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的父亲》

作者:陈桅 (笔名 一林)

 

当我从微信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时,第一反应是惊讶和不相信。这十几年来,从来都是我主动给他留言,他则隔几天回我一言半语,表示收到我发来的照片,他和鲁阿姨都好,勿念。而这天他竟主动给我打电话,我知道父亲在想我,他需要我,他甚至开始主动表达这种需要。我敏感地察觉这又是一个里程碑,父亲是真的老了。

他的声音已不似年轻时那样清亮有力,听力也有问题,我经常需要大声重复,才能让他听见我说的话。鲁阿姨发来视频,朋友们为父亲唱生日快乐歌,父亲开心地站起身打拍子,动作是那样迟缓而老态。一次又一次这样的接触,我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一个残酷的现实,父亲的确在加速老去。

父亲在电话里絮叨着,说我寄给他的钱,他都没花,存下来等着生病的时候急用。顿了顿,他说朋友们都排着队去见马克思了,而他居然还活着,比自己预计的寿命还多活了十年,语气竟不是侥幸,而是悲哀。父亲叹一口气,咕隆出一句,人活一辈子其实没什么意义。

我听了鼻子一酸,胸口堵了一块棉花,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安慰他,爸你需要补充维他命D,大冬天老呆在家里没有足够日晒,容易缺维他命D就会导致抑郁。

父亲没接我的话,继续自说自话,说他收到了我写的书,每天至多看一页,就没有精力再读下去。我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早点将书写出来, 让他尚能阅读的时候,便能欣赏到我的作品。我渴望听到父亲那一句“有出息了”,他的微笑和赞扬, 胜过一万倍外界给我的任何荣耀。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固执地不肯面对父亲已经老去的事实,哪怕他已年过八十。我希望父亲永远是我心底里的那个样子,年轻英俊,头发乌黑发亮梳得整整齐齐,穿衣打扮一丝不苟,从头到脚永远干净整洁,微笑时嘴角有浅浅的笑窝,最重要的是,他仍像大山一般是我坚实的依靠。

父亲生平

父亲的前半生,是一部跌宕起伏多灾多难的电影。1944年父亲出生于湖南茶陵县,父亲很少提起爷爷,但我听姑姑说爷爷是一位律师,经常帮镇里不识字的老乡写状子、打官司。可惜爷爷很早就过世了,不曾给父亲任何支持和关爱。奶奶是家庭主妇,在爷爷去世后一直没改嫁,凭一己之力将父亲、伯父和姑姑三个孩子拉扯大。

家中没有顶梁柱,父亲儿时所经历的贫穷和艰辛可想而知。父亲经常和小伙伴们在铁轨旁游荡,希望这天运气好能有火车经过,从火车上会掉下煤渣来,这样他们就可以捡了去换生活必需品。父亲每每看到我用完整的铅笔,就会感叹:“你真幸运,我小时候从来都是拣人家用剩的铅笔头。”  父亲和我讲得最多的一个故事,是某天奶奶偶尔得到一个李子,如获珍宝地藏起来想留给父亲,却被姑姑偷吃了。奶奶一生气就将年幼的姑姑绑在饭桌桌腿上,叫她以后不敢再偷吃。这个故事我听了不下一百遍,父亲在感叹生活的不易,我却听出父亲是奶奶最宠爱的孩子。

长大后的父亲渴望离开小县城,到大城市发展。几番周折,他终于入职湘潭市木材厂,成为一位检测工人。这份工作不但令父亲捧上人人渴望的国营企业铁饭碗,还能让他办城市户口,父亲由此实现阶级跃升,羡煞众人。

可惜好景不长,很快文化大革命爆发,父亲被打成 “黑五类狗崽子” ,更因为他是造反派小头目,父亲被关进监狱,吃了好几牢饭,他当时的妻子也因此和他离婚。出狱后的父亲专心搞事业,从木柴厂一直干到柴油机厂,从一线员工晋升到管理层,职业巅峰期曾担任过分厂厂长。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父亲又随风离职创业,在商海扑腾了很多年。直到过了耳顺的年纪,父亲的生活才终于逐步趋向安定,犹如活火山进入了休眠期,不再隔三岔五就惊世骇俗山崩地裂。

