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磨难中一束灿烂的光》

袁瑞珍

 

迷一样的气息挥之不去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将汶川县水磨古镇的山野、房舍和街道过滤得愈发清新洁净。站在梅朵天堂酒店的大玻璃窗前,公路边一排笔挺的银杏树映入眼帘,金黄的叶片在秋风中飞扬。寿溪湖上流水潺潺,绿意盎然,湖对面融合着羌藏汉风格的楼台亭阁、硕大的圆型水磨雕塑与山坡上鳞次栉比的白色房舍,被一层薄雾包裹着,半隐半现,如烟如幻。倒影与湖中微澜相映,竟然弥漫着一种缥缈迷离的气息。这气息倒也契合了我的心情。因为此刻,我想见的一个人,也正如这缥缈迷离的湖光水色般,充满了迷一样的气息。这个人叫张孟华,她是我这次从成都来水磨古镇进行专题采访的对象。

这次采访活动的组织策划者,只告诉了我采访对象的姓名、性别,所提供的线索只有四个字:“四川好人”。除此之外,对于张孟华我一无所知,但越是这样,越撩拨起了我的好奇心与想象力。她是一个怎样的好人?是媳妇孝敬公婆?是女儿尊敬父母?还是对乡邻施以爱心?或是带领乡亲们共同致富?她身材是高还是矮?是胖还是廋?她善于言辞表达还是寡言少语?总之,在未见到她的这些天,只要空闲下来,我的脑海便不着边际地随意想象与编织着张孟华的一切。而理智又让我将这胡思乱想全部推翻,当一切又回归为零时,对她的想象又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就像寿溪湖那缥缈的湖光山色与如烟如雾的秋雨,怎么也挥之不去。

我是平生第一次来到水磨古镇。2008年汶川“5.12”特大地震发生后,曾在电视上见过震中映秀、水磨镇、北川等遭受地震突袭后山河破碎,满目疮痍的惨烈景象,为死难和受伤的同胞悲痛得流泪不止;被英雄的汶川人民和全国各地及国际救援队伍冒着不断发生余震,随时会被余震夺去生命的危险,奋力从倒塌的房屋中,殊死抢救伤者和幸存者的电视实况转播,感动得热泪长淌;也对党中央、国务院集全国之力,对汶川灾后重建的工作从心灵深处感到无比的震撼和自豪;对全国各地的无私援建充满感激之情。曾无数次动过到汶川亲眼目睹灾后重建的念头,却终因不想去惊扰了那些逝去的灵魂而一直未能前往。此刻,因采访张孟华而踏上了这片令我魂牵梦萦的土地,在兴奋之余,那种扑朔迷离的感觉也时不时袭上心头。

我贪婪地看着车窗外的青山绿水和色彩丰富明丽的建筑,春风阁、西羌汇、禅寿老街、水磨羌城以及寿溪河上造型独特的禅城廊桥等六座跨河大桥在我眼前掠过,情不自禁惊叹于阿坝州政府在制定水磨古镇灾后重建的规划时,跳出传统思维模式,拟定“工业外迁,‘腾笼换鸟’,以发展文化和旅游为重点,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思路,为广东佛山市对口援建者们修复和重建的高超技能和创造能力而赞叹不已;更对涅槃重生后的水磨古镇,传统文化得以延续,羌藏汉建筑风格相互融合,得天独厚的美丽自然风光和浓郁的民族风情、民族文化、人文景观的交相辉映而呈现出的如诗如画的景色而沉醉;为水磨古镇的幸存者和人民群众抚平失去亲人朋友的心灵伤痛,从此过上安宁幸福生活而欣慰;也深为灾后重建的水磨古镇被联合国誉为“世界灾后重建的灯塔”,荣获“全球灾后重建最佳范例”而自豪不已。 

当眼前的美景不断冲击着我的视觉神经时,我又想到了我的采访对象张孟华,在这美如水墨画般的水磨古镇,在地震和灾后重建中她有着怎样的经历?她的生活状况如何?离她的家越近,想见到并揭开她迷一样的人生经历的心情就愈加迫切。

汽车停在了寿溪河边一处开阔处,陪同我采访的工作人员陈倩和司机刘师傅把我介绍给在此等候的水磨镇政府机关的一位女干部。她带着我走过一段弯曲的小路,跨过几个石阶,来到了呈“U”形布局的禅寿老街。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雕琢精美、巍峨大气、造型独特的明清时期建筑——飞檐翘角的牌坊,牌坊上“禅寿老街”四个黄色的字体浑厚苍劲,旁边一座藏式风格的白塔在秋风中肃然挺立,给人添了份神圣的感觉。

