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纪实散文连载《穿越生命》7

天灰蒙蒙的,突然下起了大雨。在六楼 12 号病房里,门窗紧闭着,一个男护工正在对病房里所有的物品消毒。窗外那棵有七八层楼房高的硕大槐树在风雨中摇摆,垂挂在枝条上的槐角被风雨撕扯着飘来荡去, 如同我此刻的心境,悬吊吊的,摸不着边际。

   查房的医生带着一帮实习医生走进病房,对璐璐的情况做例行询问后对女儿说:“你们到医生办公室去一下,王教授找你们谈点事。”女儿和我即刻到了医生办公室。王教授正在翻看璐璐的病历,见到我们点了点头便说:“张璐璐北京送检的结果出来了,和我们的诊断基本吻合, 准备按照标危类型进行治疗。明天开始给孩子上化疗药了,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要鼓励孩子勇敢地接受治疗。治疗共需八个疗程,每个疗程结束后可以回家休息一周。治疗期间要鼓励孩子多吃东西,以增强身体的抵抗力,同时要严格注意卫生和消毒,特别注意口腔和肛门的卫生, 无论吃过什么都要用碘伏兑水漱口,大小便后一定要用碘伏水坐盆消毒, 平时孩子和陪护及探视的人要戴口罩,否则一旦感染会增加治疗的风险性,也会加重经济负担。”

“好的,我们会全力配合,也请王教授多费点心!”女儿边说边对王教授投去既感激又迷茫的目光。

走出医生办公室,女儿抓住我的手臂,说:“妈,我心里怎么感觉空落落的呢?这化疗药一上,璐璐就只有往前冲,没有回头路了,也不知是凶是吉。”我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说:“我也是,心里乱糟糟的很不踏实。但不这样又怎么办呢?你舅舅已经通过朋友和上网查询了,只要病情确定,北京、上海、天津甚至美国纽约、华盛顿的治疗手段和用药都基本相同。如果选择转院到北京儿童医院或者到美国治疗,也许我们照顾璐璐还不方便。现在只有听医生的,我们要做的就是随时注意观察璐璐用药后的反应,生活上更细致地照顾。三嫂不是要来吗?什么时候来呢?”女儿说: “今天一早从遂宁坐车来成都了,可能快到医院了。”说完便快步向病房走去。一会忻诚走进病房,对璐璐做了个鬼脸,璐璐开心地笑了,说: “爸爸你好搞怪呀!你来得正好,我正想问你,苗苗问起我没有?我好想苗苗呀!”忻诚伸手抚弄了下璐璐的头,说:“苗苗整天都在叫姐姐呢! 你好好治病,病好了回去陪苗苗玩好吗?”

“好的!我吃药的时间到了吧?快给我倒水,我要吃药!”璐璐一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忻诚把放在小圆盒子里的药递给璐璐,她接过来倒进嘴里,喝口水一仰脖子吞下后又乖乖地躺回床上,其动作如她平时跳舞般一气呵成。我们都给她鼓掌,病房里顿时笑声荡漾。

这时女儿拉了下忻诚的衣角,同时给我指了指病房外面,我们会意地走出病房,在电梯间的椅子上坐下。女儿给忻诚说了王教授找我们谈话的内容,也说了自己的担心,说着眼泪便像断线的珠子般流下来。忻诚将紫影揽入怀中,说:“治疗还没开始,你就败下阵了?我们要有信心!反正我是下定决心要尽全力给璐璐治病的,不管结局如何,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就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紫影突然哭出声来,这哭声蕴含着复杂的感情:半是焦虑半是感激。

“好了,别哭了!治疗过程中还不知道要遇到什么问题呢,我们一定要坚强地面对出现的任何情况!在璐璐面前千万注意不能流泪,孩子现在非常敏感,不能把我们负面的情绪带给她,拿时下最时髦的话说,要带给她正能量!一会我还要去谈一个项目,我走了。记住,当璐璐的面不许哭!”紫影点点头。忻诚正准备进病房拿手提包,却见璐璐的外公开车把三嫂送到了医院。于是便与众人一同走进病房。三嫂有四十多岁, 皮肤白净,身材不胖不瘦,脑后扎个马尾,很精干的样子。见到璐璐便笑着说:“你叫璐璐吧?以后我来照顾你,可以吗?”忻诚对璐璐说:“快叫三妈,你以后可要听三妈的话!”璐璐便怯生生地叫了声“三妈好!” 三嫂将自己的行李包放进柜子中,便麻利地倒水给璐璐洗脸擦身。

