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黑色星期五”—把我推到生死边缘 (2)

十三

      而此刻,我并不知道有人已经取代了我的编剧。

      我急忙给A先生和周先生打电话,打不通,又给小潘打,小潘说:“张大姐,对剧本的意见你不要再找我了,找我已经没用了。你找央视影视部吧!”后来得知,小潘因为对改编本提出质疑而遭到批评,最后连编辑署名都被拿掉了。

      无奈,我只好对改编本存在的诸多问题提出十几条书面意见,就改编者对我剧本的态度,正式向制片方提出书面质疑:“改编者采取全盘否定原著,甚至采取与原著相悖表现形式的做法,既不符合道义,又不符合法律,更不利于剧本的修改……”

      720日,我将对改编本的意见特快寄给潇湘电影制片厂厂长康建民先生。当天晚上,又带着我修改后的剧本连夜赶往北京……

      第二天上午,下火车我直奔中央电视台,A先生不在,只好邀见央视影视部一位主任,中午在央视餐厅见面。

      面对饭菜,我一口没动,尽管我连早饭都没吃。

      这位主任说剧本已经交给导演了。你对剧本有什么意见,可以跟导演直接谈,并且拨通了导演的电话。

      我握着话筒,就像握着最后一线希望,我说:“导演,我觉得剧本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

      “首先,我觉得立意有点浅……”我的话没等说完,却被导演不客气地打断了。

      “张雅文,你这么说我很不高兴!我非常不高兴!我告诉你,我是很尊重你的,我希望你要看到别人的长处!如果你这种态度,我可以向央视打报告,我不接这部戏了!”

      我顿时呆了。我不明白一个编剧难道连对自己的剧本提意见的权利都没有吗?更不明白,我刚说一句话,导演为什么冲我发这么大的火?后来得知,在研讨会上,第一个高度赞扬赵女士剧本的正是这位导演。我不知这位资深导演是看不出剧本存在的问题,还是其他原因影响着他的艺术判断力……

      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就在众目睽睽的餐厅里,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主任说:“你哭什么你?有话你就说嘛!”

      我说:“我希望你们能认真地看看我这稿剧本……”并将我的剧本及对改编本的意见都留给了他。

      走出餐厅,外面电闪雷鸣,下着瓢泼大雨。而我却泪雨交加地走在长安街上……

      那一天,我在出租车上转了两个多小时,找不到家了……

      后来得知,其实在改编本研讨会上,有专家早就提出《盖》剧是一部严肃的正剧,不应该有大量表现强奸、叛徒等媚俗的戏,应该大力表现比利时人民反抗德国法西斯的一面,不应过多展示比利时民众低劣的人性。一位领导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你们不要排斥张雅文,一定要把她剧本中好的部分拿过来!”

      我不理解,为什么有人提出不要排斥我?为什么专家的意见都不能引起改编者的重视?剧本的问题明明摆在那里,为什么就没人肯证实?为什么就没人听听我这个编剧的呼声?如果投拍这样一个不成熟的剧本将可惜了这个好素材,也可惜了我的巨大付出。我甚至想给央视台长赵化勇写封信,请他下令停止拍摄《盖》剧……

      就连钱秀玲的侄子钱宪人、钱为强先生,也对改编本提出了看法,他们在发给我的信中写道:

      “我们认为这部作品缺乏矛盾冲突的转化,没有写出个性鲜明的人物,没有震撼观众心灵的人和事,缺乏本能的出自内在的感情和思想,没有真正使人产生共鸣。很多事物、人物的行动和语言,是以中国现代社会的思维来表现的,甚至不少‘文革’时期人物行动语言的影子。两个角色玛格丽特和将军佣人的遭遇和她们后期所起的作用,将会引起比利时人民的怀疑和争论……”

 

