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沉醉喀纳斯》

神说:给我留一块净土吧,喀纳斯便锁住了千年时光。

        当我着一袭艳红的羽绒服站在禾木河宽大的木桥上时,我听见风儿在咏唱。

这是暮秋时节,瓦蓝的天空中,几朵白云正悠悠飘荡,禾木河静静地流着,穿过茂密的森林,向远方流淌。河水是幽幽的蓝,冷冷的清,看一眼便足以过滤掉浑浊的杂念和莫名的烦恼。河水是阿尔泰山冰雪融化而成,沁骨地冷,即便是站在桥上,也能感觉到河水的寒意。河滩上裸露的鹅卵石或晶莹圆润,或棱角分明,在阳光下闪着褐色的光。河岸上,通体墨绿和金黄的树层次分明地站立着,挺拔而俊秀。墨绿的是塔松,苍劲而肃穆,金黄的是白桦,清新而明快。它们经年站在禾木河的两岸,宛若卫士默默地守护着母亲和心爱的姑娘。

桥的一端连接着一座村庄———禾木村。保持着最完整民族传统的图瓦人就居住在这里,是著名的图瓦人村庄之一,也是仅存的3个图瓦人村落中最远和最大的村庄。此刻,秋日的阳光正沐浴着这座山谷中的村庄,远远看去,依山而建的圆木尖顶的小木屋被镀上了一层灿灿的金黄,宛若梦中的村庄在向我微笑。

我信步向村庄走去,村庄散布在山地的草原上,一栋栋小木屋用喀纳斯山上的红杉树或白桦树原木建成,牧群与雪峰、森林、草地、蓝天、白云构成了图瓦人村落独特的自然与文化景观。小木屋有大半截埋在土里,以抵挡这里将近半年大雪封山期的严寒,房顶用木板钉成人字形棚子,房体用直径三四十公分的原木堆成,古朴粗犷,也成为图瓦人建筑的独特标志。小屋旁边三三两两地矗立着巍峨的红杉树和白桦树,红杉树枝叶浓绿,白桦树却金黄一片,还有些我叫不出名的灌木丛红艳着叶片,屋前的洼地上有水在泛着白光。草地上散布着一堆堆牛羊粪,却闻不到异味,相反空气是那样清新,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草香。周边是阿勒泰山脉,山顶上终年覆盖着厚厚的白雪。母亲般的阿勒泰山将这个村庄紧紧地呵护在它的怀里。根据史料考证,图瓦部落是成吉思汗西征时遗留的部分老弱病残士兵逐渐繁衍而成,至今图瓦人家里还挂着成吉思汗的画像,带着游牧民族的传统特征。每户人家的院落不算大,院落外围着一圈木栅栏,站在栅栏外,院子便一览无余。我驻足在一座小木屋的木栅栏前,向院子张望,一扇木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一位头上系着一条红色头巾的中年妇女,我忙招呼她:“妹子,你好!”她对我笑笑,俊俏的脸上飞出两朵红云。“来旅游的?”她朗声问我。“嗯,这是你家呀?就你一人吗?”“是我家,娃娃上学去了,男人到远处放牧,也要回来了,你进来坐坐。”边说边将木栅栏的一处围栏打开,我便走了进去。院子收拾得干净利落,有几只鸡在院子里撒欢,嘴不时在地上啄一下,又扬起脖子格格格地叫几声。她要进屋给我拿凳子,我忙说:“不用,就在这儿坐一样的。”说着便在小木屋的门槛上坐下,她也坐在门槛上和我聊了起来。她告诉我村里现在村民不是很多,有的在夏季到来之前,将木屋租给了旅行社,到遥远的额尔齐斯河流域放牧去了,直到十月下旬大雪封山前才返回村里。有的则将自家院子腾出些房间接待游客食宿。村里人现在日子都好过了,吃穿也都不愁,一般都是放牧半年或旅游接待半年。冬天这里冷得很,零下三四十度,冰天雪地的,水泼出去就冻成冰,哪儿也去不了,就窝在家里,乡里乡亲的相互串串门,男人们喝酒打牌,女人们拉拉家常,做点针线活,日子过得简单,不像城里人一年到头都忙。

