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

            十月底到了收麦子的季节。四班从建房工地抽了出来,投入麦子入仓的工作。

            在知青到达之前,三合是黑龙江边的一个小村落,有140多口人,其中全劳力约占人口的一半。中苏边境冲突之后,知识青年一批批地到来,尖峰时期达到二百多人。早期的东北知青离开后,村里仍有140多个上海知青。虽然知青人数与老乡数目基本相当,然而知青个个都是全劳力。这样,以知青为主体的民兵连就成了村里的核心,并且村里的领导逐渐也都由上海知青担任。几年过去后,三合站演变为一个特殊的知青点。

            在大兴安岭的历史上,进山伐木一向是闯关东人的主要收入来源,而种庄稼是留家妇女的工作。在春夏季节,男人进山放树,女人在家种上一块地。面积不需要太大,庄稼和蔬菜只要够全家一年食用就成。肥沃的土地在大东北比比皆是,而在当地成为地主、富农的,往往并不是最有本事或发财慾望的男人。男人夏天在森林里伐木,入秋后把木材扎成长长的木筏,乘冰封之前顺黑龙江漂流而下,运到贸易重镇黑河后卖给当地的木材商。在黑河花天酒地个把月之后,男人们带着剩余的票子回村猫冬,和老婆孩子一起过年,再等来年开春后重新结伙进山。

            大批知青的到来,给村里的口粮供给造成了很大压力。村子周围平坦的土地全部开垦成农田后,才解决了知青的吃饭问题。为了向国家交公粮,知青在吴八老岛上开出了麦地,公社又把离村子几十公里的一片干草甸子划给三合,在那里又开垦出五百多公顷的耕地。这个新点成了我们村的粮食基地,取名“向阳村”,而大家一般称它为“河南屯”,因为它地处呼玛河以南。有了河南屯后,我们村开始年年向国家交公粮。

            通过知青和村民的努力,村里的耕地已经扩展到一千多公顷,小麦的播种和收割也都实现了机械化。在那个化肥还不普及的年代,肥沃的黑土地不用施肥就可以维持作物的生长,然而村里的有限劳力无法在如此大片的麦地里精耕细作。在夏季,我们队里的人手只够给大豆和菜地锄草,而麦子从春天下种后到秋天收割时,一直在地里自生自长。入秋后,康拜因(联合收割机)把麦子收割下来脱粒,其中接近一半是草籽。因此,扬场和装袋就成了麦收后的主要工作。

            与盖房时挑水泥和砖块相比,扬场是个轻活。篮球场上堆成小山的麦子被大铁锹一铲铲地掀向空中后,风力会把比重较轻的草籽吹向远处,而麦子则掉在近端。有些地里收的麦子混杂着大量草籽,前后得扬上好几遍,一天下来胳膊和腰累得又酸又痛。经过几番折腾后,搞干淨的麦子就可以装袋了。算下来,我们麦地的亩产量只有一百多斤,相当于种一粒种子收回三粒麦子。在收上来的三粒麦子中,一粒留种,一粒交公粮,剩下的一粒留作口粮。

            在麦收季节,男知青的重活是扛麦包。一个封了口的麻袋里能装180斤麦子,要是大豆就会是200斤。经过一个夏天挑水泥和砖块的锻练,我扛一袋麦子或大豆时双腿已经不再打颤了。这时,我只需学会如何在别人把麻袋提离地面的瞬间,一步钻入麻袋下方,再顺势直腰来把麻袋顶上肩头。经过了几次练习后,我就和老知青基本没差别了。

 

            一天,我所在的四班和刘琴当班长的七班一起跟车去公社粮站交公粮。到了白银纳后,两车麦子很快就卸完了,大家涌去了供销社买一些村里小卖部没有的生活用品,而刘琴则带着我去公社公安派出所看她的朋友何丽。

            何丽是刘琴和肖怡的中学同学,原来在我们村下游的一个屯子里插队落户,这时她已是公社派出所的副所长。走进副所长办公室后,一个眉目清秀,身材苗条,身着一身深蓝色的警服的南方姑娘站起来和刘琴热情地打了招呼,之后刘琴介绍了我。我原来想像中性格粗犷的大兴安岭边境女警官的形象,一下子被这个嗓音轻柔,举止充满女性魅力的上海女知青所取代,让我不由地感到她与周遭环境的不协调。然而,没过一两分钟,她那轻松自如和自信的谈吐就让我相信,她确实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

