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堪回首的死囚生涯 (四)

长白县第一个大学骄子

      别看他长得又瘦又小,像只大蚂蚱子,但却生就了一双“飞毛腿”。百米十一秒多,这在当时是相当出色的成绩。这双飞毛腿在他人生的道路上,起过两次关键性的作用……

      一次是考大学,一次是逃跑。

      关于他的读书问题,家里发生了势不两立的两种意见。

      母亲和三婶出于慈母之情,总像老鹞子似的护着他。她俩得知早先要去临江高等学校上学,两人抱住儿子死活不肯让他动身,鼻涕眼泪地冲着父亲吼:“不能让小丫走!他才十二岁呀!临江离咱家八百多里地,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不悔死了吗?”

      因为他长得小,大家都叫他小丫。小时候姐姐常常把他打扮成小姑娘。

      这时,父亲却表现出一种严父教子深谋远虑的样子。

      “你们老娘们儿家家的知道个啥?男儿志在四方,不出去读书,将来能出息吗?能光宗耀祖吗?”

      一听“光宗耀祖”四个字,两个女辈顿时收住了嘴巴。她们虽然是女人家,却深深知晓祖宗的重要。那些挂在北墙上已经褪了色的“祖宗”,是多么需要后辈去光耀,去彪炳啊?所以只好忍痛割爱,让狠心的父亲去决定小公子的命运了。

      此时,书生气十足的三叔却坐在紫檀色的椅子上,一言不发。他既有母性的慈爱又有父辈的远虑,所以不好表态,只是微微晃动着头发稀疏的脑袋,最后道出一句颇为民主的意见,   “我看还是问问小丫自己吧?”

      小早先的回答却令全家人大吃一惊,“我去!明天就走!是坐大排走吗?”他那稚气未脱的眼睛里,竟闪烁着兴奋的焦灼。

      其实,在他的小小心灵里,才不关心什么志在四方,什么光宗耀祖呢,而是令他渴望已久的坐木排!那是从他记事起就渴望的,坐着长长的木排上,顺江而下,自由自在地饱览着两岸风光,那是多美的差事啊!

 

      日伪时期的小学学制是六年,他跳了两年级,仅读了四年小学。因此,他十二岁就考取了临江高等学校,读的采矿冶金科。

      从临江高等学校毕业以后,十六岁的他又面临着新的选择,全家人又为他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父亲和哥哥差点打起来。

      他是韩家的希望,所以,韩家的每个人都想把他当成自己理想的代言人,都想按着自己的理想去设计着小早先的未来。

      基于对土地的热爱,父亲希望儿子能考农业大学,将来好在经营农业方面有所造诣。可是,对土地丝毫不感兴趣的哥哥却坚决不同意,他主张弟弟考哈尔滨工业大学,说哈工大是名牌大学,能学到真本事,将来能成大事业。这又遭到母亲和三婶的一致反对,哈尔滨离家太远了,再说要被征兵到前方去打仗怎么办?大学岂不白念了吗?

      后来,全家经过一番激烈讨论,最后终于统一了意见,所有的学校都征兵,唯独师范大学不征兵,一致同意早先报考吉林市国立师范大学。

 

      报考吉林国立师范那天,倒是两条飞毛腿帮了他大忙。

      当时是日伪时期,小日本鬼子很知道学生身体的重要性,就在开考之前搞了一个十公里赛跑。从吉林市的黄旗屯跑到松花江边,入围者才有资格参加考试。二千多人报考,仅录取一百二十名,前四百名可以获准入考资格。其中有十几岁的少年,也有三十多岁的中年人。

      一帮年龄参差不齐的人一起比赛,显然有失公平。可又没法子,小日本鬼子才不管你公不公平呢。

      开赛那天,一家人都为年仅十六岁的小早先捏把汗。他那小豆豆似的身子,能跑过那些大人吗?

      当黑压压的二千多人往起跑线上一站,小早先越发显得像骆驼群中的一只小羊羔,更不起眼了。发令枪一响,一帮一心想考进大学校门的年轻人,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可是有的人平时不爱运动,这次突然一拚当场就吐血了,有的晕倒在马路上,有的大汗淋漓地甘败下风,有的女生竟呜呜地哭起来……

      这时,只见又瘦又小的小早先挤在人高马大的人群中,就像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更像一条小人鱼,游刃于人海里,不气不喘,轻松自如,越跑越快,最后压倒了一千九百九十八名选手,仅以一米之差屈居第二。第一名是热河省的安鸿儒,后来成为台湾方面的一名中将,任澎湖军区司令部政治部主任驻守澎湖时折了一条腿,成为独腿将军。小早先冲向终点的刹那,全家人都高兴得哭了。

      就这样,韩早先考进了吉林市国立师范大学,成为该校年龄最小的一名大学生,也是长白县的第一个大学骄子,学的文科。

 

      在大学里,无忧无虑的他仍然十分顽皮,大哥哥大姐姐们都拿他当小弟弟,有事没事让他跑跑腿,传递个恋爱信什么的。他总是乐颠颠地从命,一天到晚,东跑西颠地满校园张罗。

      可是,他的单纯却招来一场横祸。

      这天,他正在教室里上课,突然闯进来几个日本警察,不容分说,进门就把他像抓大蚂蚱子似的给抓走了,带进警察署就扇他两个大嘴巴,打得他鼻口出血。

      日本警察说他是蒋介石特务,给国民党的干活!

      他感到莫大委屈,捂着血糊糊的嘴巴冲他们喊:“我才不是蒋介石特务!你们凭什么打人?”

      日本警察根本不听他申辩,鞭子抽得他满地打滚。警察说他是反满抗日的秘密联络员,经常为别人偷偷传递情报,逼迫他交待谁是他的领导人和接头人?

      他边在地上打滚,边气恼地冲日本警察大喊:“你们冤枉人!我从没见过什么情报,只给孙大姐送过几回情信!她和体育科的张大哥在谈恋爱。这算什么情报?不信你问问他们?哎呀,疼死我了……”

      后来,日本警察对他进行一番详细调查,发现他是一个毫无政治头脑的小傻瓜,根本不知道自己传递的“情信”内容,只不过是个小盲从而已。关了一周也就把他放了。

      原来同系的孙大姐才是真正的国民党员,她以谈恋爱的名义向姓张的男同学偷偷地传递情报,选中了瘦小单纯的韩早先当“通讯员”。他因此才被抓去吃了一顿苦头。

      从此以后,他越发恨透了日本鬼子。

      他永远忘不了那次“勤劳奉仕”……

 

      当时,在日本铁蹄下惨遭蹂躏的中国人,除了受到敲骨吸髓般的经济盘剥以外,还经常被拉去搞什么“勤劳奉仕”。所谓“勤劳奉仕”,就是强迫中国人为日本鬼子无偿地卖命,美其名曰叫“勤劳奉仕”。

      一九四五年六、七月份,就在他大学毕业前夕,学校组织一批大学生搞“勤劳奉仕”。日本警察把他们一百二十名大学生,带进了长白山抚松县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里,逼迫他们干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苦差事。

      那里老山老峪,荒无人迹,四周全是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

      到山上以后,日本警察就用枪逼着学生去割山葡萄秧,割来一捆捆山葡萄秧放到汽油桶里煮,煮得呼呼大开,再把山葡萄水用布过滤后,加上一种化学药品,过滤出一种淡绿色的粉状东西。这种叫“酒石酸灰”的东西很难提炼,熬一大锅才晒出一点点。听说小日本鬼子是用来做炸弹的,不知真假。这一系列的操作,都是在几个中国苦力工人的指导下进行的。

      这帮天之骄子们个个形同苦囚,每天天刚朦朦亮就被狗子警察吼起来:“起来!起来!快快地干活!”睡眼朦胧的学生就从阴暗潮湿的木房子里爬出来,就着咸萝卜吃一口发了霉的高粱米,极不情愿地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割葡萄秧、烧火、过滤粉末……头上有遮天盖地、不吸饱人血绝不收兵的蚊虫、小咬、瞎蠓;脚下随时可能爬出一条咬一口就会要你命的毒蛇;树林深处随时可能蹿出一只长着钢刷舌头,舔一口就会要你半边脸的黑瞎子;身后更有几只黑洞洞的枪口时时瞄着你,随时可能要你的小命……

      他们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恶劣环境。

      学生们心里叫苦不迭,个个恨得咬牙切齿,可谁都敢怒不敢言,谁都不想拿脑袋开玩笑。而且学生中还有二狗子,长着一副认贼作父的耳朵,专门到日本狗子那儿去打小报告,害得学生一个个都像蜗牛似的,都把自己紧紧地缩进沉默的蜗牛壳里,谁都不敢露出一点儿棱角。

      唯独韩早先是一座小火山,随时可能爆发。

      他是负责烧火的,整天当火头军,没完没了地烧,烧了一锅又一锅,小脸造得像黑鬼似的。他个子小,抱柴草抱的少一点就会挨枪托子。他受不了这份窝囊气,几次冲日本警察立起眼珠子。要不是一位好心的大哥总看着他,处处不让他爆炸,否则,真不知会惹出什么乱子来呢?

      当时正是小日本鬼子完蛋之前,穷途末路中的日本鬼子正是穷凶极恶的时候,杀人是他们唯一的发泄。再说深山老峪的,杀个手无寸铁的学生,不比踩死一只蚂蚁都容易吗?

      有两次,他的小命已经挑到了日本鬼子的刀尖上……

      这天他又挨打了。他经常挨打,脑袋上的大包一个挨一个,像丘陵似的。这次他实在咽不下这口窝囊气了,冲着日本警察破口大骂:“日本狗子,我操你祖宗!”

      这时,已经转身离去的日本警察,瞪着杀气腾腾的眼睛又转了回来,端着剌刀就冲韩早先奔过来,眼看着刀尖已经触到了他的小胸脯上,他还气乎乎地傻站着呢。

      就在这生死攸关的刹那,只见那位大哥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一把推倒了韩早先,忙向日本警察磕头作揖,连连求饶,这才幸免他一死。

      直到有一天,一个工人下山回来,突然报告大家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说日本狗子败了!投降了!滚蛋了!大家顿时欢喜若狂,偷偷地奔走相告,心里高呼万岁!

      可他们哪里知道,此刻,他们一百二十人的小命正攥在一个日本头目的手心里呢。只要他微微一点头,这一百二十个生灵就永远葬于深山老林里了。

      原来,日本战败的消息传来以后,几个日本警察专程跑下山去请示上司,要把一百二十名学生全部杀掉埋在山里,以求封锁制造酒石酸灰的消息。但不知为什么,那个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头目没同意。大概是因为日本无条件投降,自己是死是活都无从发落,无心思顾及一帮学生了。

      于是,这帮在山里苦熬了两个多月,一个个像叫花子似的大学生,把手中的活计一扔,不顾一切地向山外逃去……

      “日本狗子——我操你祖宗——”

      “小狗子——你们终于完蛋了——”

        这积累了十四年的愤怒喊声,久久地在山野里回荡。

        在回家的路上,韩早先看到人们到处都在狂欢,高呼光复万岁!大骂日本鬼子王八蛋!法西斯!杀人魔鬼!被小日本鬼子践踏了十四年的东北人,终于大出一口恶气,可以放开喉咙尽情地大骂一通了,再也不用担心被杀被砍被抓了!

        结束了这段“勤劳奉仕”之后,还差半年没能大学毕业的韩早先,被县农业中学聘去当国文教师。到后来,他又心血来潮去当了几个月的国兵。

       (待续)

第二章 不堪回首的死囚生涯 (三)

众星捧月下的富家小少爷

      韩早先不知道自己的罪过究竟在哪里?

