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七分钟逃过生死劫》

周愚 

 

  在美国,听到有枪击案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早已见怪不怪了,但是没有想到,昨晚发生在洛杉矶郡内有“小台北”之称的蒙特利公园市(Monterey Park) ,造成至少十人死亡,十余人受伤的枪击案,我就在现场。所幸的是,我刚好在案发前七分钟离开了,这幸运的七分钟,Lucky seven, 使我逃过一劫,免于沦为枪下亡魂。

  洛杉矶的华人喜欢跳舞的非常多,我也是其中之一,从十八岁跳到八十几岁,仍乐此不疲,以舞痴来形容自己也不为过。朋友们也都知道我喜欢跳舞,每有舞会必定会邀我,而我都是来者不拒,尽可能参加。

  早在一个多月前,洛杉矶华人区的两家舞厅之一的舞星舞蹈艺术学院,就发出了农历除夕跨年舞会的邀请函。这家舞厅距我家步行只有三分钟路程,前年我的新书发表会兼舞会和去年我结婚六十周年钻石婚的庆典也都是在这里举行的,他们的老板和经理也都和我熟稔,一再地叮嘱我要多多支持,我也在微信和 Line上广发通知,鼓励朋友们参加。

  昨晚与家人吃过年夜饭后,要出门前,妻和女儿不断地抱怨,怪我除夕不在家与家人团聚,却要往外跑,对她们的唠叨,我深感无奈,但也只好答应早点回来。

    到了舞星,我首先见到的便是马姓经理,他不但与我熟稔,而且与我同是湖北人,是同乡会的老乡,我的新书发表会和结婚六十周年纪念都是他打理一切,并亲自担任DJ, 昨晚他一见我进门,便亲切地上前招呼我,并把他自己的位子让给我坐,自己则去忙里忙外了。

  原是跨年舞会,照我平日的习惯,我一定是坚持到最后一刻,跳完最后一支舞才离开的,但昨晚因答应了妻女要早点回家,在十点十五分时,我虽然是心不甘情不愿,但终于还是离开了。回到家后我还反过来向妻女抱怨,因她们使我太早回家了。没想到没过多久,就在网路上看到了这件震惊的新闻。后来根据警方公布枪击发生的正确时间,是十点二十二分,也就是我离开之后的七分钟。

  我到时马经理把他的坐位让给我坐,我离开时他又坐回了那个坐位,结果第一个中枪的就是他。他的女儿正在广州,得知了枪击的消息,急忙问美国的友人有没有他父亲的消息,起初大家也都不知道,稍后听说他已遇害,一会儿又听说他已被急救过来,但最后从舞星的老板处得知,至凌晨三时,他终于不治往生。

  至于舞星的老板,是一位梁姓女士,她本人昨晚去了另一处晚会而不在现场,因而也逃过了一劫。我到时马经理向我介绍梁老板的哥哥,结果她的哥哥是伤者之一,幸好保住了牲命,不然就是妹妹的代罪羔羊了。

  受难者中还有几位是我熟悉的人,其中一位男士是菲律滨人,是一位长期的舞友,也是一位忠实的舞者,昨晚我到时他也热情地与我击掌打招呼,他就坐在我的邻桌,我离开时还把我手中可以抽奖的票留下给他们桌上的人,而凶手就是对着那桌开枪的,死伤者我想也以那桌的人最多。得知枪击案时,我下意识地首先想到的就是马经理和他两人,总觉得似有不祥之兆,没想到真的就是两人双双遇害。昨晚的死者中,那位菲律滨舞友也是死者中唯一的非华人。

  昨晚还发生了一件感人的事件,一位来自台湾的女性舞友,她的舞伴是一美国白人,是美国的退休警官,昨晚以肉身为女友挡子弹,结果自己背部和脚后跟各中一枪,女伴则平安。他背部的子弹一时还无法取出,幸好据医生说无生命的危险。与凶手相比,人性的善与恶,真是天渊之别啊!

  昨天是农历除夕,世界日报与蒙特利公园市政府合作举办为期两天的“兔年迎春年节展”,地点就在枪击案的同一条街上,昨天热闹地举行了一天,万人空巷,本来今天是继续第二天的,虽然枪击案与这项年节展并无关连,但为了悼念死者,还是把今天的活动取消了。民众因此少了一天欢乐的机会,而数百家商家准备的食材无法出售,损失不菲啊!

  拜登总统在今天下令,全国下半旗为死者致哀,这固然可以予家属些许慰籍,但对死者,却是无补于事的。

  事件发生后,许多朋友知道我惊魂的经过,都对我祝福。有的说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有的说我是好人自有上天的保佑;有的叫我赶快去买奖券 …… 而说得最多的,是我听了太太和女儿的话,所以逃过一劫,所以叫我以后一定要永远听太太的话。的确,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我昨晚不是早回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还有人叫我以后不要跳舞了,人杂的地方不要去了,晚上少出门,出门要特别小心。不过我想如果不跳舞,那是因噎废食,难道发生了一次空难就永远不坐飞机了吗!我不吸烟不喝酒不打麻将,少看电视和电影,退休后唯有的两件嗜好就是写作和跳舞,除了旅行外,我就是靠这一文一舞,一静一动这两件事来打发时间。跳舞不但是一项很好的运动,还可借此交朋友,欣赏音乐,陶冶身心,所以我还是会继续跳舞的。但人杂的地方尽量避免去,晚上少出门,出门要特别小心,这倒是当然的。

  说完了悲伤的事,让我来说一件轻松的事作为本文的结尾。有一位具有美、日双重国籍的华裔女性,既是文友也是舞友,不久前刚去了日本,她得知枪击案后跟我说,如果她在洛杉矶的话,一定也会陪我去跳舞的。我回说如果她在,我是绝对不会提早离开的,便会与她同赴黄泉了,只是这样的死是被枪杀而非殉情,死得不够罗曼蒂克啊!

 

作者:周愚

英文名:Chou, Joe P.

地址:207 S. Ramona Ave. #B

      Monterey Park, CA 91054

      U.S.A.

 

 

 

散文《珍珠丸子两代情》

周愚

 

  每当吃这道菜时,我感谢妻,怀念母亲。

  我是湖北人,小时候,我最爱吃的母亲做的一道菜,名叫簑衣丸子。记忆中,看到母亲的做法是,把猪肉买回来,洗净后先切成小块,再放到砧板上,那时还没有绞肉机,就用手拿着菜刀剁,而且是双手各拿一把刀,非常熟练地两只手剁,肉剁碎后,用盐、糖、酱油、姜末、葱花、料酒、麻油、胡椒粉,又加少许水和芡粉拌匀,搓成圆子,外面裹上一层浸湿后的糯米,放在蒸笼里蒸。蒸熟后肉质鲜嫩,外面的糯米被蒸出的油沁透,一鼓猪油香味,甚至比里面的肉更加味美。至于为什么把它叫做簑衣丸子,我想也许是它外面的一层糯米有点像簑衣的原故吧!我并知道,这道菜是一道道道地地的家乡湖北菜。

  我虽是湖北人,但并不是出生在湖北,出生不久便逢日寇侵华,我们家就一直在江西、福建一带山区的小城镇逃难,小地方没有什么餐馆,有餐馆也吃不到这道菜,要吃全靠母亲做的。又因抗战期间物资条件差,身为军人的父亲薪资微薄,甚至他因在前线作战长年不在家,靠每月汇款回来维持我们全家老小的生活,我们日子过得非常清苦,用于买菜的钱有限,所以并不是能常常吃这道菜,偶尔才能吃到一次。每次吃时,嘴馋的我,便是大快朵颐之时。这时回想起来,由于做一次的数量也不多,母亲自己还舍不得吃,尽量让我们小孩子们多吃。

  直至日本投降,抗战胜利,我们回到家乡湖北,在餐馆里才见到这道菜,但菜名则是珍珠丸子。顾名思义,是因蒸熟后的糯米晶莹剔透,有点像珍珠,因此非常贴切,比起簑衣丸子来也雅致得多,只是吃起来仍不及母亲做的味美。

  在家乡只住了短短的一年多,一九四八年就因国共内战而离开去了台湾,但母亲并未随行,那时我十三岁,和母亲的别离,是生离也是死别。此后再也没有见到过母亲,再也吃不到母亲做的珍珠丸子了。

  到台湾后,也没见到有卖湖北菜的餐馆,也就吃不到珍珠丸子了。直至婚后,与妻谈话谈到我的母亲时,无意中我说了珍珠丸子的事情。台湾籍的妻,从未见过、听过这道菜,令我惊讶的是,几天之后,我休假回家的第一顿晚餐,赫然见到餐桌上有了一盘珍珠丸子,原来她是照我在谈话中所说的照样做出来的。更令我意外的是,我吃了之后,觉得比母亲做的也并不逊色。癸违了十几年的美味,终于让我再次享用到了。

   由于有了绞肉机,买现成的绞肉,做起来远比用刀剁肉要轻松得多,又因经济条件也比以前好得多,吃珍珠丸子成了一件很平常的事。聪慧的妻,又细心琢磨,几次之后,她除了用我告诉她所用的佐料外,又把虾干、香菇和荸荠切碎了加进去,多了这三样,又别具风味。略微一点不同的是,小时候母亲做的肥肉与瘦的的比例较多,吃起来糯米中的猪油香味较浓,现在因为不敢吃太肥的肉,用的肉瘦肉的比例较多,稍稍减少了点那种浓郁的香味。但是为了防上三高,这是不得已的。

  妻的另一项创新则是,以前母亲做是把一块干净的白布垫在丸子底下,妻则以包心菜的叶子取代白布,蒸好后的菜叶清香脆嫩,又是一道爽口的菜。

 

  洛杉矶的中餐馆至少有数百家,大江南北各省菜肴的餐馆都有,独独没有见过有卖珍珠丸子的中餐馆,吃珍珠丸子还是只有妻所做的。

  珍珠丸子现在不但是我们的一道家常菜,有朋友来时,妻也常会以这道菜来宴客,朋友们也都赞不绝口。

  今天妻又做珍珠丸子了,我感谢妻,怀念母亲。(寄自加州)

 

散文《鑽石的滋味——酸甜苦辣六十年》

周愚

 

   四年前,我收到一位朋友結婚五十週年金婚紀念慶祝會的邀請函,才驚覺五年前我竟然忘了自己的金婚紀念日,這麼重要的日子,被我這個老糊塗忘掉,感覺對不起妻,也對不起自己,懊惱不已。亡羊補牢,就想只好等結婚六十週年鑽石婚時辦一次慶祝會了。

 

   但是,問題來了,我能活到那時嗎?四年前我已八十出頭,再過五年就是坐八望九,妻也滿八十了。我不是個怕死的人,也不奢望自己能有多長壽,但是為了彌補失去的金婚,我衷心地期盼能活到我的鑽石婚。老天保佑,我終於活到了今天,妻也安然無恙。

 

   為了怕自己再度忘記,在兩年前我就告訴幾位好友,兩年後的二月是我的鑽石婚,我將辦一次慶祝會,為了怕自己又忘記,請他們到時要提醒我。我自己從那天起,也開始倒數計時,七百多個日子,數一天少了一天,過一天多活了一天,三個多月前,我終於訂下了慶祝會的日子。好友們也不負所託,紛紛提醒我鑽石婚的時間到了。

 

   訂場地,訂餐飲,發請柬,安排節目 …… 自己忙,許多朋友幫忙,終於一切搞定,如期舉行。只不過,在一個多月前,一切備妥,就等這天來臨時,卻發生了一連串的意外,險些使期待了幾年的計畫功敗垂成。那是因為身體一個部位感覺不適動了個小手術,幾天後傷口拆線,但當晚卻大量出血,次日回診以電擊焊合傷口,卻不料次日再度大出血,更勝於前一晚,如水籠頭般噴出,濺了滿身滿地,女兒正出差在外埠,妻急得驚慌失措,急打「911」入院,又急電女兒於次日趕回。到院時我高血壓低至八十五,低血壓不到四十,經急救輸血 1000cc,幾天後出院。而在這同時,經化驗證實是皮膚癌,於是再度開刀,再度縫合,卻不料於拆線後傷口又裂開,三度縫合,至今仍是在未拆線的情況下。

 

   許多朋友看我受了這麼多折磨,非常耽心我的身體,怕我不能支持這麼大型且時間很長的聚會,直至一週前還有人建議我延期,等我身體恢復及疫情過後再辦。但我堅持不能延期,我說如果延期其實就是取消。理由是:第一,我花了這麼多心血,如果延期,又要從頭再來一次,我吃不消;第二,許多朋友已答應參加,甚至有兩位住在舊金山的文友早就買好機票,訂好了酒店前來洛杉磯,如我改期,等於在熱情的朋友頭上澆一盆冷水,以後再辦,恐怕大多數的人都不會來了;第三,現在疫情雖已略為抒緩,但要等到完全消弭,則不知何年何月;第四,我的年紀越來越大,身體只會越來越差,不會越來越好,等我的身體恢復,要等到幾時?

 

   最後,我打了一個最壞的比方,皮膚癌不知可活多久,而且六個月前我已開始洗腎,假設我延期三個月,而我兩個月就死了,豈不是臨死還留下一個終生的遺憾,那真會讓人死不暝啊!