夜已深沉。医院外宽阔的街道上依然灯光璀璨,城市在夜色中显得愈加美丽,医院内灯光则暗了下来。患儿和家属折腾了一天,除还在输液或抢救的外,都已睡觉休息。紫影和三嫂轮换着睡觉。此刻紫影和衣躺在医院租赁的躺椅上,睁着眼睛,一会儿看看天花板,一会儿看看沉睡的璐璐,显得心绪不宁。她坐起来,对三嫂说:“你来睡吧,我看着璐璐,反正我也睡不着。”边说边起身走到璐璐床前。 璐璐沉浸在梦乡中,脸上带一丝笑意,莫非在做一个好梦?是梦见自己重回学校?还是与妹妹苗苗在一块玩耍? 紫影看着女儿天真稚嫩的面容,轻轻给她掖了掖被子,在心里长叹 一声:“璐璐,你知道我们有多爱你吗?你可不要出现什么意外,不要让妈妈失望,要快快好起来。让我们一起祈祷:闯过化疗这一关,让白血病这个恶魔见鬼去吧!”

一组一组的化疗药在输液架上一点一点地注入璐璐的身体。化疗在胆战心惊中结束了第一个疗程。女儿在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上详细地记录着璐璐每天的用药和各种体征。令人欣慰的是璐璐情况良好,没有呕吐, 没有烦躁不安,只是不停地要东西吃。医生告诉我们,这个疗程的药物中加入了激素,所以会大量进食。于是在家做饭的阿姨小许,每天换着花样给璐璐做可口的饭菜。而璐璐的外公则无论刮风下雨 一天三次开车往医院送饭。三嫂则严格按照医嘱,不厌其烦地对璐璐的口腔和肛门消毒。璐璐除做“骨髓穿刺”和“打鞘”,因剧烈的疼痛而哭闹外,其他方面都很配合。检查结果各项血液指标都有所回升,人也胖了起来。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们紧绷的神经也有所松弛。

但进入第三个疗程后,我们一直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璐璐开始恶心呕吐,孩子整天难受得直哭,拒绝吃任何食物,连吃药也要费很大的劲才肯吞下药丸,但吃下立刻又吐了出来。我们一下陷入慌乱之中。

一日午后,我轻轻搂着璐璐,怜爱地抚弄着她的头发。这时,一缕长发顺着我的手指滑落在床单上,我心中一惊:“璐璐掉头发了!”不禁悲从中来:“终究还是逃不过掉发这个厄运!”正准备伸手悄悄捡起扔掉,却几乎同时,璐璐也看见了。她快速地将头发抓在手里,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我,突然对我和她妈妈大叫起来“外婆,妈妈,我在掉头发了! 我要成光头了!我不要,我不要啊!”便伏在妈妈的怀里歇斯底里大哭起来 。紫影把女儿紧紧地搂在怀中,不断地吻着她的脸,轻声安慰着: “璐璐乖,没关系的,头发掉了还可以长起来。如果头发掉光了,妈妈去给你买个漂亮的发套,在发套上编两个小辫,别上好看的发卡,别人是看不出你是光头的,你还是原来那个漂亮的璐璐呢!”璐璐点了下头, 才慢慢止住了哭声。事后女儿对我说:“与其这样,还不如把璐璐的长发剪成短发,这样也许掉发就不像长发那样显眼”。几天后,女儿请了个理发师到医院为璐璐理了个短短的发型,我们都称赞璐璐漂亮,看着镜中换了发型的自己,璐璐的嘴角向上撇了一下,现出一丝极不情愿的苦笑。