      但张秀英的这句话,却使这颗刚刚从战场上挣扎出来、现在又被禁闭起来的心,忽然变得十分柔情,十分脆弱,深深地怀恋起自己的家乡来,怀恋起那种宁静而富裕的生活……

      他最早的家住在鸭绿江边的梨田洞村。这里风景优美、景色怡人。门前是浩浩荡荡的鸭绿江,屋后是一座苍苍郁郁的老山。山上长着枝干虬劲的婆娑老松。一到了春天,隔江相望,能看到对岸朝鲜山上盛开的金达莱,满山遍野,鲜艳欲滴,像一片片燃烧的火,又像一朵朵落山的霞,美极了。

      鸭绿江水如青如碧,如蓝如玉,远远看去,水里就像藏着无数的鸭蛋,因此才得名鸭绿江。鸭绿江一泻千里,悠悠荡荡,日夜从他家门前流过,流出多少财富,多少故事?

      天,穿着拖地长裙、能歌善舞的朝鲜族姑娘们,三五成群地坐在江边光滑如砥的石头上,人人手拿一只小棒锤,一边敲打着石板上的衣物,一边唱着美妙的歌曲……

      “啊里啷,啊里啷,啊拉里啷……”棒锤声声,歌声悠扬。飞舞的棒锤伴随着歌声,一上一下地起落,节奏十分鲜明,敲打出一幅美妙的洗衣图。

      歌声和棒锤声传得很远,越过宽阔的江面,一直传到对岸的朝鲜山上。江中偶尔有小船驶过,就会传来小伙子调逗的戏谑声,“哎,唱得好啊,再给小哥唱一个!”

      当姑娘们沉浸在自己营造的艺术氛围中,正自得其乐,常常会有人蹑手蹑脚地凑近她们背后,手捂嘴巴突然大喊一声,“唱得好!”吓得她们“啊呀”一声大叫,接着就会群起而攻之,捧起江水向那个突然袭来的调皮蛋泼去。江面上荡起一阵吱哇乱叫的嘻闹声……

      那个调皮蛋不是别人,就是此刻被关在小屋里交待罪行的韩早先。

      但后来,这种和谐宁静的生活被日本鬼子的铁蹄彻底踏碎了。

 

      鸭绿江不仅给人们带来欢乐,更给人们带来财富,无论冬夏都是滚滚财源的重要通道。

      冬天,江面上结成厚厚的冰,人们就在晶莹剔透的冰面上拉起马爬犁。东方刚刚透出蒙蒙亮,冰道上就响起了马儿的喷嚏声,车老板粗犷的吆喝声,以及震天响的鞭梢儿声,远远听来,就像一首动人的爬犁交响曲。长长的马爬犁带着满身霜雪和哈气,满载着木材或山货起程了,向着临江方向进发。再回来时,马爬犁上空了,车老板的腰包却塞得满满的,鞭子抽得“啪啪儿”响,十里八村都能听见这清脆的鞭梢儿声。

      夏天,人们就在江上放木排,放排的景象十分壮观。几十个木筏子连成一条长长的木排。木排上搭着住人的房子,远远看去就像一幢幢水中楼阁。一座座楼阁在江中排成长长的一溜,就像一排整装待发的军舰,那才雄伟壮观呢。

      放排那天,天刚微微透亮儿,就见一个留着齐胸大胡子、人高马大的放排老大,双手叉腰站在排头上,冲着江岸粗门大嗓地高喊一声:“放排喽——”

      于是,一排水中楼阁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顺流而下,直向丹东市驶去。

      这个放排老大不是别人,就是韩早先的父亲韩仁泰。他管父亲叫爷,这是韩家的规矩。

      在韩早先童年的记忆里,跟着大人放排是他最高兴的事了。坐在水中楼阁里顺江而下,不但不用摇头晃脑背那该死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而且还可以大饱眼福,沿江观赏江边的好多热闹……

      一到放排时节,沿江的客栈里就昼夜灯火通明,生意十分红火。说书的,打鼓的,唱戏的,还有那些脸蛋子抹得直掉粉渣、人们称她们是窑子娘们儿的娼妓,都粉墨登场了,都从这些放排人的腰包里,大把大把地掏着票子。

      金华镇的人有钱,这里不仅有砍不完的树木,采不完的山货,还有开不完的金矿,所以他们乐得掏腰包,图希买个痛快。只是那些放排人的妻子最恨窑子娘们儿了,每次放排都千方百计地跟上排来,不仅是为了难得一回潇洒,也是为了看住自己的男人……

    可是,这种殊荣他平生只享受过两次,一次是他刚刚记事,偎在妈妈的怀里第一次去临江。另一次是他到临江去念学。平时,父亲是从不许他这个淘气包跟着上排的,怕他掉进江里淹死。七岁时,他跟一帮同学去江里摸喇蛄,一下水小脑袋一蹿就没影了,喇蛄没摸着却摸到了阎王爷的鼻子,要不是老师手疾眼快一把拽住了他,他早就一命呜呼了。从此以后,父亲再也不敢让他上排了。其实父亲也是自欺欺人,他明明知道儿子最爱玩水,你不让他上排,他不照样下江里去瞎扑腾吗?

 

聪明绝顶的小淘气包

      早在二十年代初的一年春天,荒无人迹的鸭绿江边来了一条汉子,他身边除了几张菜黄色的脸,只有一根扁担。汉子看一眼这里秀丽的山水,就对瘦成一把骨头的妻子说:“留下吧,这就是咱活命的地方。”于是,就领着老婆孩儿靠江边搭起了窝棚,成为这里的第一户人家。从此在这里落脚谋生,开荒种地,掘矿采金,开酒厂,招来几百号人上山伐木头,当起了开山把头,逐渐开创起一份家业。

      这位山东汉子不是别人,就是韩早先精明能干的父亲。

      父亲能干,读过私塾的母亲又是一把管家理财的好手。于是,韩家很快就成了金华镇这头跺脚、那头乱颤的大户。家有粮栈、货庄、酒厂、几十匹马、几百垧地。临江市都有他们韩家的货庄、粮栈。

   可是,小早先的哥哥却是一个败家子。他本来聪明过人,心灵手巧,拿起一块面团就能捏出小人、小鸡、小狗什么的。可他一拿起书本就打磕睡,比吃安眠药都好使,一坐到赌桌上就来了精神,一张张牌像勾魂似的,勾去了韩家的许多家业。早先在临江读书,哥哥来看他,就两天的功夫,临江的一半家产就从哥哥细长的手指缝里溜掉了。要不是父亲及时赶来,一巴掌把他扇到了牌桌下,还不知道要输掉多少家业呢。

       大儿子不争气,父母就把韩家的希望全部落在了小儿子身上,把他当作光宗耀祖的最佳人选,众星捧月般地捧着他。但不知为什么,全家人都长得人高马大,唯独这个小少爷却长得又瘦又小,瘦小得就像一只猴子似的。

      说真的,他的淘气劲儿也真像一只猴子!

      在学校里,他个子最小,却是最顽皮、最能捣乱的一个。学校里发生打架斗殴、砸玻璃、上山烧毛豆之类惹祸生灾的事,不用找别人,准是他干的!而且他从不隐瞒。老师一找到他,他就梗着小细脖理直气壮地说:“是我干的!咋的?”

      一次,他带着一帮同学跑到山上去烧毛豆,引起漫天大火,烧得他父亲不仅破了一大笔钱财,而且还受了七天监狱之苦。到后来,是校长出头担保才把他父亲保出来。这回校长可气坏了,让他的小屁股狠狠地吃了一顿板子,疼得他呲牙咧嘴一连几天都不敢沾板凳。

      但他却绝顶聪明,这是人所公认的。

      上帝给了他一个瘦小的身躯,却给了他一个超常的大脑袋,这不是指它的体积,而是指它的容量。同学们从来不见他用功,别人用功他还去捣乱,是有名的捣乱鬼,可一到考试他从来都是第一名,而且回回是第一个交卷,交完卷,撒腿就跑去打棒球了。他是学校里一名优秀的棒球手呢。

      一次,他代表学校到韩国去参加比赛,显大包把面罩子扔掉了,正好一个棒球飞来,打掉了他两颗大门牙,从此摘掉了“韩大牙”这个不雅的绰号,却多了个“露风洞”的外号。

      他淘气淘得出奇,带着一帮小朋友猫在大酒篓后面,乘家人不注意,就用钉子把酒篓扎个窟窿,让清亮亮的酒液从酒篓里汩汩地流出来。一帮小家伙争先恐后,伸着小脖儿张着嘴去抢喝那喷香的酒流。他在一旁当指挥,“哎哎,别抢别抢!挨排来!挨排来!保证让大伙喝个够!先让小狗剩喝!”他倒满大方的。一帮小家伙就乖乖地站好,眼巴巴地等着排队。不一会儿,一个个小脸蛋全喝得红扑扑的,东倒西歪地打起醉拳来。他在门口给大家站岗,等都喝完了,就把早就预备好的一根硬鸡毛,插进酒篓的窟窿眼里,用洋蜡一烧,窟窿眼就给腻住了。一帮小醉鬼们就拍手打掌趔趔趄趄地跑开了。

      后来,酒篓上的秘密终于被父亲发现了端倪。父亲二话没说,用小簸箕样的大手一把抓住他,像抓一只大蚂蚱似的把他抓到酒篓前……

      父亲不说话,只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盯着他……

      小早先谁都不怕,就怕父亲。父亲的严厉从不表现在巴掌上,而是表现在那双一直到晚年都锐利不减的眼睛上。只要父亲一只手轻轻地拈着胸前的大胡子,一边用鹰隼般的眼睛逼视着他,他就知道在劫难逃,干脆如实招供吧。他的招供,从来不像一般孩子那样哭咧咧地认错,而是小脖一梗,理直气壮地说:“对,是我干的!要打就打!随你便!”表现出一种小男子汉的派头。

      听到这句话,父亲顿时感到一阵莫名的惊讶,举起的巴掌反倒放下了。这小东西没有蚂蚱大,怎么长了这么硬的一副骨头啊?

      为这事,父亲跑到几里外去找早先的三叔,想共同商量一下对付这小家伙的办法。他觉得这孩子绝不是那种靠巴掌所能规范好的,必须请个明白人给指教指教。

      长相斯文清秀、个子像早先一样矮小的三叔,是长白县一带有名的学究,精通易经,会打卦算命,而且精于书法。他写的楷书结体端正,草书刚劲有力,十里八村的人都来请他写毛笔字,给孩子当字帖。

      三叔摸着小早先的后脑勺,摇头叹道:“这孩子是八月二十八早八点出生(一九二七年),一连占了五个八,五个金,是个命硬的主儿。再看他两目清秀,枕骨突出,聪明绝顶。他这辈子将是背井离乡、有名无财、波澜壮阔之一生啊。你我恐怕都借不上他什么力呀!”

      这番话说得父亲目瞪口呆,他不相信这个最小的儿子会背井离乡,会远离自己,他还指望小儿子能继承家业为韩家光宗耀祖呢!

      不管是偶然的巧合,还是真有这番神算预测,反正韩早先的命运果真被三叔给言中了。他这一生真像他三叔说的那样,波澜壮阔,有名无财,背井离乡,远离父母……这一切当然都是后话。

      当时,黄嘴丫子还没褪净的小早先,当然不会把三叔说的话当回事,他光知道没完没了地淘气。但他聪慧睿智,学习超群。优异的学习成绩常常抵销了他许多过错,所以老师和家长都格外偏爱他。

      后来,三叔三婶家一直没孩子,爱他爱得心疼。父亲就把这个淘气包过继给了三叔,让知书达理的三叔好好管教管教他。

       

 

 

 

第二章 不堪回首的死囚生涯 (二)

 

突来的厄运,莫须有的罪名

      这天傍晚,天晴了,殷红的夕阳挂在西天的地平线上。这个逃出战争的人,终于来到了金华镇的大门外,距离日夜思念的家只剩一步之遥了。

      一看到金华镇那熟悉的青灰色石头城廓,看到那缕缕飘向空中的袅袅炊烟,他这颗被炮火蹂躏得已近麻木的心,突然想嚎啕大哭一场,以泄数月来所遭受的恐怖与磨难。但他没哭,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只感到一种渴盼已久的乡情,像涓涓细流,在心里流淌着,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它荡涤着战争遗留下来的血腥味。兵荒马乱的年月,还有什么比家更温暖、更安全、更令人向往呢?韩早先早就想好了,到家第一件事就是饱饱地美餐一顿。他已经好几个月没吃一顿像样的饭菜了。他恨不得一步就跨进家门!