            来派出所之前刘琴告诉我,何丽是三合民兵连老连长单伏林的爱人。我来时,单伏林已经上调到县委,但还经常回三合村来。我来三合后见过他几次。他为人热情,谈吐干脆,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单伏林原是68年来到三合的第一批呼玛县城知青之一,这时已经是呼玛县县委副书记,黑龙江省委委员,同时又是四届全国人大的代表,一颗政治新星,前途无量。

            我以后在连部当通信员时,查看了档案柜里的一些内部文件,了解到69年中苏在吴八老岛上冲突的背景。历史上,大兴安岭人烟稀少,江心这些无人岛屿的主权没人计较。日本占据东北时,边境管理变得非常严格,日方不许中国人过江,也禁止苏联居民和军人上岛打马草。苏联红军出兵东北后,边境管制日益松弛,直到60年代中苏交恶后情况才又日趋紧张。双方关系恶化后,苏方把边境居民后撤了20公里,江边只留下边防军。尽管如此,文革前苏军还是每年上岛打草。因为岛上的马草足够苏军和我方居民使用,中方也不介意。文革后,我方红卫兵小将开始阻止苏军上岛,而老毛子则开始和中国居民用木棍和铁锹大打出手。老毛子人高马大,起初我们的村民吃了亏。不久,沈阳军区侦察营的军人换上便衣扮成村民登岛。等再动手时,这些会擒拿和武功的侦察兵把老毛子打得鼻青眼肿。这以后,苏方知道我们这边的“农民”有讲究,就停止派人登岛,但一见中方人员上岛就隔江开枪射击。我们的边防军和民兵那时是“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巡逻队冒着弹雨出发,大部队则在岛后的洼地里潜伏,准备苏军登岛时就硬干。单伏林和其他民兵守着装满弹药的马车,隐蔽在低洼地里,专等部队打响后上去补给。一天,一匹挂着弹药车的马被枪声惊吓,从隐蔽的低洼地里直往明处冲。要是马车冲到暴露的开阔地,被老毛子击中,车上的弹药爆炸,在国际上丢脸不说,可能还会造成隐蔽在战壕中的解放军人员伤亡。这个单伏林,在弹雨下紧紧地拉着马缰不放,拽着车跑出去了几十米,硬是把马给制服了。他因此被中央军委授予二等功,成了反修战斗英雄。

            枪声停息后,单伏林的政治前景就显而易见了。他一身兼备了在当时青云直上的种种条件:文革中的红卫兵小将,早期下乡的知识青年,本人在反修前线立下了战功,又是少数民族鄂伦春人。不到一年,他的仕途就从小小的三合站延伸到了省府哈尔滨,转而又去了北京,代表反修前线的边疆人民参加了全国四届人大。

            那年他才二十八岁。

            单伏林的爱人何丽来黑龙江前有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在吉林省插队。当时俩人很想调到一起。吉林省已经答应了接收她,但要离开黑龙江并不容易。她几次打的请调报告送到县知青办后都石沉大海。说来也巧,不久后,还是单身汉的单伏林去察哈彦检查工作,一眼就爱上了她。这以后一段日子里,单伏林总去那村巡查工作,找机会与她接近。但无奈人家早就心有所许,县委副书记、省委委员、四届人大代表也打不动她的心。这老连长回到县里寝食不安,找了县委书记交心。书记立马就坐着吉普去了村里,找女知青谈话。书记是个粗人,直来直去,没说几句话就交了底:小单这人,政治前途无量,又是战斗英雄,特重感情。他见了你后,简直像丢了魂。你要是答应的话,他会对你好上一辈子。我也会马上交代,来安排你的工作。

            临走书记甩了一句,你转去吉林省插队的申请,绝对是不会批准的。

            她哭了一夜,第二天给男朋友写了封长信,希望两人来世再还愿。几天后,县委书记接到了公社来的电话。公社请示:书记安排工作这一说怎讲?书记问,当公安怎样?没几天,吉普车就来村里把人给接走了。经过一段恋爱,单伏林和这位上海姑娘结了婚。英雄美女,呼玛县里传为美谈。书记拍板,宴席开了十几桌。

            听了这个具有现代传奇的故事后,以后我每次在公社见到何丽时,总会想起那天晚上哭红了眼睛的姑娘。我总以为会在她脸上找到一丝悲哀的痕迹,或在她眼里看到一线深埋着的惆怅。但我连一丁一点的影子都找不着。她谈吐那么开朗,笑得那么自如。显然她己经找到了心境的归宿。

            不知怎么,倒是我自己感到了一丝丝说不出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