这是一个有点诡异的夜晚,空气中漂浮着一丝死亡的气息。六楼走道里突然安静下来,接着有悲伤的哭声从紧闭的病房中传来。那是撕心裂肺的哭声,让人不由得心悸。有人轻轻说了一句:“六号病床的那个女孩走了,可惜呀,都十三岁了!这几天也不知咋的,都死了好几个小孩了。” 所有患儿和家长脸上都罩上一层阴冷和恐怖的神色,仿佛死神正露着狰狞的面孔要来夺走自己的孩子。一会儿,两个护工推着一张装有滑轮的病床从病房里出来,上面躺着那个已经死亡的孩子,一张白色的床单将孩子的整个身体覆盖,病床后跟着几个哭泣的人,孩子的母亲已经哭不出声,全身像瘫软了似的被人搀扶着艰难地挪动着步子。这时有人说了 声:“快用身子把自己的娃儿挡住!”走道上立刻响起窸窸窣窣挪动身子和噼噼啪啪关门的声音。原来在患儿家长中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是如果让自己的娃娃看见死去的孩子,亡灵就会把娃娃一同带走。明知这个说法没有任何依据,女儿还是立刻用身体将璐璐挡在了后面,我则用双手蒙住了璐璐的眼睛。我发现璐璐的身子颤栗了一下,突然伸手环抱住妈妈的腰部!脸紧紧地贴在妈妈的后背上。我轻轻地对着璐璐耳语:“璐璐不怕,外婆和妈妈保护着你呢!不过以后你要好好配合治疗,否则也会像这个姐姐一样永远看不见爸爸妈妈和我们了!”璐璐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动不动地紧紧抱着妈妈。这是璐璐第一次经历一个孩子的死亡,第一次真切地闻到死亡的气息。我不知道这件事对璐璐幼小心灵的冲击有多大,也不知道她在那个晚上经历过怎样的心路历程,总之,孩子似乎在一夜之间长大了。在接下来的化疗中,不再哭闹,吃东西吐了后漱漱口再吃,吃药吐了后再接着吃;个人卫生也不需要人督促,自己就会自觉坐盆消毒,尽管带口罩很不舒服,也坚持长时间地佩戴口罩;连她最害怕的“骨髓穿刺”和“打鞘”,也不需要我们陪伴,而是自己走进治疗室接受手术。手术中不仅配合医生护士,而且咬紧牙关不吭一声,最后连做手术的那个女医生都感动不已,特意到病房对我们说:“张璐璐太坚强了,坚强得让我都不忍下手!”说这话时,那个女医生眼里包着一汪泪水,几度哽咽——有时候一个孩子的坚强会戳痛人心底最柔软的爱的触角。这时的璐璐,已全然成为整个白血病患儿中最坚强的孩子,医生护士也把璐璐作为榜样,对那些哭闹着不肯配合治疗的孩子最常说的话 就是:“你应该向张璐璐学习,要像张璐璐一样勇敢!”而我们却为璐璐的乖巧、勇敢和坚强心疼——那是一种心尖上发颤、深入骨髓的心疼, 这种心疼不知怎样描绘、如何表达——因为这一切都证实着一个问题: 孩子求生的欲望是多么强烈!她多么想早点治好病,早点回家,和深爱她的爸爸妈妈、外公外婆、妹妹和所有的亲人朝夕相处在一起;早点回 到学校,和老师同学在一起,愉快地生活、学习,健康快乐地长大啊!

病房里患儿像走马灯似的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一天临床又收进一个叫倩碧的女孩。这是个九岁的漂亮女孩,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剪着齐耳短发,性格开朗、活泼、健谈。一进病房见到璐璐便笑着打了个招呼:“妹妹好!我叫曾倩碧,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张璐璐。” 璐璐回答。

“我们以后做朋友好吗?”

“好的,我叫你倩碧姐姐吧!”

“我在三圣乡小学上三年级了,你上几年级?”

“我在金苹果公学上二年级。”

“我最喜欢唱歌和运动,我跑步得过第一。”

“我最喜欢跳舞,也喜欢弹钢琴,我还喜欢看芭比的书呢!”