      此刻,他非常想家,想念妻子、孩子,及自己的父母……

      然而就在这时,一根看不见的命运之手,悄悄地拨了他一下,把他拨向了一条崎岖不平的茅茅小道,而不是他所向往的家乡大道了……

      他的命运突变,是随着几个黑衣人的出现而开始的。

      当时,他并没在意几个走近的陌生人,到家了,遇到什么人都不觉得可怕。乡里乡亲的,有什么可怕的?

      几个黑衣人来到他面前,并没询问他什么,只用冷冷的目光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似乎在印证着什么,其中一人说了一句:“跟我们到镇公所去一趟!”

      他很不情愿,我是回家的,干嘛让我去镇公所?

      但他还是跟他们去了,因为他发现,这几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一种很有背景的威严。他并不害怕去镇公所。镇公所的几个人他都认识,有的还是他父亲的老朋友。可是一进镇公所的大门,他顿时觉得很愕然,原镇公所的人一个都不见了,全都是陌生面孔,而且来来往往都亲切地喊着“同志”,而不像以往那样称某某先生了。他不明白什么叫“同志”?谁和谁是“同志”?

      一个姓吴的年轻人很客气地接待了他。他是韩早先的小学同学。

      他问姓吴的,“找我什么事?”

      姓吴的说:“我也不清楚,请你到县公安局去一趟!”

      他很不高兴,“去公安局干什么?我又没犯法?”

      姓吴的笑笑,说:“到那你就知道了。”

      于是,他由几个人“陪着”,坐着一辆马车向三十里外的长白县城驶去。

      此时,天色已晚,沉沉暮霭笼罩着这辆匆匆行驶的马车。他不说话,没有话可说,心里充满了沮丧与疑惑,眼看到家门口了,又发生了这种事……

      夜幕低垂时分,他们来到长白县政府,他被带到一位身穿蓝制服、长得文质彬彬的青年人面前。

      他首先开口,天真地问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找我什么事?能不能快点说,说完好让我回家!”

      那人含蓄地笑笑,说:“别着急,明天再谈!”

      他很生气,可又没法子。他被送进一间小屋里,屋里住着一个先他一步的中年人。这人见他进来,脸上无一丝表情,只用一双注满绝望的眼睛瞟了他一眼,再不说一句话。闷在葫芦里的韩早先几次搭讪着跟他说话,问他的来历,问他为什么来到这里?也好琢磨一下自己的处境,可那人就是不吭声,最后只说了一句,“姓张,当老师的。”再就无话了。

      韩早先觉得这人很奇怪,又不好说什么,只在心里胡乱猜测着:为什么把我送到这里?是因为当兵的事吗?当国兵的人多了,他们为什么没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终究分析不出原因,几次想跟门外站岗的人套套近乎,可一脸严肃的哨兵却像木雕似的,根本不睬他。但他心里并不感到害怕,觉得自己没干什么坏事,没什么可怕的!

      可是,历史的误会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第二天,他被叫进一间办公室,那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让他坐下,然后开始了一番令韩早先摸不着头脑的审讯。后来得知,这人是解放军辽东军区司令部政治处的秘书,姓焦。

      焦秘书一脸温和地说:“韩早先,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好好配合我们的工作。我问你,指挥你们‘五一暴动’的领导现在什么地方?”

      “‘五一暴动’?”韩早先一怔,如堕五里雾中,反问一句,“啥叫‘五一暴动’?”

      焦秘书笑笑,说:“‘五一暴动’就是反共联盟铁血团搞的反革命暴乱活动!你是反共铁血团团长,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能不知道?”

      韩早先一听急了,忙说:“啊,你说铁血团的事啊,那是日本狗子投降以后,一帮青年为了维护地方治安临时组织的。大家选我当了几天头,什么事都没干!谁说要搞‘五一暴动’?我当了好几个月的国兵,刚回来,还没到家呢,根本不知道这事啊?”

      焦秘书又笑笑,不紧不慢地说:“可有人揭发你是‘五一暴动’的总指挥?”

     “什么?我是总指挥?谁这么胡说八道?”韩早先顿时火冒三丈。

     “是你的同伙吴同桂揭发的!”

      一听到这个名字,韩早先顿时怒火中烧,吴同桂是他的小学同学,是铁血团的副团长。

      日本鬼子刚投降那阵,金华镇一时成了两不管之地,治安很乱。从沈阳一带跑过来大批逃难的。这些人一会儿说中央军要来了,一会又说毛泽东的大部队要来了。搞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这时,镇上来了一个老师,说是吴同桂的姐夫。这人身穿蓝大褂,一双躲在眼镜后面的眼睛,总像藏着许多看不透的东西似的。他一来就说共产党如何如何坏,杀人放火无恶不做,搞什么“共产共妻”,绝不能让共产党进来等等。

      从不知共产党为何物的老百姓吓得要死。那个老师又乘机煽动大家成立青年自卫团,说用来抵抗共产党。全镇的人一听他有如此高见,都很听他的,就组织起二十来个人,吴同桂找韩早先也参加了,而且推举他这个全镇有名望的韩家小少爷当了团长,吴同桂任副团长。

      那个老师给自卫团起名叫“反共联盟铁血团”。韩早先不解其意,问他:“为啥叫这么个名字?怪蹩嘴的!”那老师却说:“这表示热情、紧张、团结!”

      铁血团成立以后只开了一次会,什么事都没干。不过那个老师一直没参加这个铁血团,他每天挑只粪筐到处转悠。直到许多年后,韩早先才寻思过味来,大概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国民党特务,他韩早先只不过是当了替罪羊罢了。

      他不明白,吴同桂为什么要给他扣上这顶坑人的帽子?直到半个世纪后的今天他都没明白。这个与自己无冤无仇的同学,为什么要坑他?而且坑了他一辈子!

 

     尽管他不知道“五一暴动”是怎么回事,但从对方的问话中已明白了这不是什么好事,就气愤地说:“吴同桂胡扯!我根本不知道‘五一暴动’是咋回事。”

      焦秘书却说:“不要动气嘛,你搞没搞‘五一暴动’?我们会搞清楚的!我们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你是铁血团团长,总有问题可交待吧?希望你能认真坦白交待自己的问题。”

      韩早先受不了这种冤枉,怒气冲冲地反问对方:“交待啥问题?我根本不知道‘五一暴动’是咋回事?你让我交待啥?”

      “韩早先,我再重复一遍,希望你能好好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们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末了,焦秘书把一沓白纸和一只钢笔放到韩早先面前……

      第一天的审问就这样不了了之。韩早先连“坦白”是怎么回事都不明白,更不知道那可恶的“五一暴动”是啥东西了?只恨当初不该听信吴同桂的话,不该当那该死的团长,到头来又被吴同桂扣上这莫须有的罪名!他感到既气愤又迷茫。不过,他并没把问题看得有多么严重。他相信事情总会搞清楚的。

      这时候的他在政治上还相当幼稚,对中国时局的认识还只是一张白纸,显然不会知道问题有多么严重。当时,国、共两党正进行着争夺中国政权的最后战斗。刚刚在长白地区夺取了部分政权的中国共产党,对那些企图推翻自己政权的国民党暴乱分子,当然不会客气了!

      据说当时,一帮国民党的顽固分子蓄谋五月一日发动暴乱,企图从共产党手里重新夺取政权,被共产党及时破获了,目前正在抓捕要犯。而这起震惊长白一带的暴乱主谋“桂冠”,竟戴在了韩早先的头上。可想而知,这位韩家小少爷的前景将意味着什么?

      但,历史是会发生误会的。

      回到住处以后,并不了解这一切内幕的韩早先,把焦秘书给他的纸笔摔了一地。

      “什么暴动不暴动的?我才不知道那些鬼东西呢!我不写!我没什么可写的!”

      他在屋里大发脾气。门外的警卫一连几次探头看他。

      就在这时,一个长相秀气、梳着齐耳短发、穿着灰色上衣的姑娘,伴着一片夕阳走了进来。

      “张秀英!你怎么在这?”韩早先又惊又喜。

      这位长相出众的姑娘是韩早先的小学同学,也是铁血团的成员。他曾经深深地爱恋过她,只是从没有表白过。

      可是,这位曾使他动过心的女同学却缄口不语,只用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怔怔地望着他。

      他急了,斥责她说:“你哑巴呀?怎么不说话?”

      现为焦秘书手下工作人员的张秀英,当然不敢轻意开口了。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一声不吭,只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望着他,不时地瞟一眼门外……

    “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让我坦白交待,啥叫坦白?我坦白啥?铁血团的事你是知道的,只不过瞎胡闹几天就完事了!我根本不知道‘五一暴动’是咋回事,反倒说是我暴动总指挥!你说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见到老同学,韩早先恨不得把一肚子委屈都一吐为快,可是无论他说破了天,张秀英的嘴就像抹了鳔胶似的,末了只留下一句话,“明天上午十点,我来取你的交待材料!”说完转身走了。

      韩早先望着女同学的背影,心里既气愤又迷惑,百思不得其解: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那么要好的同学,见了面连句话都不敢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没有人能向他解释这一切。

      是的,世界确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世界再也不是原来的世界,中国再也不是原来的中国了!中国共产党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歼灭着国民党的几百万军队。一场震撼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改运动,正在东北刚刚解放了的土地上,大张旗鼓地拉开了序幕……

      然而,这位韩家小少爷并不了解这一切,即使了解了也不可能逃脱,因为他是属于那个被革命阶级中的一员。更为严重的是,他被讹传卷进了一场国民党特务蓄谋暴动的案件,而且被认为是暴动头子,事情就更难办了。但,一直蒙在鼓里的他,仍然按着以往的人生信条和个性,对待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这只能促使事情朝着相反的方向转化了。

      “嗨,你小子还不明白呀?世道变了。地主就是罪!有钱就是罪!亡国奴就是罪!”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张,忽然说出了这番话。

      这不能不使韩早先感到惊惑。他不明白,有钱为什么是罪?地主为什么是罪?最后那句话更使他大为气愤。

      “亡国奴是什么罪?谁愿意当亡国奴?哪个中国人愿意当亡国奴?”

      “人家说你是罪就是罪!”

      “胡扯!谁说是罪就是罪吗?”

      “嗨,你还……”老张欲言又止,摇摇头,叹息两声又陷入了沉默。

      这一夜,韩早先是在百思不解的气愤中度过的。

      第二天上午十点,张秀英准时来取韩早先的交待材料,一看满地扔着白纸,不禁一脸惊讶,“你怎么一个字没写?”

      终于听到她说话了,韩早先一肚子的气恼一下子迸发出来,抢白她道:“你还会说话呀?我还以为你哑巴了呢!我写什么?你让我写什么?我没什么可写的!”

      “你还是写吧,不然的话……”张秀英望着他,仍然是一脸欲言又止的复杂。

      但韩早先看不透她脸色后面的东西。他只是很生她的气,觉得她太不够朋友了,同学一场,而且两人之间还有那种心有灵犀的关系,到了这种时候,怎么连一句真话都不肯说呢?

      “我就不写!我不信他们能把我拉出去枪毙喽!”

      张秀英见他如此执拗,知道说服不了他,只好拿着没有一个字的白纸走了。

      韩早先下午又被叫出去受审时,文质彬彬的焦秘书一扫昨天的温和,变得异常愤怒,就差没拍桌子了。

     “韩早先,你态度不好!这样下去后果自负!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应该老老实实交待自己的罪行!”

      韩早先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句话。尽管他念过师范大学,但学过的词典里没有这句新名词。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可他又不敢问,只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重复几遍之后,终于悟出了其中的意思。可他终究不知道应该怎样坦白?怎样才能不抗拒?他不明白自己的罪过到底在哪里?如果知道罪过,他真想一吐为快,何必这样憋着活受罪呢?

