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素描》

作者:梅扬

 

今天老周来得有点儿晚,湖边已经有很多人在钓了。这个湖离家近,老周走着就过来了,提着工具和折叠椅,不紧不慢。老周刚把椅子展开,工具拿出来,摆开架势。“大叔,你入画了!”一个新鲜脆甜的声音传来。老周转头一看,不远处一个小姑娘在写生,约莫二十岁,年轻就是好,白白净净,一点不胖,T恤和蓝色牛仔裤却绷得紧紧的,坐在那儿,面前摆着画架,手里拿着铅笔,朝向老周这边。老周笑了,“没关系,有个人物,画面更生动。”小姑娘也笑了,“我水平还不行,把你画丑了。”“不怕,大胆画,本来也不俊。”

老周坐下来,拿出一罐蚯蚓,挺好,都没死,昨天下班路上买的,没敢拿回家,老婆见不了这物件儿,所以老周放在楼道里了。在鱼钩上挂上一段蚯蚓,然后抛出去,老周静静地看着鱼漂出神,此时老周突然有点心绪难平。

老周自小就喜欢画画,而且画得很不错,所有教过他的老师都夸他有天分。高考时,老周一心想考美术学院,可是父母却觉得不可,美术学院出来干什么呀?怎么吃饭呢?在父母的世界里,唯一一个靠画画吃饭的人是镇上给人画遗像的老头儿。父母并没有上什么手段,只是轮番找老周谈心,劝他死了考美术学院的心。你不是爱画画吗,那就学建筑吧,画大楼,父亲在工地上看到那些画大楼的拿着图纸走来走去,不用干活儿,挣钱还多。父母和老周谈心谈了整整一个月,依然没有说服老周,两个人都坚持不住了,悄悄商量,要不,放弃吧,随了孩子,让他学画画吧,别把孩子给逼出个好歹来。母亲推开老周的房门,老周正在做题,听到母亲进来,老周没有回头,而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叹得真他妈的长呀,老周现在还记得,气叹完了,老周说到,“别说了,听你们的。”最后老周报了土木工程专业。

毕业之后,父母觉得还是铁饭碗好,连工地也不用去,风刮不着,雨淋不着,老周同意了,他讨厌画大楼,越喜欢画画,越讨厌画大楼,这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一个随心所欲,一个讲究严谨。老周进了建委成了一名公务员,一去就是二十年。其间他也偶尔想重新画画,可是买了画板、颜料、画笔,坐在画板前半天却不知道要画什么,老婆说他是半夜哭妗子 —— 想起一阵子,老周说是自己的心境没了。

   老周四十多岁了,级别没升上去,工资也不高,但性价比还不错,闲职嘛,就是闲着,工作没什么可忙的,业余也没什么可忙的,没有实权也就没有那么多的应酬。

   大概十年前老周喜欢上了钓鱼,到处跑,多远都去。有时候会钓一夜,满天繁星陪着,一天一地一蓑翁,颇有诗意,静静地坐在水边,抽支烟,不用说话,什么都可以不想,也什么都可以想。刚开始还想最好能钓几条鱼回家,现在他想的是最好别钓那么多,拎回家挺沉,老婆收拾还得埋怨他。

老周在家里简直呆不下去,老婆不给他好脸色,本来看他学历还不错,工作也不错,瞎了眼嫁给他,结果老周不思进取,多少年都没有大的进步,远远被单位老赵、邻居老钱、同学老孙、朋友老李甩在后面。老周想表现一下,辅导孩子作业,儿子却完全没有自己的聪明劲儿,自己从农村千军万马考出来,考进北京的重点大学,多难呀!儿子一道题讲十遍还不会,老周有时候气得感觉脑血管都要爆了,可老婆却站在儿子一边,说学习那么好有什么用,考上大学还不是受穷,她表哥高中都没毕业,现在成了大老板,做的都是上亿的项目。老周知道自己钱不如人,先自气短了,算了,听天由命吧,这书爱读什么样就什么样吧。