禅寿老街是灾后恢复重建的,全长1300米,街道两侧分布着经过统一规划的两层仿古楼房,底楼为商铺,二楼为居住房。放眼看去,满眼都是白脊青瓦的楼台亭阁,古朴典雅的窗雕棂刻,是水磨古镇最能体现传统川西民居特点的街道。这样的房屋布局模式,主要方便禅寿老街上的住户宜居宜商,解决了居住与就业相结合的问题。而张孟华的家就在这条街上。

“到了,那就是张孟华”!随着那位女干部的话音,我看到了站在一家店铺门前的张孟华,她正微微昂着头,眼睛看着我们来的方向。当见到那位女干部带着我向她走过去时,也许猜到我就是从成都来采访她的人,便笑着与那位女干部打了个招呼后,眼光便落在了我的身上,脸上滑过一丝羞涩。她依旧笑着,是那种很温和的笑,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我加快脚步走上前,边与她握手边自我介绍。她看起来大约60岁左右,脸有些浮肿,呈灰褐色,宽眉大眼,五官端正柔和,头发向后拢着,用一个发夹随意别成发髻,前额上一缕白发,为她的脸添了些沧桑。上身穿一件戴帽的灰色卫衣,外面套着一件乳白色的中长毛衣,一条宽松的黑色休闲裤,脚穿一双白色运动鞋,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索。但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她的笑容里隐约透着一丝疲惫与孤寂。

她站的地方,就是她的商铺,也是她的家。她用手指了一下二楼,对我说了声:“请到我家里坐坐吧!

家是她生活的全部希望

她的家,干净整洁得如她的人一样。客厅里,雕花的窗棂洁净明亮,墙壁是白色的,地上铺着米色的地砖,靠墙放着一个白色的电视柜,一台32吋的电视机安放在电视柜的正中,白色的木质茶几上放着一叠书籍和几个装着药物的盒子,茶几后面靠墙摆着一溜单人木质沙发,沙发上套着红白黑相间的花色布套。我不由得脱口说了声:“这家里好干净呀!”她看着我笑了,脸上还是那种很温和的笑,但我从那张温和的笑脸上依然捕捉到一种孤寂落寞的味道,隐隐感觉她生活中似乎有过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或者有些难言之隐。张孟华招呼我在客厅坐下后,给我沏了杯茶,也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

张孟华坐下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倒抽了口凉气:“我有病,是尿毒症,已经快8年了,每周都要到都江堰医院去透析三次,今天中午刚从医院回来。”她的话还未说完,我早惊得瞪大了眼睛,心里咯噔一下,仿佛有重锤敲击我的心脏。当我惊愕得还没回过神时,她的第二句话又让我更加震惊:“我离婚了,丈夫在外打工时遇见他的初恋情人,便离开这个家。他的父亲已经84岁了,不认那个女人,只认我,我们还在一起生活”。张孟华说这些话时,神情淡然,语气平静,话从她嘴里出来,轻飘飘的,似乎说的不是自己,而是与她不相关的事。我不由得深深地看着她,一种同情、怜惜、愤懑与敬佩的情绪在心间萦徊。

预感得到了证实,她果真是一个有着不同寻常经历的女性!

“能给我说点你的事情吗?”我轻声说出这话后,脸突然热辣辣的,有犯罪的感觉。让别人揭开自己的伤疤,让悲痛的往事血淋淋地呈现,是否太过残忍?但要完成采访任务,又必须要了解她。

张孟华的脸上依然平静如常,眼神变得有些迷蒙。她的眼光落在茶几上的两杯水上,杯中的水汽在袅袅升腾又慢慢弥散。她开始讲那些已经逝去的往事,我则静静地听着,不停地记着笔记,时不时插话问一些她没表述清楚的事。我们的聊天就如这杯中的水汽般自由而散漫。

其实张孟华今年才49岁,略显苍老的面容上依稀还能看到年轻时的丰采。

那时她是单纯、漂亮、心地善良的一个农村姑娘,是四川省仁寿县文公人,小学毕业后在家帮父母干活。20来岁时,哥哥在水磨镇开了一家砖厂,有了孩子后,请她到水磨镇帮着带孩子。那是一段无忧而快乐的生活,水磨镇美丽的山水风光、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和淳朴善良的乡风民俗,让她很快喜欢上这个地方,甚至产生了在水磨镇成家,永远留在这个山清水秀地方的想法。