父亲这一生虽没少折腾,但他所经历的极度贫困、政治运动、改革开放、下海经商,很多也是他那一代人的共同经历。然而,父亲婚姻的坎坷,在中国那个还十分保守,离婚很羞耻的年代,是远超绝大多数人想象的。有一次应我学校的要求,父亲不得不出示结婚证,我从父亲的黑脸上知道,他极不情愿外人知道他的婚史,这是他很不以为荣的历史。

父亲一共结过五次婚,我母亲是他的第三任妻子。 据说我还只有几个月大时,母亲就抱着我在法院外徘徊,犹豫着要不要走进去和父亲打离婚官司。谁知这一犹豫就是十四年,十四年里我见过父母之间无数次争战,每次争吵后母亲会向我哭诉。因此多年以来,我已经习惯从母亲的视角看待父亲,父亲是暴力的、自私的,他给家庭造成了太多伤害。直到我自己成年以后,有过丰富的人生经历,我才开始跳脱母亲的视角,试着更加公平客观地看待父亲。

父亲的魅力

记得有位阿姨曾问我:“你爸既没钱又没权,为什么还总有女人愿意嫁给他?” 这是个奇怪的问题,它试着解放当事人的羞耻感,从“男性魅力”的角度来解读父亲。

我后来仔细琢磨过这个问题,我的结论是,如果一个男人气质出众、雄心勃勃、富有责任感、正义感和爱心,不轻易表露感情,却又心思细腻,还有诸多生活情趣爱好,即便这位男子并非富贵之辈,也会吸引不少女人爱上他。

父亲出众的气质被人从年轻时一直赞到老。母亲曾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父亲,他在人群里就如明光照耀。哪怕和其他工人穿一模一样的粗布工服,他也不像是普通工人,更像高级知识分子。父亲年迈时,曾住在我家中。朋友来访,每每会问:“你爸风采不凡,他退休前是当过什么级别的干部?” 这让我哑然失笑,果真被老爸风采迷惑的人,不止母亲这一个。

父亲举手投足之间读书人的气质,来自于他常年的阅读习惯。儿时印象最深的就是父亲手上总有一本书或者一张报,有时候是大部头文学书籍,有时候是很难搞到的《参考消息》。他关心时事,时常针砭时弊,也督促我要多读严肃书籍,少看言情武侠电视。

除了鹤立鸡群的翩翩风度,父亲的雄心壮志也不是周围一般人可比。九十年代初,当绝大多数同事只想着固守一份稳定的薪水退休到老时,父亲却成了第一批吃螃蟹的人,早早从国营单位停薪留职,开启了他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创业人生。

父亲创办过好些不同的企业,最开始是木材加工厂,后来有用我的名字命名的豆奶厂,再接着是家用产品制造厂,甚至转战过柴油机配件厂。办木材加工厂时,父亲和母亲每天早出晚归,在酷暑里被毒辣的日头晒得浑身黝黑,异常辛苦。不幸的是,父亲的所有创业项目,都以失败告终。他曾豪情万丈的宣布,待我成功之日,要给厂里的同事每人送一套高级呢子大衣,可惜这个理想终究没能实现。

然而,不论成功与否,我都欣赏父亲始终不忘一家之主应尽的责任和担当。父亲初到湘潭,自己还站立不稳,生活困难的时候,每月都从微薄的薪水里挤出五十元人民币,雷打不动地寄给在茶陵老家的奶奶和姐姐。为给家人创造更好的生活,多年来父亲一直在奋斗的路上,他的拼搏和努力,也鼓舞着我的斗志。尤其当我自己有了一份稳定工作时,我才知道要离开温暖舒适的环境,到全然陌生的世界里闯荡,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父亲是榜样,激励我一再跳出舒适圈,不断寻求新挑战。

或许因为自己从小没有父亲为家人遮风挡雨,父亲成家后会额外在意要确保家人不受外人欺负。一次,母亲走过一个建筑工地,建筑架上掉落一块大砖头,刚好砸中母亲,母亲头上立即肿起一个大包。扔砖头的人不但不肯道歉,反而出言不逊责怪母亲自己不长眼。母亲气哭了回家,向父亲诉说原委。父亲二话不说立即冲到建筑工地为母亲讨公道,对方看母亲有父亲撑腰,便不敢再耍赖,赶忙向母亲赔礼道歉,并和父亲一道陪母亲去医务室检查伤口。