      后来,张秀英再次给他送来纸张时,提醒他一句,“你就把你的过去好好写一写……”

     “过去就是罪过吗?”

      听他这么一问,张秀英不好再说什么,转身走了,留给韩早先的仍然是一个灰色的迷惑。傍晚的阳光正照在她灰色的上衣上。

      

 

第二章 不堪回首的死囚生涯 (一)

        回忆是残酷的。韩晟昊从来不愿意回忆。

      但卢泰愚的这番旨意使他不得不走回过去,走回那凄风苦雨而欲哭无泪的岁月,使他又经受一次严酷的磨砺与碾压……

      每回忆起那段往事,他常常有一种粉身碎骨的感觉。那感觉,真像有巨轮从他瘦小的身上碾过去一样。他仿佛能听到自己骨骼的断裂声及皮肉的撕碎声……

捡条命逃出血腥的战争

      一九四七年四月末的一天下午。

      天空飘着零星小雨,这是那年春天的第一场春雨。如丝的小雨落在烧焦的枯草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沙沙声。天空黑云如铁,笼罩着这苍凉的世界。空气昏浊而沉闷,好像要下一场暴雨或冰雹似的。

      就在这天下午,从远处走来一个步履蹒跚的年轻人。他长得瘦小枯干,脸色憔悴,身上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大布褂子。布褂子偶尔被风掀起来,露出里面被弹片烧了许多窟窿的破棉军衣。但不难看出,他疲惫不堪的脸上,却流露着急切的兴奋。

      是啊,这个刚刚在战场上捡了一条命回来的年轻人,正向自己的家乡走去,他怎能不高兴呢?

      此刻,他就像一只风雨飘摇的小船,刚刚经历过一场残酷的风暴洗礼,正焦急地向着家乡的港湾驶去。在他看来,家乡的港湾安全宁静,没有风浪,能给他以生命的安全保障。亲人的笑脸,更是缝缀他身心创伤的最好针线。

      但,年轻人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家乡的港湾并不是他栖息的摇篮,而是撕碎他人生小舟的一股狂飚。他的小船没有驶向家乡的港湾,而是驶向了一股深可不测的漩涡。这股险恶的漩涡改变了他一生的航向……

      他不会知道这一切,就像要死的人不会知道死神在门外等他一样。

      他天性幽默乐观,边走边摸着后脑勺上一块长长的疤痕,心里还自我调侃着:“韩早先啊韩早先(他原名叫韩早先),你真算命大。这炮弹皮再深一点儿,你脑袋不就开花了嘛!要真开花了,还能回家看老娘了吗?嗨,当初也真是瞎胡闹,心血来潮跑去当国民党炮灰干啥?差点把小命都丢喽!”

      这时候他的人生就像眼前的天气一样,浑浑沌沌,噩噩耗耗,一片昏暗,也分不出个东南西北来……

 

      几个月前,被日伪统治了十几年的金华小镇,一夜之间,日本鬼子突然滚蛋了!人们还没来得及收拾起欣喜若狂的劲头,不知从哪忽然又开来了一帮陌生人,其中还有几个梳着短发的女子。他们脚穿草鞋,身穿破棉衣,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

      镇上的人都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有人说他们是共产党,有人说他们是红胡子,专门抢有钱人家的东西,抓念大书的!一时,小小金华镇搞得风声鹤唳,家家门户紧闭,谁都不敢出门,只从门缝里偷偷窥视着空荡荡的小街。后来听说,这就是穷人的军队——解放军!

      没过两天,这些人开始笑容可掬地走东家串西家,宣传马列主义,动员穷苦百姓团结起来翻身闹革命。一些从不敢抬头做人的穷人,开始挺胸凸肚扬眉吐气地挺直了腰杆,攥起了从来不敢攥紧的拳头……

      这时,几个念大书的同学偷偷来找他,说:“韩早先,咱们还是跑吧,免得让解放军抓去革命!”

      当时,人们都不知道什么叫“革命”,更不知道要革谁的“命”?

      正在县中学当国文教师的他,鉴于这里“风声鹤唳”的形势,没有多想,就盲目地跟着几个同学匆匆忙忙跑到沈阳,想去投奔国民党的军队。当时,他们还是比较信奉国民政府的。  可他们到沈阳一看,到处是一片混乱景象,比金华镇还糟糕!很多年轻人正往解放区跑呢,去投奔共产党!

      当时,国民党按照“波茨坦公告”正在接收沈阳。陈诚有令:三种身份的人不准使用,一是伪军警人员;二是伪公教人员;三是伪大学生。

      因此,许多知识青年及伪满公教人员,都纷纷投奔共产党。他们说:“此处不长爷,只有养爷处。处处不养爷,老爷八路去!”

      当时,国民党在老百姓中很不得人心,被日本鬼子奴役了十四年的东北老百姓,流传着这样的民谣:

      “盼中央来想中央(中央军),盼来中央更遭殃。女人上街剃秃子(怕被强奸),男人出门不回乡(怕被抓壮丁)!”

      韩早先他们这帮学生恰恰就是陈诚所说的“第三种人”,因此找了几家部队都不肯收留他们,骂他们是伪学生,二狗子,汉奸!他们气不过,回骂对方,“你们才是二狗子!”有几个人灰心丧气地打道回府了。他和几个同学不甘心,又找到国民党的新二十五师,师长王大麻子,好说歹说总算留了下来。

      部队得知他是大学生,又写一手好字,就分配他当了一名政治干事。

      其实,他一天政治干事也没干,唯一的任务就是一天到晚跟着部队瞎跑,马不停蹄地行军。一到夜晚,就被爆豆似的枪炮声包围着,“嗖嗖”的子弹像流星似的从头顶上穿来穿去,说不定哪下子就被子弹穿了糖葫芦!有时候,会突然听到一声吓人的呼啸,一个黑葫芦样的东西猛地飞过来,有人急忙大喊一声“不好!”抱头就往草丛里钻。可是晚了,黑葫芦一头扎了下来,“轰”一声爆炸了,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几个并不相识的弟兄猝然倒下去,在枯草中发出呼爹喊娘的惨叫声……

      这一切就发生在他身边,吓得他半天都不知道自己的脑袋还在不在头上了?

      最后一场战斗打得非常激烈,解放军向他们万炮齐发,士兵的尸体像秫秸似的,一排排地倒下去,伸手一摸,草尖上全是黏乎乎的鲜血。那天深夜,大概是攻打四平附近的公主岭,他望着被流弹烧红的天空,心里充满了无边的恐怖,觉得那一声声呼啸的炮弹都是冲自己来的,时常下意识地摸摸脑袋。

      他非常后悔不该盲目地跑来当这炮灰,长这么大,啥时候受过这种罪?他是在众星捧月般的宠爱中长大的,是金华镇远近闻名的韩家小公子!现在,他不知怎样才能逃脱这种脑袋挂在枪口上的鬼日子?这时,就在他六神无主胡思乱想的当儿,一颗黑葫芦忽然尖啸着冲他飞过来,他本能地抱着脑袋就地一滚,一声巨响过后,他只觉得眼前一团漆黑……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鲜血淋淋地躺在大帐篷搭成的野战医院里,周围全是哭爹喊娘、缺胳膊少腿的伤兵员。过后他才知道,这天夜里新二十五师全军覆灭了。他算幸运的,炮弹皮把他后脑勺炸开一条大口子,被人抬下火线缝了九针,捡了一条小命。

      第二天,他被送进沈阳铁西区一家工厂改成的临时陆军医院里。

      后来,他遇到了一位同学,两人决定一起回老家。于是,这位饱尝了战火洗礼的韩家小少爷,终于逃出了战争,逃出了血腥与恐怖。路上,那位同学提前到家了,剩他一个人向着吉林长白县金华镇的家乡走去……

        

第一章 总统秘密召见 (七)

卢泰愚问他:“你认识邓小平的儿子吗?”

      功过只能说明过去,而不能说明现在与将来。

      不管卢泰愚后来走到了哪一步,这段历史都应该真实地记录下来。记录真实才是纪实作品的灵魂,否则将是虚伪之作。

      三月一日这天清晨,韩晟昊着意修饰一下自己,穿得西装笔挺,领带端正,毕竟是去会见总统,不同于以往那样去会朋友了。其实,他从来都是衣冠楚楚、讲究仪表的。在他看来,仪表不仅是一个人穿戴的个人爱好,而是一种文明程度的体现。尤其在这文明程度较高的国度里,一穿一戴,举手投足,都代表着一个人的修养与身份,所以他处处规范自己,使自己能适应这个社会。

      这天,万里睛空,阳光大好。这使韩晟昊的心情格外舒畅。他驾驶着新换不久的黑色轿车,汇入到车流之中,飞快地向汉江北面的青瓦台驶去……

      青瓦台坐落于汉城的北山南麓,傍山而立,北靠北山,南望汉江。数栋掩映在万树丛中、雕梁画栋的青堂瓦舍,这就是韩国的心脏——青瓦台。

      在青瓦台南面,曾有一座建筑辉煌的皇宫,那是日本侵占朝鲜时兴建的伪皇宫。韩国人恨透了小日本鬼子,视伪皇宫为国耻,历代总统都把它废弃一旁,从不启用它(一九九六年夏天,这座象征着国耻的伪皇宫被拆掉)。而把总统府选在了倚山而立的青瓦台。据讲,这露在外面的建筑只是青瓦台的一部分,大部分建筑都藏在山里呢。就连青瓦台的常客韩晟昊,也从没领略过这“庐山”的真面目。这当然是绝密中的绝密了。

      青瓦台像许多国家元首的居住地一样,戒备森严,岗哨林立,里三层外三层布满了警备设施。最外面一层是围在山角下的一圈铁丝网。铁丝网把整座北山都围了起来;铁丝网里面是参差错落、迷宫一般的封锁钱,即使有人闯过第一道铁丝网,进到第二道防线也会懵头转向找不到出口的;第三道才是高高的砖墙;除此之外,还有流动哨兵日夜巡逻着……

      韩晟昊的轿车经过青瓦台右面的广场时,扫了一眼坐落在那里的大鼓阁,大鼓阁里吊着一面色彩鲜艳的大鼓,相传是六百年前百姓鸣鼓喊冤之处。他心里笑道:现在有人告状无门,是不是也来击鼓鸣冤呢?

      尽管青瓦台戒备森严,但韩晟昊的小车却没遭到任何阻拦。卢泰愚那里早就有电话打过来,门卫向他敬了个礼,看了一下他的车号,就放行了。轻车熟路,他的小车直向总统的官邸驶去……

      “老朋友,辛苦辛苦了!”满面春风的卢泰愚,兴致勃勃地迎出门来。

      “卢大总统,恭喜恭喜,恭喜您当选大总统啊!”韩晟昊仍像往常一样开着玩笑,丝毫没有君臣之间的拘谨。

      “哪里哪里,非常感谢您的鼎力相助啊!”卢泰愚握住老友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嗨呀,有什么可谢的?老朋友了,出点力还不是应该的嘛?”

      “韩博士,实在太感谢您了。”卢夫人从卢泰愚身后笑容可掬地走出来,向韩晟昊深深地鞠了一躬。

      “您无私的帮助,我会永远铭记在心的!”卢泰愚真诚地说道。

      听到这话,韩晟昊又豪爽地笑起来,“啊呀呀,我说卢大总统,这点小事也值得您铭记在心,那您还能做什么国家大事啊?我选您当总统,可不是光让您对我这番感谢呀!”

      这番幽默说得三个人都笑起来。

      这总统府里少有的笑声像一股稀释剂,瞬间稀释着这里呆板而凝重的空气,又像一把抹布,转眼抹去了卢泰愚皇袍加身的距离,使三个人又走回了过去,走回往昔那种亲切而友好的岁月……

      “好好好,不再说谢,请进里屋吧!”