这时水磨镇上的一位青年闯入她的心中。那个青年叫王茂涛,祖辈都居住在水磨镇,对张孟华一见倾心,便时不时约她见面。张孟华见王茂涛待人诚恳,为人实在,聪明能干能吃苦,交往一段时间后,便认定王茂涛就是带给她幸福,让她终身有所依靠的男人。那时的张孟华,仿佛心里盛满了蜜糖,满脸都是从心里溢出的甜甜的笑。

怀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期盼与憧憬,1994年 2 月,21岁的张孟华嫁给了王茂涛,从此将自己一生的悲喜哀乐与这个家紧紧捆在了一起,用自己的善良、宽厚与辛劳维系着家庭的兴衰与变故。

婚后夫妻倆相亲相爱,无论是下地劳作还是做家务,都如影相随。不久,他们的大女儿出生了,随后又生下二女、三女和小儿子。四个孩子的相继降临,让这个家充满了欢乐,也带来沉重的经济负担。丈夫王茂涛细心地呵护着妻子和孩子们,当看到妻子干重活时,会从妻子手里抢过来自己干,外出打工挣的钱,也都如数交给妻子。他决心尽全力让妻子和孩子过上舒心的生活。而张孟华在感受丈夫情爱的同时,对公婆视同自己的亲身父母般尊敬有加,尽心尽力操持着家务。她也到镇上的工厂打工挣钱贴补家用。她勤俭持家,待人接物礼貌周全,把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净整洁,邻里关系融洽,公婆逢人便夸她是个乖巧能干的好儿媳。

公婆将她当女儿疼着,有时与丈夫发生争吵,不管她有理还是没理,婆婆总是骂儿子,护着她。公婆的爱,丈夫的情,让她对这个家充满了感情充满了爱,也赋予她沉重的责任。她的公公王思和原在马尔康森工局当伐木工人,后来调都江堰灌运处工作,1988年提前退休回水磨镇老家。2000年5月,因脑梗导致偏瘫,因送医及时,出院后与几姊妹悉心照顾公公,为他求医、喂药、端茶、倒水,做保健按摩、清洁卫生,使偏瘫逐渐好转,但从此落下行动不便的病根,张孟华一直细心地照料着他的饮食起居,公公对这个儿媳心里充满感激之情。

贫穷而平淡的生活,在张孟华的悉心打理下,竟也过的热气蒸腾,和美顺畅。公婆的贤达、丈夫的体贴勤劳、孩子们的懂事,都让张孟华欣慰,再苦再累都觉得幸福。她常在劳作之余,站在寿溪河边,看清澈的河水奔涌向前,看河两岸山坡上生长茂盛的树林。她喜欢它们奔涌和蓬勃的样子,就像喜欢她的四个孩子一样。她没读过多少书,可明事理,她希望孩子们能像树一样成才,能像寿溪河一样冲出山岭,寻找更开阔的地方,有更好的前程,过更好的日子。这是她作为一个母亲的希望,也是这个家的希望。她向神灵祈祷,保佑她一家人无灾无难,孩子们个个有出息。她相信,只要和丈夫同心协力,这希望就有可能实现。

灾难中她选择了坚强与善良

可灾难还是来了,在她毫无防备时,在她意料不到时,倏忽之间突然就来了,一个接一个。

2008年5月12日下午两点28分,震惊世界的汶川8级特大地震发生了,顷刻之间,天崩地裂,山河破碎,房屋倒塌,数万生命陨落,数十万灾民深陷灾难之苦。水磨古镇距离震中映秀不到10公里,全镇近2万人受灾,90多人死亡,大量房屋和公共基础设施倒塌或严重损坏。说起当年地震的情况,张孟华说话的语速突然快了起来。她告诉我,地震时公婆就住在隔壁,丈夫在广州的电站工地上打工,四个娃娃在水磨镇学校上课,她因头晚在水磨镇永瓷厂上夜班,正在家里睡觉,隔壁开麻将馆的邻居叫她起床打麻将。刚起床房子就开始剧烈摇晃,赶快跑出房子,见公婆和丈夫的三哥也跑出来了,还没来得及跟他们说话,房子就轰的一声垮塌了。当时她就急了,不知道四个孩子怎么样了,急忙跑到学校,见孩子们都好好的,才放心了。她回到倒塌的房子里,刨出一袋米,煮了一大锅稀饭,招呼左邻右舍的人来吃,大家算是吃了点晚饭。她还告诉我,地震时,没觉得害怕,因为要处理很多事情,顾不上。首先是要解决一家人住的问题,便用塑料彩条布搭了个棚子,一家人在棚子里住了两个多月后才搬进了政府搭建的板房。