老周开始收拾东西,时间差不多了,快到老婆忍耐的极限了,今天收获不多,鱼也不大。转头一看,女孩儿还在。老周问,“画完了吗?我要走了。”“马上完。让我看看。”“好,你来看看吧,水平不咋地。”老周走过去看了一下,铅笔素描,画得确实不咋地,自己年轻时画得要好得多,嘴上却连连夸赞,“画得真好呀,有才华。”女孩儿很高兴,“送你吧。”“真的?”“真的。”女孩儿拿铅笔在下面写了一个名字和日期,李什么萱,随后取下来递给老周,老周接过来看了看,“哎呀,谢谢,谢谢,回去我裱起来挂客厅。”女孩儿笑,“夸张了,练习而已,没那么好。”老周正色道,“哎,好,真的好,将来一定画得更好。”老周停顿片刻,“我收了你的画,要不我送你一条鱼吧,今天没大鱼,有两条一斤多一点儿的,都送你了,”说着老周去箱子里拿,女孩儿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在学校住,没地儿做呀。”

回去的路上,老周思忖,这幅画能拿回家吗?不能,画就画吧,还签什么名呀,拿回家,三五十句话都说不清楚,唉!三五十句呀,老周心里一沉,像灌进了一袋水银,堵得死死地。

 

作者简介:

梅扬,80后作家,美国中文作家协会永久会员,在美国从事专业编剧工作。擅长小说和电影剧本创作,作品题材多样,涵盖长篇小说、短篇小说以及影视剧本等。代表作电影剧本《丢了狗》(已拍摄完成)《月如钩》,长篇小说《柳絮》《山上有伙儿贼》,发表短篇小说《交易》、《冰淇淋车》、《流逝》、《意外》等。


微型小说《意外》

作者:梅扬

    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她静静地坐着。他每天准时下班,准时到家,准点开饭。今天她没有做饭,为什么要做饭呢?做了饭那等下还吃不吃?还怎么吃?

    她厌倦了婚后的生活,繁琐而枯燥,死水一潭,他从没有给生活带来任何涟漪。上班吃饭、上床睡觉,时间不变,姿势不变,什么都一成不变,像墙上的钟,一圈一圈又一圈。不跟她吵架也不说甜言蜜语,对自己吝啬,也不送她花和礼物,没有惊喜也没有意外,婚前她告诉他这些都不重要,可是现在她觉得这些很重要,这是生活还活着的证明。

    另一个他存在两年多了,是她同学,没发胖还有头发,嘴甜,逗她笑,贱兮兮但感觉不坏,有没有钱她不知道,反正她不需要花他的钱。这样下去对他也不公平,总是要摊牌的,她“蓄谋”了很久,就在今天吧。今天就要他死心,说轻了他可能会死缠烂打不放手,得往重里说,说得他羞愧难当,无地自容、肝胆俱碎,最好直接去把证办了,破釜沉舟,别再留念想,别再留后路,管他呢,人要为自己而活。

    今天他没有准时到家,平时前后误差在十分钟之内,今天他是在半个小时后到家的,打开门,他走进来,脸上有笑意,手里拿了一束花,玫瑰,粉色,他认为她喜欢的颜色。是有什么喜事?也许,不重要,不能有意外,行李她都已经放在门口了,说完就走,去追求自由自在的新生活。

    她不能等他开口,她要抢一步把准备好的一切一古脑说出来。可她刚说了个头儿,他制止了她,他明白了,杵在那儿木了好一会儿,说,“好”。然后把花放下,找了个瓶子准备把花插进去,嘴里自顾自地低声嘀咕,“花真贵呀,今天路过那花店,疫情闹得开不下去了,所有花都三折,就这还要六块钱一支,贵是贵了点,可也好看。”

    她不能再听下去了,感觉要窒息了,拎着包拉着箱子推门逃命,斗争了那么久,纠结了那么久,她终于鼓足勇气面对那电光火石暴风骤雨,结果什么也没有,一瞬间就结束了,像是还没有开始。

    她还没到楼下,楼上的妇女气冲冲地迎面走上来,“你老公咋回事儿?不像个浪漫的人儿呀,买啥花儿呀。”“买花儿碍你事儿了?”“路口花店的老板,一家三口都阳了,防疫人员就比你老公晚到三分钟,跟在你老公屁股后跑过来把咱小区给封了,出不去了。你回去赶紧让他去做核酸,好好教育教育他,一把年纪了,买菜多实在,啥时候了都。”她愣在那儿,不知所措,意外来得太意外了。