      卢泰愚带着韩晟昊穿过宽敞的客厅,来到夫人的内室,也就是历代总统夫人的下榻之处。

  在韩国,能把客人请进夫人的内室,可是了不得的事情,更何况是总统夫人的内室了?这表明是对客人的最大信赖,视客人为最亲近的人,也是对客人的最大恩赐。

      虽然,韩晟昊素有“御医”之称,但真正走进总统夫人的内室,这还是第一次,以往来见总统都是在会客厅里。

      此刻,总统夫人的卧室还没有完全收拾好,室内显得有些零乱。但毕竟是总统夫人的房间,仍然显示出一种不同寻常的高雅和舒适,雕花地毯,紫檀色家具,轻罗幔帐,字画古玩,处处都透出一种古色古香的典雅,给人一种不同凡响的高贵之感。

      卢泰愚早已安排好了摄影师,进屋就提出要和韩晟昊合影。与韩国大总统合影留念,当然是韩晟昊求之不得的。他与卢泰愚交往了十几年,还从没跟他照过像呢。这是第一次,而且是在总统的私宅里……

      三个人摆好姿势,随着闪光灯的一阵“嚓嚓”声,卢泰愚夫妇同这位中国朋友的身影,就载入了一个永恒的记忆。其中有他们三人的合影,有韩晟昊与卢泰愚的双人合影,还有韩晟昊与卢夫人的单独合影。

      照完相,二人坐下来边喝茶边聊天。

      卢泰愚说:“韩博士,您不是韩国人,不能给您个官做,按着您的能力,做个长官是绰绰有余的,只可惜做不到。我们只能照张照片留个纪念吧。这些照片您将来会大有用处的。”

      韩晟昊聪明过人,向来遇事一点就破,但这次却无论如何没想到卢泰愚的真正动意。他以为卢泰愚要送给他一项特权,让他利用这些照片“招摇”一番,办点什么私事呢!对此,韩晟昊只是淡淡一笑,他想说他需要的可不是什么“用处”,而是一种纪念,一种朋友间的合影留念。

      这番话还没等他出口,只见卢泰愚话锋一转,颇为认真地说:“韩博士,我所以着急见您,是要跟您商量与中共邦交的事!”

      韩晟昊微微一怔,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跟我商量这么重大的事情,我算个什么人物啊?

      卢泰愚并没有在意韩晟昊的内心变化,继续说道:“我想在五年内,一定要与中共建交!不过,这可是绝密的事情,包括韩国所有的官员在内,只有您我二人知道,没有第三个人。您可要绝对保密,不许对任何人讲!我已经考虑好如何做这项工作了。今后,您要负责与中共方面的联络。国内有政务秘书朴哲彦(卢妻表弟)做您的后盾。国外有金复东(卢泰愚的二舅子)帮助您。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请示我!”

      韩晟昊万万没想到,卢泰愚急于召见他,就是为了给他这项非同一般的任务!他还以为召他来就是为了答谢他呢。

      在韩国,有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为总统竞选出过大力的人,总统上任以后,都要给予一定的答谢。这答谢的筹码截然不同,大者可赠送价值昂贵的古玩古器,小者由总统作陪吃一顿便餐乃至一碗面。

      接下来卢泰愚问他:“您在中国有没有什么特殊关系?”

      “没有。”

      “认不认识邓小平的儿子?”

      “不认识。”

      “认不认识中共某位领导?”

      “都不认识!我怎么能认识他们?”

      “您家族里有没有做大官的?”

      “没有。什么都没有!”

    卢泰愚陷入了沉思,转而又问他:“您有没有办法同中共联系上?”

      “这个倒可以想想办法。”

      “现在,中共那边还不知道什么情况,更不知道他们对韩国的态度,所以不能贸然行事。您先从山东悄悄做起,力争同山东建立起友好关系,打开山东,就等于打开了中共的一扇窗子!您拿着今天的照片,就说您是我家的保健医,证明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取得中共方面的信赖,然后再想办法说明意图!您回去就考虑如何突破山东的问题!”

      “好吧,我可以考虑!”总统拜托的事,他不能不考虑。

      后来,卢泰愚与韩晟昊一起共进午餐。

      餐后,卢泰愚送给韩晟昊五盒十支一斤的天字牌红参。韩国红参分天、地、人、优、良等五个等级。天,是十支一斤装;地,十五支一斤装;人,三十支一斤装;到五等的良,就是七十支一斤装了。

      临分手,卢泰愚送他到门口,握住他的手,微微躬身地说:“一切都拜托您了。老朋友!”

      总统的拜托,不能不使这位中国朋友认真考虑了。

      踏进总统府时,韩晟昊的心情像游云一样轻松愉快,毫无负担,因为是来会见老友的。然而此时离去,他心头却充满了难言的沉重……

      是不是卢泰愚给他的任务太艰难,使他难以胜任?所以才如此犯难?

      不,那不是他韩晟昊的个性。韩晟昊的一生都充满了挑战。他是一个从不怕挑战的人。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

      

 

第一章 总统秘密召见 (六)

为卢泰愚竞选总统组织十万“拥卢”大军

      一九八七年六月,大韩民国又掀起了声势浩大的群众示威运动。全国各大城市的几百万群众,拥上街头,打着标语牌,高呼口号,矛头直接指向掌政十多年的民主正义党统领全斗焕,反对他军事独裁;要求释放民主人士;要求修改宪法,施行总统直选……广大群众开始弹劾总统全斗焕。

      众所周知,大韩民众有着强烈的国家责任感,参政意识非常强烈。所以,他们的学生运动、群众示威,一次接一次,像海潮一般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几十年来都没消停过。这无形中形成一种群众监督机制,一旦百姓对掌权者不满,发现他们有贪污受贿、营私舞弊等丑陋现象,就会群起而攻之,造成一种群众“弹劾”掌权者的态势,迫使掌权者不得不自动下台,从而起到纯洁政权、清洁政府的作用。群众是一种最好的政治清洁剂。

      在这场突变的政治狂潮中,卢泰愚一跃而成为浪尖上的弄潮儿,紧紧抓住了这天赐良机……

      当时的韩国政局动荡,人心浮躁,全斗焕的政权摇摇欲坠,广大群众正渴望有一个新的政治偶像出现,用以取代全斗焕的独裁统治。恰在这时,民主正义党代表卢泰愚,以一个崭新的领袖形象出现在民众面前。六月二十九日,他发表了震撼全国的“6·29宣言”!宣言声明:要修改宪法;施行总统直接选举制;赦免政治犯金大中,恢复其政治权利……

      卢泰愚的这份宣言,恰恰像一磅重锤,准确地敲在了广大民众的心上,激活了人们渴望已久的心愿。于是,一个新的领袖形象出现了!广大群众高歌痛饮,通宵达旦,欢呼一位民主新斗士的出现!

      大韩民族是一个爱戴斗士的民族,也是一个爱崇拜偶像的民族。

      卢泰愚赢得了众多民心。“6·29宣言”就成了他走向权力之巅的一条红地毯……

      应该说,大韩民族是一个勇敢坚定、勇于捍卫自己权利的民族,但也是一个爱激动、爱群情激昂的民族。

      一九八七年九月,大韩民国进入总统大选的预备阶段。参加竞选的是“三金一卢”。“三金”即金泳三、金大中、金锺泌。“一卢”为卢泰愚。卢泰愚是民正党推选的总统候选人。

 

      纵观韩国的历史,几乎每个下台的总统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一代建国枭雄李承晚,客死夏威夷,最后连骨灰还乡都很困难;坐了一年零六个月总统宝座的尹谱善,因其发表《民主救国宣言》被判处十年徒刑,后来被特赦才重新获得自由;呼风唤雨十六年的朴正熙,毙命于中央情报部长金载圭之手;叱咤风云十年的全斗焕,因军事专政不得不进深山古刹去面壁思过,后来又锒铛入狱;就连当时正跃跃欲试竞选总统的卢泰愚,最终也没有逃脱可悲的下场……

      客观地讲,韩国的几位总统在某种程度上,都起到了推动韩国历史的作用。朴正熙时代,是将大韩民族从无自尊变成有自尊,从不自信变成有自信,从而打下了韩国经济起飞的基础;全斗焕是把韩国从穷变富,从无技术变成了科学发展,从而使韩国走向了世界;至于后来当选的卢泰愚,是他打开了韩国自由民主的大门,促进了北方(社会主义国家)外交,使大韩民国走上了政治与行政管理的轨道,稳定了韩国的经济发展……至于他们后来的下场,那就是另当别论了。

 

      尽管走下神坛的下场可悲,但总统的宝座毕竟是金光闪烁,有着永恒的诱惑力。那种黄袍加身,集权力于一身的荣耀与使命,永远是一些人梦寐以求而又可望不可即的向往。所以,多少人都不惜一切代价,甚至倾家荡产也要到宝座上坐一坐,以施展一番治国理政的抱负,展示一下自身超凡的才干。因此,每次大选都竞争得非常激烈,大有一种不动刀枪的战争味道。

      韩国大选的场面非常壮观。其声势之浩,参加人数之广,耗资之巨,在世界上也是屈指可数的。上至饱经沧桑的耄耋老翁,下至初涉人世的热血青年,无不都在“参与”大选之事,绝少有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这次大选一开始,四位竞选者就各自带着自己的庞大啦啦队,在朝鲜半岛南部,掀起了龙卷风般的四大狂潮。这四条狂潮以其排山倒山般的声势,进攻着四千万颗大韩臣民的心,展开了一场剧烈的争夺战……他们日夜兼程,到处游说,演讲各自的竞选主张,宣讲自己的治国方案,以求把自己美好的愿望变成一颗颗重型炮弹,射进广大民众的心中,在那里占有一席不可剥夺的位置,到关键时刻好投出那至关重要的一票……每个竞选者都讲得口干舌燥,嗓子沙哑,每人都备有管嗓子的药。卢泰愚日夜不停地讲了十八天,嗓子却一直没哑。这要归功于韩晟昊为他配制的可仁嗓子润滑露。

      竞选期间,每位竞选者身后都簇拥着成千上万的助威者。竞选者走到哪里,助威者就摇旗呐喊地跟到哪里,前呼后拥,组成浩浩荡荡的啦啦队。这些啦啦队并非是盲目的乌合之众,而是有组织的。他们有的隶属于某个党的系统,有的服役于某个社团,有的皈依于某种宗教门庭。而且,每位竞选者都选定一种颜色,作为自己竞选势力的代表色。因此,每个拥护者从服装到汽车到手持的小旗,都一色齐刷刷的。一看浩浩荡荡开来的是什么颜色,就知道是哪位竞选者到了?