地震后她丈夫在广州急着要回家,老板给他买了火车票,到都江堰后路就不通了,他是走路回水磨镇的。在路上遇见伤员,便帮着抬担架救人。回到家见房子垮成废墟,孩子们一个读初中,两个读小学,最小的还在上学前班,老人孩子一大家子总得有房子住才行,夫妻倆便商量重新建房的事,可当时他们根本就拿不出钱来。张孟华向她娘家哥哥借了两万,国家又补贴了建房款两万两千元。建房的钱有了,意味着新的家又会有了,张孟华觉得生活似乎又有了希望。

那段时间,丈夫王茂涛最辛苦。建房要请工人,小工工钱一天100元,师傅150元,按天算。为了省钱,很多活都自己干,用板车拉砖瓦、钢筋,自己和水泥,能自己干的活绝不请人干。地震后砖瓦等物资特别紧缺,为让一家人尽快住进新房,常夜半三更去排队,困了地上铺块塑料布倒头就睡。张孟华则负责全家和工人的一日三餐,虽然很累,但她心里高兴。想着新房建好,全家人住进新居,开始新的生活的景象,觉得苦也是甜了。她相信党和政府及全国人民为灾后重建投入这么多的人力物力,帮助灾区人民重建家园,以后的生活会越来越好。回忆起当初建房的情景和丈夫的辛苦付出,张孟华的语气里满是心疼和感激。

就在夫妻倆重建新房忙得不可开交时,生活的不幸又一次降临到这个家中,2009年4月,婆婆黄淑仙突患甲状腺癌,使这个经济拮据的家庭又一次陷入困境。她尽其所能为婆婆看病治疗,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她,变着花样做她喜欢吃的饭菜,她相信婆婆能一天天好起来。这时她只有一个念头:房子修好了,搬进新家,一家人好好过日子,让公婆享享福。

这个简单的信念,支撑着她。很快,新房建好了。张孟华更忙了,忙着买家具、布置新居,忙着照顾公婆、孩子,忙得忘了自己,也忙得忘了丈夫有多长时间没跟她说贴心的话,没跟她亲热了。她快乐地忙着,却不知道,一个犹如地震般摧毁她家庭的情感灾难,正如一块巨石般重重地向她咂来——她的丈夫王茂涛,与初恋女友在水磨镇偶然相遇,旧情复燃,坠入情网,于2009年年底,抛下她和重病在身的父母及四个孩子,离家出走到广东打工并同居了!

丈夫的背叛,令张孟华痛不欲生,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丈夫和自己15年的感情,怎么说没就没了?自己这么多年的辛苦付出,抚养孩子,伺候瘫痪生病的公婆,难道丈夫都忘记了吗?没了丈夫,这个家还成其为家吗?孩子们还这么小,就失去了父爱,公婆一个瘫痪一个身患重病,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她白天黑夜地想,还是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哭,眼泪像水一样地流。她哭孩子们也哭,公公婆婆也哭,一家人哭成一团。看着这原本和睦幸福寄予莫大希望的家,现在变成这个样子,张孟华的心里如乱箭穿心。她和丈夫吵,吵过了又好好说。公婆骂儿子不学好,糟蹋了好好的这个家,骂过了又劝,他们都想把这个被“情”迷了心窍的人的心拉回来。但王茂涛却吃了称砣铁了心,说不能再对不起他的这个同班同学,他的初恋。

他还是走了,抛下这老老小小一大家子人不管不顾地走了。

可张孟华却不能走。她不能像丈夫那样狠心地不要这个家,她丢不下四个年幼的孩子,也丢不下待她如亲生女儿般的公婆。她说:“在这最难的时候,我如果像他一样也走了,就等于是我亲手杀了公婆和三女一儿,这个家不但全毁了,我也会成为这个家的罪人。我的良心不让我那样做,他不仁,我不能不义。可我怎么管这个家呢?我拿什么去管呢?那时我真觉得地震又来了,家又被毁了。”

