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黑龙江  《五月的白雪》

 

            火车沿京沪线一路北进,跨长江过黄河,二十小时后到达了天津。我们乘坐的是上海至北京的普通快车。我们的车票只买到天津,理应在天津下车后转车北上,进入东北。但是我们另有计划。我们要去北京转一圈。

            那时进北京的管制佷严。买进京的火车票要凭单位的出差介绍信,或者出示你在北京居住的证明。五一国际劳动节快到了,国家领导人要出席形形色色的庆祝活动,首都的安全管制更收紧了一层。刘琴、江捷俩则胸有成竹。按照她们的计划,列车进入天津站前,我们分别藏到了车厢两侧的厕所里,把门反扣着。等火车离开天津站十几分钟后,我们才打开厕所门,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过了天津,车厢已经空了不少。与其他铁路线相比,京津线的路轨明显地平整不少。尽管车速加快了,车厢里几乎感觉不到上下颠簸。车轮与铁轨接口摩擦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嚓嚓声也变得十分柔和。温暖的春风吹进半开的车窗里,车厢的麦克风也反复播放着革命歌曲,如“我爱北京天安门”,“大海航行靠舵手”,“从草原来到天安门”。歌声不断地提醒着你,你快到毛主席住的地方了。

            等乘务员来查票时,火车离开天津站已经快半小时了。我们堆起笑脸,对操着标准京腔的中年女乘务员说,我们都是在北大荒下乡的知识青年,在返回农村的路上,想进北京去看一下祖国的首都。她对耍这伎俩的人一定见得太多了,没给我们任何脸色看,也没去找乘警。

            “补票费加罚款,一人两元二角。”

            城市里的人对下乡知青大多抱着一点怜悯之心。

            我们掏出准备好的人民币买了新的车票,理所当然地回到了座位。江捷对我说:“这个方法没有一次失败的”。

 

            在北京的一周排得满满的。我住在爸爸的老大姐,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王苹阿姨家里。我们去看了天安门广场,故宫博物馆,十三陵,和颐和园。王苹阿姨还给我们三人弄到了民族文化宫五一联欢会的入场卷。

            在北京住了一星期后,我们又登上火车继续北上的旅途。

            一出山海关,气温立刻下降了几度。出关后,塞外的景色随着北进的列车愈显荒凉。越往北走,我们的衣服加得越厚,乘客上上下下得也更勤快了。驶过了辽宁和吉林两省后,火车进入了黑龙江。我们在省府哈尔滨换上了慢车,车号也从两位数变成了三位。越往北走,车窗外居民点的间距也拉得越大,北大荒的气息也越来越浓。过了松嫩平原后开始进山,车尾又挂上了一个机车助推。从车窗探出头去,看到一前一后两辆蒸汽机车吐着白烟,一推一拉,带着长长的绿色列车在山林中不紧不慢地行驶。在大兴安岭特区首府加格达奇我们换上了林区火车。这时的车号已经变成四位数字,速度犹如蜗牛。林区的客车每到一个林业区就要停站。尽管几乎没人上下车,但列车还是开了十几分钟,就停上五分钟。这些林区小镇都有让人耳目一新的响亮名字,如“险峰”,“峻岭”,“新华”,“东风”,“碧泉”,“跃进”,“东方红”,等等。1965年十万铁道兵奉命开发大兴安岭,至今也不过十年。这些新兴城镇富有文化大革命气息的名字,让这片古老的原始森林变得异常年轻。

 

            列车越往北走,车厢越空。上上下下的乘客不外乎是林区工人、干部、为数不多的农民,剩下的就是操着各地口音的知识青年。火车车厢里人口比例和北大荒一样,男人大大超过女人。历史上闯关东,都由青壮年男人打头阵,立下脚跟后,再把关内的家小接出来。许多探路的人到了大东北后一去不返,音信全无。车窗外山林间的空地上,处处能见到一片片野草覆盖的无碑土墩。黑土下躺着的不知是满清,民国,还是共和国的先辈们。

            一路上,最让我惊奇的是车站里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乞丐。在上海,我很少见过要饭的人口。只有在邻近省份遇到洪涝或旱灾时,上海市区会在短期内出现一些拖家带眷行乞的灾民。不久,他们就会被民警带走,然后遣散回乡。没料到在资源丰富,工业发达的东三省,铁路沿线的乞丐比比皆是。火车一停,站台边和车窗口就围上了行乞的妇女和儿童。尽管我极力把视线移开,他们还是能快速把我从人群里分辨出来。于是我就不得不掏出一两毛人民币,尽量送到带着婴儿的年轻母亲或着衣衫褴褛的儿童手中。江捷开玩笑说,要是我再不注意,到了三合我准保一文不名。