 

   我的慶祝會是在二月中旬的一個週末舉行,除了是我們的六十週年婚慶外,也是妻八十一歲的生日,加上又近西洋的情人節和中國的元宵節,幾項慶典一次舉行,因此有歌舞表演及舞會助興,時間長達四個小時。那天天氣暖和,豔陽高照,我選擇的場地舞星舞蹈藝術學院,場地寬敞,燈光、音響設備完善,而且就在華人最熟悉的「小台北」(Little Taipei)蒙特利公園市(Monterey Park),對華人朋友非常方便,到的來賓有近三百位,遠比我估計的多,其中也包含少許外籍朋友。大家都不嫌棄我提供的簡易便當,高興地吃,高興地唱,高興地跳。熱情的朋友,有的送花籃,有的送禮品,有的送禮金。朋友們高興,我們夫婦和女兒更高興。

 

   舞會開始,由我們夫婦開舞,我和妻初次在舞會中相識,跳的第一支舞的舞曲是蓓蒂佩姬(Patti Page)唱的「田納西華爾滋」(Tennessee Waltz) ,所以我又選用了這首歌來開舞。六十年的歲月在我們的身體上和面容上刻畫了許多痕跡,這首六十五年前的老歌卻依然悅耳動聽如昔。我摟著妻,隨著節拍踏著舞步,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的時光。

 

   一曲舞畢,回首六十年,則是甜酸苦辣,不覺千般滋味湧上心頭。我最該說的一句話,就是感謝妻,六十年的歷史,也可以說是她操勞吃苦六十年的歷史。在台灣的二十年,夫妻聚少離多,身處軍旅的我,一個月只有三、五天在家,一次我輪調外島,三個月才能回家,兩次出國受訓,更是一年以上見不到面。在我不在家時,她除了家事,照顧女兒,歷經多次颱風的災難,半夜小偷破門而入的驚恐。二十年她沒有過過一天舒適的日子,卻沒有半句怨言。

 

   在美國的四十年,來美之初,適逢美國經濟不景氣,找工作困難,我們夫妻倆都只得放下身段,在不同的電子公司打工。由於我有寫作的興趣,因此她除了工作外,家事也全部由她承擔,以免我有後顧之憂,可以專心寫作。三十幾年來,我得以發表了一些篇章,一大半的功勞歸功於妻。女兒也得以專心讀書,先後完成高中、大學、研究所的學業,現在事業也有成。

 

   終結這一生,都是她對我的付出,那麼我有沒有回饋她一點呢?我想來想去,總算勉強想到了兩件值得一提的小事。 

 

   第一件是上世紀六O年代初的台灣,一般人們的生活都談不上富裕,衣著都很樸素,愛時髦、經濟情況較佳的仕女可以在委託行裡買到些美軍福利社(Post Exchange, 簡稱PX)流出的貨物,那時只要是一雙絲襪,一件襯裙,一瓶龐氏面霜,或是一支蜜絲佛陀口紅,都被女士們視為瑰寶。我與妻新婚的次年來美受訓,回國時為她帶回了許多衣物和化妝品,作為對她獨守空閨一年多的補償,使她高興了一陣子。

 

   第二件是女兒出生時,我們是住在芝山岩,產前都是到士林一個助產士那裡檢查,她生產前幾天我得以請假回家,她生產時也是住在助產士的診所裡。在那個年代,人們都認為產婦產後身體虛弱,一定要吃點好的東西補一補,並認為豬肝是最好的補品。於是在她住在診所的那三天,我每天早上去菜市場買幾兩豬肝,根據同事的太太教我的做法,七手八脚地把豬肝切得有厚有薄,有大有小,有丁有片,把水燒開了,豬肝倒進去,加點醬油,放幾根蔥,便成了一碗豬肝湯。芝山岩距士林步行大約十七、八分鐘,我把湯裝在罐子裡,在那裡叫不到三輪車或計程車,家和診所之間也沒有公車,我都是拎著罐子從家裡沿著福林路快步走到診所去。因是七月盛夏,走得我汗流浹背,但也因此湯仍能保持溫熱。我看著她吃,心裡高興,好不好吃我不知道,不好吃她當然也不會說。如此三天,她離診所回家,我也假滿回部隊。四十年一萬四千多個日子,都是她做給我吃,那是僅有的三天我做東西給她吃。

 

   我們結婚六十年,但因和她認識四年多才結婚,所以還令我回想起婚前的一些事,尤其是和她初識的那次。我和她是在一個舞會上認識的,那晚我是被幾個學長硬拉去湊數的,學長說晚上女生多,他們人不夠。而她也是第一次參加舞會,是被幾個學姊拉去的。那晚我們一夥中我最年輕,她們一群中她最小。在眾人的慫恿下,把我和她配成了一對。

 

   和她約會兩次之後,問起她的年齡,她告訴我她十八歲。但事後才知道,和她認識那天,她差兩個月才滿十六歲,也就是說,她的實足年齡才十五歲。多年後我想起這件事,問她那時為什麼要虛報年齡,她說是學姊告訴她這麼說的,學姊說太小了男生看不上的。現在我還在想,如果那時我知道她還沒滿十六歲,不知看不看得上她。還有很有趣的是,有些朋友知道我認識她時她還未滿十六歲,都戲說我拐誘未成年少女呢!

 

   時間過得飛快,六十幾年前從未想過六十年後會怎樣,甚至以為這一天永遠不會來到,更從未想過會有鑽石婚。畢竟鑽石婚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必須不能晚婚,夫婦二人至少都要活到八十歲以上,二者缺一不可,至於離婚、再婚,更是不可能有讚石婚的。而我卻能歷經了鑽石婚,心願已了。現在我有個美滿的家庭,妻賢女孝,人人稱羨。而且我又於年初搬到了華人聚居區的蒙特利公園市,生活簡便,附近華人商店、餐館林立,在我的餘年,要買什麼就買什麼,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去那裡玩就去那裡玩,管他什麼新冠肺炎,洗腎,皮膚癌,全部抛到腦後去了。

 

   這次我的鑽石婚,三百人冒著疫情來為我們夫婦祝賀,怎不令人感動,平常一般的社團活動也不易有這麼多人,而這只是我個人的一件事情。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唯一可解釋的就是我的朋友多。朋友多是我今生最大的收穫,我常喜歡向朋友們說的一句話,我是個「窮得只剩下朋友的人」。我的朋友既有同性的,也有異性的。人生有幸如此,夫復何求!

 

(寄自加州)

 

  

散文《金门情怀》

作者:周愚

 

        金门,这个由十几个小岛组成的群岛,隔着台湾海峡,距台湾九十浬,与大陆则可肉眼相望,却是中华民国的领土。她曾经是中华民国心目中作为反攻大陆的跳板,又是保卫台湾的屏障,她曾使中共吃过一次全军覆灭的败仗,也曾遭到共军几十万发炮弹的袭击,而现在,她竟成为一处观光旅游之地了。 

        谈到我与金门的情缘,可以分成完全不同的几个阶段。包涵了陆、海、空三方面的造访。有擦身而过;有兵戎相见;有外交任务;有受到高规格的接待;还有随心所欲的来匆匆去也匆匆。每次去的目的更都迥然不同,所见的人物更是中、外、文、武、政、经、工、商各行各业,真可称得上是剪不断,理还乱。

        一九四八年冬,因为国军在国共内战中节节失利,原住在上海的我们,就全家迁往厦门。原以为共军三五年内都不可能打得到这么远的厦门,甚至更以为一年半载国军就可以反攻回去。却没想到,国军兵败如山倒,远远超过了人们的想象,不到几个月,共军已打到了福建,于是我们又决定前往台湾。

        一九四九年五月,我们登上了一艘从厦门到基隆的轮船。启航不久,轮船由几个小岛旁边驶过,听船上的人说,那几个岛叫金门。这之前,我只是在地理书上读到,在南洋的华侨中,金门人占了很大的比例,此外对她毫无概念。我放眼望去,见到的就是些秃脊的小山头、黄土色的旱田,和低矮的平房,感觉上是一片荒凉,我对她也就没有多加关注,更谈不上有什么深刻的印象。

        同年十月,台湾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喜讯,“古宁头大捷”,三天的战斗,国军将来犯的九千余共军全部歼灭或俘虏,数百艘船全部炸沉。也是在这时,“保卫金马”是台湾人人皆知的口号,金门才在我的心中留下了一丝印象。但对当时还是一个初中学生的我来说,除了在聚会中跟着喊中华民国万岁,蒋总统万岁的口号,和在作文簿上写些保卫金马、反攻大陆、杀朱拔毛之类的文字外,并产生不了任何实际的作用。

        两年之后,尚就读于高中的我,由于受到光复大陆,解救水深火热中的苦难同胞的精神教育所感召,加上自己对蓝天白云的爱好,和对成为一名空中武士的向往,我投考了空军。又过了四年,我成了一名中华民国空军的战斗机飞行官。在那个时期 (现在亦然),我们最主要的工作,是担任台湾的防空任务,这项任务包含了在海峡上空和浙、闽、粤沿海的巡逻(现在有了海峡中线的约定,战机已不再在大陆沿海巡逻了) ,因而使我得以在空中看到金门。但因都是在两三万呎以上的高空,所见的也就是知道那就是金门而已。

        一九五八年,我仍是个小飞官,发生了造成台海最大危机的“八二三炮战”。我恭逢其盛,这时战斗机飞行官的任务已不再是悠闲的巡逻了,除了以火力支持地面、海面的友军,和掩护我方空投的运输机以外,随时还要有与敌机接战的准备。由于支持地面、海面,有时须在低空飞行,因此得以很清楚地看见我们地面上炮兵阵地的反击,和滩头我海军登陆艇上的两栖部队以 Landing Vehicle Tracked(简称LVT, 俗称水鸭子)冒着密集的炮火抢滩登陆运补的壮烈画面。

        一九七六年,我的阶级已晋升为上校,并调任为国防部的礼宾官,主要任务是和各国驻台使节联络及接待友邦来访的高阶军事首长。

        这时金门炮战早已趋缓,而且中共方面是单打双不打(即单日打双日不打) ,即使单日打,也是零星的打几发,而且都属宣传弹,已构不成威胁。

        安排友邦高阶首长来访的行程,金门是必去的地方之一,我在礼宾处服务的两年期间,至少陪同外宾去了二十次以上。这也是我以前只在海上和空中看到金门,这时才结结实实地踏上了她的土地。虽说炮弹已构不成威胁,但我们都还是选择双日去,并且在专机往返的航路上,还有战机在高空掩护。从安排访问,派遣专机及掩护的战机,陪同,直到安返台北,都是我一条龙的工作。访问金门从去到回不过短短八、九个小时,但这之间牵涉到情报、作战、空军基地、松山机场、航管、战管、金门防卫司令部等诸多单位,是一套程序繁琐且又细腻缜密的作业。

        当时与我们有邦交的以中南美和太平洋岛国的国家为多,为了巩固邦谊,我们曾邀请所有邦交国的国防部长夫妇及一位随从来访,我也就每次都陪他们到金门去,因友邦首长是夫人同行,为了接待上的对等,妻也陪同去了不少次。我们的行程都是早上专机去,黄昏之前回台北。在金门,金防部指挥官必设午宴招待。参观的项目包括战备坑道、莒光楼、金门酒厂、陶瓷厂、古宁头海滩,马山喊话站等等,之后便到金城或是山外的街上逛逛。每次去,我都会买些金门的特产贡糖回来与同事们分享,同事和朋友也常常托我替他们买高粱酒。有一次我还买了一把菜刀,说是用“共匪”的炮弹的钢打造的。那把刀我在台湾用,又带到美国来用,共享了将近三十年。

        我退役后全家来美,洛杉矶有许多中华民国退役的三军官兵,为了互助及连络之便,我们组成了一个“荣光联谊会”,我曾先后被推举为会长及理事长。在那段时间,国军退除役官兵辅导委员会(简称退辅会) 每年都会邀请世界各地荣光会的负责人回国访问。

        二○○八年,我也是受邀者之一,访问的行程也包括了金门。我以前接待外宾都是当日早去晚归,这次则是三天两夜,首次在金门过夜。这时的金门不但已开放台湾的民众可自由前往,甚至已是一处观光之地,有了规模不错的旅馆。而三十年前我去金门时,那里只有军中的招待所,是不可能有旅馆的。至于参访的地方,也不外乎莒光楼、擎天厅等地,对我都没有新鲜感。唯一不同的,是去了我不曾去过的小金门(烈屿乡) ;另一不同的,是以前由金防部指挥官宴请,这次则是由县政府接待。

        在我去金门之前,妻特别嘱咐我,一定要买一把菜刀,我当然不负所托,买了一把,取代已用了将近三十年的那把。

        说到金门的菜刀,则有了重大的变迁,三十几年前去,卖菜刀的都是些“个体户”,老板、师傅、店员一人兼,刀是土法打造,小小的店面,只不过陈列五、六把刀而已。而这次去,刀店已是企业化的经营,富丽堂皇的店面,年轻貌美,能说善道,笑容可掬的女性店员,陈列的是包装精美,各式各样的菜刀,琳琅满目,至于价钱,已百倍于三十几年前我所买的。在店里,我们还参观了工厂,亲眼见到由一块铁打造成一把刀的过程。在工厂的一隅,堆积了许多类似弹头的钢铁,有人问金门现尚存有多少弹头可供打造菜刀,接待人员答称二、三十年还用不完。又称“八二三炮战”金门损失惨重,但有些老百姓后来去检拾弹头,因而还发了点小财。

        我来美国后,从一九九一年第一次返大陆探亲兼旅游起,去过大陆至少十几次,走遍了大江南北十几个省,二、三十个城市,唯独我在大陆居住的最后一个城市厦门没有去过。直至二○一三年我去大陆,决定要到厦门去一趟。到厦门除了回到我居住过的鼓浪屿看看以外,附带一件事就是要经由小三通到金门去。

        金厦之间船行仅三十分钟,那时虽是冬天,但风浪不大,船行平稳,海面上一片祥和,我望着粼粼的碧波沉思、想起过去的“古宁头”和“八二三”两次战役,能纳百川,包容万物的海洋,竟被人类制造成杀戮战埸,不知有多少冤魂沉尸于这片海底,而且双方都是自己的同胞,包括我的几位好友、袍泽和同期同学。我望着这片现已归于宁静的大海,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啊!