图瓦女人的话淡淡的,透着一股满足,可这淡淡的话却让我跌入梦中。

梦中的村庄是什么样?当我直抵渴望的内心,抛弃外在的干扰,让整个身心在自然中徜徉时,那些曾经很在意、很努力地追求的生活便不断地变小、消退。其实,人原本要的就是这种生活,简单、知足,当这种生活在古朴原始的村庄中自然呈现时,我们的心就清纯得如婴孩那张无邪的笑脸,透明而澄澈。  

当我与禾木河木桥另一端高耸的木门挥手作别,走向一片金色的白桦林时,我竟然分不清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幅画还是我被框进了一幅画中,那撼人心魄的美让我惊得久久没能眨一下眼。

山坡上,溪流边,一排排,一丛丛,一片片的白桦树一棵拉着一棵,一排扯着一排,一片连着一片,从我的眼前如海浪般铺天盖地汹涌澎湃呼啸而至。那银白色的像长着千万双眼睛的树干在秋日的阳光下格外醒目,金灿灿的叶子像是把阳光都融了进去。地面上铺着厚厚的一层落叶,落叶在林间缝隙洒落的阳光下闪着斑驳的光。一条小溪穿过白桦树林蜿蜒向前流淌,溪水上也飘着金黄色的落叶,四周一片静谧,只听见小溪潺潺的流水声。这时,一位身穿迷彩服、头戴牛仔帽、脸膛黑红、身材硕健的图瓦男子骑一匹马向溪边走来,但潺潺的流水声和嘚嘚的马蹄声在这林深莽阔的地方,却显出一种幽远深长的静,一种恍如隔世的远。林间的一块开阔地上,突兀地站着两棵相距很近的白桦树,一棵粗壮,一棵细小。粗壮的如苍龙,似壮士,坚硬如铁,稳如泰山,苍老的树干上,一片片爆裂的银色树皮在阳光下闪光,高大的树枝上金色的叶片熠熠生辉;细小的如顽皮的孩童,卷曲着身子往一边倾斜,好似要挣脱老树的庇护,去与灿烂的阳光拥抱。

我醉酒般看着这满眼的金色,感受着天地间这份旷世的静,绝色的美,突然想起了十九世纪俄罗斯著名画家列维坦的一幅油画《金色的秋天》:画中绚丽的金秋色彩,散发着浓浓诗意和大自然秋的气息。湛蓝的天空透明、清澈,漂浮着灰白色的云朵,宛如宝石一般的溪水在阳光下闪着幽蓝色的光,大片金色的白桦树挺拔俊秀,溪边和坡上的小草野花以及田野正在由绿变黄的细微变化,淋漓尽致地表达着画家心中涌动的激情,让我从此认为,油画更能表现秋天丰富的内涵和明快的色彩,更能让人摒弃秋的伤感而使之振奋。而眼前喀纳斯秋天的美,早已超越了列维坦笔下的色彩,真实地在我的眼前展现大自然这只神奇画笔的无穷魅力,以及在人心里激起的对自然、对生命、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联想和尊崇。

突然一阵风起,白桦树金色的叶子飞离枝头,如蝶般在我的眼前飞舞,很快将地面上的落叶覆盖。簇新的落叶卧在地上,如孩子躺在母亲的怀中,甜蜜而安详。我默默地站在林间,听树的独语,听风与叶的对话,一份感动在心间弥漫。难道这仅仅是将要褪去金色的外衣,如千万支直刺蓝天像桅杆般的白桦树吗?那一片片曾经激昂地与阳光共舞的金色叶片只是岁月的匆匆过客吗?的确,白桦树在四季轮回中曾经伟岸挺拔,曾经亭亭玉立,那叶片曾经绿荫如云,曾经激情燃烧。虽然盛极而衰是世间万物的规律,但白桦树在严冬到来之前,褪掉华丽的外衣,用裸露的躯体去接受冰雪的洗礼,不正是为了新生、为了创造、为了生命的放歌吗?

