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迷》

            男孩子对枪炮火器的兴趣一般会与年龄的增长成反比,而我则是一个例外。

            八岁时,爸爸妈妈给我买了一枝金属冲压的玩具步枪。和我以前的木制玩具枪相比,这是一枝“现代化”武器。一扣扳机,枪管里会发出红光,还有连发的射击声。买这枝枪时,我同意了爸爸妈妈的条件,就是今后再也不买玩具枪了。到了这个年龄,我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玩具是小孩子的玩意儿。

            当然,越好玩儿的枪,使用频率也就越高,没过多久我就把这枝枪打坏了。之后不久的一个星期天,我们全家去静安寺时,我见到第九百货商店玩具部又进了一枝造型更逼真的冲锋枪。以前那些玩具枪上花花绿绿的涂漆,让人一看就是玩具;而这枝新枪不但造型逼真,色彩也和真枪类似。看到这枝枪,我一眼就爱上了它。但我知道,经过以前几次让步后,爸爸妈妈这次会较真。在回家的路上,不论我怎么暗示和请求,父母都没有松口。这以后的几个星期天去第九百货商店时,爸爸妈妈还会跟着我去玩具部观赏这枝冲锋枪。但不论我如何显示我的渴望,他们再也没有向柜台里的女服务员询问价钱。而在这个年龄,我也知道不能再无理取闹了。

            但我是注定不成器的。买不成枪,自己就用木板铁丝做了一把又一把。我和火枪真正打上交道是在1969年。那年我生了一场急性肝炎,被送到山东黄县妈妈的老家养病,住了几个月。在老家,我的小舅舅教我用子弹壳、钢管、木头做了一支能打钢珠的单发火药手枪。用火柴头上刮下来的火药装进弹壳后,按上钢珠当弹头,再用一踩就响的“火药子”做底火。一扣扳机,这支手枪能把钢珠打进树杆里。用两分钱一盒的火柴刮下的火药能打两枪。70年春节前,这把枪和我一起坐海轮回到了上海。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大堆在集市上淘来的大大小小的子弹壳。

 

            野营拉练回来后,我没当上红卫兵。讲孙悟空大闹天宫闯下的祸使我产生了极大的抵触情绪。我干脆破罐破摔,变成了班里的落后人物,成天逃学。到中学第二年时,我的旷课率达到了90﹪以上。那时爸爸妈妈长年不在家,而沈老师知道我不会干出格的坏事,也就不追究我的缺席。那时,去学校上课也学不到什么知识。每次考试前,我只要翻书突击几天就能轻易过关。我在家里要么看杂书,要么一心一意造手枪。

            与几年前相比,这时书籍比较容易弄到了。文革初期家里被没收的书有些归还了。其中很多书籍受损,并且超过一半的藏书遗失了。我这时才明白,过去我们暗自交换阅读的那些禁书中,一定有不少是从各单位搜缴的书籍中流传到社会上的。爸爸到青年话剧团储藏室领回藏书后,看到那么多书籍流失,生气和郁闷了好一阵子。

            那时,由于他们的工作性质,爸爸妈妈都持有内部书店的出入证。设在福州路上的这个内部书店里,排列着大量国外的文学、艺术、科技、政治、经济著作的盗版书籍。其中一些是原版复制,另一些则译成了中文。这些书一律是单色封面,书面上印着书名与作者,背面则印上“仅供内部交流”。在内部书店里,爸爸妈妈有机会购买了一批国外的经典名著和当代文学作品,我也沾光读到了许多社会上的禁书。

            班上的一个同学借给我一本他爸爸保存的“枪械手册”,是1949年第三野战军军械部编写的的一本教材,厚厚的有上千页。这本书我不知翻了多少遍,又用笔把书上的图纸临摹了不少,把其中的内容也用稿纸抄了几大本。什么美国的M1卡宾枪,汤姆式冲锋枪,1911式可尔特大口径手枪,比利时的勃郎宁手枪,日本南部十四年式手枪(王八盒子),九二式机关枪和三八大盖,德国的驳壳枪和毛瑟步枪,我都了如指掌,谈起来如数家珍。山东带回来的土造手枪早炸坏了,又做了一枝。这时单发枪已经不刺激了,我一心想造一支连发手枪,但是这谈何容易。我自己画了设计图纸,基本上是从枪械手册上简化复制的。简化设计的目的无非是让我有可能手工制作。我用食堂伙食费里省下的钱购买了几把锉刀,一把钢锯,和一个简易台虎钳,但始终也买不起需要的电钻。在南市区上海中央商场的金属废料商店里,我前后买了不少薄钢板,无缝钢管,和一些金属边角料。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失败了几次,我始终没能造出一把能连发的手枪。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失败真是一种幸运。那个年纪的男孩子,危险两字还没在脑子里挂上号。

            我最接近危险的一次事故,起源于一枚十二点七毫米高射机枪弹。我的一个好友把不知从哪儿搞到的这个黄铜弹头送给了我。这个弹头的口径正好与我搜集的一根无缝钢管吻合,于是我就计划把这个弹头里的铅芯融化,填上黑色火药,改造成一个可以发射的火箭弹。我把弹头放到煤球炉里去烧时,等了个把分钟还没动静,于是就离开了一会儿。等我回到厨房时,正赶上一声巨响,看见从煤球炉里爆出一团镁光。夹着弹头的钳子飞上了天花板,弹头炸裂成几块,幸好人没受伤。屋里器具无损,除了那个倒楣的煤球炉。

            子弹弹头的尖端上涂的彩漆标示着弹头的性质。燃烧弹的涂的是红漆;穿甲弹是黑漆;穿甲燃烧弹则是黑头加一道红圈。普通(铅芯)弹是裸的,没有涂料,就像这枚弹头一样。经历了这次爆炸后我才醒悟,这枚弹头顶端原有的彩漆,一定是在它以前主人们衣袋里辗转的过程中被磨掉了。要不我不会这么蠢,把它放在火炉里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