        船抵金门,岸上许多招揽一日游和半日游的出租车,我当然没有任何游览的必要,只是叫车坐到金城,那也是县政府所在地和金门最大的市镇。下车后与妻在街上闲逛,中午时分在一家面馆各吃了一碗牛肉面。金门的牛肉面是非常有名的,以前虽然多次来却没机会吃到,这次终于一偿夙愿。之后又买了些我最爱吃的贡糖,便叫车到码头,乘船返回厦门。这次在金门停留的时间不过三个多小时,创下了我到金门时间最短的纪录。

        不过这次到金门,我也附带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根据中华民国的户籍法,国人在国外超过两年没有回国,户籍就会自动消失,再去区公所申请恢复是件相当麻烦的事。因此我和妻都是在每隔将近两年时就回台湾一次,以保留户籍。而这次我到金门,虽只三个多小时,但也是回国,有了记录,便又可再等两年了。

        这之后我就没再去过金门,算算也有将近十年了。回想起过去每次去,都有相见时难别亦难之感,我是个念旧的人,至今对她仍是情有独钟,难以忘怀,以后我必定还会再找机会去看她的。

 

        2021年5月21日发表于《美洲世界日报》

 

 

 

随笔《回收的懊恼》

作者:周愚

 

        美国人喝了可乐、果汁、啤酒之类的饮料,用过的空瓶空罐,不管是铁罐、铝罐、玻璃瓶,绝大多数都是当作垃圾丢掉,充其量也只是丢在可回收的分类桶里。但是几年前加州实施了一项名叫CRV (全文是California Recycle Value,意思是加州等值回收) 的特殊规定,就是人们在购买饮料时,视容器的大小每瓶要多付出五分或十分钱,用过的空瓶空罐可拿到回收站去归还,取回等值的钱。

        我以前也是把喝过的空瓶、空罐连同旧报纸、垃圾邮件等一起丢在可回收的分类桶里,清洁公司每周来收取一次,至从有了这项规定后,心想买时多付了钱,能拿回来,当然应该拿回来。

        离家不远有一处回收站,是设在一家超市停车场的角落里,我都是用黑色的大垃圾袋,积满两三袋后开车送去。回收是自动化的,把瓶罐一个个依次放在滚动的履带上,放进一个会听到“哔”的一声响,全部放完后单击键钮,机器会吐出一张印有金额的单据,虽然很费时间,每次收回的钱也不过只有七、八元,但我还是会这么做。那张单据则限定在那家超市可当现金抵用,有一个期限,大约是一周。

        不久前那家超市拆了改建,回收站也没有了。空瓶积了满满三大袋,不得不处理了。一位朋友告诉我另一个回收站的地址,距我家约二十五分钟车程,我按址找去,那个回收站是人工的,一块牌子上写着星期一、四休息,那天刚好是星期四,我扑了个空,只得回来。

        过了几天我再去,看到已有三个人在等待,牌子上写着“午餐,下午一时回”,我也只好等,不久我的后面又有了两个人。一点稍后收货员工回来了,人工回收是用称的,因重量不同价钱也不同,他见我铁、铝、玻璃瓶罐混在一起,就拿了三个桶给我,要我分装在三个桶里,要分开称。我蹲在地下,一个个地分开装,装完了,腰酸腿麻,几乎站不起来。

        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个年轻的白人男子,他只有很小的一个袋子,称完了,员工把用手写填上了金额的单据给他。他接过一看,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只见他满脸不悦,转身把单据递给我,说:“给你。”我不解,但接过单据,看到是两块钱,我说:“这是两块钱呀!”他说:“给你,我再也不会来了。”悻悻然而去。显然他本以为不止那么些钱,结果却只有区区两元,一气之下,干脆不要了。

        轮到我了,铁、铝、玻璃三样称过,我拿到了一张9.75元的单据。那家回收站也是在一家超市的停车场上,也是限在那家超市当现金抵用。但我因折腾了那么久,已很累了,当时又没想到需要买什么,于是就收好单据回家了。

        两天后妻说需要买点菜,我说正好可去那家超市使用那两张抵用券。到那里拿好了所要的东西,结账时,我拿出那两张抵用券,交给店员,她接过一看,递还给我说:“对不起,这两张都过期了。”我大感诧异,就是前天的,为何过期?但当我仔细看那张单据时,最下方有一行小字“Valid on same day”(限当日有效) 。我看了真是哭笑不得,但又能如何?除了无奈,还是无奈。

        损失十元微不足道,但想起那些瓶罐积存了三个多月,为了怕遭到蚂蚁和蟑螂,妻都是小心翼翼地洗过之后才放入袋子,为了这我开车来回好几趟,花了那么多时间蹲在地下分装,结果是一场空,而且还辜负了把两块钱抵用券给我的那个男子。

        我想起了他离开时悻悻然说的“我不会再来了”的那句话,我也在想,我会不会再来?

 

        2021年5月16日发表于美洲世界日报

随笔《半秒定生死》

作者:周愚

 

        志航基地的两架F-5E战机擦撞坠海,造成两位飞官一殉职一失踪,看到这件惨剧,使我回忆起了六十多年前我也差点被同僚撞到的往事。

        那年我二十二岁,是个少尉小飞官,那天是四机编队,当时是左梯队队形,我是四号机,是最左边,最后方的一架。飞行中,长机作了左转,二号机跟着转,不料三号机反应慢了半秒钟,于是他的动作既猛又急,就在他的左翼与我的右翼相隔不到两呎时,千钧一发间,我迅速压杆翻转机身往左下方冲去,逃过一劫,但也吓得我一身冷汗,度过了我一生中最长的几秒钟,下降近千呎才改正过来。后来我加大油门,慢慢爬升,跟上了编队。

        回场落地后,长机问我刚才是怎么回事,但三号机则浑然不知他差点撞到了我的情形。很不幸的,这位同僚几个月后在一次飞行中失事殉职。

        几十年过去了,我现在想起这件事情来还心有余悸。每当我和朋友们谈起这件事时,有的夸我的技术好,但多数人都说我大难不死,是运气好。而我一直在想,我的确是运气好,但那天如果是下列情况中的任何一种,我就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第一,要是我的反应也慢了半秒钟,那就被他撞上,双双机毁人亡;第二,那时有足够的高度,如果是在低空,我向下冲时就坠地了;第三,也是最糟的情况,就是幸好我是四号机,如果我是三号机,他是二号机,我夹在他和四号机之间,我就无法向左翻滚脱离了,那极有可能酿成甚至三机相撞的悲剧。

        如今我已是耄耋之龄,就是因为那天不是上面情形中的任何一种,那半秒钟之差,给了我六十多年。

        空军的雷虎特技小组曾在训练中有过三次相撞的情形,国庆阅兵空中分列式时有一次两机擦撞,都造成机毁人亡。另有一次仪器飞行时两机相撞,三死一跳伞。这次F-5E擦撞,说是变换队形造成,但不知是什么原因变换队形,也不知是由什么队形变换成什么队形。

        空军战斗机的编队,通常有三种队形:基本队形;战斗队形;梯形队形。基本队形又称密集队形,顾名思义,是各机间隔不大,队形是长机在前,二号机在右后方,三号机在左后方,四号机又在三号机的左后方,各机间的距离约二十呎。战斗队形与基本队形的形状相同,只各机之间的距离加大至约两百呎,以达开阔视野,相互支持的效果。梯形队形则是二、三、四号机依次在长机的左后方(左梯队) 或右后方(右梯队) 。

        战斗队形通常是在侦巡任务时使用,梯形队形是在准备回场落地冲场时用,平时则多是基本队形。这次F-5E擦撞,说是变换队形时撞到,新闻报导只说二、四号机都在外侧,根据这一句话,与如何相撞似乎毫不相干。空军的记者会上,也未见有对当时是什么队形,为何变换队形有所交代,所以真正擦撞的原因,尚待厘清。

        F-5E的两位飞官一人结婚才两个星期,妻子已怀有身孕;另一人去年才结婚,孩子尙未满月。两位飞官的妻子痛失亲人,人间悲剧,莫此为甚,怎不哭断肠啊!在我为此文时,对失踪的一位飞官仍在搜救中,我衷心地期盼能把他找到,使他平安归来。

 

        首发于2021年4月14日美洲世界日报

随笔《咖啡黑白讲》

作者:周愚

 

     (一)像我的男人一样

 

        我们办公室的习惯,也可说是规矩,早上最先到的人煮咖啡,那天我到得最早,当然就由我动起手来。

        几分钟后,一壶香喷喷、热腾腾的咖啡便已煮好,我正要倒一杯自己享用时,同办公室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同事走进来了。我一面和她打招呼互道早安,一面把原来准备要给自己的那杯先拿给她,并问她喜欢喝怎样的咖啡(How do you like your coffee?) ,意思是要不要加糖和奶精。

        我们这位女同事不但年轻漂亮,而且未婚、并素以大胆、豪放、风趣、幽默见称。她听我问了之后,先是对着我眨了眨眼睛,并暧昧地笑一笑,然后说:“就像我的男人一样”(Just like my man) 。

        我一时会意不过来,愣了一下。

        她见我没懂她的意思,向我靠近了半步,把嘴巴凑到我的耳边,轻声细语地:“白的、甜的和热的”(White, sweet and hot. ) 。

        这回我立刻会过意了,立刻替她加了奶精,变成白的;加了糖,变成甜的;而刚煮好的咖啡是热的,则是本就不成问题的。

        “谢谢你,甜心(Sweet heart) ,你真懂得我的心。”她接过咖啡,接着也问我:“你呢!你喝怎样的?”

        我这人一向拙于言辞,反应也慢,但那天不知为什么突来灵感,突生急智,听她问后,立刻回答:“我喝黑咖啡,但是……”

        用不着等我说完,她就哈哈大笑。这时正好另一位男同事走进来,见我们两人这么高兴,问是什么事情,她就把我们刚才的“黑白咖啡”对话讲给他听,那位男同事听了之后也笑了。这时上班时间已到,陆续又有几位同事进来,她又不厌其烦地重复说了两三遍。不论男同事、女同事,听后也都觉得好笑,甚至还夸赞那是我和她两人合作创作的“高级幽默”。

        不过没过多久,我就发觉到那并不是什么“高级幽默”,不但不高级,甚至还具有危险性。办公室里的同事都觉得好笑,是因为他们都是白人,如果其中有一个黑人的话,那就不好笑了。而且可能还会发生不愉快的事件,甚至另一场类似洛伊德被白人警察杀死后的暴乱也未可知呢!

        想到这里,心有余悸。虽然我的幽默是由那位女同事的幽默所诱导出来的,也可能是我们早知办公室里没有黑人,才会有这种幽默脱口而出。但无论如何,这是个很不得体的幽默,我以后千万要谨慎,不可再犯。

 

     (二) 从处女地到繁华城

        在美国,咖啡是生活上的必需品,柴米油盐酱醋茶在美国可以改为煤气、面包、油、盐、酱(包括牛排酱、色拉酱、蕃茄酱、果酱等等) 、可乐、咖啡。

        在台湾,喝咖啡更被视为是具有情调和气氛的时髦事情。男女相约去喝一杯咖啡,是多么罗曼蒂克且又含有诗情画意。

        但是三十年前的大陆,咖啡则是一片尚未开发的“处女地”,我肯定那个时候,大陆至少有十亿人从未喝过一口咖啡。

        我是个喜欢喝咖啡的人,每天至少要喝两杯。但1991年我第一次去大陆探亲旅游时,在那两个多星期里,喝咖啡的机会非常少。尤其是对我这个喝黑咖啡和苦咖啡的人来说,机会更是少之又少。

        那次我去大陆的第一站是北京,住在“中外合资”的旅馆里,早餐是在旅馆吃,每天尚能喝到两杯正宗的咖啡。而旅馆里也是唯一可以喝到咖啡的地方,在旅馆外则根本就没有见到过。

        离开北京我去贵阳,在飞机上午餐时,每人除了有一个内装面包、卤蛋、盐酸菜等食物的纸饭盒外,还有果汁、茶、咖啡三种饮料可任选其一。我要的是咖啡,但喝了一口,发觉是甜的,而且太甜了,我就请空中小姐替我换一杯没有加糖的,但她说咖啡都是已经加了糖的,我没办法,只好换喝茶。

        在贵阳我虽是住在当地最大的旅馆里,但因是“国营”的,仍是没有咖啡。后来我在广州、上海等地,虽然又住在“中外合资”的旅馆,但都是安排吃中餐,还是没有喝咖啡的机会。

        直到由上海回美国时,才在飞机上又见到了咖啡,不过那还是不属于我的咖啡。我们坐的是国航,咖啡也是已经加了糖和奶精的。我也试过请他们为我换一杯没加糖的,当然仍是没有,空中少爷而且一脸狐疑,惊讶的说:“啊!喝咖啡还有不加糖的呀!”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大陆的情形,已经一百八十度改变了,喝咖啡讲究的程度,己远远超过了美国。咖啡都是小杯现煮的,蓝山、摩卡、拿铁、哥伦比亚…… 各种品牌,价钱也贵得惊人,去年我在南京机场,在一家小吃店里,看到咖啡的价格一杯在人民币九十至一百二十元之间,相当于美金十五至二十元。

