正与那人目光相撞。
    “只怕是本人想把小姐从心上抹掉都难着哩……”
    “那好,一言为定……”
    “好。”那人抬起腕子看了下表,手上有双环戒指,在灯下闪动着宝石的光亮。
    “一回生,二回熟。九点钟我约了客商要签约,抱歉得很,今晚无法陪小姐太久。这样吧,反正两三天以后才可拿到车票,这几天由我替小姐安排,有事用车,一个电话随叫随到。明天,我们先看开元寺,然后一道去海边晒沙滩,吃烧烤,好吗?”那人用目光征寻她的首肯。
    “好吧,添麻烦,听先生的。”秀女应了下来。
    轿车送她回到了驻地,那人下车告过别,又缩回车里,消逝在霓虹交叠的夜街上。
    这一晚秀女觉得很舒畅。心里静静的,却有五彩缤纷的光线在闪动。正如那街上的流彩。她没有马上进楼回自己的房间。顺着汽车消逝的方向信步一人朝前走去。还不到夜里九点,释散一下心里的热力,看看夜景再回房间也不迟。
    霓虹广告、大公司的橱窗广告,不住变幻、流彩明灭的电子招牌,灯光夜市的喧闹,令她觉得新奇,甚至有几分壮观。夜宵、夜茶、卡拉OK歌舞厅、夜总会的门前,也是灯海的世界,却没有几个行人。大概都在里边闹腾着。秀女在那门前荡步,只留心看那些变来变去十分有趣的灯彩。搞不清楚那是有多少人在里边耍弄,还是这电有多少神奇的变化力量。
    迎面走过来一个高高的身影,胡须,长发,怪怪的男人。轻轻用肘边撞了她一下,操着异乡口音低声问:
    “小姐,陪我去看电影好吗?”
    她没有听懂这是什么意思,停步愕愕地愣着。
    “不然,找个地方过夜,多少钱哩?……小姐开个价喽……”
    她感到惧怕,转身急步往回走。
    走到僻静处,暗影中又横过一个矮小的男人,迎面贴紧她的身子:
    “大姐,去你那里过夜喽,一个小时,保险你好受,多少钱?……”
    她躲闪过这个,后边又跟来两个影子。
    “大姐好靓嘛,不要误掉好生意喽,我们钱给多一点喽……”
    秀女没见过这种夜街上的男性纠缠,她怕极了,撒开腿就逃跑。
    她逃回驻地酒楼,登上楼梯,进了自己的房间,两条腿已经软下来,她胡乱抛开小挎包,瘫坐在沙发上喘息,好久才缓过劲儿来。她把房门的几道锁都从里边小心地扣了。才放心地开了电视,脱去上衣和皮鞋,倒上半杯白开水,喝了几口,直到使自己完全平静下来,才懒懒地去洗手间冲了热水澡,上了床,围着毛毯,半靠着床头软垫,看电视。心里依然乱糟糟,竟说不清电视里演了些什么。
    她觉得这大城里野男人好多,好可怕的。见了女人就想过夜,过夜是啥意思?睡一个被窝呗,干那事嘛!这也是生意?女人真有把那个地方当生意做、卖给那些苍蝇一样叮过来的男人赚大钱的吗?
    她一时想不明白。但也没啥不明白,就是这么回事儿。哪个男人见了好看的女人不心花花的哩?
    可是那人……
    她又想起了他——古先生。
    那人就不是这种男人。她想。
    心是飞翔鸟。总有飞进好山、好水、好林木的时候。她的飞翔鸟又把她带回了这一天中,她与他结识中的一幕又一幕。她觉得那位壮年男子和那些地痞子男人不是一回事。他不是那种需要神经兮兮地加以防范的坏男人。他是个有正经事儿的男人。说是九点钟有约,就一分钟也不耽搁。、有安全感的男人。有些举止和那高高的身量,倒很有点像他年轻的镇长。
    “嗤,又是镇长!”她咒着自个。干嘛要总是想起他来哩?古峰就是古峰。他才是纯牌的大老板。旅游公司的项目开发,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和山里发生关联。即使山里无望,山外的大世界里有个可信赖的朋友,不也是件上天有眼的好事?惚惚悠悠中,那人——他的黑西装、银领带,他的油黑里藏有几道银丝的秀发,他的男性清秀眉目,他的话音,他的笑意,又都出现在她的眼前。
    渐渐地,她梦见了那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