 

 

 

 

 

 

 

短篇小说《交易》

梅扬

海边的城市,夏天并不热,冬天短且不太冷,他曾经问过一个一起找工作的朋友,为什么一定要来这座城市,那朋友说,这个城市疼人儿,睡在大街上也冻不死。他没有挨冻也没有挨饿,他很快就找到了工作,画装饰用的画,像人肉复印机。他美术学院毕业,学了十几年画,以画谋生天经地义,至于画什么,就看客户要什么,莫奈还是梵高有什么区别呢?工作嘛,重要的是快,计件制,挣多少钱就看你画得有多快了。

这个城市的房子特别高,当地人在自己仅有的土地上尽量把房子建高,以便有更多的房间租给像他这样的人。他的房间不大,一房一厅,有四个窗户,三个窗户对面两米就是另一栋楼的墙,另一扇窗户要四米外才是墙,因为下面是和另一栋楼之间的一条小路,路几乎一直都是湿的,像一条深沟。房间白天也暗,但价格便宜,反正晚上才回来,阳不阳光的无所谓,唯一让他觉得不舒服的是,他总觉得气闷,呼吸不畅,应该是心理问题,五楼,还谈不上海拔,氧气应该是不缺的。晚上,他经常跑到楼顶天台,那儿有些破椅子破桌子,都是租客不要了扔在那儿的,他会在那儿坐一会儿或是站一会儿,让自己喘喘气儿。经常也会有其他租客上来,碰上了就聊几句,次数多了就熟了。

一个傍晚,阴天,乌云压得低,感觉要下雨了,就等一道闪电划破天际了,可那道闪电迟迟不来。他觉得闷,爬上了天台,栏杆处站了一美女,背对着他,为什么说是美女呢?她都没转身,不用转身,窄肩细腰,背薄,身材和画里美人一样,一袭白裙,他有把她画下来的冲动,转过头来,脸不如背影看得那么瘦,一点儿婴儿肥,很灵动。两人的目光碰撞了一下,然后各自找寻新的落点。过了很久,也没有其他人上来,两个人相隔不远站着,空气有点儿凝重,他决定说两句,况且她人长得不错,身材又好,搭个讪也不算委屈自己。以前没见过你,你是新搬来的?不是,我在这儿住好久了。没见过你。也没见过你,做什么的?画画的,你做什么的?跳舞的。你背影很漂亮,我给你画一张。背影能看出是我呀?回头看的背影。行,收费吗?不收费,你给我跳一支舞吧。行呀。相视而笑,谈好了一桩交易。

天彻底暗下来了,雨最终也没有下,乌云应该还在,天上没有星星,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从来没想到这样的房子里会有那样的女孩儿,这房子也没有那么讨厌,不是吗?

他现在下班更忙了,要画三幅画,前面两幅是要参加画展的。几个月前他想辞职,一个师兄来找他,师兄搞了一个美术培训班,教小孩子画画,让他去做培训老师,据说挣得更多。当时老板接了个大订单,一千张油画,那是一幅充满了裸女的西方油画,美是美,可是要不停临摹几百上千张,谁受的了?画得他都快阳痿了,直接跟老板说了,他不干了。老板这儿只有五个人,他画得最快最好,老板看他有了去意,就画了个饼给他,这个城市最大的画展,老板可以托朋友帮他弄两幅画的展位,赶快把最得意的作品拿出来,说不定一下子就成了大画家,以后他的画得论尺卖。他决定先不走了,展完再走不迟,小孩子又教不完。

几个月,下班回来他都在准备自己的画作,有空就会去天台呆一会儿,偶尔会遇上她,聊天越来越自然。你每天都上来吗?没有,偶尔上来。可我每次上来都遇上你。是呀,你说多巧呀。我的画怎么样了。刚一轮廓,我得仔细看看你,这晚上了,光线不好,我得离得近一点。你近视就说近视,别赖光线,你脸上黑头儿我都看清楚了。那我离远点儿吧,是我画你,你把我看那么清干嘛?你在哪儿跳舞?哪儿给钱就在哪儿跳舞。