        咖啡在大陆,已由处女地变为繁华大城市了。

 

      (三) 大锅菜与小锅菜

        美国人咖啡喝得虽多,但并不太讲究,而且都是为喝咖啡而喝咖啡,完全缺乏像在台湾咖啡室里喝咖啡的那种气氛和情调。

        美国人抽烟、喝酒都有自己喜爱的牌子,但我未见过有喝咖啡要选牌子的人。事实上餐馆和咖啡室都是选用他们自己要用的牌子,顾客也根本没有选择牌子的权利和机会。

        美国的任何大小餐馆、快餐店、外卖店都卖咖啡。普通餐馆是由侍者先替顾客把一杯咖啡端上,喝完之后侍者再拿着壶把咖啡往顾客的空杯子里加,叫做“续杯”(Re-fill)。快餐店则是用水桶般的容器装满咖啡,竖立在台子上,容器下端有个像自来水龙头一样的开关,顾客自己拿着杯子去接,而且大多数也是可以无限制的续杯。这和台湾的咖啡室都是替客人现煮,而且每付一杯的钱就只能喝一杯比起来,就好像是“大锅菜”与“小锅菜”的分别。

        美国人喝咖啡的地方除了餐馆和咖啡室外,还有在家里喝和在办公室喝。在家里如果人口多,也可以煮一壶,但如人少,则多半是冲一杯速溶咖啡,这也算是一种小锅菜。但虽是小锅菜,冲的似乎总是比不上煮的香,喝起来当然没有喝煮的过瘾。

        所谓煮的咖啡,其实应该说是“蒸”的才对,因为它是用点滴方式蒸馏而成的。在办公室里喝的,也就是这种咖啡。

        办公室里的咖啡算是公司给员工的福利之一,但也并非所有的办公室都有咖啡,因为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福利稍差的,或是员工人数太多的公司,可能就不会供应咖啡。在这种情形下,员工还有两个喝咖啡的管道,一是快餐车;另一是咖啡贩卖机。快餐车里的咖啡大致和快餐店里的差不多,也还不错,但他们只是在固定的时间来,在其它的时间,就只好求助于贩卖机了。

        咖啡贩卖机和其他食物贩卖机相似,投入硬币,或塞入纸钞、信用卡,按钮之后就会掉下一个杯子,接着就注满一杯。在按钮之前可以先做好选择,黑咖啡,加糖的,加奶精的,或两样都加的,而且还可以选择浓淡。

        我爱喝咖啡,但也不讲究,更不挑剔,只要是咖啡,大锅菜的,小锅菜的,快餐车的,贩卖机里的,我都可接受。而且我自认我是个品鉴力很差的人,一般店里一两元一杯的咖啡,和豪华酒店里七、八元一杯的咖啡,我分不出有什么不同的。

 

        2020年6月10日发表于“美洲文化之声国际传媒网”

随笔《出卖大日本》

作者:周愚

 

        不久前,我参加一项洛杉矶华人文艺界的聚会,会中五十余人,除了人人喜爱文学,或从事华文文学写作外,其中有两人并身兼日文写作,且有极深的功力。我之所以说这件事,是因我服役于军旅期间,曾毕业于军官外语学院日文系,也懂一点日文。更因是遇到了他们两人,才使我得到灵感写这篇文章。不过我并不是要借着本文卖弄什么大学问或谈什么大道理,而只是要谈点关于日文的趣味小事而已。

        日文像一个“三色拼盘”,是由“汉字”、“假名”、“外来语”三者拼凑而成的。“汉字”顾名思义,就是我们的中文字;“假名”是他们利用汉字的草书和偏傍所自己创造出来的,共有五十一个,,但有一个鼻音是只能附在它字之后的,所以日本称假名为“五十音”,但五十音中又有两个是重复的,所以实际上是四十八个 ,地位相当于英文的二十六个字母。假名又有“片假名”和“平假名”两种写法,类似于英文字母的大写和小写;“外来语”则是把外国(大部分是西方国家)的语言(大部分为名词) 用他们自己相近的发音发出来,与我们中文的“咖啡”、“巧克力”、“维他命”情形如出一辙,外来语都用片假名书写。

        我现在在本文要说的,则只是汉字这一项,而且又以有趣的汉字为主。

        唐朝年间,日本派了大批学生到中国留学,学会了汉字,带回日本。照这么说,“汉字”无论发音、意义都应该和我们中文一模一样才对。可惜的是,那时那批日本学子们,哪会像我们这些在美华人学英文的这么认真,他们到了繁华的大唐,必定是只顾吃喝玩乐,怎会有心好好读书,带回去的东西不但有限,而且错误百出。加上留学生人数太多,良莠不齐,回去后为了有所交代,只好大家七拼八凑,我们的文字就被糟蹋成了这个样子。

        但尽管如此,“汉字”仍是日文里的骨干,尤其是名词,除了一些“外来语”外,几乎全是它的天下。

        我没学日文以前,看到日文里有这么多“中文字”,心想日文一定是很容易的。谁知学了以后,才知日文里最难的,竟然就是“中文字”。

        “汉字”第一难是发音,“假名”一个字一个音,就像英文字母 ABCD 一样,一看就会,绝不会错,但“汉字”有些字有多达十几个发音的,也有许多字是同一个发音的。如“田中”和“本田”,田字一在前一在后,发音就不一样了;而“本田”和“丰田”,即使田字都在后,发音也不同。

        日本前后两个首相“福田赳夫”和“三木武夫”,因为“赳”和“武”的发音相同,如果不写出来,你就不知道哪个“赳”,哪个“武”了。日本男人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最喜欢用的字是“夫”、“男”和“雄”,而这三个字的发音也都是一样,如果他用嘴巴说出他的名字,你仍是不知道他的正确名字的。

        “贵社”、“记者”、“汽车”、“报社”四个词的发音近乎一样,因此如要说“贵社的记者坐汽车到报社去”,可就变成拗口令了!

        日文“鞋子”的发音恰似我们中文的“裤子”, 进日本人的家登上“塌塌米”是要脱鞋子的,所以你如果去日本朋友家,主人请你脱鞋子,你可千万不能脱裤子啊!

        “汉字”的第二难是意义,虽然它大部分和中文的意义相同,但也有许多是我们完全不懂,甚至觉得可笑的,现我大致做一个归纳,分叙如下:

        第一是我们完全看不懂的“天书”,如“面白”的中文意思是“有趣”;“八百屋”是“蔬菜店”;“床屋”不是卖床的,而是“理发店”;“切手”是“邮票”;“手纸”是“书信”;“怪我”是“受伤”:“心中”是“男女殉情”;“无理心中”是“一方不愿的强逼殉情”。所以说,如果男士们有位日本女朋友,她向你要“手纸”的话,不要以为她是上厕所没有卫生纸,而是要你写情书给她;如果她向你说“心中”,不仅是她的心中有你,更是要和你一起去死呢!

        第二种是看来像中文,意义却不同于中文,如“觉悟”译成中文是“决心”,“依赖”是“拜托”,“留守”恰恰与中文相反,意思竟是“外出”;但“留守番”却又改正了上面的错误,意思是“值班的人”。所以如果我“决心外出,拜托你值班”,日文就是“觉悟留守,依赖留守番”。

        此外还有一个很“面白”的名词,就是前面我说过的“汽车”,它的意思却是“火车”,而汽车他们则叫做“自动车”。有一次我“糗”一位日本朋友,说他们把“汽车”这个字用错了,没想到他却反而说是中国人错了,他说唐朝时候世界上既没有汽车也没有火车,所以这两个词他们不是向中国人学的。他又说火车用蒸汽机,所以叫汽车,汽车用内燃机,怎能叫汽车,而日本比中国先有火车和汽车,当然也比中国先有“汽车”这个名词,是我们学他们学错了。我一时竟被他驳得哑口无言,算他狠!

        第三种是与中文的字意虽相同,但不是颠三倒四,就是发音不对。如“平和”、“暗黑”、“热发”,只要把它倒过来,就成了百分之百的中文;又如“残酷”、“滞在”,他们则把“酷”和“滞”分别发成了“告”和“带”的音,那些被派到大唐来的留学生,倒是都学到了我们中文“字宽念一半”的要领。我也把这几个例子说给那个用“汽车”向我耍狠的日本朋友听,这回他再也狠不起来了。

        第四种是看到了它,也许可以猜得到是什么意思,但又不能确定到底是什么意思。多年前台北上映过两部日本电影,一部的片名是“大江户五人男”,意思是“东京的五个太保”,“江户”是“东京”,“五人男”是“五个太保”或“五个流氓”。洛杉矶有一家连锁日本料理快餐店名叫“江户子”,意思是“东京人”,发音为“Edoko”。

        另一部很有名的,片名很奇特的电影是三船敏郎主演的“座头市与用心棒”。当时台北把它译为“盲剑侠与大镖客”,如按字面直译,则是“盲人与保镖”。“座头”是“盲人”(“市”是盲人的名字) ,“用心棒”是“保镖”。

        最后一种,是日本人自作聪明,把中文精分细解。如“声音”这个名词,他们把“声”专用于动物所发,人类发出的则是“音”,所以“没有声音的人”这句“名言”,在日本是不能成立的。

        在台北时,有一次我接待一位初次访华的日本友人,他看到台北街头有那么多“牙科诊所”和“公用电话”大感惊讶,原来日本人将“牙”与“齿”又细分了,动物的是“牙”,人类的是“齿”。而“公用电话”则是只有公事时才能用,私事是不能用的,我们所称的“公用电话”,在日本叫做“公众电话”。以上两点,经我向他解释后,二人均不禁哑然失笑。

        我现在在美国,经常踫到百货公司或超级市场「On sale」,意思是大减价。日本当然也有大减价,他们写作“大卖出”,“今天大减价”则是“本日大卖出”。日文横写是由左至右,但如按我们中文由右至左(近年始改为由左至右,但仍有少数传统书写,仍维持由右至左) ,就变成“出卖大日本”了。

        读者看了这篇文章,如果认为很“面白”,给一个“赞”的话,那我为了感谢,就会向你行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再说一声“阿里阿多,哥宰姨妈死”。

 

        2020年6月在“美洲文化之声国际传媒网”首发

散文《母亲的戒指》

(2021年母亲节征文)

作者:周愚

 

        戒指,无论是金戒指、白金戒指、钻戒、翡翠戒指,都象征着财富、美观、气质;订婚戒指、结婚戒指,则象征着约定、互爱、互信;NBA总冠军戒指,更是职业篮球员梦寐以求的终身荣誉。但我现在撰文所说的母亲的戒指,却不是上面这些种类中的任何一种戒指。

        我的童年,正值日寇侵华,父亲是军人,常年在外征战,为了躲避日机的轰炸,家就是由母亲带领,在皖东、浙西、赣南、闽北一带逃难,所到之处全是山区偏远小镇或穷乡僻壤,物质条件极差,而且家中的经济情况也不佳,当年的军人薪俸微薄,仅靠父亲每月汇点极有限的钱维持一家的生活。从小在穿着方面都是极其简陋,我们兄弟的衣裤都是买些粗布来由母亲剪裁做给我们穿。兄弟中我是老大,我穿过的给二弟穿,二弟穿过的给三弟穿。当时在我的眼中,见母亲做衣服我倒没觉得怎样,而予我最深刻的是母亲为我们兄弟做鞋子的全程。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们兄弟脚上穿的都是母亲为我们做的布鞋。我见到母亲做鞋的方法,是分为鞋面和鞋底两个部分。她都是先量好我们的脚,在纸上画下脚的大小模样,用两三层布凭着图样剪好鞋面;鞋底则是把旧衣裤的布一层层地叠起来,足有两三公分厚,只有最上和最下一层是新布,剪裁成脚底。接下来就是最辛苦的一个阶段,也就是我现在要说的母亲的戒指。

        鞋底剪裁好后的一项工作叫衲鞋底,是用一根粗大的针,很粗的线,一针一针,很密的间隔,来回穿透整个鞋底,使松软的它变得坚硬,也增加它的牢固。由于鞋底的厚度大,用正常的方法,针是不可能穿过鞋底的。于是母亲就用一枚粗重厚大的铜质戒指,戒指外包了好多层布,把戒指戴在中指上,用力用戒指顶着针的尾端,这样穿透鞋底,如此反复不停地来回,直至涵盖整个鞋底。鞋底做好,再与鞋面接合,一双新鞋便算完成。

        我原籍湖北,小时听长辈说湖北话,称那种戒指为顶箍子,后来我知道,比较通俗的名称叫顶针。现在老一辈的人,也许还有人知道有这样东西,但年轻一代的女性,尤其是城市的女性,手上戴着各式各样美观的戒指,光鲜十足,价值不菲,她们是不知道曾经还有过这种戒指的。

        七八岁、八九岁的小孩子,爱跑爱跳,活动量大,而且脚也长得快,再说那些都是由旧布堆积而成的鞋底,本就是不耐磨损的,所以一双鞋穿不了多久,不是小了就是破了,不能再穿了。母亲便需不停地做,我看到母亲用顶针的那只手指永远是红肿的。我那时小,只有换上新鞋时高兴,从未想到过母亲的辛苦和劳累。

        母亲是个旧式妇女,从未正式上过一天学,只读了几年私塾,但她谨记中国妇女的三从四德,生活清苦,家务操劳,从无怨言。所有的家事,全由她一人承担,洗衣烧饭,一日三餐,井中取水,上街买菜,缝衣晒被,打毛衣,衲鞋底…… 做完这些,如果还有一点空闲的时间,她就看小说,她爱看那个年代的章回小说。总之,一天里从早上起床到晚上上床,她从无一分一秒空闲过。

