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中的飞龙鸟》

 

            七点钟一过,我就到刘琴和江捷的房间敲门,叫她俩一起去招待所食堂吃早饭。

            刘琴看到春雪高兴地叫了起来,江捷则一脸沮丧。她说,春天下雪唯一的优点就是化得快,她只喜欢黑龙江的夏天。两年后我从上海探亲回到黑龙江时,才体会到江捷此刻的心境。

            我们来到招待所大院时,看到院墙边停了七八辆大卡车。掀开食堂门上厚厚的棉布门帘时,一股充满馒头香味的蒸汽扑面而来。大餐厅里放满了十几张桌子,暖气开得很足。靠近厨房的两张空桌子上放着写了“预定”两字的标签,其它大部分的桌边都坐满了人。我们买了冒着蒸汽的馒头和小米粥,加上一碟醃菜,端到门边一张油腻的方桌边坐了下来。

            我们不紧不慢地吃着。我注意到刘琴的眼睛不时地扫瞄着食堂大厅。

            不久,棉布门帘随着喧哗的人声被推开。七八个身穿沾满机油工作服的男人一面大声说着话,一面走进了餐厅,同时带进来一股清新的冷空气。他们径直走向那两张预定的空桌边,把它们拼放在一起,然后围着坐了下来。

            在食堂后屋做饭的厨房师傅来到了饭厅里,招呼着那新来的几位:“来啦。”

            坐在饭桌一侧的年纪最大的一位工人对食堂师傅嚷道:            “嘿,老李,弄个黄菜炒黑菜!”

            “就上!要啤酒吗?”

            “哪门子的话。我们吃了要开车上路。”

            原来他们都是卡车司机。

            被叫做老李的师傅一面走回厨房,一面说道:“这场雪会滑。上路加个小心。”

            过了几分钟,当我还在琢磨什么是黄菜炒黑菜时,老李师傅端出来一个只有在东北才能见到的特大菜盘,足足有两尺长,一尺宽。里面盛着油晶晶的鸡蛋炒木耳,堆得有一个手掌那么高。盘子放到桌子正中,工人们掰开了馒头,用筷子夹着鸡蛋,呼呼啦啦地就着小米粥吃了起来。

            又等了几分钟后,刘琴和江捷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站起来走到了工人们的桌边。

            “请问师傅去哪儿?”

            年纪最大的那位抬起头,问刘琴:“要搭车吗?”

            刘琴微笑着答道:“我们找车回三合。”

            年纪最大的那个司机环顾一下他们的桌子,眼光停在了一个年轻小伙子身上。

            “你的车去白银纳?”

            小伙子点了点头。

            刘琴转向小伙子问道:“师傅能带我们一下吗?”

            “你们几个人?”

            “三个。我们俩儿,”刘琴点了一下身边的江捷,又指了指坐在远处的我:“还有他。”

            我笑着向年轻司机摆了摆手。

            “好。”年轻司机说,“把你们的行李搬到那灰色的跃进牌卡车上。吃完饭就上路。”

            我们匆匆回房间拿行李,然后把箱子、旅行袋装上了灰色卡车的敞篷车厢上。车厢是空着的。司机一定刚把货卸在了火车站。

            几分钟之后,年轻司机到了。

            他打量着刘琴和江捷说:“我的副座上还能坐一个人。”

            我们让江捷坐到驾驶室里。我和刘琴则攀上敞篷车厢,坐到了行李上。卡车启动后拐出招待所大院,慢慢地上了公路。

 

            白银纳是欧浦公社所在地,离三合还有二十一公里。刘琴告诉我,到了白银纳后就不用愁了。要是找不到便车,就给生产队打电话,让队里的拖拉机来接一趟。

            离开塔河后不久,卡车开始攀山。车子路过不平整的路面时上下颠簸,我们的屁股也和行李一起跳动着,不时滑到车厢的边缘上。我们不时地移回车厢中央,以免被颠下车去。从驾驶室的后窗看进去,江捷和司机谈得有说有笑。

            离开塔河镇越远,三塔公路两面的森林就越密。两天前经过小兴安岭时,火车轨道边的林子基本已经被剃成了瘌痢头,原始森林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片片树桩和还未成林的小树丛。这时为国家建设提供木材是大兴安岭人的使命,但人们只放树不造林。林区生态环境的观念还没提上日程。

            而此时此刻,我坐在卡车箱板的行李上,沿着三塔公路翻山越岭,穿梭于一片片的松树林中。公路登高时,从卡车顶上一眼望去,密密的原始森林尽收眼底。一棵棵大树间保持着匀称的距离,笔直的树干冲天而上,好像是大自然着意插放在地球上的。路边刚落下的白雪把林间植被覆盖得严严实实。经过了西伯利亚的一场严冬后,密密的绿色松针衬托着在阳光下闪烁着金黄色的松树树杆,很是耀眼。刘琴教我认识了大兴安岭的两种松树:落叶松和樟子松。落叶松的松针呈深绿色,树干被棕黑色的树皮包得紧紧的,树皮从不脱落,表面的老皮被撑出了密密的垂直裂纹,凭着树皮就能看出这些大树的高龄。而樟松就截然不同了。樟子松的松针是碧绿的,在阳光下一片清新,严冬里也给人带来夏天的轻快感。樟子松的树皮薄薄的,随着树干的直径增长,老皮不断脱落,光滑的金黄色新皮在阳光下鲜明无比。几百年树龄的樟松,青春风彩仍然一点不减。当卡车经过落叶松林时,感觉到的是原始森林的古老和庄重。而一进入樟松林,耳目一新,人也顿时神清气爽。