      民主党总裁金泳三,选的是红白相间的颜色;

      平民党总裁金大中,选的是金灿灿的黄色;

      新共和党总裁金锺泌,选了黄、红、白相配的三种颜色;

     民主正义党代表卢泰愚,选的则是大海般醒目的天蓝色。

      人们一看到红白相间的人流涌过来,就知道是金泳三到了!一看到海浪般涌来的是天蓝色人流,就知道是卢泰愚开来了!前脚这股人潮刚退,后脚那股势力又涌上来,一伙接一伙,像接力赛似的。广大民众在四位口若悬河般的竞选讲演中,极力选择着自己所拥戴的对象……

      每个竞选者都有自己的竞选总部。每个竞选总部都调动最强大的宣传阵容,调动世界上一切最先进、最有说服力、最能征服民心的各种宣传手段,挖空心思,把成百上千种报纸、杂志、画册等宣传品,铺天盖地撒向民众,为自己拉选票大造舆论。这些宣传品,一方面是鼓噪自己利国利民的优越观点,一方面,则用辛辣尖刻、乃至不堪入耳的语言诋毁各种竞争势力,以求达到贬低他人抬高自己之目的。

      卢泰愚在上万名啦啦队的簇拥下,游说了十八天,跑遍了韩国一百多个地区,讲演了近百场。在此期间,他的故乡庆尚北道地区,几乎空巷,开出几百辆大巴为他呐喊助威。

 

      在拥护卢泰愚的浩浩大军中,有一支十万多人的队伍竟出自韩晟昊之手。

      在整个竞选期间,这位老朋友对老卢可算尽心尽力了。

      竞选一开始,韩晟昊就成立起“愚公自愿奉仕会”,自任会长,把新东和汉医院的四层小楼变成了竞选分部,归属于卢太太的民间系统领导,与卢泰愚保持着密切联系。卢泰愚派人云集这里,商议大事,许多重大决策就出自这座新东和汉医院的小楼里……

      韩晟昊的交往遍布社会的各个阶层。平时有求于他的人,这回都派上了用场。他把全国各地的华人侨团、佛教协会、汉医师协会,以及众多亲朋好友都请到医院里,给他们开会,向他们宣讲卢泰愚的政治主张,阐释“6·29宣言内容”,散发传单……他在全国各地选出了四百多个领导,通过这些领导再分头去发展各自的势力。这样就形成了一个以韩晟昊为中心的庞大的拥卢大网。这股放射性的能量在卢泰愚的竞选中,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韩晟昊还根据卢泰愚的“6·29宣言”,写了一本《太极中的6·29》宣传小册子。岂料,这本以图形学写成的小册子,竟在广大民众中引起了强烈反响。大家争相传阅,为卢泰愚的大选成功,起到了“天旨暗示”的作用。

      在这本小册子中,韩晟昊以玄妙的笔法写出了卢泰愚的姓名运格:

    “……祸乱一变,反成平顺贵重之格。权威,长寿,财帛丰富,德望四方,才谋益身。富贵繁荣,能传子孙。吉祥无上,一令发出,万众附和,权势压倒天下之慨。无奈贵重至极之中,都藏悲惨凶象,所谓动极则静,切勿轻用之。”

      他还列举了许多数理学与像形学方面的神秘暗示。其中,谈到了板门店“三八”线的太极图形与奇怪的数字巧合……

      人所共知,朝鲜战争发生于一九五○年六月二十五日,这年恰是韩国檀纪4283年。而“板门店”(应为繁体字)三个字都是八划,38即24。奇怪的是,檀纪4283的逆序恰恰就是3824。众所周知,“三八”线是南北双方停战的纬度线,即北纬38度线。有趣的是,38度纬线是直的,而南北分界的“三八”线,却像一条S形的小弯钩鱼。这条小弯钩鱼勾在朝鲜半岛上一勾就勾了半个多世纪。而这条S形的小弯钩鱼,恰恰酷似韩国太极旗中的太极运势。更为有趣的是,“6·29宣言”的“6·29”三个数字,把它形象化之后,恰恰又酷似韩国国旗太极中心两仪的图形……

      所以,这本小册子无形中给广大民众一种神秘的预言性,使卢泰愚荣登总统宝座平添了一份天意。要知道,韩国人是很相信这套的。

      后来,人们把韩晟昊传得神乎其神,说他是大预言家,大哲学家,很多上层人物都来找他测字算命。他听了哈哈大笑。他当然知道自己哪是什么预言家呀?不过是为朋友尽一把力,帮一把忙罢了。否则,他应该测算出老卢成为阶下囚的命运!

      一连三个月,新东和汉医院的灯光彻夜不熄,直到十二月十六日早七点钟,韩国第十三届总统大选的结果将最后揭晓。这时,全韩四千万被竞选揉搓得疲惫不堪的眼睛,都静候着最后的结果……

      此刻,一连几夜未合眼的韩晟昊,坐在电视机前,当看到自己的老朋友终于以强大优势压倒了三位对手,荣登总统宝座时,他爽朗地大笑起来:“啊哈哈,老卢终于成功了!”

      折腾了三个月的大选,终于宣告结束了。此刻真是有哭有笑有悲有喜的。笑者载歌载舞又蹦又跳,跑到大街上去豪饮,一时商店里的酒全部脱销。哭者则摔盆打碗砸电视,甚者还有自杀的,一副目不忍睹的惨状。不少人因派别不同,在大街上动起拳脚,打得头破血流被送进医院里。好在还没有动枪的。

      大选过后,卢泰愚派卢太太的表弟朴哲彦给韩晟昊送来二千万韩币,以示谢意,却被韩晟昊断言拒绝了。

      “我不要,您给大家分掉吧!”

      朴哲彦执意要给他。他说:“您回去告诉卢大总统,就说我韩晟昊领情了!您快走吧。 我可要回家睡觉了,困死我喽!”

      不求回报,只为了友谊。这是韩晟昊一惯的个性。

      为了这次竞选,韩晟昊耗资几亿万韩币。

      

 

 

第一章 总统秘密召见 (五)

十五年前预言卢泰愚是

“权利至上,天下第一人者!”

        一九七三年夏天的一天傍晚,晚霞如烟,清风徐来。晚饭后,一帮人聚在卢泰愚家里喝茶聊天。

        卢泰愚身边集聚着一帮非等闲之辈的朋友。这些人后来都成了韩国举足轻重的人物。有当上总统的全斗焕,有成为陆军总长的郑镐溶,还有被国外称为金融皇帝、因涉嫌为卢泰愚竞选提供经费去了他国的李源祚,还有成为卢泰愚左膀右臂的金复东等人。这些人都是卢家的常客。

        这天,卢夫人坐在韩晟昊身边同他聊天。她一直视他为恩人,所以对他格外亲近。她愿意听他妙语如珠的神侃。

        她问他:“韩医师,听说中国书看多了就会算命,请问您会测字算命吗?”其实她早就耳闻韩晟昊会测字,所以才如此问他。

        人所共知,韩国的国旗是阴阳八卦图。

        韩国人非常相信打卦算命,遇到升级、考试、做生意等一些重大事情,每每都要占卦问卜,看看自己的运气如何?是吉是凶?哪管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给他们云山雾罩地说一通,他们也会信以为真,或高兴或沮丧地如获至宝。所以,他们的卦卜业十分兴旺。在汉城有一条街,专门云集着精通阴阳之道、勘舆之学、星相之说的各路“神仙”。他们借占卜为生,也供那些想探知未来的人花钱买“明白”。

        韩晟昊谙熟测字术,而且多年研究易经和佛学,对爻卦、解偈虽然说不上精通,但也略知一二。当然,只是在朋友圈子里牛刀小试偶尔为之而已,从不大肆宣传。

        不过,也曾有过关于他测字的轶闻。那是在一次几百人参加的大会上,他惊人地测出了一个人的命运,当时轰动了整个会场,一时传为神人。

        那是一次日、韩、新加坡、香港等国家参加的国际针灸研讨会,本来与测字无关。

        当时,韩晟昊在发言时讲到,经络就像有线广播的电线,哪个地方都是穴、哪疼扎哪的观点时,却引起与会者的大哗,遭到几个韩国药剂师的当场讥笑,说他连起码的针灸原理都不懂,说他是冒牌汉医!

        韩晟昊当即反驳,“我所说的观点并非是我的发明,凡是谙熟针术的人,都曾有过辩证取经外奇穴之经历!‘阿是穴’之说中国古已有之。我不过是阐释一下中国古代所传之术罢了!”

        这番话越发引起几个韩国汉医的当场驳斥,声称中国根本不是针灸的宗主国,韩国才是汉医和针灸的宗主国!

        在韩国,关于谁是针灸及汉医的宗主国问题,一直是中韩医生争论的焦点。有一个时期,韩国为了标榜自己是汉医的发源地,特将汉医的“汉”字统统改成了“韩”字。当然,汉医学的起源与发展,绝非靠更改一两个字所能改变的。历史就是历史,不是靠哪些人的意愿所能更改的。

        但是,韩晟昊的生性倔强,最容不得他人贬低自己的老祖宗,当即就同那几个人激烈地辩论起来。

        “你们说韩国是汉医的宗主国,这本不值得一驳!大家学医时都读过《黄帝内经》、《伤寒论》、《甲乙经》、《医宗金鉴》、《千金要方》,更不用说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了!这些典籍,都出自中国的历代名医之手!今天与会的,不乏有熟读《针灸大成》、《针灸资生经》的,而这些经典,也都是中国名医的杰作!几位先生是学药剂的,不也是开口《汤头歌》,闭口《本草纲目》吗?各位研习汉医多年,对扁鹊、华佗、张仲景、孙思邈、李时珍等圣贤的名字,恐怕早已烂熟于心了吧?请问,他们哪一个不是炎黄的子孙?人所共知,汉医是从中国的周易发展来的,你们说,到底谁是汉医的宗主国?”

        他引经据典,滔滔不绝,恨不得把证明中国是汉医宗主国的老祖宗都搬出来!

        对方也丝毫不示弱,也想举出几条实例要压倒韩晟昊。但这不是奥运会,没法用秒表来评判输赢,辩来辩去,各执一词,谁都不肯服输。

        后来,韩晟昊宽厚地笑笑,说:“算了,我们不要再争了。大家不是来看我们打嘴仗的,我们是来研究针灸的。其实,世界上有很多东西都是未知的,比如观相学、测字学、大批八字、小批八字,这些东西都客观存在着,可人们对它还没有达到认知的程度,所以就觉得它神秘。你能轻易就说它是错误的吗?比如你给我一个人的名字,我就能测出他的过去、现在……”

       他本想以此来结束这场辩不出子午卯酉的争论,没想到话还没等说完,竟来个引火烧身,给自己出了一个天大的大难题!

        “你敢批名字吗?”

        “好,你来给大家批一个!”

        刚才同他辩论的几个人,“呼”地站了起来,都用嘲讽的目光盯着韩晟昊,把他一下子逼向了死角,绝无退路。要么认输,在几百人面前丢尽面子?要么铤而走险,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亮给大家看看?

        韩晟昊一时感到进退维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过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后者,这是他的个性决定的。他是一个从不肯服输的人。

        “好吧,你写上一个人的名字让我试试看吧!”

        于是,一个叫“林仕彬”的名字出现在黑板上……

        此刻,众目睽睽,七百多双被惊奇鼓噪得圆溜溜的眼睛,齐刷刷地落在这位瘦小的中国人身上。大家都要看看这场“你死我活”的热闹。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刚才的辩论只不过是见仁见智的一番学术讨论,谁都可以随心所欲地说上一气,跟眼前这种叫号的场面相比,那可是小巫见大巫,逊色多了。现在,大家都眼睁睁地看着韩晟昊自己跳到了弓弦上,只能让他自己把自己射出去了!

        人们静观着……

        这时,只见韩晟昊看一眼黑板上的名字,嘴角上溢出一丝笑意,不知他从那几个横竖撇捺之中看出了什么名堂,还是心里有了什么底数?只看他低头略微沉思一下,说:“各位先生,对不起,我看这个名字还是不批为好。权当我吹牛,请大家原谅吧。就当我说大话行了吧?”

        “不行!必须批!”

        “对,必须批出来!”

        有人悄声嘀咕:“这回可有他好瞧的了!”

      台下一片起哄声,大家谁都不肯放过这场好戏。几个辩论者更是幸灾乐祸,巴不得要看这个中国人出丑呢!

        一看到这种架势,韩晟昊只好说:“那好吧,恕我直言!姓名学根据名字的笔划,分成天格、地格、人格、外格和总格。从这个人的名字上看,二木为林,‘亻士’为读书,这位在林中读书的人,有水滋润,生命本应该十分旺盛,只可惜三个字全是破字,又是木字太多,仕旁有人,林旁有刀。此名天格属水,人格属火,总格属火。木,人,刀,水,火,五格相克相冲,这人不死即伤,一生不是缺胳膊也会少腿,不是疾病就是外伤!如果你们哪位认识这个人,就请他站起来说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场内突然陷入死一般的沉静,众多双眼睛都在惊愕与疑惑中,扫瞄似的扫视着刚才辩论的几个人。而那几个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只见那个人满脸胀得通红,缓缓地站起身,冲韩晟昊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颇有几分沉重地说道:“您说得非常对,这人在大学念书时,不幸发生了车祸,左腿从大腿根处轧断了,从此变成了残废。他不是别人,就是我!”