        我十四岁时离开中国大陆去台湾,母亲则滞留家乡,当时以为只是短暂的分离,谁知此后再无音讯,直至四十年后我来美国,和大陆的亲戚连络上了,才知母亲于和我分别四年后即已往生。也就是说,那次我和她的分别,既是生离,也是死别。

        母亲过世时年纪才三十八岁,她短暂的一生,从未有过一天悠闲享福的日子。如今我已是耄耋之龄,和母亲分别后就再也没有穿过她做的鞋子了。现在穿的是动轧百元美金以上的皮鞋,但我仍时时不忘小时候穿着母亲做的鞋子时的温馨,和她戴着顶针一针针衲鞋底的情景。

随笔《露营胜地约书雅树公园》

周愚

        去年三月新冠肺炎暴发,三月下旬加州下达了居家令,当时人人遵守,不敢外出,绝大部分人都戴口罩,且保持六呎以上的社交距离,店家也多关门不营业,高速公路上空荡荡的,海滩、公园也都人烟绝迹。

        现在的疫情,远比去年三、四月间严重,且有变种病毒入侵,仅洛杉矶一个县,元旦当天就有两万余人确诊,两百余人死亡,全加州和全美数字更是惊人。医院爆满,病床剩余为零,更悲惨的是,太平间也爆满了,加州已于一个月前第二度下达了居家令。但不同于上一次的是,这次人们似乎完全没把居家令看在眼里,根本就没把它当一回事,马路上车辆拥挤,超市门前大排长龙,海滩、公园挤满了人潮,几十上百人的派对照开,许多人都不戴口罩,更不用说保持六呎距离了。

        之所以会有这种现象,是因疫情爆发之初,人们的想法,总以为一两个月,顶多两三个月疫情便会过去,耐心忍一忍就是。却没想到,现在已将一年,疫情还看不到尽头,疫苗虽已推出,但尚只有少数人已经接种,而且尚不知确实的效果如何。拖得太久,人们已不耐烦了,甚至麻木了,闷坏了,实在憋不住了,于是就顾不得居家令了。

        我们也免不了和大家一样地憋不住了,也要出去走走,只是远的地方不敢去,因为怕坐飞机,近几个月来,我们先后去了圣地亚哥、圣塔巴巴拉、赌城拉斯韦加斯,和更近的长堤、新港滩等地,但这些地方以前都去过多次,早已缺乏新鲜感,一直在想换一种较新鲜的地点和方式,想来想去,最后决定去约书雅树国家公园(Joshua Tree National Park)作一次四天三夜的露营。

        约书雅树公园在洛杉矶东方约两百哩,属河滨县(Riverside County) ,是座非常著名的露营公园。谈到露营,一般有两种方式,一是塔帐篷;一是露营车。如要真正领略到露营的滋味,当然是搭帐篷,但是冬天很冷,席地而睡需要很厚的垫褥,煮食要自已带柴到烤肉架上升火,更怕万一大风或下雨,而露营车则省了这许多麻烦,且较温暖,也不怕大风或下雨,所以我们决定租一辆露营车前往。

        我们租的是一辆由卡车改装的小型露营车,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面有一张可供两个人睡的床,一张长椅晚上也可当成一张床,有一个小桌子,有暖气、小冰箱、煤气炉、手机充电插座,车顶有个小水箱,还有个厕所。但因公园里有厕所,在到约书雅公园的沿途还有几个景点也可上厕所,所以厕所我们无需使用,其他的设备则都非常实用,也完全用得到。只要带够食物、饮水、塑料或纸质餐具,三、四天的生活就无问题。

        我们全家一早由家中出发,并带着三只狗儿同行。在到约书亚公园之前,我们先去了其他几个景点,首先到的一个是棕榈泉(Palm Spring) ,这里是我们华人熟悉的地方,也是我们华人的最爱,因为这里有一个直销中心(Outlet) ,无论台湾或是大陆来洛杉矶旅游的团体,必会有大巴士满载游客前去购物。

        第二个景点是印地安韦尔斯(Indian Wells) ,这里原是一片沙漠,但被建造成了拥有五星级酒店的度假中心。另一项有名的是有一座共有二十个网球场的网球花园,它的主场能容纳一万六千余观众,每年在这里举办一次等级仅次于四大满贯赛(Grand Slam),总奖金高达七百余万美元的大师级(Masters) 网球赛。台湾的女网选手谢淑薇,詹咏然、詹皓睛姊妹,男选手卢彦勋等多人都曾来这里比赛过。去年这项比赛因新冠肺炎而取消了,今年能否如期举行尚不知。

        第三个景点名叫沙顿海(Salton Sea) ,它其实是一个咸水湖,原也是一个露营区,但近半个世纪来,因为雨量减少,注入的淡水也逐年减少,使湖水盐份变高,湖里的鱼类纷纷死亡,使得湖的四周腥臭难闻,现已无人露营了。加州渔猎局曾提议注入淡水拯救该湖,但一个面积大于台北市三倍的湖,要注入淡水,谈何容易啊!

        第四个景点叫孟买滩(Bombay Beach) ,名字与印度的孟买相同,但与印度毫无关系。它是沙顿海的一个滩,原是一处富人度假的别墅区,它低于海平面,是全美仅高于死亡谷的第二低地。它也是与沙顿海的命运相同,缺少水分,气温逐渐燠热,甚至说有毒气,几十年来即已是个无人区,到处是废弃了的房屋和车辆,满目疮夷。

        抵达约书雅公园前的最后一个景点名字是沙尔瓦辛山 (Salvation Mountain) ,是一座小小的人造山,以雕刻及涂漆造成鲜艳绚丽的景观,全属人工。

        沙尔瓦辛山距约书雅公园一百一十余哩,我们又开车两个半小时,傍晚抵达了公园。有件事值得一提,公园的门票为每辆车四十元,停车(露营)费每晚三十元。但是美国对五十五岁以上的资深公民(Senior Citizen,也就是我们中国人所称的老人) 有一项优惠,只要曾经在任何一个国家公园按正常价格卖了一张门票,即可获得一张终生免费卡,可进任何一处国家公园,而且全车的家属亲友宠物都是免费(旅行社的大巴士除外) 。我就是在十几年前去一处公园买了一张票,所以此后我到任何国家公园都是免费的。而且这次露营费也给我半价优待,每晚只需付十五元。

        我们按照园方给我们的地图找到了分配给我们的停车位,也就是可以搭帐篷的位置。由于天色已黑,当晚未作任何活动,只是把带来的食物在煤气炉上加热,享用了我们这次露营的第一餐。

        第二天起来,天气虽冷,但是晴朗,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成千上万株约书雅树,以及一行行、一列列的停车及露营位,而每一个位置都是由几十株约书雅树浓密围成一个马蹄形,中间的空地除了可以停车和搭帐篷外,还有烤肉架和野餐餐桌。我不知园里共有多少个停车露营位,但我们的位子是三百多号,因此我想几百个位子是少不了的。约书雅树公园的面积相当于新北市和桃园市之和,园里一共有多少株树,那就数不清了。

        约书雅公园名副其实,它除了约书雅树以外,没有其他任何的树。约书雅树是在别处不易见到的树,它的针叶与松树有点相似,但它没有松柏的苍劲刚毅,没有棕榈的高大挺拔,也没有杨柳的飘逸柔美,但是它有一种平实朴素的气质。如果单看一株约书雅树,它并没有什么特出之处,但是它们有千百株聚在一起,就显出了它的磅礡气势,就像我们人们不计较个人得失,争取团队的成败一样。

        之后的两天,我们时而开车在园内绕圈漫游,看看别人的营地,时而牵着狗儿在园内漫步。狗儿和我们人们一样,也是闷久了憋不住了,能够出去比我们还更高兴,牵着牠们走总是嫌我们走得慢,牠们永远是在我们的前面,而且用力地似想挣脱锁炼,我们需费很大的劲才能拉住牠们。

        这三天里,我们没有大鱼大肉,没有山珍海味,吃的不外乎是罐头、泡面、面包、饼干、坚果之类的食物,顶多是煎一个蛋或两片培根肉,但我们却吃得津津有味,食欲大开。

        短短两三天的生活,忘去了尘埃,甚至忘去了疫情,过着与事无争,与世隔绝的生活。我在想,如果所有的人都像我们这样,而且永久这样,世界上就不会有任何纷争,更不会有战争了。

        这次露营,是疫情以来我们唯一一次的另类生活。露营虽说是四天三夜,但第一天傍晚才抵达,第四天中午就得启程返回,所以实际上只有两天半的时间,来匆匆去也匆匆,似有意犹未竟之感,也有食髓知味之感,也许还会另选一处再去露营,因为这确实是一种非常有趣味的生活。

 

        2021年2月7日发表于美洲世界日报周刊

 

 

随笔《鸡尾酒恋情》

周愚

 

        八零年代初,我自军中退役,准备移民来美前,有位“有经验”的朋友告诉我,美国是个劳力缺乏的国家,到美国去,只要学得一项手艺就可谋生,并举例如餐馆大厨、汽车修护、电子装配…… 我因在礼宾单位服务时,常参加各国驻台使节的酒会,对洋酒略有认识,又因以前在美受训时,曾和一些美国空军同学到酒吧去过几次,知道些酒吧里的大致模样,于是临机一动,心想如在美国做个调酒师,是个既轻松,又好玩,且赚钱的工作。

        打定主意,说做就做,在分类广告上,找到台北火车站旁一所烹饪学校附设的鸡尾酒调酒班,立即报名入学。而这所谓的学校,只是一间约五、六坪大的房间,全班学生只有五人,课程一共也只五天,每晚上课两小时,共十小时便毕业了。所学的,几乎都是我原来就会的,甚至有时我还会为老师补充一些数据,毕业时颇有入宝山空手而回之憾。只是,领到的一张毕业证书却是精美无比,重磅道林纸、中英文对照、艺术花边、彩色照片 (我们入学时交的)、烫金钢印…… 十小时课程得来的,比我以前任何一张好几年正规教育得来的还要精致。

        来到美国后,在朋友开的餐馆里见习,顿觉自己的技艺不够,于是兴起了进修的念头。也是在分类广告上,看到有一家连锁的“鸡尾酒调酒学校”(Bartender School) ,于是选了离家最近的一家报名上课。与台湾的相比,这间学校的规模要大得多,它就像一间真正的大酒吧,长长的吧台,十二个学生,每人都有属于自己专用的位置与设备,包括三十瓶以上不同的酒;十几种软性饮料;五、六种不同种类的酒杯共三十几个;储冰柜、碎冰器,摇筒、搅拌棒;以及樱桃、柠檬、橄榄…… 一应俱全。上课时间两周共十天,每天四小时共四十小时。全班十二人只我一个“外国人”,其余十一人都是老美,其中有两位女同学。

        授课的老师是位年轻的白人男性,讲话的速度比电视播报新闻的速度还要快,我那时来美才两个多月,幸好我对酒已有些底子,加上反应还算快,所以还能跟得上。当两三天后休息时间闲聊,大家知道我是个来美仅两个多月的人时,都大感异讶,问我来美之前会不会英语,我随口答少许,大家都诧诧称奇,视我为天才,老师也没有减缓他说话的速度。

        紧张的两个星期很快就过去,面临毕业。毕业考试分笔试和术科两项,先考笔试,五十道选择题,只容许错五题,结果全部及格,一半以上满分,包括我在内。但术科就完全不同了,术科是要在三分钟内调六杯不同的酒,而且要六杯同时进行,同时结朿,不能第一杯调好调第二杯,第二杯调好再调第三杯…… 也就是说,假定六个客人一伙同时进来,坐在你面前,点了六杯不同的酒,你必须第一步先拿出适用于这六种酒的不同酒杯分放在六人面前,第二步视需要放入冰块或其他底层调配料,第三步加入主酒或副酒…… 最后视需要放上樱桃或柠檬等点缀品及吸管、搅拌棒。完成后,六个客人可同时开始享用。

        这项考试是个别进行,首先应考的一位女同学通过了,我自告奋勇第二个上场,也轻松 Pass,可是第三人以后,却有半数未能过关。未通过的原因,大半是超出了三分钟的时间,还有一两人记不住全部六种酒名,或忘了哪种酒是哪位客人的。不过一次不通过可第二次再试,终于全都通过。我们每人也领到一张毕业证书,但这张与我台北拿到的那张相比,远不如台北的那张精致。

        但想不到,我原想赖以谋生的手艺,不但未以此赚到一分钱,反而因此花掉不少钱。因我已把它当成了一项嗜好,现在我家里藏酒至少两百瓶以上,有朋友来我总要请他们品尝一两种。有时朋友请客,甚至社团活动,也会请我去充当调酒师,我都乐于从命。我自已每次的新书发表会,更必定是与“鸡尾酒会”合并举办。

        这二十几年来,酒一直与我为伴,我与它之间似乎已产生了一种恋情,但最令我难忘的,则是下面这件事。公司里一位老美同事,他的儿子二十一岁生日,为儿子办“成年派对”,特地请我去做调酒师。这位开明的父亲,以两大主题庆祝儿子成年。一是“欣赏脱衣舞”;一是“喝酒”。他请了一位美艳妖娆的舞娘在儿子面前搔首弄姿,并极尽挑逗之能事,衣服一件件脱,剩至最后三点时,便坐在寿星的大腿上抱紧寿星不停地亲吻。喝酒方面,则让大家开怀畅饮,不过也有例外,就是寿星的朋友中有些未满二十一岁,是不能喝酒的,因此我都要先问他 (她)们是否二十一岁。这期间闹了许多笑话,有人说他都快三十了;有人说这个问题应该去问他的儿子;有人说他只差几天,请我通融,并也要请我去他的“成年派对”做调酒师。还有一位明显已三十多岁的漂亮女性,我故意问她:“Are you twenty one?”(你二十一岁了吗?) 她大乐,立刻抱住我在我脸上亲了一下:“Honey, I am forever twenty one.”(蜜糖,我永远二十一岁。)