父亲也曾多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解救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有一次他在学校门口看见几个高中生围殴一个同学,他没多想就上前阻拦,救下那位被欺负的同学。我知道这事以后,不禁吓出一身冷汗。要知道父亲那时已过壮年,如果不是那几个欺凌者被父亲的气势给镇住,真要和父亲论功夫,父亲不一定是对手。

父亲遇见不公平的事,总是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仗义执言,有时甚至到不顾自身安危的地步。这让我一方面为他感到骄傲,一方面也很为他担心。我常常想,以父亲这样充满正义感的性格,如果出生在美国,拥有良好的教育机会, 他或许会成为一位律师、工会主席,或者民权斗士。

父亲对条件不好的亲戚,总是能帮就帮。多年来茶陵老家有亲戚来访,父亲从没嫌弃过亲戚们穷,总是热情接待。父亲常常提起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东升伯伯,他总感叹东升伯伯命不好,一辈子困在老家没有发展,生活很贫苦。父亲在自己条件好一些的时候,多次回老家给东升伯伯送物资,给予支持。到年老时姑姑的日子不好过,父亲也数次慷慨解囊帮助姑姑。

父亲极少表露脆弱的情感,我觉得他是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的。但我的确见他哭过两次,两次都是因为极度思念过世的奶奶。父亲念叨说奶奶一辈子都辛苦,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也很后悔自己在奶奶生前没对她更好一些。提起这一茬,父亲的热泪扑簌掉落,这让很不习惯见父亲脆弱一面的我既心惊又难过。但愿奶奶在天之灵能听到父亲的忏悔,原谅父亲曾经的粗暴。

父亲也是很有生活情趣的人。他闲暇时喜欢侍弄花草,只要一有空就在后院里忙进忙出。我家后院是让邻居和小伙伴们都十分羡慕的百宝园,三面墙根都种着爬山虎藤。藤蔓的生命力尤为旺盛,从墙角往四处伸展,向上一直爬到二楼邻居家的窗口。夏日清风吹拂,一整面墙上一阵绿色波涛起伏,邻居的窗台就成了童话小屋,只差一位开窗远眺的公主。

百宝园正中栽种着三棵橘树,成三足鼎立之势。虽等了多年才开花结果,可一旦结了果便收不住,果子多到自家吃不完,送了好些给邻居。同样大丰收的还有珍珠葡萄,在父亲自己搭的葡萄架上,一到夏天就挂满一串一串青翠欲滴数不尽的葡萄。为了不浪费这些连邻居也吃不完的葡萄,父亲竟自学了酿葡萄酒。

果树之所以如此丰收,主要归功于一茬又一茬在园子里长大的小鸡崽。父亲养的小鸡成天在园里切切寻食,顺便在土里留下黄金鸡粪,养肥了这土地,也滋养了果树。在那个“科学种养一体化”还没成理论系统的年代,心灵手巧的父亲就已经用实践摸索出了这一套以鸡养土,以土养树的好法子。

百宝园里不仅栽种果树,还出产过南瓜、丝瓜、空心菜、韭菜,也养着仙人掌、含羞草、月季,仿佛就没有父亲不会打理的花草树木。最精彩的是,父亲竟在靠后墙的地里挖出一个深两米的池塘,引了活水,铺上绿萍、荷叶,洒些田螺,放养几条小鲤鱼,甚至还有小乌龟三两只。

父亲开辟的百宝园带给我童年最快乐的时光。我和小伙伴们曾在园子里嬉戏打闹,捉拿藏在巴壁虎叶子后肥大的蚕虫,饶有兴趣地看两只小鸡拿嘴拔河一只蚯蚓, 啧啧赞叹在南瓜叶上起舞的七星小瓢虫,津津有味地给金鱼缸里形态各异的小金鱼们取外号,还有乐此不疲地一遍又一遍触碰含羞草的绿叶,看它们不知疲倦地关闭又打开,打开又关闭。我和小伙伴们最喜欢的还是蹲守在池塘边,细数那些放养后身长翻倍的鲤鱼,看她们在水中从容又悠闲地摇曳生姿。最期待的是屏住呼吸,焦急等待那几只胆小的乌龟,让它们以为我们这群调皮的小捣蛋已经走远了,便会再次小心翼翼地浮出水面,爬上荷叶享受日光浴。

父亲的暴脾气

不可否认父亲是有魅力的男人,但他的性格里有一大硬伤,那就是他一点就着的火暴脾气。听姑姑说,父亲从少年时脾气就大得吓人,曾经一生气就把奶奶辛辛苦苦种的韭菜全部拔光。我对姑姑的话深信不疑,因为我见过动怒时的父亲,比这有过而不及。