也有不巧的时候,天台上有好几个人,他和他们聊得正欢,她走上来,她和他打招呼,他们都惊呆了,声音低了下来,烟也不抽了。她站了一会儿匆匆走了,几个人又把烟点上,语调调高,话题转移到她身上。你认识她?是呀,你怎么能认识她呢?我怎么不能认识她呀?你不配认识她呀。她住这儿?她怎么能住儿呢?她怎么不能住儿呢?她是个好女孩儿,你怎么知道她是个好女孩儿?她但凡坏一点儿她就不用住这儿。

每天他都是半夜才睡,抽烟多了,身体还扛得住,就是眼睛模糊了,估计快该换眼镜了,没办法,艺术家嘛,都这样,整天养生的不能是艺术家,艺术家都不打算活太久。他的两幅得意之作进展很快,她的画像也进展很快,画她的画像他不觉得累。

离交货的时间近了,他也越发期待那一支舞了。你住哪儿呀?不就住这儿吗?你住几楼?我画好了给你拿过去。嗯,不麻烦了,我们天台交货吧,我就在天台给你跳舞。行,要伴奏吗?我带一音响上来。不用,我脑子里自带伴奏。

很快,他把两幅作品交给了老板,他的作品就要进今年的画展了,这是个契机,是他从工具走向人,走向艺术家的一个契机,也许不能一步登天,但至少可以让很多人看到他的作品,他要证明自己的价值。画展那天他去看了,从入口看到出口,一幅也不拉下,来回看了三遍,旁边保安都夸他热爱艺术。他爱艺术,他爱自己的艺术,他找不到自己的画,这画展也不是什么名家展,只是一些青年画家的作品展,就这,也没有他的一席之地,他到底差那儿了?他哪儿也不差呀。他堵住那个言而无信,挨千刀的老板问个究竟。老板却没有哪怕一丝的羞愧,我确实拿给主办方的朋友了,哎呀,画得太好了,这位朋友看了赞不绝口呀。你这位朋友倒是有点儿水平,比你个财迷有眼光,可是怎么不给我上展呀。这位朋友怕一上展,作品立刻就被抢了,哪儿还轮到他呀,所以不用上展,我这位朋友当时就决定收藏了,正好他在装修新房,这两幅画的风格特别搭。我要证明自己的才华,不是想卖画,行呀,卖了就卖了吧,多少钱你卖的?高价,两千。滚,去把画给我要回来。

晚上回来他烦闷得很,他不想再等了,过两天就去教小朋友,不能再跟那个财迷混了。晚上在天台,一帮男人开导他,什么艺术不艺术的,艺术是解决了吃穿住行之后的事儿,学艺术那是富家子弟吃饱了撑得找事儿做的,你不配。我配,艺术面前人人平等。随你平等不平等,你记住谁给得钱多就给谁干,教小孩儿挣钱多你就去教小孩儿。我去教小孩儿是因为我爱艺术更爱孩子。你这么说挺好的,境界一下就上去了。一帮俗人,不配聊艺术。那女孩儿已经走了。瞎说。真走了,没看到有搬家呀。她提了一箱子,拎一包就走了,那些破家具家电都不要了,上了一车,黑色车,豪华黑色车,估计钓到大款了,接她那人是个胖子,比你长得还寒碜。不能吧,她不是那种人,她是那种人会住这儿。这不是不住这儿了嘛,她就是混夜场的,不然怎么总也见不到她呢。让你们见有什么好?

那天晚上他没有睡好,他不信他们扯的蛋,她应该是外出旅游或是出差了,他们还没有天台交货呢。接下来,你连续熬了几夜,画像完成了,他想拿给她,并且要回自己的酬劳,要她为他跳一支舞。可是接下来一个月他真的没有再见到她。他打电话给房东,这栋房子里是不是有一个女孩儿搬走了?什么女孩儿男孩儿的,你不要在哪儿给我搞七搞八的,不行你也给我滚蛋。