        还有一件事也使我难忘,那是一九九四年一月洛杉矶北岭 (Northridge) 六点七级大地震,我家正好就在震央,房屋严重受损自是不在话下,而我的一百多瓶心爱的酒也遭到池鱼之殃。屋里满目怆痍,却又满室酒香,我看着美酒似流水般从滑石地上逝去,心疼不已。

        不过有一件事则是因酒而使我感倒荣幸的,这些年来,因我不断地搜集与酒有关的书籍,研钻酒的常识、典故、饮酒的礼仪……因此我常常以与酒有关的题目,应许多社团、校友会、电台、电视台之邀,作过无数次演讲及示范表演,同时也因此结交了不少朋友。

        我在华人小区,早已因酒而“小有名气”,周遭朋友们凡遇到与酒有关的疑难杂症,都会向我请教。只是,也有些朋友误会了,以为我喝酒也是海量,其实,懂酒与喝酒,两者是完全无关的。

 

随笔《太太是理发师》


周愚

 

        三月中旬加州颁布了“居家令”(Safer at home) ,非必要的行业一律不准营业,但超市、银行、邮局等仍照常营业。对我来说,除了不能随意出门,在家闷得难受以外,倒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因为非必要的行业绝大多数对我也是非必要的,但唯有一样例外,就是理发店。

        我平常大约一个月理一次发,三月中正该去理发的前几天,颁布了居家令。起先我并没有在意,心想晚几天理也不要紧。但没想到,疫情不但没有消退,反而愈加严峻,居家令由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三个、四个……到现在已经是第七个星期了;也就是说,我该理发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两个月。

        在家不出门,整日蓬头垢面,虽然我自己并不在乎,但是妻子看了很不顺眼,一直埋怨我太难看了,我则说又不是还在谈恋爱,要好看做什么!前几天,她终于忍不住了,说她要替我剪,我拒绝了。过了两天又说要替我剪,我又拒绝了。前天她又提出,并且坚持我禁不起她的唠叨,何况头发也实在是长得不象话了,更不知何日居家令才会解除,只好答应让她替我剪。

        她先拿了一把她修指甲的剪刀,太小;换用她的厨房剪刀,是她平时剪虾壳、蟹腿、菜根、葱头用的。剪了一会儿,又觉太大。她突然想起,多年前有一把为狗儿剪毛的剪刀,现在狗儿都是送到美容院去剪毛,很久没有用了,她于是到车库去把它找了出来,闲置已久的那把剪刀,派上了用场。

        只是她仍觉得用起来不顺手,一会儿又换回厨房剪刀;一会儿觉得还是狗儿的这把较好。两把换来换去,折腾了好一阵子,终于完工了。她问我剪得怎么样,好不好?我拿了个小镜子在大镜子面前照看了一下我的后脑,说:“很好,像狗啃的一样。”

        当天我把我这剪发的经过在微信上发给一些朋友们分享,没想到却获得了许多回响。有的说:“我也替我老公剪,剪了根本不让他自己看,只有我自己在心中暗笑。”有的说:“我也替我先生剪了,剪完了他什么话都不敢说。”有的说:“两个多月来我替我先生已经剪了不止一次了,第一次比狗啃的还要难看,但现在技术已越来越好了。”有的说:“你应替你的夫人画眉,以示报答。”还有人说:“大嫂发明的这狗啃型可能成为未来男士最时髦的髪型,尤其是NBA的球星们一定喜欢。”有些即使没文字回响,也用了些疵牙、偷笑、微笑、鼓掌、赞……等图释回复,真是大出我的意料之外。

        最近有许多朋友传来一些搞笑的微信,说是由于新冠肺炎的居家令,造就了许多专业人才。校长成了保姆;老师成了工友;门卫成了哲学家;父亲成了厨师;母亲成了家教;孩子成了网络专家……那么我还要加上一项,太太们都成了理发师。

 

        2020年5月21日世界日报首发

 

美国《华人》杂志2021年三月刊

美国《华人》杂志2021年三月刊

 

随笔《卫生纸之恋》

周愚

 

        “你就是喜欢乱买东西”,是老伴最喜欢,最常用来责备我、骂我,向我啰嗦的一句话,但也是我百听不厌,左耳进右耳出的一句话。

        多年来,我就是有这个“好”习惯,喜欢买东西,更喜欢多买东西。老伴说我乱买东西,其实一点都不乱,因为我买的都是有用的东西,最主要的是食物与日用品。

        食物方面,凡是可久放的、可冷冻的,或是罐头类的,以及可乐等饮料,我总要多买一些,只有我和老伴老两口,我们却需要两个大冰箱,而且经常都是塞得满满的。日用品方面,凡是消耗品,如香皂、卫生纸、洗发精,洗衣粉、厨房、浴洛清洁用品…… 我也一定会多买一些。遇有东西减价,我更是一定要买。减价品常有限制,如限购两件,我一定会买两件;限购四件,我也一定要买四件,好像不买足就吃亏了似的。老伴甚至嘲笑我说又不是世界末日,但我仍是不为所动,我行我素。

        今年二月初,一家大型连锁药妆店的广告上卫生纸减价,于是我立刻去买了四包十二卷的,且是两倍卷(double roll)的,一包等于二十四卷,总共就是九十六卷。老伴看了大为光火,问我一天要上多少次厕所,又问我是不是想开杂货店,卖卫生纸。由于类似的话我听惯了,所以对她的话也早就见怪不怪了。

        那时新冠肺炎在美国尚未爆发,但没想到,一进入三月,就开始在美国蔓延,感觉最敏锐的华人,首先掀起了抢购潮,更令人想不到的是,最热门的抢购物,除了食物以外,竟是卫生纸!到了三月中旬,新冠肺炎在美国更加泛滥,封城、居家令等消息满天飞,于是老美也紧张起来,开始抢购了。无论华洋超市,都大排长龙,货架上都是空空如也。大卖场好市多(Costco) 入口处即排了三百多呎的长龙,结账处每行也都在二十人以上。我本来也想凑热闹再去添购点东西,但被此情形吓到了,且因我并不缺任何东西,于是乐于做个袖手旁观的人。

        老美和我们华人在这一点上相同,就是抢购的东西除了食物外,也是卫生纸。更令人难以想象的甚至成了全球性的趋势,因为我知那时台湾也有了卫生纸的抢购潮。

        我周遭许多朋友,好像也都有了卫生纸荒,微信上大家互传讯息,有的抱怨买不到卫生纸;有的说家中只剩下一圈卫生纸了;有的问大家知不知道那里有卫生纸卖,一时之间,卫生纸成了最热门的话题。看到许多朋友们为了卫生纸疲于奔命,而我却老神在在,因为我“屯积”的卫生纸至少还可以维持两三个月。

        老伴当然也看到了这种情形,有一天她听了一位友人向她叙述了抢购卫生纸之苦的情形,之后她突然对我说你怎有先见之明?我则以刚从新闻上学到的一个时髦的词汇回答她,我说我是“超前部署”。

        其实我既不是有先见之明,更不是超前部署,我只是老伴所说的乱买东西的效果。乱买东西终于也有了好效果,老伴也由贬我的乱买东西变成了褒我的先见之明。但我一点也不会为这感到高兴,反而非常痛心是因疫情而得来的效果,我衷心地祈望疫情早日结束,我再也不希望还有这样的效果。

 

        2020年4月27日发表于美州《世界日报》

 

随笔《不烤火鸡了》

周愚

 

        五十几年前空军派我来美国受训,在美国遇到了第一个感恩节,在空军基地的餐厅里,吃了我今生第一次吃的火鸡,但我觉得它并非是什么美味。受训完回台湾后,因工作关系常与美军顾问及驻台使节接触,有两年应邀与他们在美军军官俱乐部共度感恩节,又吃了火鸡。

        只是感恩节并非中国人的节日,台湾的人们对这个节日大多都没什么概念,又因火鸡在台湾也不是人们的主要肉食,所以除了那两次之外,我就没再吃过火鸡了。

        三十几年前与妻女来到美国,半年之后遇到了她们在美国的第一个感恩节。由于我并不喜好火鸡,妻女看来也没有什么特殊好感,又因一只火鸡都是十几磅以上,我们一家三口很难吃完,所以我们就没有想到要吃火鸡。

        我上班的公司同一个办公室共有八人,只有我一个老中,其余七人都是老美。感恩节的前一天,将近下班时,大家都以兴奋的心情在收拾东西,准备明天的假日。正在这时,一个身旁的女同事对我说:“感恩节快乐,明天享用火鸡啊!”我听后随口回了一句:“也祝妳感恩节快乐,但我没有火鸡。”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听后居然大声惊叫:“No turkey(没有火鸡) !”这一叫惊动了办公室其他的人,稍远一位男同事,则与她的反应不同,笑着对我说:“No kidding(别开玩笑了) !”但当我表明我确实没有火鸡时,全办公室的人都对我露出同情甚至怜悯的脸色,有两人更要邀我明天到他家去吃火鸡。我一时真是感到非常尴尬,费了半天口舌才婉拒掉。

        事后我仔细一想,感恩节对美国人来说,就像我们中国人的农历春节,是全家团圆的日子,吃火鸡则是感恩节的习俗,就像我们中国人吃年夜饭一样,我不该跟他们说我没有火鸡的。我又想到,入乡随俗,既然来到了美国,就应该融入美国的生活,不论喜不喜欢,感恩节还是一定要吃火鸡的。由于当晚已经来不及了,决定从第二年起,感恩节一定要吃火鸡。

        火鸡非常便宜,一块钱左右一磅,三十几年也没涨过价,如购物满三十元,一磅则只要五十九分,甚至有时还有些超市购物满七十五元便免费送一只。三十几年来我们年年的感恩节都烤一只火鸡,但令我们困扰的是,火鸡每只都太大,很难挑到十五磅以下的,一家三人,吃七、八餐都吃不完,头一两餐还可以吃,之后就味同嚼蜡。女儿成年搬出后,剩下我们两老,更是无法消受了,因此大半只以上都成了厨余。

        去年感恩节前几天,在超市买菜时,突然有了新发现,在陈列烤鸡的炉子上,我看到两种略为不同的盒子,我本以为都是烤鸡,好奇心的驱使下走近一看,原来一个是烤鸡,另一个是烤火鸡胸脯肉(turkey breast) 。我一想,以后就来买一盒,也是吃火鸡了,但不用自己烤,更省得烤前的解冻、填料,多方便。

        说做就做,感恩节当天一大早就去超市买了一盒,6.99美元,两大块胸辅肉,两人一餐吃一块已足够,分两餐才吃完,刚好。更好的是,也不会再浪费食物了。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今年的感恩节就快到了,我将如法炮制,和去年一样,也去买一盒,而且以后年年都是如此。

 

        2020年11月25日发表于美洲世界日报

 

随笔《以毒攻毒赏罂粟》

周愚

 

        自从三月中旬加州颁布居家令(Safer at home)以来,造成了百业歇业,百万人失业,加上一个多月来闷在家里,实在是难受。甚至有许多美国人示威游行抗议,要求解除居家令,声称宁可病死,也不愿闷死、穷死。更有甚者,许多州都不甩联邦政府,各有一把号,各吹各的调。

        早已退休的我,失业与我无关,但在家里这么多天不出去,这辈子还是头一遭,也实在是闷得发慌了,所谓静极思动,真想出去走走。上个周末,南加州的气温高达华氏九十度,且是艳阳高照的大晴天,洛杉矶南边的橙县(Orange County) 开放了几处海滩,结果有四万多宁愿病死不愿闷死的美国人涌入,情景有如盛夏。海滩虽大,但四万多人是不可能一直保持六呎的社交距离的。

        我不想闷死,但也不愿病死,海滩人实在太多,想到现在正是罂粟花开的季节,去那里的人必定比去海滩的人要少。而且那里属于郊区,空气较干净,不会有病毒。我更天真的想,罂粟不就是鸦片吗,鸦片是毒品,遇到病菌,不就正好“以毒攻毒”吗?虽然我也自知我这想法会被人笑,但我还是把它当成我给自己的一个借口。

        看罂粟花是在洛杉矶县最北面的一个市镇兰卡斯特(Lancaster) ,由洛杉矶去车行约一个半小时。周六一大早,我和妻、女、三只狗儿,一家“六口”,备了些零食、饮水,三个人戴了口罩,狗儿则不肯戴,也就由牠们了,我们延十四号高速公路北上,沿路车辆稀少。十四号高速公路蜿蜒曲折,山峦起伏,风景绝佳,车行在空荡荡的宽敞路上,倍感轻松。

        罂粟花是每年四、五月间开,以前我曾去看过多次,花地虽广大,但每次都是数百辆车子,尤其是周末,两边路旁停车延绵好几哩,游人成群结队,络绎不绝。但这次放眼望去,却是数得出来的二、三十辆车,游人稀稀落落,还不到以前的几十分之一,别说六呎的社交距离,六十呎都没问题。

        这种情形,正是我们心中所想要的。罂粟花当然也和往年一样的盛开,我们漫步在花丛间,在家闷了将近两个月,突然得到了完全的解放,感觉到无比舒畅。三只狗儿也和人一样,蹦蹦跳跳,喜形于色。如此美景,如此新鲜的空气,似乎还含着花的芳香味,我心想,这里会有病毒吗?