            刘琴告诉我:“落叶松的木头硬得很,伐木时不好放。男生不喜欢,锯子很快就钝了。木头硬,还出油,只能作工业用材。樟子松软,干燥,容易加工,是作家具的好木料。”

            插在松林之间,在山洼低地里,白色的桦树林显得无精打采,矮小可怜。白桦对城市人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小时候在课本里读到东北抗日联军在日本鬼子层层围剿下,物资奇缺,只能把桦树皮一层层地剥开来当纸用,桦树就成了这些英雄好汉的象征。五十年代莫斯科的小白桦舞蹈团访华时,全国一片轰动,美丽的舞蹈演员让人浮想联翩。白桦林只在寒冷的北方生长,代表着刻苦和坚韧,而这两种精神则贯穿在中国五千年的历史之中。而今天我亲眼看到了桦树林,心里不由地充满了失望感。与高耸的松树相比,桦树又细又矮,树干不时分岔,多少有些不求上进。

            刘琴说:“桦树不成材,出不了多少木头。即使用来打柈子,也不容易点着。树皮要是不剥掉,没几年里面的木头就烂了。”

            我又问:“什么是打柈子?”

            “就是劈烧柴。每年开春,连里派两个班去十一公里砍树。把树干锯成一段一段的,再劈成四瓣,就成了柈子。湿柈子摞起来,到冬天时已经干透了,就当柴烧。”

            “十一公里”是队里的一个新点。知青来后,在离三合村十一公里公路边的山地里造了几座房子,这会儿成了队里打柴的根据地。一百多公里的三塔公路沿线没几个居民点。无名处就用距离三合的距离来命名。三合是三塔公路的起点,也算是国土的起点,可称“零公里”吧。

 

            “飞龙鸟!” 刘琴的叫声把我从思绪里惊醒了。

            一群灰黄色的鸟这时低低地从我们头上飞过。这几十只比鸽子略大的飞鸟伸着长脖子,扑打着和身体不成比例的大翅膀,杂乱无章地擦着卡车,穿过了公路上方,向森林深处飞去。它们的大翅膀不疾不徐地扇动着,发出嚓嚓的响声,活像袖珍型的远古时代的有翼恐龙。

            “飞龙鸟是国宴上的名菜,稀有动物。”刘琴看着我说,“捉飞龙鸟是犯法的。每到办国宴时,北京会来电话,指定要多少只飞龙鸟,鄂伦春人就用网来捕。他们知道在哪儿能找到飞龙鸟。”

            “你尝过吗?”

            “没有。我们的老指导员在哈尔滨开会时吃过,说是超标的,没送去北京,谁知道呢?”刘琴耸了耸肩膀。

            我还在想着飞龙鸟时,刘琴打断了我:“看,白银纳。”

 

            卡车这时驶进了公社所在地,一个林间小镇。

            白银纳与其说是一个镇,实际不过是公路边的两排房子而已,总共只有几十间房屋。车子在公社邮政所前停了下来,我和刘琴跳下车,江捷也出了驾驶室。

            江捷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说,卡车司机答应把我们送到三合村去。

             “太好了!”

            刘琴过去谢了坐在驾驶室里抽烟的司机,然后进邮政所去取村里的信件。村里的邮件到了公社邮政所后,往往在这儿积上十天半个月后才会被邮递员送到三合去。村里有人路过公社时,一定要去邮政所把积累的信件顺道带回村里去。

            江捷对我说:“我们去看木壳楞。”

            我在上海时就听说了大兴安岭的木壳楞。木壳楞是这儿最常见的房屋,用剥去了皮的松树干由下往上一条一条的摞上去,形成房子的四壁。摞到一人多高后,再用一排木头封顶,铺上草皮,最后用劈薄的板料搭上四十五度的斜屋顶。这邮政所就是一座大型的木壳楞。

            我们沿着邮政所转了一圈,江捷指着木条之间吻合的缝隙说,这间隙每年入冬前都要用稀泥糊上一遍,把漏风的地方封死。

            “要不然,冬天人要冻死了。”

            小镇上的房屋几乎都是办公机构。邮政所一边是公安派出所,另一边是林业局森林管理所。再下去是公社卫生所、人民武装部、防疫站。公路对面唯一的一座砖房是公社党委和团委。再往远去是一些住房。每间房屋前都堆着一条半人高的摞得整整齐齐的木柈子,取暖的烧柴。

            刘琴从邮政所出来,手上拿着薄薄的一扎信。她说,两天前刚有人回村去,把大部分的邮件都取走了。

 

            卡车又上了公路,半个小时之后就接近了我们的目的地:三合站。从山间公路望下去,三合是在江边的一小片杂乱的房子。盘曲的黑龙江在村子远端转了个弯,在拐角处形成了王八湾。村边山脚下一大片被雪盖着的的平地是知青开垦的庄稼地。

            刘琴指给我看左手边的249高地。那个山峰背后是边防军五连的驻地。在高地的顶尖处,隐隐地可以看见一座修在山尖突出部位的地堡,是五连的瞭望所。江对面耸立着一座类似钻井架的大铁架,是苏军的瞭望塔。

            “看!”刘琴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扭过头去。

            “吴八老岛!”

            我向江心望去,找到了那个传奇的小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