张孟华说到这里时,喉咙有些哽咽,我抬头看着她,见她眼睛有点发红,那些不堪的往事,让她的脸色更暗沉了。她端起茶几上的水杯,喝了口水,脸色随即缓和了下来。我的眼睛突然热辣辣的,鼻子有些发酸,作为一个女人,我完全能感受她当时那种锥心的痛,那种茫然与惶恐,绝望与无奈。

她放下杯子,没再说话。我也没说话,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客厅里静悄悄的,仿佛时间停止了,凝固在那个痛苦的时段。

她又端起水杯,喝了口水,平静了一下心情,嘴角向上杨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又继续说道:“人是憋出来的,天无绝人之路,总得想办法把这个家拖起走。当时我就想,管它呢,走一步看一步,地震那么大的灾难都抗过去了,我就不信,还能让他憋死?我只要活着,这个家就还在。他扔下亲生父母不管,我管,我给两个老人尽孝,直到他们百年归山。我也是当母亲的,我也有儿女,我的以后会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我要为他们做出个好样子。只要我不倒,我们这个家就不会倒。”

悲痛中的张孟华,又开始忙碌起来,为一家人的生活起早贪黑地忙。他们建的新房,政府统一规划,底楼是商用房,她先用来开餐馆,但因不善经营,生意做不起走,后来就不做了,把三间铺面租给了别人。因水磨镇灾后重建以旅游为主,三间铺面那时一年能收三四万元,这些租金除还建房时的借债,基本能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而政府这时也出台了村民购买社保的政策,交一万元,到年满退休年龄时每月可以领退休金。可当时她根本拿不出这笔钱,也不打算购买社保。这时公公王思和竭力劝说她一定要购买社保,说将来老了多少有点退休金,晚年生活才有保障,又将自己省吃俭用攒下的退休金拿出来,让她交了社保的钱。张孟华说,我现在每月可以领退休金1210元,这都是公公的恩情,让我感受到亲情的温暖。我觉得无以回报老人,只有更好地照顾他们,才能表达我心中的感激。

而此时重病的婆婆,因儿子的离家出走,心里郁闷,病情愈发加重,被病痛折磨得痛苦不堪,直至倒床不起。在生命的最后两年,病情一天比一天恶化,身体逐渐失去知觉,常常大小便失禁,拉在床上、身上,恶臭无比。张孟华看着一直待自己宛如亲妈的婆婆被病痛折磨,心里既心疼又难过,她不厌其烦地为婆婆换洗被褥衣物,擦洗身子,尽量让躺在床上的婆婆能干净舒适一些,直到婆婆的生命走到尽头,也从来没有过任何怨言。

公公王思和看着忙里忙外、劳累不堪又通情达理的儿媳,心里总有一种负疚感,觉得儿子负了她,他们又给她增添这么大的负担,心里闷闷不乐,张孟华就时常跟老人聊天,开导他,说能给他们养老送终,是她修来的福气, 自己做的这些事,是作为子女应该承担的责任,只有老人心情好,她才能好,这个家才能好。

命运多舛仍坚守当初诺言

   寿溪河潺潺地流着,没有激流,也没有浪花,它悠悠地流过水磨镇,把四季的景色迎来,又把四季的景色带走,年复一年,滋润着水磨镇上的人们,也滋润和抚平着张孟华那颗痛苦和忧伤的心。十五年来,她尽全力支撑着这个家,养育着她的四个孩子,照顾着她的公婆,送走一个个寂寞的夜晚,也迎来一个个充满希望的清晨。经过这么多年,她逐渐想明白了,既然丈夫已经决心不回这个家,那就成全他吧,给他自由,让他去寻找想要的幸福,和那个她爱的女人无羁绊地生活,也让自己得到解脱,于是在2014年与丈夫办理了离婚手续。

离婚时法院判决所有房产产权归四个孩子,三间铺面的租金收入王茂涛与张孟华各人一半,张孟华系四个孩子的监护人,孩子由两人共同抚养,父母由王茂涛照管。但在具体执行时,王茂涛仍然没管孩子和父母,但也没有收取过一分钱的租金。