父亲发怒的时候,犹如雷神下凡。他会一挥袖扫落一整桌的饭菜,或将灶台上的高压锅和炒菜锅一把砸下,锅碗瓢盆破碎一地,也因此我家的厨具大多都是凹凸变形的。再加上他声如洪钟、拳头挥舞、脸部变形 ,实在令人害怕至极。我和姐姐往往都会被吓破了胆,躲在角落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大多数时候父亲根本不用使出终极招数,只需一个凌厉的眼神,我和姐姐就会乖乖听话,该写作业写作业,该做家务做家务。

父亲对家里每个人都发过火。对我发火的原因,有时候是因为我没能将各项严格家规做到位。例如洗完脸后毛巾一定要整整齐齐地四个角对齐挂好,香皂用完后一定要盖好盖子以免香气泄露。在父亲午睡时,一定不能发出任何响动,此时千万要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路,否则一旦将他惊醒就会吃不了兜着走。如果我感冒了也不能大声咳嗽,以免他听到了心烦。因此我从小便练就了一套本事,一旦感觉要咳嗽了,就迅速将头蒙进被子让咳嗽声消失在被子里。如果这些细节没做好,我往往会迎来一顿呵斥。

如果我损坏了家中物件,那就更是少不了责罚。小学时我曾六次弄丢了从家中拿去课堂用的剪刀,我实在太害怕父亲责骂,宁愿趴在路边的田埂上写作业,也不肯回家。好在那次被班主任发现,劝说父亲不要太苛责一个忘性的小女孩,我因此躲过一劫。高中时晚上躲在被子里看书,廉价的劣质台灯承受不了高温,灯罩被烤软变了形,不能再用。那次没人为我求情,我不得不挨了父亲一顿责打。

父亲的责罚是很重的,先让我跪在屋外的院子里,楼上的邻居往往都能看见,然后再对我动手,有时甚至来上几脚。年龄稍长后我变聪明了,不会跪在院子里乖乖让父亲打,我学会了跑。于是我家附近的田里就有了一个小女孩在前面疯跑,后面一个中年男人猛追的奇怪场景。我拼了命地跑,耳边的风声呼呼地响,我自以为跑得很快,但在父亲那儿根本不算什么。他往往很快就追上来,一把将我的衣服后领拎起来,就像拎一只兔子一样,将我老老实实抓回家。幸运的是,经过这么一段狂跑,父亲最愤怒的能量也发泄了,我挨的责罚也大为减轻。

印象最深的一次,我的自行车被盗,父亲大怒,一路追打我,一直追到学校。学校负责看自行车的大爷拦住了父亲,我趁机躲到大爷身后,父亲隔着大爷仍试图用脚揣我,我俩围着大爷转圈。转了几圈以后,我找准空子冲进教室。眼看父亲就要追进来,我的同桌,一位大胆的男生(他父亲是公安局局长)眼疾手快将教室门砰地关上、扣锁,将追兵挡在门外。同桌跑来问我:“需不需要我们冲出去教训你爸一顿?” 我既惊又气,委屈难过,更多地是觉得特没面子,只会连连摇头。隔天我再次遇见守自行车的大爷,他见我就问,“你学习成绩好吗?” 我苦涩地点头:“一直名列前茅。”大爷不解地叹气,“那还有什么好打的啊?自行车丢了怎么是你的错?你又不是没上锁!” 这以后,我才明白原来别人家孩子是否挨打的标准是学习好不好,而在我家学习好是理所应当的,丝毫不能成为少挨打骂的理由。我也了解到原来男生是会反抗的,不像我等没用的女生最多就知道躲,“反抗”二字压根不在字典里。

父亲的暴脾气对我和我姐并不算是最恐怖的,对母亲的发泄才是地狱模式。在我童年和青少年的记忆里,家中气氛大多时候都很紧张,父母极少有和谐的时刻,口角争吵是常态,家暴也时有发生。而且越是逢年过节时,战争就越可能升级爆发。以至于一到年关我就习惯性地紧张不安,预感灾难又将临近。