        由洛杉矶去赏罂粟花非常方便,半天时间便可来回。回来后我在微信上告诉几位朋友我去赏花了,有朋友听了说他也想去,问我地址;有朋友问我开放的时间如何;还有朋友问我门票多少钱。看来不想闷死的朋友还不少呢!

        我听了哈哈一笑,告诉他们,不需要地址,其实也没有地址,只要走十四号高速公路到了兰卡斯特,任何一个出口出去,任何一条路边、山边,满山遍野,几万亩地都是罂粟花,想不看到都不行;而且,大马路有开放不开放的时间吗?开车上大马路要门票吗?

 

         2020年5月20日在“世界日报”家园版首发

随笔《两万英呎中秋夜》

周愚

 

        平稳的气流,清晰的能见度,略有几丝白云,也许也略有几丝微风。

        引擎喷出的声音在我的尾端,它永远追不上我,只有机头划破空气的柔和声音,有如一首天使唱出的小夜曲,轻轻地由我的耳畔掠过。惯性定律,使我感觉不出自己身处于四百海浬的速度中。

     南台湾的外海,两万英呎的高空,拉近了我与月亮的距离,我从未见过这么静的夜,这么美的夜。

     那是那年的中秋夜,我正驾驶着单引擎飞机担任单机夜间海上侦巡任务。

     月亮好似清纯皎洁的少女,时而躲住她一半的娇躯在薄薄的云中,时而又露出她的全身,既似挑逗,又似含情脉脉地向我招手,但不论我把速度加到多快,高度升到多高,我仍永远追不到她。

     我细腻地操纵着驾驶杆,有意使飞机轻微地晃动,就像一艘飘浮在微波荡漾的湖面上的小舟,也像是我心爱的恋人,和我共舞在旋律优美的华尔兹舞曲中。

     我尽情地、贪婪地,享受着我今生从未遇到过的这么美好的夜。

     我把机头调转向北方,几分钟后,俯瞰下方,澎湖和她的几个离岛呈现在我的眼底,她们星罗棋布地飘浮在海面上。朦胧闪烁的晶晶亮光,好似圣诞树上的盏盏小灯,整个美景,就像一幅美丽的图画,也像一件精致的手工艺品。

        外婆的澎湖湾,碧波粼粼,月光、沙滩、海浪、仙人掌,老船长则已回家与家人们欢度中秋,享用月饼了。

     我又把机头转回向南方,几分钟后,在我的左前方,一个熊熊的火炬,夜空中依然耀眼,那是高雄炼油厂的大烟囱所冒出的烈火。那个火维持了台湾的命脉,将台湾带向欣欣向荣,也象征着台湾的富裕,那是个永不熄灭之火。

    我把高度略为降低,并略为飞得靠近台湾的海岸线,见到点点渔火,在缓慢地游移。我不知他们是想趁着月圆之夜在渔获上丰收,或是只是为了要在海上度过中秋夜,但我确知海上的中秋之美也不亚于空中的。我也相信,他们看到我在两万英呎的空中度过中秋夜,一定也会羡慕我的。

     夜渐深,月渐西沉,但还是一样的圆,一样的亮。

     正当我陶醉于如诗如画的美景,进入忘我之际时,耳机里传来的声音惊醒了我,是地面管制台呼叫我,该是回航的时候了。

    我回答管制台,并迅速扫瞄一遍我的座舱仪表,作了必要的检查,然后继续降低了些高度,更贴近海面的渔船,在他们的上空盘旋了几圈,又向他们摇动了几下机翼,表示向他们说再见,我相信他们看得见我的动作,也能懂得我的意思。

     我再把机头转向西方,对着更加百般迷人的月亮,并尽量“飞近”了她些,痴痴地望了她一眼,轻声地对她说:“妳和我的那位心爱的恋人一样的美。”我相信她听得见,也知道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依依不舍地调转机头,朝向回航的方向。

 

        2020年9月28日发表于“美洲文化之声国际传媒网”

 

随笔《影响一生的两首歌》

周愚

 

        我是个音乐盲,不但不认得五线谱,连简谱都不会看。钢琴、小提琴等一概不懂得欣赏,交响乐、圆舞曲更不知其为何物。自己则天生一副破锣嗓子,从来不敢开口唱歌。在学校时最不喜欢上音乐课,进军校后最讨厌唱军歌。

        但自己也觉得奇怪的是,我却非常喜欢听歌,尤其是喜欢听老歌,中文歌曲如此,西洋歌曲也是。而有两首我最喜欢的歌,中英文各一首,中文歌是周璇唱的西子姑娘;英文歌是蓓蒂佩姬(Patti Page ) 唱的田纳西华尔兹(Tennessee Waltz) 。我不仅是喜欢这两首歌,甚至说这两首歌影响了我的一生也不为过。因为这两首歌,一首使我立业,一首使我成家。

        我读初中时,家住在武昌,喜欢看电影,看的电影又以周璇主演的最多。周璇的电影每一部都有许多插曲,我喜欢看她的电影,也喜欢听她的歌。有一年暑假,长辈带我到上海去玩,在上海买了一具留声机和十几张唱片带回武昌。由于特别喜欢周璇,一大半唱片都是她的歌。

        回到武昌后一张张地听,其中的一张就是西子姑娘。它的曲调柔和动听,歌词“柳线摇风晓气清,频频吹送机声,春光旖旎不胜情,我如小燕君便似飞鹰 …… 铁鸟威鸣震大荒,为君轻换征裳,叮咛无限寄心房,柔情千缕摇曳白云乡……春水粼粼春意浓,浣纱溪映花红,相思不断笕桥东,几番期待凝碧望天空。”缠绵动人。那时我虽只是个初中生,但也约略领会得到它的优美,我并知道它是一首歌颂空军的歌。因为那首歌,使我产生了对空军无限的向往与憧憬,心中暗暗立誓,将来自己也要当空军。果真三年之后,在台湾时,高中尚未毕业便以同等学力考入了空军,了却心愿。

        年轻的空军都爱玩,被人们昵称为“小空军”,小空军们人人都喜欢跳舞。幅员不大的台湾,无论在哪个基地,休假时多半都是往台北跑,而在台北又必定要跳舞。在台北休假我们都是住在名叫空军新生社的招待所里,有一次我休假时,刚抵达招待所,有几个学长已经先在那里,见了我便说:“你来得正好,今晚跳舞,女生多,我们人不够,现在刚好有你这个救兵了。”

        跳舞的地点就在我们住的招待所的隔厅,傍晚时分,几位年轻的女孩子应约而至,大伙八人共坐一桌,我们男生轮流请女生共舞。几支舞后,当我第一次邀请女生中最年轻的一位共舞时,舞曲便是田纳西华尔兹。当时尚未满十六岁的她,显得非常生涩,我那时也才刚满二十三岁。有如爱情小说里的故事一舞定情,又经过了五年的爱情长跑,终于步上红毯。

        超过了半个世纪,西子姑娘和田纳西华尔兹这两首歌一直陪伴着我。而这两首也是历久不衰的歌,从留声机的黑胶唱片、到电唱机的三十六转唱片、卡带,再到现在的CD,永远不缺。此外还能在网络上听,也可以用手机听。我有一个习惯,开车时喜欢同时听歌,这两首歌的 CD我是长期放在车上的。

        洛杉矶的空军退役战友很多,我们组织了一个名为“空军大鵩联谊会”的联谊组织。每年的春节、军人节、“八一四”空军胜利纪念日等节庆日,都会举办纪念会、联欢会之类的活动。活动中也必有余兴节目,有时由眷属们表演,有时邀请来宾表演,她们似乎都有默契,或者说是都知道空军们喜爱西子姑娘,在节目中一定会安排这首歌。

        洛杉矶的跳舞风气很盛,尤其以提供中老年人跳舞的场所很多,名为小区中心。跳舞是一项集运动、社交、娱乐于一体的最佳休闲活动,我也喜欢去,每次去,乐队必也会演奏田纳西华尔兹。 

        这首歌的歌词是她把她的好友向她的男友介绍,好友却借着跳这支华尔兹时偷走了她的甜心。歌词听来似有点哀伤,但就跳舞来说,它的节拍清晰,音调优美,是一首最标准、最经点的华尔兹舞曲。

        两千年代初,我应马里兰州的一个文学社团之邀前往演讲,由于已退休的我时间充裕,并想借机多看看浩瀚的美国大地,于是决定自己驾车往返。妻不开车,全程坐在右座。我沿十号高速公路东行,当越过密西西比河,进入田纳西州之际,我按下了车上音响的按钮,我预先放入的CD开始转动,田纳西华尔兹的歌声悠扬而出。妻听了,没发一语,陷入沉思,我也没有讲话。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西子姑娘和田纳西华尔兹,我在家里听,开车时听,公共场所听,我这一生一共听了多少次,早已是数不清的数字了,但是并没有结束,还有更多数不清的数字在后面。

 

        首发于2020年8月4日《世界日报》副刊

随笔《副主管自述》

周愚

 

        在我过去二十多年的军旅生涯中,虽没当过总司令、参谋总长之类的大官,但至少还担任过中队长、主任等最起码的部队长或主管的工作。退役来美后的二十几年里,虽然距“侨领”的资格还远得很,但在一些华人社团里,也当选过会长、理事长之类的角色。可是在另一个我“服务”最长久的“单位”里,不论过去或现在,我由“青年才俊”到“中生代”,再到现在的“老难男”,半个世纪来,我永远是个“副主管”。

        而且我也确知,在这个单位里,我永远都不可能有晋升的机会,已注定了副主管就是我的“终身职”。

        顾名思义,副主管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应是个有权有势的职位。只不过,我所当的这个副主管,却是一人之下,无人之上。原因是,这个单位里一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我的顶头上司——主管。

        聊足自慰的是,单位里“人口”少,但在我之下还有三个“狗口”和养在笼子里的两个“鸟口”。此外,我还能管辖到的,便是一些“编制外”,私自闯到我们家里来的“流动猫口”、“流动松鼠口”、“飞鸟口”……

         我主管的行事风格,很难以一句话把它说得清楚。哦!在我说下去以前,我先说明一下,虽然我不说大家也都会知道——我这位主管是位女性,单位里的大部分事情,她都全权处理,我不但没有“否决权”和“副署权”,连“建议权”都没有。但若说她独栽,也不尽然,因为有些事情,她却完全授权让我全权处理,自己从不过问,以凸显她的“民主风范”。尤其是她为了显示她的大度,她说所有的“大事”都交给我,她只管“小事”。至于哪些属小事,哪些属大事,她举了几个例子。举凡上馆子、买衣服、租房子、买车子……都属小事;至于大事,则从上世纪的人类登陆月球、水门案、亚洲金融风暴,到最近的川普墨西哥边界筑墙、北韩射飞弹的危机、超级杯决赛,都属我的管辖范围。

        说来惭愧,在单位里我固然管不到任何人,刚才所说的能管辖到的狗、鸟、松鼠……其实也受到了限制,并非随心所欲地能照我自己的意志去处理,“主导权”仍旧在主管的手中。我举两个例子:

        有一次,三只狗中的一只咬坏了一双我刚花一百多元买的新皮鞋,气得我拿了一个扫把追着要打牠,牠起先吓得半死,但当牠跑到我主管跟前,被主管抱起后,立刻就亳无惧意了,并在她的脸上、嘴上一阵乱舔,极尽撒娇谄媚之能,我当然就不能打牠了。稍后我走过去摸摸牠,想和牠重修旧好,但牠却对我一副冷漠,不理不睬,真个是“西瓜偎大边”。奇怪狗儿从未涉足政坛,为何如此懂得政坛的个中三昧!

        另一是我们单位的后院有一颗杏树,每当杏子成熟时,就会有鸟儿飞到和松鼠爬到树上来吃,主管对牠们也是礼遇有加,甚至我想多吃一两颗都不行,而要都留给鸟儿和松鼠吃。鸟儿和松鼠都不在我们的编制内,地位居然比我这个副主管还高。

        主管的行事风格似乎不近情理,不过,我之所以屈居副主管半个世纪而从无“反弹”,其原因是她也有她可爱的一面。最令我感激的,是她把我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她烹饪手艺绝佳,一日三餐把我喂得饱饱的,就怕我吃少,不怕我吃多,我的体型已有“中广”之势,她也并不在乎,好像对我从不“中视”。

        她还有一个长处,单位里比小事更小的琐事,她也事必躬亲,使单位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我则乐得清闲,得以无后顾之忧地看报、写稿,以及专心处理那些诸如“七国高峰会议”之类的大事。

        更有一点最使我对她心存感恩之心的是,本来主管是应该代表单位对外,副主管留守在单位内,但她恰好相反,无论大事小事都让我去接洽,只要回来向她诚实地报告即可。如果遇到她和我一起在外面时,她主管的气焰也显得相当收敛,使我在单位外还有些挥洒的空间。

        以上这些,使我对她心服口服,心甘情愿,死心塌地,忠心耿耿地安于现职,从无“卡位”之心,至于时下流行的什么“换跑道”,我更是不曾、不会、不能、不敢、不可能去想它。

        虽然有时难免因她处理一些事情过于霸道,使我对她有些不满,甚至还顶撞过她,但每次都是气过一阵之后就算了,因为,谁叫我要这么爱她,当年是对她死追活追,在好几个竞争者中,把她求来当我的主管的呢!