            过了加格达奇,就进入了边境管辖区。带着手枪的列车乘警开始在一节节车厢里查验证件。乘警和乘务员不同,他们不查车票,只查边境地区通行证。过了一会儿,乘警从列车前端的车厢里陆陆续续地向后押人。被捉住的人里有单个的,也有三五成群的,都是关里农民的打扮。在我们这节车厢里,乘警扣住了六个人。两个是带山东口音的小伙子,另外是四口一家。那个爸爸大概三十多岁,戴着一顶蓝布帽,脸上棕红色的皮肤嵌着几条深深的皱纹。他肩上扛着全家的行李铺盖,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跟着警察走。年轻的妈妈一手抱着熟睡的婴儿,另一手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儿。女孩扯着妈妈的衣袖,一边走一边用她那两只惶恐的大眼睛扫视每个座位上的乘客,好像不明白,为什么独独她家的人要被警察带走。

            刘琴向我解释:“盲流。”

            “盲流?”我问道。

            “盲流就是盲目流入人口,从关内到东北来挣钱的。他们这家人大概是第一次来,不知道边境的情况。乘警一过加格达奇就检查边境通行证。有经验的人,通过这一段铁路时就步行。过了这一段后,警察看到盲流就是睁只眼闭只眼,管得就松多了。”

            “那警察会拿他们怎么办?”

            那个小女孩的两只大眼睛眼还留在我的脑子里不肯离去。

            “铁路公安局会把他们遣返回家,不过他们不久就会再回来,闯几次后总会成功的。我们在林子里常常撞见他们住的营地。他们砍树,搭棚子,开一片地种粮食,再下套子抓狍子,有肉吃,还有皮毛。比他们老家好多了!队里的马草不够时的年份就跟他们买。他们也采蘑菇,摘木耳,打柴。一年下来,能挣不少钱。”

            “狍子是什么?”

            “短尾巴鹿。”

            “这些盲流冬天怎么办?”

            “夏天赚够了钱,冬天回家乡去过春节,到第二年开春后再回来。有的人冬天也留在这儿伐木。”

            江捷放下手里的书说:“没有许可的话,放树是犯法的。他们卖木材时要是被抓到,要判刑坐监狱的。”

            不久后窗外的夜色降临。小女孩的一对大眼睛伴随着我,直到我进入了梦乡。

 

            列车在山林里磨磨蹭蹭地行驶了将近两天两夜,终于到达了我们的目的地塔河车站。塔河是个林业局所在地,一个森林城镇,也是通向边境的三塔公路的起点。三塔公路全长118公里,连接三合和塔河。这条公路的终点就是我们的目的地,黑龙江边的三合站。

            在塔河下了火车后,我们肩上搭着旅行袋,手里拖着木箱子,来到了镇上唯一的招待所。招待所是幢两层楼的平顶房,此刻还剩几间空房。刘琴、江捷住进了楼下的一间,我登记上了二楼的一间。我的房间里除了两张单人床和一张简单的桌子外,四壁空空。这时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另一张床铺还空着。我想我运气不错,今晚这间房间大概就属于我自己的了。经过几天几夜的火车旅途后,我一进被窝就不省人事了。

            一早睁开眼时,天刚放亮,另一张铺位还是空着的。我钻出被窝,不禁地打了个寒颤。早上的气温比昨晚降低了许多。我披上外衣,走到二楼房间外的长廊上眺望出去。一夜下来,塔河镇已经被一场春雪覆盖得严严实实。这时雪已经停了。初升的太阳照在白雪上,整个小镇亮晶晶的,一片洁白。房屋、公路、机车、木堆,一块儿被白雪盖着,只能从雪地的轮廓上辨别出它们的形状。望向远处的崇山峻岭,绿色的松林在晶莹的雪地衬托下鲜亮极了。

            我打开箱子找出了棉袄穿上,再走出房门,把林区的早晨吸入我的肺腔。

            今天是5月3号。上海人已经穿上了衬衫,街上的空气中也飘逸着梧桐树的花絮。而这遥远的北国边陲还是一片白雪莹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