        好家伙!这场面太精彩,也太令人不可思议了!把所有在场的人全震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报以一阵迟到的掌声。

        “哗哗”响的掌声足足持续了好几分钟,远比刚才的学术讨论热烈多了。

    刚才还跟韩晟昊为敌的几个药剂师,急忙过来向他鞠躬道歉,“韩先生,真对不起!刚才是我们无理,请您多多包涵……”

        韩晟昊只是宽厚地笑笑,说:“没什么,用不着道歉!只希望你们今后对别人的见解,不要盲目地瞧不起。宇宙的变化是无穷的。人们对世界的认知更是无穷尽的。今天说不行的事物,百年后就可能行了!”

        “是是是,一定一定!”几个人只有点头称是的份了。

        “韩先生,您住在哪里?我们一定前去拜访!”

        这天晚间,这几个人跑到韩晟昊的住处,同他聊了半宿。

        韩晟昊称姓名学为数理学,他认为世间万物是以数理来组成的,所以才有了那句“在数难逃”、“天数不可违”的口头禅……

        不知是偶然的巧合,还是这位精通易经的老中医果真研究有术,真能从那些横横竖竖、撇撇捺捺、只是一种符号的文字中,悟出一种命运的暗示,从而给人一种冥冥中的启迪?

        不管怎么说,韩晟昊对名字的研究确有一番独到见解。那不是笔者所能阐释清楚了的。

        这次研讨会之后,大家把他传得神乎其神,说他是测字大师。

 

        但是,卢夫人这次请他测字,结果又会如何呢?

        听到卢夫人的问话,韩晟昊说:“当然会了!您要测什么吧?”

        “我想测测卢先生的前途。”

        “好,拿笔来!”

        卢夫人立即取来纸笔。韩晟昊接过纸笔煞有介事地测起来。一帮人围在他周围看热闹,嘻嘻哈哈静候着卢泰愚的“命运”。尽管韩国人相信打卦算命,但今天并非是占卜算卦的契机,再说韩晟昊也不是吃“神仙”饭的“职业算”,所以,大家都不拿他当回事。

        韩晟昊一连测了两遍,都是一个字格,不禁对坐在一旁的卢泰愚笑道:“我说卢大团长,今天是您请我们大家喝酒呢?还是我们给您磕头呢?”

        “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我们给他磕头?”大家异口同声地叮问。

        “告诉你们,你们面前坐着的是未来的大总统!从他的名字数理上看,是权威至上,天下第一人者的大权运!而且根据他的八字看,一九八七年是他的大运年!”

        “啊呀呀,这可不得了!还是我们先给未来的大总统磕头吧!”大家七嘴八舌地打趣逗哏,有的欲做磕头状。

        有人突然发问:“可是一九八七年并不是大选年哪?”

        韩晟昊笑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本人只能测字,不能测天。本人的功夫还没到测天的程度!”

        “风云多变,说不定到那年真就开始大选了呢!卢团长,您就静候荣登大总统宝座吧!”

        “对对,到时候卢大哥弄个总统当当,咱们这帮小老弟也能跟着沾点光!”大家嘻嘻哈哈恭维着卢泰愚。

        “到时候还靠大家多多关照呢!”卢泰愚也跟着大家打趣。

    一帮人在嘻笑中结束了这场测字游戏,谁都没把它当回事。韩晟昊测完字随手一扔,不知把那张预测着卢泰愚命运的纸条,扔到哪里去了?

        可是,一只有心的秀手却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拾起了它,精心地珍藏起来,一直珍藏到十五年后,韩国政坛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突变。她这才拿出那张已经发黄的、横七竖八画着许多笔划的纸条。这才使人们大吃一惊,果然应验了那句十五年前的预言:

        “权威至上,天下第一人者的大权运!”

      

 

第一章 总统秘密召见 (四)

险些断送卢泰愚的前程

        韩晟昊和卢泰愚相识不久,经常出入卢泰愚的空输部队,看到官兵们整天在阳光下摸爬滚打,训练十分严酷,经常发生跌打损伤等事故,官兵们出去执行任务都是独立作战,更会遇到蛇咬、蝎蜇、食物中毒等意外情况。

        于是,他就向卢泰愚进言:“你这部队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战斗体,应该让他们掌握一些简单的医疗知识,否则,遇到一点意外情况都不会处理。比如会下针,掌握一些被蛇咬、癞蛤蟆中毒等紧急抢救措施,让他们学会在紧急情况下如何生存下去的本领!”

        卢泰愚对他这番建议大为赞赏,当即决定聘请韩晟昊为空输九团的医学讲师,让他写好教材,每周定期给官兵们来讲授医疗课程。

         于是,未经过任何请示报告,这位中国人就堂而皇之地走进了韩国最机密的空输部队,给一帮韩国军人免费讲起医疗课来。

        但一登上讲台他就发现,台下一张张漫不经心的脸上,都明明写着疑惑。

        韩晟昊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直言不讳地讲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一定在想,这医学原理没有三年五载的能学会吗?那些密密麻麻、像满天星斗似的三百六十多个穴位,怎么个记法?不记下这些穴位,又怎么下针?要背会那些穴位,得等到驴年马月?我告诉大家,不用怕!对于你们这些军人来说,我不要求你们学会医学原理,因为你们不是去临床行医,而是在生命紧要关头学会自救。所以我教给你们一个简单、快速的行针法,那就是哪疼扎哪!除了眼珠、心脏、丹田、后脑勺不能扎针之外,扎其他部位都死不了人!你们想想,那么大一颗子弹不打到要害处,都死不了人呢,这么一根小小毛针能死人吗?但是,这根小小毛针却能在关键时刻治病,止痛,帮你们闯过生死难关!”

        这番话说得大家似信非信。接下来的话更使一帮军人瞠目结舌、不敢苟同了。

       “从今天起,你们要拿自己做练习,自己扎自己!”说着,他拿起一根银针,“嗖”地扎在自己的手腕上,吓得台下“呀”的一声。

        他看到一帮生死不怕的军人,被一根小小银针吓成这样,不禁觉得有点好笑,就说:“不要忘记了你们可是军人,飞机大炮都不怕,还怕这根小小的银针吗?”

        后来,是卢泰愚身体力行,率先自己给自己练习扎针,这才使一帮官兵们胆战心惊,但却很快跨越了心理雷池……

        不到四个月,空输九团的官兵们全部轮训一遍,人人掌握了紧急情况下的自救术。人手一包银针,人手一本袖珍《军中针术》小册子。《军中针术》一书,简述了腰疼、腿折、崴脚等三十种急救针灸法。阐述了蛇咬、食物中毒等许多急救措施。

 

        不过,这本小册子却给卢泰愚带来了一次麻烦,差点酿成一场灾难。

        一天,卢泰愚拿着这本《军中针术》小册子,去向空输总司令请功,并向空输司令进言,说这种针术应该向空输全体官兵推广。他本以为能得到上司的一番鼓励,没想到却遭到一顿臭骂。空输司令冲他大发雷霆。

        “你小子也太目中无人了!这种事情不经过我允许,阐自让一个外国人,到我们最机密的部队来又讲课,又写书,又参观的,出了问题怎么办?”

        “报告司令,我请中央情报部调查过韩晟昊,他是一个纯医师,绝不是共产党!”卢泰愚极力为自己辩护。

        “就算他不是共产党,他是不是台湾派来的情报人员,你知道吗?我们韩国的机密报到台湾也不行啊!再说我是空输司令,这书上的推荐人却写着你卢泰愚的名字,那我这个司令算老几?”

        “是是是,司令,我错了!我错了!”卢泰愚只有点头认错的份了。

        司令当即下令:《军中针术》全部收回,一本不许留!

        没过多久,一本新的《军中针术》出版了,书上不见了作者和推荐人的名字,取而代之印上去的却是这位司令官的名字。

        韩晟昊当即火了,“凭什么写上他司令官的名字?又不是他写的?他有什么权利换上他的名字?我去找他算账!”

        卢泰愚手下的本部长,急忙来找韩晟昊求情,说:“韩医师,请您高抬贵手,救救卢团长吧,把这份功劳记到司令官身上吧。不然,他该对卢团长下死手了!他们是军队中的两派……”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看在老朋友的情面上,韩晟昊只好偃旗息鼓,让掉了这份著作权,继续免费为部队讲课,一讲就是六年。

        此后,这本《军中针术》小册子一直在韩国特殊训练团中当作教材,至今仍在应用着,只是没有了著作人,连那位司令官的名字也不知什么时候抹掉了。

        后来,那位司令官在卢泰愚和全斗焕发起的“12·12”革命中,被革命军打成下肢残废,退役后做起电子生意,后因经营不佳,期票不渡,在绝望中跳楼自杀了。

       后来得知,韩国法律有规定,不准外国人担任秘密军队中的教授,难怪司令官向卢泰愚大发脾气了。

      

 

第一章 总统秘密召见 (三)

朴正熙时代的“御医”

      人与人的交往,常常伴随着一种意想不到的结果。韩晟昊为卢夫人治好了多年的不愈之症,而卢夫人又成了韩晟昊踏入韩国上层社会的一只梯子。

      卢夫人病愈的消息不胫而走,在韩国上层风传开来,说有一个中国医生如何如何厉害,医术如何如何高明,几副草药就治好了卢夫人多年的不治之症。这样一来,卢夫人就成了韩晟昊踏入韩国上层社会的一幅活广告……

      一时,韩国的一些政界要人纷至沓来。这位中国人的小小陋室里高官云集,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成了韩国上层人物常来常往之地。

 

      曾任过四个月临时大总统的许政,派人前来请他为患高血压的夫人诊病……

      掌管着全韩军队情报大权的总统警护室长车智澈,是个过敏性的体质,一天到晚总是喷嚏连天的,不管什么重大场合都管不住自己的喷嚏,常常弄得他十分尴尬,甚至很狼狈。吃上韩晟昊给开的草药,第三天就告别了喷嚏,再也不用担心在大庭广众之下出洋相了。

      这位警护室长长着一副络腮胡、铜鼻、铜眼,小老虎似的形象,却是个至忠至孝的孔孟之徒。每天上下班都要向老母磕头请安。这在孝道盛行的韩国也实属罕见。

      一次,车智澈的母亲突然肚子疼,发现盲肠部位鼓起个小包。他急忙请来青瓦台的几位名医会诊。医生说是盲肠发炎,需要立即手术。车智澈坚决不同意,说他母亲身上绝不能留下刀疤!他立即请来韩晟昊。

      韩晟昊进屋时,看见车智澈正跪在母亲床前哭呢,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敬意。韩国虽然遵循孔孟之道,但像他这样以父母为重的儿女,毕竟为数不多了。韩晟昊觉得此人可交。他交友的原则首先要看这个人对父母的态度。在他看来,如果一个人连给予他生命的父母都不放在眼里,那么,跟这种人还能谈什么友谊呢?

      后来,他们果然成了莫逆之交。当车智澈被中央情报部长金载圭打死以后,在无人敢靠前的情况下,恰是这位中国朋友鼎力相助,一直送他到入土。当然这都是后话。

      韩晟昊给车母诊过脉之后,给她开了两服草药,让她立即煎完喝了。老人服完药跑了两趟厕所,放了几个响屁,肚子上的小包居然不见了,虚惊一场,原来只不过是个气包而已。

      一看到这种情形,车智澈大呼上当,冲着青瓦台的几位医生大发雷霆,“你们这帮吃白饭的,险些送了我老母的命!统统给我滚出青瓦台去!”

      几位医生吓得面如土色,低眉俯首赶紧溜出门去。

      要知道,车智澈是总统的警护室长,是青瓦台一脚乱颤的人物,要说撵走几个医生,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韩晟昊却劝他说:“车室长,您不能那样做!哪能因为一次失误就把人家撵走呢?那不砸了人家的饭碗吗?再说,谁也不是神仙,哪个医生不出一点差错?出点差错你就把人家撵走,那谁还愿意给你们看病啊?”