 

        2020年7月19日首发于“美洲文化之声 国际传媒网”

随笔《春寒料峭游灯田——兼忆詹姆士狄恩》

周愚

 

        田里可以种稻、种麦、种瓜、种豆、种菜,是人人皆知的事,但是,可能很少有人知道,田里也可以种灯。

        在洛杉矶以北大约两百三十哩,属于中加州圣路易奥比斯波县(San Luis Opispo county) 的巴索洛勃斯(Paso Robles) ,是加州的酒乡,以盛产葡萄酒闻名,这应该是那里的土质适宜于种植葡萄吧!殊不知,除了葡萄外,它还可以种植另一样更特殊的产品——灯。

        这个种灯的地方,名叫「布鲁斯蒙诺灯田」(Bruce Munro’s field of light),它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与众不同,独具创意的奇景。灯田的名字来自它的创办人布鲁斯蒙诺,整块田占地十五英亩,相当于六个半足球场的面积,田里共有将近六万盏灯。

        我来美国三十余年,一直住在洛杉矶,出国旅游数十回,美国国内的著名景点和公园大致也都已去过,唯独这个离我相当近的地方还没有去过。三月初,美国虽已有了新冠肺炎的病例,但情况并不严重,且仅仅是在华盛顿一州,人们对它还没有戒心,更没有“封城”(其实后来所谓的封城只是告诫人们在家更安全,Safer at home) ,我决定利用春假期间前往一游。

        我与妻、女于下午三时许出发,沿五号高速公路北上,三个小时后到了圣路易奥比斯波郡境,转入四十六号公路,又走了半个小时,于傍晚时分抵达了灯田。

        春寒料峭,冷风刺骨,但不影响我们的游兴,也不影响大家的游兴,停车场已经半满,人们排成长龙进场,还需经过保安检查。

        进入灯田,首先接触到的是餐饮和礼品店,并有好几个大竹棚,棚下有简易的餐桌,每个棚下并有好几个煤气火炉供人取暖,许多人都围着火炉用餐。由于正是晚餐的时刻,我们也买了些食物在火炉旁吃。有一个特殊的现象,天气冷,但冷饮的生意反而特佳,老美都是一面吃一面喝啤酒,小孩子则喝可乐,还有许多人吃冰淇淋。见此情形,我们也买了一瓶摄氏四度的香槟,三人分享。

        饱餐之后,就要进入真实的灯田,但在中途,还有一男一女的两人乐队在寒风中演奏乡村歌曲。继续往前,一进到灯田,就令我口呆目炫,几万盏灯,一望无垠,五颜六色,而且还呈波浪形起伏,并不停地变换颜色,真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那片灯田,其实说是灯海应该更为贴切。

        灯田里的每一盏灯,都是由一株插入土地的独立的茎支撑着,一盏灯也可以看成是一朵花。根据园内的说明,茎的材料是纤维,电源是来自太阳能,波浪形的起伏则是利用光学的原理,明暗的视觉而造成。所以游览灯田,不但观赏了奇景,也长了知识。灯田的门票每张美金四十元,不算便宜,但我认为还是值得的。尤其是无论是迪斯尼乐园、环球影城、海洋世界,在世界上都不止一处,而这座灯田,则是全世界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

        灯田中间有一条弯曲的步道,宽度仅容两人擦身而过,但长度有好几哩,步道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步道旁每隔不了多远就有长凳供人休息,也都坐满了人。我们走了半个多小时,仍看不到尽头,但已尽兴,于是折返。

        回程我们仍循原路,先走四十六号公路。说起这条四十六号公路,则有另一件事。首先要说的,是它并不是州际高速公路,只是一条限速五十哩的州道路。但因这一带地广人稀,车子少,道路也相当宽敞,因此是飚车族的最爱。一九五五年九月的一天,一颗正窜起,红遍全球影坛的新星詹姆士狄恩(James Dean) 在这段路上飚车,五十哩的限速开到了一百哩,结果与另一辆车相撞,不幸丧生,结束了他二十四年绚斓但短暂的生命。

         詹姆士狄恩一九五四年的处女作“天伦梦觉”(East of Eden) ,一九五五年与年仅十七岁的娜妲丽华(Natalie Wood)合演“养子不教谁之过”(Rebel without a cause) ,及与巨星伊丽莎白泰勒(Elizabeth Taylor) 和洛赫逊(Rock Hudson) 合演“巨人”(Giant) ,他一生只演过这三部片子,三部都称得上是经典之作,当时轰动全球。三部片子早年我在台北时都看过,但狄恩自己则只看过天伦梦觉这一部,另两部是他死后才上映的。

        狄恩在影坛还创下了一项纪录,他以天伦梦觉和巨人两片两次获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金像奖提名,后来虽未得奖,但死后获得提名的在奥斯卡史上至今仍只有他一人。他未获得奥斯卡奖,不过他于次年获得了金球奖的最受欢迎男演员奖,这在金球奖史上也是前所未有的。

        在四十六号公路的一个路口,路边有一块碑牌,上面写着“James Dean Memorial Junction”(詹姆士狄恩纪念交叉口) ,告诉人们他就是在这个路口出事的。交叉路口正好有一个加油站,广场上竖立着一个高大的他的塑像。

        詹姆士狄恩那种浪荡不羁的叛逆形象,风靡了当时许多年轻人。我年轻时看他的电影时,也曾把他视为偶像。现在睹物思情,心中有无限的感慨,觉得他实在是死得太早了。以他两年就能演三部片子的速度来推算,他如不是车祸亡故,那他一生该不知演多少部片子呢!

        我们三月初去灯田时,加州都是晴天,但就在我们回来两天后,加州连续下了好几场大雨。紧接着,由于加州甚至全美新冠肺炎疫情严重,加州政府下达了居家令,灯田于是宣布自三月十二日至四月十五日关闭,四月十五日之后则视疫情再作进一步的通知。

        我庆幸我们去得正是时候,否则不知多久之后才能去。但我衷心地期盼疫情早日结束,本文见报时,灯田早已恢复开放。

 

        2020年4月16日首发于《美州世界日报》

 

随笔《重临榕城——兼记参访冰心文学馆》

周愚

 

当波音737型机的轮胎和福州市长乐机场的跑道接触,发出声音的那一剎那,我的心情非常激动。五十七年前,我十三岁时,今生第一次坐飞机,就是一架老式的DC-3(美空军编号为C-47) 民航机把我带离福州的。虽然我知这已不是五十七年前我离开时的那同一个机场,但它终究仍是属于这个我记忆中所见的第一个大城市,也是童年中予我印象最深刻的城市——福州。

我今生的三个阶段,分别是在大陆、台湾和美国度过。其中在大陆十四年多,台湾三十三年,美国迄今已二十二年。而在大陆的十四年多里,又有将近一半的时间是在福建省度过的。我七、八岁时,因逃难和躲避日机的轰炸,住在福建省北端的崇安县(今武夷山市) ;抗战胜利时我十一岁,搬到了福建的省会福州;十四岁去台湾时,位于闽南的厦门又成为我在大陆居住的最后一个城市。福建省似乎与我有割舍不了的渊源,自然我对福建也怀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深厚感情。

    来美国后,从一九九一年起至这次之前,我曾经六次去大陆探亲及旅游,但都因种种原因,福建一直未被安排在行程之内。在我的心中,则一直系着一定要回福建去看看的念头。终于在今年十月,借着中国作家协会邀请洛杉矶作协前往访问的机会,始得以重临睽违了将近六十年的榕城(福州市) 。

    历经了半个世纪以上的沧桑,螺旋桨飞机变为喷射机,在市郊的简陋机场变为远离都市的现代化机场,泥石子路变为宽敞的高速公路,低矮的平房变为高楼大厦。但这些变化,都不如我自己的变化大。我的原籍虽不是福建,但贺知章〈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的诗句,倒和我那时的情景有几分相似。尤其是我以仅记得的几句福州话和来接我们的导游小姐交谈时,她大感诧异。当她得知我在福州仅仅住了一年,却已离开五十多年,仍能记得些福州话时,感到不可思议,但也因此对我更感亲切。

    我简单地画了一张地图,标出了福州的几个重要地标(鼓楼、孔庙、西湖、温泉、闽江大桥 ……)和我记得的几条主要街道的名字,以及我以前住的地方和学校的位置给她看,她看后说位置完全对。只是她又补充说,有许多地方有了改变,像闽江上,原只有一座桥,现在已有六座跨江大桥了。

    晚间与福建省作协的座谈及晚宴是我们这次访问福州的重头戏,主人们热情地款待我们这些远客,我个人与福州的朋友们相谈更欢。当我说起我很想回我以前住的地方,和我初上初中的英华中学去看看,只是不知是否找得到时,两位看来年龄都是三十多岁的女作家异口同声地说不可能,她们说这些年来福州建屋筑路,面貌已完全改观,连她们自己都已记不得十几二十年前的样子,何况我这个离开了五十几年的人。只是我读书的英华中学仍在,但也不知是否仍是原来的校址。我们在福州停留的时间不长,听她们这么说后,我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留下一丝惆怅。

    参访位于长乐县的冰心文学馆是我们在福州的另一项重头戏,长乐位于福州市的东南方,是福州市辖下的一个县(大陆行政区域划分,县在市之下,与美国恰恰相反) ,也是福州机场的所在地。长乐原是一个蕞尔小县,十几二十年前,很少人知道这个地名,但就在这十几年的工夫里,它突然由藉藉无名而盛名远播了。

    写到这里,我心中却是万般感慨,原因是,长乐的成名,对我们中国人来说,真是件辛酸且伤心的事。也可以说,它的成名,就是一部现代版的中国人沧桑血泪史。

    过去这些年来,在此地的媒体上,不论是华文的,或是主流的,每隔不了几个月的时间,必定会见到有关非法移民偷渡来美的新闻,偷渡的方法,有步行越过美墨边境的沙漠,有坐飞机闯关,有几十人挤在一个货柜里,有由渔船送至岸边游泳上岸……他们之中,有人因燠热而死,有人在货柜里被闷死,有人则在水中溺毙……其余的则被逮捕。而这些偷渡客中,除了由陆路步行越过边界的多为墨西哥人外,其余的则几乎都是华人,而这些华人,又几乎都是来自长乐。

    当我们车行在长乐市区,两旁都是新建的高楼小区,导游小姐告诉我们,房子里住的都是祖孙“两”代,因为中间的一代都到外地去了。我也早听说过,长乐的男人,离家越久、越远,越有面子,尤其是男人在美国,家中的妻子最感光耀。

    导游继续告诉我们说,那些高楼,都是由外地汇回来的钱所盖成。她又说,许多人都是用生命换取出去,而出去所花的费用至少是美金八万元。我看到这些高楼,再想到那些闷死、溺死,和被逮捕的偷渡者,我一方面对他们这种做法感到不值,一方面也对他们肃然起敬。

    我在福州进中学,我记得很清楚,我今生所读的第一本课外读物,就是冰心的《寄小读者》,尤其是因国文老师强调冰心是福州人(祖籍就是长乐) ,所以我对她的印象更为深刻,却没想到,五十几年后,我来到了她的文学纪念馆。

    本名谢婉莹的冰心,一九零零年出生于福州市,一九九四年病逝于北京。冰心文学馆于一九九七年建成,在两层楼的建筑物里,设有展览厅展示冰心的生平与作品;陈列室珍藏冰心的手稿和实物;多功能厅用于讲座、会议及放映影片、音像资料。此外还有一栋相当于三星级酒店设施,有二十间客房,四十个床位,有餐厅、会议室,被称为研究中心的招待所。这个招待所,是用于接待国内外学者及研究人员所用。整个文学馆面积四千五百平方公尺,位于占地十二亩的爱心花园内,小桥流水,花木扶疏,景色怡人。

    冰心是二十岁开始用笔名写作,一生作品无数,她八十一岁写了一篇〈生命从八十岁开始〉,九十岁时还发表作品。

    文化大革命期间,冰心也遭到抄家、批斗的迫害,后因周恩来的帮助,减少了一些困境,但于一九九七年仍被下放到湖北省的五七干校接受变相劳改,那时她已七十一岁,次年八月获平反返回北京。一九七六及一九七七年,她先后在《人民文学》杂志上发表了〈毛主席的光辉永远引导我们前进〉及〈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的周总理〉两篇文章。从她的这段经历,可以想象得到她(甚至大陆所有的文人)那时的灾难、感受与无奈。

    冰心在文学上享有极高的荣誉,但她在中共的“官位”上,则于七十九岁时始当选为第五届全国人民大会代表,和政协全国委员会常委;八十岁时被选为全国文联副主席,和中国作家协会第三届理事会理事。

    冰心的一生是一个传奇,可以用多采多姿,也可以用多灾多难来形容,看你由那一个方向去看。只是我想到了一点,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后,冰心于次年应邀到日本去讲学,她在日本停留期间长达五年,在这期间,中国大陆山河已经变色,而她于一九五一年选择了回归大陆,如果她选择的是到台湾,她的后半生则是完全不同的际遇。

    在文学馆的显著位置,有一幅放大了的巴金的笺书,上写:“冰心大姊的存在就是一种巨大的力量,她是一笺明灯,照亮我前面的路。她比我更乐观。灯亮着,我放心地大步向前。灯亮着,我不会感到孤独。”

    下款是:巴金,一九九四年五月二十日。

    巴金比冰心小四岁,他题这笺书时,也已九十岁了,他说冰心照亮他前面的道路,不知是感伤、自勉,或是对冰心的真心推崇?

 

    2020年4月17日首发于《美州文化艺术之声国际传媒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