一年冬天,家中战火再起。我已不记得那次父母为何争吵,只记得一番口角以后,父亲向母亲发出雷霆怒火,一把抓住母亲的头发,将她拖倒在地,从家里一路拽到屋外。屋外寒冬腊月,地上结着冰。到了外面,父亲仍对母亲拳脚相向,母亲躺在泥地里,头发、脸上、衣服沾满了泥水、污雪和寒冰,她发出救命的哀号。弱小的我除了嚎啕大哭,完全没有任何用。我和母亲的哭声惊动了邻居,很快十来位邻居闻声出门,两位高大男士将我父亲架开。一个比我大几岁的男孩,走过来问:“这是你爸你妈?” 我听出那问题里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不记得我当时有没有白他一眼,但我记得那一刻一种刻骨铭心的羞愤和耻辱从心中升起,那种感觉永远烙在记忆深处,一辈子不会淡忘。

家里这番景象,亲戚朋友们都不敢也不愿来串门。那年我家门庭冷落,唯一上门来做客的是我的一位小学同学。父亲很热情地为我俩做了一大桌菜,努力想营造一丝过年的气氛。可我吃着吃着,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泪眼朦胧抬起头看见父亲逐渐变得不悦的脸,又将眼泪生生憋回去。

因为对家庭的极度失望,姐姐到了嫁人的年龄时,就迫不及待嫁去了另一个城市。父亲不同意这桩婚事,怒气冲冲大闹姐姐的工作单位。父亲拿脚踢姐姐,母亲上前阻拦,被父亲踢到手背,母亲的手一阵剧痛,当场骨折。直到今天,母亲因骨折而变形的手仍未复原。

很多次遭遇家暴后母亲就带我逃离家,寻找其他容身之处。我们呆过的避难所包括舅舅家、母亲的朋友家、母亲的工作单位,母亲在武汉的远亲家、甚至我同学的家里。一般过几天后父亲会找到我们的藏身之处,过来道歉,有时甚至在单位领导面前保证不会再犯,然后把我和母亲接回家。可惜过一阵子又故伎重演,父亲对母亲来新一轮家暴,母亲旧疾未愈又添新伤。

我曾试图分析父亲的性情为何如此暴力,我想一个重要原因是父亲从小缺乏爷爷的管教,脾气不受约束就长大了。而他青壮年时期所在的时代,人们普遍将家暴视为家务事,除了一阵舆论的谴责,父亲并未受到法律上的惩戒,因此也少了痛改前非的机会。

无论什么原因,这些白色恐怖的成长经历,对我的人生抉择产生了极为重大的影响。例如我和姐姐一样希望早些离开家,越远越好;我的择偶标准第一条是对方必须性情温和;我比任何人都更渴望家庭和睦温馨,其他目标在这一条面前都要统统让步;我也很努力地学习情绪管理,力图不让父亲的暴脾气复刻在我身上。

然而,对我来说最难的人生功课不是如何择偶,如何建立美好家庭,也不是如何排除代际负面影响,而是学习如何谅解。从深深怨恨父亲到彻底放下,这段路我走了很多年。

高二那年,我读小说《教父》,读到主人公迈克暴打妹夫卡洛那一节,我激动不已,站起身来大声念,对着空气奋力挥拳,高声呵斥,想象父亲就是卡洛,而我是迈克,将父亲暴揍一顿,揍得鼻青脸肿,一发心中淤积已久的怨恨。

所幸我没在复仇之路上走太远,一方面幸亏母亲的教导,她虽是父亲家暴的最大受害者,却常常教导我要记得父亲的好,感恩他的付出。另一方面是父亲也的确爱我。

父爱如山

母亲很多次告诉我,在我出生后,外婆一度担心父亲会嫌弃我是女孩儿,因为当时重男轻女的现象相当普遍。没想到父亲不但没嫌弃我,还如获至宝,对襁褓中的我呵护备至。为了弥补母亲的奶水不足,父亲甚至试过养蜜蜂,想用蜂蜜为我补充营养。

五岁时我走路上小学,途径一段陡峭狭窄的山路,个小腿短的我使出吃奶的劲,摔落好几次才勉强爬上去。父亲听母亲说起这事时正在吃午饭,饭没吃完就将碗一扔,扛着锄头出了门。一连好几天,父亲在烈日下一锄头一锄头地挖路,将长长一段山路挖平拓宽。父亲挖好的路,就是那么平顺,走起来稳稳当当。其实在路上摔过跤,需要一条好路的学生不止我一个,但我的父亲,却是第一位付出行动,为小伙伴们解决困难的父亲。为此我骄傲了很久,每每经过这条路都会向小伙伴夸耀:“看,这是我爸爸开的路!”