两个小女孩愉快地交谈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知道了各自的情况,说到高兴处,俩人竟哈哈大笑起来。这是璐璐自生病住院以 来和别人语言交流最多也是最高兴的一次。我对倩碧的爸妈说:“这俩孩子有缘,见面自然熟。”看到璐璐明媚的笑脸,心里有些高兴,眉眼也舒展开来。倩碧的爸爸妈妈却依然愁容满面,他们告诉我,这孩子是淋巴细胞白血病,属于中危类型,已经是第四个疗程了。这娃娃最大的问题是不愿意吃药,真是愁死我们了。一会吃药的时间到了,璐璐很快便将三妈递给她的药吃了,看倩碧果然不肯吃药,爸妈怎么哄就是不吃,璐璐便说:“倩碧姐姐,还是把药吃了吧,要不病怎么好呢,病好了好去上学呀。”倩碧听璐璐这么说才把药吃进嘴里,可一会就全吐了。倩碧的爸爸重新拿药喂她,可不管怎么劝,就是不吃。倩碧的妈妈难过得哭起来, 我忙把她叫到过道的尽头。她的眼睛红红的,脸色苍白,整个人很憔悴, 三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却像四十多岁。我给她说了璐璐的情况,安慰她 孩子有个适应的过程,家长要有信心。她对我说:“女儿现在这个样子, 又不肯配合治疗吃药,恐怕活不长了。最关键的是,家里经济很困难, 孩子的药费虽然学校给买了保险,国家对白血病患儿也有特殊政策,但 你知道很多药都是自费,医生告诉我们至少得准备二三十万,如果要做骨髓移植还得再花几十万,我和她爸都给人打工,挣钱不多,孩子不生病我们还基本过得去,可一生病,还是这样的重病,天就塌了。现在家里已经欠了很多债,亲戚朋友都不肯再借钱给我们,说与其这样,还不如放弃治疗,让孩子回家自生自灭算了,以后再重新生一个。你说我们 这当父母的,怎么可能眼看着她一天天走向死亡?这是一条活鲜鲜的生命啊!可是,钱呢?我们没有钱啊!”倩碧的妈妈抽泣着,不停地擦着眼泪,我心里难受极了,眼睛也噙满了泪水。我说:“放弃治疗对孩子太残酷了,一朵花还是花骨朵,没绽放就枯萎了,太可惜,还是尽力治疗吧。”

“ 唉,我晓得住院的好些个娃娃都是我们这种情况,都回家吃别人介绍的偏方,能挨多久就挨多久了。”

“你们想过找学校、政府在社会上发起募捐没有?多少能解决点问题的。”

   “已经募捐过了,可钱不多。”

“那找过媒体吗?找报纸、电视台的记者报道一下,或者找红十字会,可能效果更好点。”

我们不认识报纸、电视台的记者,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找红十字会,这事不好办的。”

“那这样,我帮你们去找医院,请医院去请他们。”

“谢谢你了,我们素不相识,你这样帮我们,真是太感谢了,可是如果这样我们一家人就暴露在公众前了,觉得不太好,那样做,脸面都没有了,我们以后的日子还得过下去,虽说只是个普通人,可也有自尊呀!要是有关部门调整政策,多拿点钱对患白血病的孩子进行救治就好了。”听她这么说,我一时语塞,竟不知说什么好了。心里却想,看个感冒也许都要花几百上千元,更何况是这样的大病?为了治病,倾家荡产,负债累累,基本生存能力都受到影响,连我们这样有一定经济能力的家庭,都感受到沉重的经济压力,那些收入低微的普通家庭,不更是雪上加霜,陷入绝境吗?

半个月后,倩碧的情况一日不比一日,她父母硬着心肠办理了出院手续。临走时,璐璐和倩碧难舍难分,璐璐送了一本书给倩碧作为分别礼物,倩碧也送了一支铅笔给璐璐。两人约定,倩碧到医院看病就到病房来找璐璐玩。

一个月后,紫影到门诊去取药,看见倩碧和她的爸爸坐在长椅上等待打针。倩碧的情况更加糟糕,全身包括面部都出现出血点,嘴唇乌紫,鼻孔有血痕,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和住院时判若两人。紫影叫她,她无力地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紫影心里难受,快快取了药回到病房,哽咽着说:“刚才看见倩碧了,估计死神要来接走她了”。璐璐听见了,没说话,眼角滴下了一串清亮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