        走过图瓦人的部落,穿越宁静幽深的峡谷,一个美丽的湖泊映入眼帘。当喀纳斯湖羞涩而风情地在眼前呈现时,我再度跌入一个瑰丽多彩的梦中。梦中是天堂?还是真实的人间?我抛弃了往日的矜持 ,像个孩童般向喀纳斯湖飞奔而去。

此时是下午两点,阳光灿烂,湖水漪漪,静如处女,平如明镜,纤尘不染。天空是蔚蓝色的,湖水也是蔚蓝色的。究竟是蔚蓝色的天空把湖水浸染还是湖水把天空复制?我抬头看看天又低头看看水,竟然一时找不到答案。什么叫水天一色?这就是了!

湖岸的山坡上,依然是墨绿色的杉树和金色的白桦树,它们沉默不语又激情澎湃。一湖清澈的水中倒映着天上的云彩、湖岸的山峦和树丛,湖面仿佛凝固成一幅锦缎,奇异而又迷人。坐船行至湖心,散落在湖岸上的游人身影渐行渐远,湖上一片岑寂,万物消声,唯有生命的呼吸在寂静的空间里咏叹。喀纳斯湖带给我一个全新的世界,也带给我另一种时间和生活。现在,就在我的眼前,就在这片静谧的湖上,就在阿尔泰山群峰之间,神和人类生存的美妙景象完美绽放。

神居住的地方是净土,是天堂,因为神的要求很简单,所以能保住原始和生态,但当初夏娃和亚当创造人类的时候,人类居住的地球依然是净土,是天堂。人类在这个美丽的星球上与其他生命和睦相处,繁衍生息。经过亿万年的进化和演变,人类愈异强大,直到强大得可以在地球上肆意妄为,于是人类的贪婪攫取使地球千疮百孔,伤痕累累。人类引以为豪的科技的迅猛发展,在破解大自然的无穷奥秘,掌握大自然的许多内在规律,给人类提供丰盈、便捷、舒适生活的同时,也像一把锋利的双刃剑,刺伤着大自然,也刺伤着人类自己。其实我们只要克制住强烈的欲望,每个人都自觉参与到保护地球母亲的行列,对大自然深怀敬畏之心,神的领地不就是我们人类的天堂?

今天,当我们深深怀恋和四处寻找那些曾经广布的人间天堂,当喀纳斯人自豪而又不无伤感地宣称“这是神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块自留地”,当我沉醉在喀纳斯的湖光山色之中,与神共享这锁住的千年时光时,我们可曾想过,如我这般蜂拥而入的游人,会否扰乱了喀纳斯的宁静?山外那阴霾的天空,那些快速消失的村庄,那些荒芜的土地,那些已被污染的江河湖泊,会不会有朝一日也像瘟疫一样将喀纳斯传染?那时,神还会有自己的最后一片领地吗?神还会将这醇美的自然风光与人类共同分享吗?

一股浓浓的忧愁瞬间袭上心头。

我深情而忧郁地凝望着眼前的天空、雪山、森林、小溪和幽深平阔的喀纳斯湖,举起相机,将美景摄入镜头。

喀纳斯,难道你仅能用这种方式得到永恒?

2013年5月初稿,6月修改定稿

刊于《四川散文》2013年第4期、《老年文学》2014年第3期、《堆谷风》2015年第1期、《中国散文家》2016年第2卷,入选2016年6月线装书局《川鲁现代散文精选》、2016年12月中国文联出版社《第二届四川散文奖获奖作品集》, 2019年《漹水新篇》、2018年3月19日《江山文学网》(晓荷.四季的故事)精品,2016年1月获四川省“第二届四川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