      车智澈果真听了他的高见,没有对几位医生大动干戈。

      这事之后,车智澈对韩晟昊越发佩服得五体投地,视他为知己,称他为神医。

      “哈哈哈,什么神医?我不过是个蒙古大夫,只能糊弄你们这帮韩国人罢了!”韩晟昊听了哈哈大笑,从不把这些溢美之词放在眼里。

      不过,这些赞美之词却是长腿的,在总统府里不翼而飞。

      一天,正在桌前批阅文件的朴正熙总统,忽然问警护室长车智澈:“你说的那位汉医师,真那么神吗?”

      “报告总统,真的非常神!我亲自领教过他的医术,不信我领来给您看看!”车智澈忙说。

      “好吧,你领来给我看看,看我有没有什么病?”

      于是,这位中国汉医(韩国把中医称为汉医)在警护室长的带领下,大模大样地走进了韩国总统的官邸,将手搭在韩国一代叱咤风云人物的手腕上,诊视着他那强劲而有力的脉搏,仔细斟酌着每一下心跳所延伸出来的波动,看是否蕴藏着某种疾病?

      “朴总统,从脉上看您没什么病。不过您每天工作十七八个小时,为国为民操劳过度,需要用药滋补一下身子。”诊完脉之后,韩晟昊对朴正熙说道。

      “请问,需要用什么补药?”朴正熙问韩晟昊。

      “啊,您每年秋天吃一段我给您开的补药好了。这对您的身体会大有益处的。”

      从此以后,朴正熙照办不误。每年到秋冷就开始服用韩晟昊给他开的补药,一服一冬,一连服用了好几年。

      韩晟昊的补药滋补着这位大韩民国的英豪,使他精神饱满,底气十足,一连在政坛上叱咤了十六个春秋,直到后来毙命于中央情报部长之手……

      一时,这位小小中国医生竟成了通天人物。人们都称他是总统“御医”。他驾驶的那辆红色布利夏型轿车,像一位自由使者,在戒备森严的青瓦台里来去自由,畅通无阻。这使许多韩国的高官们都惊羡不已。就连马路上的交警都慑于这位通天人物的威望,一看到1-9377牌号的轿车开过来,就“啪”地来个立正,向轿车恭恭敬敬地敬个举手礼。

      这样,韩晟昊通过自己的高超医术,结交了一大批左右着韩国命运的高层朋友。他给这些达官要人看病、抓药,从来分文不取。这种免费医疗一直持续了几十年,直到今天仍在继续着。免费吃他药的不下千人,上至总统及达官要人,下至乞丐、释放的囚徒,以及众多庶民百姓。因此,这位中国医生最大的财富不是金钱,而是一帮招之即来的朋友。

      想来,恰是他这种淡漠金钱的高贵品格,使他在韩国那种错综复杂的政治漩涡中,始终自由酣畅,来去潇洒。

      这位个子矮小、貌不出众的中国人,竟同韩国七位总统中的四位总统是至交,给四位总统看过病。这在海外华侨史上,大概也是不多见的吧?

      但是,他从不利用与总统的特殊关系去营私利。因此,无论是被人击毙的朴正熙,还是下野后到深山古刹过了一段隐居生活、后因涉嫌贪污及违法动用军队而被判刑的全斗焕,以及因涉嫌受贿巨款而成为阶下囚的卢泰愚,还是后来荣登总统宝座的金泳三……无论这些同他交往甚密的大总统们下场如何,都与他无丝毫瓜葛。无论哪位总统在浪峰波谷中颠簸,他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他是一只永不沉没的小舟!

      他从不因总统的升迁而自我膨胀,也从不因总统的下野而自我冷落。

      他崇尚诸葛亮那种“澹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的精神。因此,他与这些总统们交往,从来都是只讲友谊,只是医生与患者的关系,别无他求。

      无欲则刚。无欲则无危。

      可是,如果把韩晟昊当成一个处处恭谦的文弱君子,那就大错而特错了。他那种清高如云、惜己如金的铮铮傲骨,则是人群中少见的。

      一天,一位总统府的要人请他去出诊,对他有几分傲慢,他竟冷冰冰地抛下一句,“对不起,您这病我看不了!”拂袖而去,把那位非同一般的人物毫不客气地晾在那里。

      后来,这位要人几次请他他都拒而不见。

      他说:“我从不仰人鼻息!”

      

      

第一章 总统秘密召见 (二)

卢泰愚夫人的恩人

      韩晟昊与卢泰愚相识于一九七二年。

      当时,卢泰愚还是总统直属部队空输第九团的一名团长,准将军阶。官位虽说算不上显赫,但是,他所率领的空输部队却是韩国军队中的精锐,加上他为人刚柔并济,处事果敢深沉,可谓前途无量。

      可是,他却有一块心病像石头似的压在他心上,使他常常郁郁寡欢。这块石头不是别人,就是他有口皆碑的漂亮夫人。他夫人的漂亮在韩国上层夫人中,是首屈一指的。他很爱妻子。他们夫妇之间恩爱有加的爱情故事,在韩国上层也是出了名的。可他的爱妻几年来却一直长病不愈,请来众多洋医高手为她诊治都无能为力,眼看着美丽的娇妻过早地失去了风韵,这使他大为心疼却又无能为力。

      后来,他偶然从《朝鲜日报》上看到一篇“食品秘方”的连载文章,听说这位作者的医术很高,就决定请来给妻子看看。

      于是,在一个早春的傍晚,韩晟昊踏着夕阳的余辉,第一次踏进了卢泰愚的官邸……

      韩晟昊一进门就看到卢泰愚一副儒将风度,英俊潇洒,温文尔雅,丝毫没有舞枪弄刀的武夫样,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好感。

      卢夫人倒是黑瘦黑瘦的,脸色黯淡无光,一副久病不愈的羸弱样子。她说她患有胃下垂、轻微肝硬化、大肠过敏、不眠症等,说这些疾病一直缠着她,使她寝食无安、身心憔悴。

      把过脉之后,韩晟昊风趣地对卢夫人说:“您病倒不少,可都不重,别愁眉苦脸的,吃了我的药就会好的!”随即给她开了几副草药。

      临走,他叮嘱卢泰愚:“卢团长,您可要好好监督太太按时服药,否则病可不会好啊!”

      原来,他从卢夫人病怏怏的眼睛里,早已读出了疑惑。她似乎觉得,这一包包草药熬出来的黑汤子,能治好我的病吗?在此之前,她从没吃过中草药。她一直吃的西药。

      不过,倒是卢泰愚对夫人关怀备至,每天都亲手捧着药碗看着夫人把药喝下去,偶尔不在家时,也要用电话摇控她按时服药。

      在韩国,像卢泰愚这样以夫人为重的男人极为罕见。卢泰愚夫妇恩爱的故事一时传为美谈,很多高官夫人都非常羡慕卢夫人,说她好福气,找了这么一个疼她爱她的好郎君。

      十几副草药下来,卢夫人夜不能寐的贵体,果真能安然入梦了。再过两三个月,那张灰黑色的婆娘脸也渐渐变得白皙清秀起来,一点点恢复了昔日的风韵。那一身病,也随着一包包草药渣子丢进了垃圾箱里。

      于是,韩晟昊就成了卢夫人的恩人,也成了卢家的座上宾。卢家对他千恩万谢,多次重金酬谢都被他婉言拒绝了。他不仅不要酬金,而且连药钱都分文不取。

      他说:“咱们是朋友嘛,那点钱算不了什么!我看重的不是金钱,而是友谊。”

      这番托词并非是韩晟昊冠冕堂皇的自我表白,而是他坎坷多舛的命运告诉他一个真理:

      世界上最值钱的东西并不是金钱,而是你在这个世界上自由自在的生存权利,是你在社会上存在的价值及地位!他是一个重名轻利的人。

      韩晟昊的慷慨,越发使卢泰愚夫妇对他感激不尽、敬重有加了。

      从此,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韩晟昊成了卢泰愚的家庭保健医,连卢泰愚的女儿生孩子,都要他守在身边。

      韩晟昊笑道:“我又不会接孩子,您让我在身边干什么?”

      卢太太却说:“有您在身边我觉得心里踏实!”

      (待续)

 

第一章 总统秘密召见 (一)

       “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用这句古语来形容四十多年来的中韩关系,确有几分贴切。

      这些年来,一谈起中韩两国之间的交往,除了板门店谈判桌上的唇枪舌剑之外,人们搜遍脑海也寻不出更多的记忆。复杂而沉重的历史,恰似一座冰山,横亘在地球村上的两户近邻之间,阻碍着彼此间的一切信息与交流。

      然而,时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第八个春天,两家冷漠了近半个世纪的近邻,却忽然发出了轻轻的呼唤声。地球村里两家老死不相往来的柴门,终于悄悄地敞开了一条缝隙……

      这是人类的和平之音,是人类永恒的渴盼。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人类历史就是从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中走过来的。

      然而,谁是这段历史的牵线人?

      这是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这段历史牵扯到一位鲜为人知的老人。这位本该在中韩外交  史册上留名的人物,至今还很少有人知晓。现在让我们揭开这段历史的真实,把一颗炎黄子孙的拳拳之心奉献给中韩两国人民,让人们永远记住这位年已古稀的老人吧。

 

第一章  总统秘密召见

 

总统深夜来电

 

      韩国首都首坞尔,就是中国人所熟知的汉城,是一座建于山水之间的美丽都市。南山、北岳等四座山峰,呈现出不等的四角形在城中遥遥相望,可谓山外青山楼外楼,城中有山、山外有城、城城相顾的连环城市。

      一九八八年二月二十八日,也就是大韩民国第十三届总统上任后的第四天深夜。此刻,刚刚为新总统上任狂欢过后的大韩臣民们,已走进了梦乡。新东和汉医院院长韩晟昊博士,一位年愈花甲,却精力超人的瘦小老人,像往天一样,正倚在床头看报纸,忽然,一个电话使他兴奋地叫起来:“啊呀呀卢大总统!恭喜,恭喜!没想到您这么晚还打来电话!”

      “老朋友,非常感谢您在竞选中对我的莫大支持!”话筒里传来卢泰愚踌躇满志、热情洋溢的话语。

      “哪里哪里!老朋友嘛,说这种话不就见外了?”

      “好好,我们先不谈这些。明天上午有时间到青瓦台来吗?”卢总统向老博士发出邀请。

      “当然有时间了!总统召见能没时间吗?我倒是要问问您,总统刚上任,有那么多国家大事等着您处理,有时间接待我这个中国人吗?”

     “有时间,接待您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啊呀呀!我倒成了重要人物了?不敢当不敢当!哈哈哈……”

      两位好友在电话里开心地大笑起来。

      老先生没想到卢泰愚会这么晚来电话,更没想到刚上任第四天就要召见他。他久久不能入睡,倒不是因为总统召见使他兴奋,十几年前他就是青瓦台的常客。早在朴正熙掌政时期,他就有总统“御医”之称。这半夜来电,倒使他不知不觉地走回过去,去回溯着一个中国人与一位韩国总统漫长而坚定的友谊历程——

      它没因世事的沉浮而沉浮,没因世态的变迁而变化。在漫漫人生旅途上,他和卢泰愚一直用真诚浇铸着坚固的友谊大厦。

      睡不着,韩老先生索性起身来到阳台外的草坪上……

      夜幕下的汉城是很美的。如练的汉江把碎银般的灯光溶进水中,流出一份与世无争的宁静。一座座汉江桥宛如横贯南北的一条条血管,涌动着川流不息的车流,日夜疏通着韩国首都的交通命脉。插入云端的南山塔,则睁着夜的眼睛,鸟瞰着韩国的“中南海”——神秘而宁静的青瓦台,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是啊,大韩民国的第十三届总统刚刚走马上任,每一个公民都期待着总统的新举措,从而把这条“亚洲四小龙”插上铁的翅膀,越发鹏程万里,跻于世界先进国家之行列!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