离婚后的张孟华不再记恨王茂涛曾经带给自己的伤害,不再在痛苦中煎熬,但她却记着他的好,记着他曾经带给自己的幸福。可她的孩子们却不能原谅父亲对母亲的伤害,忘不了在没有父亲的日子里,他们和母亲度过的那些艰难的日子。特别是最小的儿子,说起父亲,更是气愤与一脸的不屑。她的公婆也不能原谅王茂涛。儿子为了自己的那点私情,竟然抛家弃子,不顾瘫痪和患癌症的父母的死活,把所有的艰难与责任都仍给儿媳张孟华。他们不认那个女人,不许她跨进家门半步,在他们心中,只有善良温和、勤快懂事、忍辱负重也要侍奉公婆,含辛茹苦也要把四个儿女养大成人的张孟华,才是他们王家的媳妇。有张孟华的照顾与陪伴,他们的晚年生活才安稳踏实。而张孟华只要听见孩子们埋怨父亲、公婆数落儿子,就教育和劝导他们。她对儿女们说,你们的生命是父亲给的,虽然他做了对不起我们的事,离开了我们,但打断骨头连着筋,血脉亲情是割不断的,他还是你们的父亲。他也不是不爱你们,铺面的租金一分钱也没问我要过,也算尽了抚养你们的责任,你们也要记着父亲的好。她劝导着公婆,希望公婆也站在儿子的角度替他想,离婚也是迫不得已,他总不能负了我又负了初恋,他觉得和那个女人生活在一起才幸福,就由他选择,随他吧。渐渐,原先笼罩在家里那种阴冷的气氛逐渐消褪,又恢复到过去一家人平静融洽的生活情景。

可命运似乎对这个家格外残忍,已经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的张孟华,偏偏再一次受到了命运的捉弄,2016年10月,她病倒了,确诊为尿毒症。医生说,已经很严重了,除了吃药,必须每周透析三次,才能维持生命,而每次透析的费用,少说也得800元。这个不幸的检测结果和今后高昂的治疗费用,给了张孟华当头一棒,她头晕目眩,只想到没人的地方去放声痛哭一场,只想质问苍天,为什么要给她这么多的磨难?但当她冷静下来后,想到一旦自己发生意外,这一家老小今后谁来照管,自己必须坚强地面对疾病,她打定主意,积极配合医生治疗,与疾病做斗争,让自己好起来。

张孟华生病住院的消息不胫而走,她的家人朋友、亲戚邻居来到身边抚慰着她,那个弃她而去的前夫王茂涛,怀着愧疚的心,也来到医院探望和照顾她,街道和乡镇领导更是送来关怀,对她伸出援手,在住院当年,红十字基金会就给予她一万元的救济金,以后镇里每年也有少量的补贴。张孟华又一次挺了过来。

生命真是一种神秘的力量,说它脆弱,它就像薄冰一样不堪一击,说它坚强,它又如大山一般坚韧不拔。张孟华就因为心中放不下她的家,为了这个家她必须活着。就是这个信念,让她拖着病弱的身子,坚守着当初的承诺,日复一日地照顾着两位老人和孩子。婆婆病故后,仍然一如既往地照顾着风烛残年的公公。孩子们也不辜负母亲的希望,好学上进,明辨是非,善良敦厚。如今大女儿和二女儿已经结婚,有了幸福的小家庭。三女儿大学毕业在成都工作,小儿子也考上泸州的一所大学,正在读大二,面对这两年疫情肆虐,旅游业受损,铺面租金下降的窘境,前夫便承担起儿子一半的学习和生活费用,公公也从自己每月的养老金中拿出部分补贴她作透析的治疗费用,谈起现在孩子们的情况,张孟华脸上现出欣慰的笑容。

这笑容如一束灿烂的光,让张孟华那张原本黯淡的脸顿时生动明媚起来。

我看见那笑容里荡漾着她的爱与善良、坚强与坚守,也荡漾着亲情和社会对她的温暖与关爱。

这份人间的真情,宛如那条美丽的寿溪河,汨汨地流淌着,流向远方......

 

                           2022年11月8日完稿

此文发表于《大中华文学》2023年第4期

作者简介:袁瑞珍,中国.四川省.夹江县人。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美国中文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诗歌学会会员、成都市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文艺传播促进会名誉副会长、四川省文艺传播促进会女散文作家创作中心名誉主任。

创作的通讯、报告文学、散文、诗歌等作品散见于国家及省市报刊杂志,有多篇报告文学作品被收入国防军工系统出版的报告文学集和《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杂志中,散文和诗歌作品被选入《中国散文大系》等二十几种选集。2018年《穿越生命》散文集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 有多篇散文作品和诗歌获中国当代最佳散文创作奖、全国纪实散文大赛优秀奖、第二届“四川散文奖”等十几项文学奖项,并入编2017年中华文学艺术人物年鉴。出版有《穿越生命》《灿烂瞬间》散文集和《静看花开》评论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