小学时一位男同学欺负我,往我背上扔石头。我比他年龄小,个头也矮一截,明显不是对手,只好回家向父亲哭诉。父亲忍住火气,拉上我一块儿去见老师,还严肃告诫我不要乱哭,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那个惹事的男生倒是吓破了胆,哭得稀里哗啦地赢了不少同情分。老师最后采取了和稀泥的态度。父亲气不过,在走廊拦住男生,将他的帽子一把扯下扔在地上,狠狠地警告他:“下次再敢欺负我闺女,有你好看的!”  老师恰巧经过,见到此幕,却也假装没看见,快速闪人了。从此以后,学校没人再敢欺负我,我可以安安心心去上学了。

上初中以后,我改成骑自行车上学。中间经过一大段马路,路上车水马龙,也没有专门的自行车道。父亲不放心,竟悄悄骑车跟在我身后,一路跟到学校,见我平平安安骑进了校门,又远远地看着我锁好了车,走进教室,他才放心离开。到了中午,他又给我送来午饭。同学们一脸羡慕嫉妒:“家里的饭菜就是香,比我们食堂打的饭菜多了两个荷包蛋,我怎么没有这么好的爸爸!” 我被说得怪难为情,一个礼拜后坚持不让父亲再送餐了,他这才作罢。

父亲极为重视我的学习。有一次开家长会,老师展示父亲在我试卷上写的反馈,整整两页纸,连旁边的空白处都密密麻麻写满了。老师扬着试卷,对满教室的家长们说:“如果每个家长都这样注重孩子的学习,就不会有学不好的学生了!”我感到既自豪又骄傲,下决心要努力学习,不辜负父亲的期望。

有时候我感觉父亲对我的期望之高,永远也无法满足。那天我挥舞着成绩单,连蹦带跳地跑去找父亲,满心欢喜地等着一番赞许。父亲接过成绩单,只扫了一眼,脱口而出的却是:“为什么只是班级第一名?我那同事的女儿可是全年级第一名,比你厉害!” 一时间我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泪水在眼眶直打转,愤怒、委屈和不满撑得胸口隐隐作痛。我没想到自己努力了很久的成果,在父亲眼中却如此轻如鸿毛。

尽管父亲对我的期望高得不切实际,但他对我的学业倒是一直不遗余力地支持。为了支付我的大学学费,父亲年过半百后仍毅然南下,到离家千里之外的电子厂打工,给工厂看门。我表哥是电子厂的老板,在厂里说一不二。我知道如果不是为了我,凭父亲这么心高气傲的人,是不会愿意去给自己外甥打工的。如果没有父亲的支持,我就上不了大学,也就没有后来的一连串机遇。为此,我一辈子都感激我的父亲。

父亲对我的爱和付出,很大程度减轻了我心中的怨恨。长大以后,我自己为人父母,体会到养儿育女的艰辛,对父亲当年的暴行进一步释怀。又过了很多年,我在圣经里读到“人人都犯了罪,亏欠了神的荣耀”, “你们要饶恕人,就必蒙饶恕”, 这些话像一束光照进我的心,帮助我抚平伤痛,医治苦毒,彻底放下不堪往事,内心得到真正的平安。

父亲是这个世上对我影响最深的人。我的很多性格、爱好、价值取向,或先天继承自父亲的基因,或后天受到父亲的影响。我也试图反过来影响父亲,父亲来美国暂住我家,我多次带他去教会,希望给他传福音。可惜父亲在无神论的环境成长,根本无法理解福音。但我仍为父亲切切祷告,期盼父亲和我都离开这短暂的尘世后,可以在永恒的天国重见。

“我爱你”这三个字,父亲从没对我说过,而我也永远无法当他的面说出口。每逢想念父亲的时候,我就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心形的红盒子,里面有一张我珍藏多年的照片。照片里父亲半蹲在母亲身旁,乌黑茂盛的头发,清晰的下颌线,唇边一丝浅浅的笑窝,身后是百宝园里那片绿油油的爬墙虎。盯着这张照片,我分明感到一阵清风拂过,将波涛翻滚的爬墙虎,父亲温暖的微笑,没有悲号哭泣痛苦只有美好的夏天,一起吹进我心里。

我爱你,老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