他挂了电话,坐在那儿看了那画像很久,看她的眼睛,长这样眼睛的女孩儿可不是坏女孩。

短篇小说《流逝》

作者:梅扬

    总感觉时间在妈妈身边停留下来了,好多年了,老太太还是老太太,身体一直很好,七十的人了,眼不花耳不聋,一口气儿能上三楼回家。这些年她都一个人生活,我每周去看她一次,送点东西过来,忙的时候就两周一次。去了会和她聊几句,身体怎么样?挺好。缺什么不?不缺。我哥来过没?来过。缺什么跟我哥说,别寻思替他省钱,他前几天刚贷了一笔款,你不花也是留给他媳妇儿霍霍。留下吃饭吧,不吃了,我还有事儿呢,走了。来来回回就这几句,聊完就走,前后不超过一个小时。

     那天就是那么寸,因为疫情,我已经五周没来了,中间打过两次电话,问了,啥也不缺,就不跑路了。那天她很高兴,说留下吃个饭吧,我默许了,一是五周没来了想着多呆会儿,二是疫情盘桓了这么久,周边饭馆关了不少,想着凑合吃一点再走。就这么着我多呆了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后去厨房一看,老太太正在择菜,我本以为差不多要上桌了,没想到还没开火,我说你还没开始做呢?她说每次你都不吃,所以我就是随口问一下,没想到你这次竟然答应了。唉!那我可等不了了,我匆匆下楼,已经来不及了,这栋楼被封了,谁阳了我也不知道。

       我打电话给公司告诉他们我上不了班了,什么时候能出去我也不知道,他们让我想办法,下午还有个会,客户要看我的方案,我说我要有办法还能被封在这儿?给孩子爸爸打电话说了,他问我他们怎么办,我说带好孩子、少打游戏、别饿死自己。

  印象里在上大学之后,就再没和她一起呆那么长时间了,屋子不大,两人无事可做,总要找点儿话来说,她开始和我讲一些以前的人和事儿,绝大部分都讲过了,她却一遍遍地重复。“我都会背了,我替你讲吧,你歇会儿。”“你听过?”“你是不是忘了?这事儿你都讲了好多遍了。”“以前是讲过几次,不是我忘了,我是怕你忘了,所以再给你讲一遍。”“可不是以前呦,是昨天下午你还讲过,你是不是忘了?”“昨天下午?昨天不是以前还是以后呀?”。我性格中那部分犟劲绝对来自于她这边的基因。

       反正我也出不去,她做饭也就彻底慢了下来,早饭吃完就开始做午饭,午饭吃完开始准备晚饭,一直在厨房忙活,菜洗了又洗,常看到她把菜轮换着洗两三遍。“你洗那么多遍干嘛?都洗掉色儿了。”“多洗几遍农药残留少,健康,不干活儿还叨叨。”“你可好多回都忘了放盐了呦。”“那是你口味问题。”“口味问题?你不放油不放醋不放辣不放生抽不放料酒都可以说是我口味问题,这可是盐。”“医生说老人要少油少盐,我自己吃不放油不放盐,是你来吃饭,我迁就你,才放的盐,我整天迁就你,就不能按自己的口味少放几回。我不是忘了放盐,我是记着不放盐。”哎呀,老太太说得颇有道理。

        她很喜欢在一个温暖的午后和我一起坐在沙发上翻相册,她说相册里很多人她已经不记得了,甚至觉得脸都是生的,明明合影的时候就站在或是坐在、蹲在她旁边,但她已经想不起是谁了。“没事儿,不用记着,这些人都是你生命中的过客,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在某一个时段你们相处很好那就行了,不用一直记得,忘了正好省省脑子。你记得我和哥哥吧。”“那能忘吗?忘了你们俩除非我死了。”“那就得了,只要记得自己儿女就行,其他人都是无所谓,连女婿、儿媳妇都不用记。”“那不行,儿媳妇得记,不然烦谁去呀?”。

        二十三天,封控解除了,楼下的喇叭欢快地喊了一遍又一遍,我本应像离弦的箭、脱缰的马冲出门,可是我没有,我和她静静地坐着,刻意回避着对方的目光。过了好一会儿,她说话了,“你该走了。”“轰我?”“轰不轰,不都得走,唉,啥时候再来呆这么久呀?”还再这么久?千万别,一次就够够儿的了。”“见得少了,怕有一天我真忘了你。”她眼睛里的不安和失落溢出来填满了脸上的皱纹,时间悄无声息的溜走,并不曾在她身边停留哪怕一刻,我往后靠了下去,陷进了旧沙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