      我不是一个玩文学的人。我是一个把文学艺术当成生命的人。后来,我又找到导演助理跟她苦口婆心地谈了一上午,并通过她给导演捎去一封长信,恳请导演一定要把好剧本关。我在信中说:“我们谁的名字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向观众推出一部好作品。否则,我们有愧于这个题材,也有愧于钱秀玲老人……”

      我哪里知道,赵女士与制片方早已签订了第二份《补充协议》,我已经不是编剧了,而我还在这不自量力地自作多情呢。

十四

      在这里,我要谈出一个从未向任何人透露的秘密,在我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接到一个神秘电话,正是由于这个神秘电话使我了解了许多内幕……

      第一次电话是2001825日晚间十点左右打来的,一个男人的声音问我:“你是张雅文吗?”

      我觉得这声音很陌生,好像从没听到过,问他是谁,他只说:“张雅文,在《盖》剧新闻发布会上,你应该以编剧的身份出现在媒体面前。否则,你的编剧署名肯定保不住了。”

      “不可能,我跟潇湘电影制片厂签有合同!”我急忙问了一句,“请问你是谁?”

      他说:“你太天真了。他们已经签了合同……”

      “什么合同?你说谁签了合同?”

      他犹豫了片刻,说一句“你自己考虑吧!”就把电话挂了。

      我手拿话筒半天愣在那里。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给我打这个电话?是想挑拨我和制片人的关系,还是他知道什么内幕?从他的声音判断,这人很成熟、很稳重,不像是一个毛头小伙子。我急忙打电话跟先生商量怎么办。

      先生说:“这人肯定知道内幕,你应该按照他说的办……”

      第二天,我向制片人提出我以编剧身份向来参加《盖》剧新闻发布会的艾克兴市长杜特里约先生赠送鲜花和礼品,他们同意了。但在新闻发布会上,却发现整个新闻稿没提到一句编剧。而且,当我献完鲜花记者找我采访时,某位制片人竟然出面制止……

      97日晚十一点左右,我忽然接到朋友范导演打来的电话,他急切地问我:“张大姐怎么回事?《盖》剧编剧怎么不是你?你快看看央视一套……”

      我急忙打开电视,只见央视正播“电视你我他”的节目,赵女士正以《盖》剧编剧身份侃侃而谈呢。字幕打出赵女士是《盖》剧编剧,而我连个影儿都没有。

      这时电话又响了,是李占恒打来的。他问我怎么回事,为什么编剧不是我,而是那个姓赵的。他说:“会不会又发生上一部儿童电影的事?”

      “……”我一时无法回答。

      他说:“雅文,对这种侵权的事,你绝不能任其发展,否则……”他谈到他们沈阳军区专业作家、著名电影《黑三角》的编剧李英杰的一部电视剧,因被他人暗中置换编剧,又讨不回公道,气得郁闷成疾,突发脑溢血从此瘫痪在床。现在谁都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一提他就哭。

      是啊,作品是一个作家的生命,是他的孩子,眼看着自己呕心沥血培养的孩子,却活活地被他人夺走,谁能不气得发疯、不气得脑溢血呢?

      此刻,我的心抖成了一团,手脚冰凉,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我急忙拨通哈尔滨家里的电话,跟我先生商量怎么办。

      先生说:“看来在对待编剧的问题上,他们是有预谋的。觉得这个题材好,有人就一心想取代你的编剧。他们从剧本、合同、媒体宣传等几个方面来否定你,等到电视剧播出后,造成既定事实,你再有理也没用了!所以,你必须采取强有力的措施,但你千万不要生气……”

      于是,就在这天夜里,我做出了一个大胆而强硬的决定——

      这一夜,也因此成了我人生的转折点。

      我无法断定这个决定是对是错,更无法断定它对我的人生会有什么样的影响,我只知道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我的个性不允许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苦苦孕育三年的孩子,活活地被他人夺走……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喝了点水,润了润冒火般的嗓子,然后坐到了电脑前……

      第二天早晨七点,我拿着打印好的五封信,走出了家门。

      八点三十分,五封特快,分别寄给中央电视台台长赵化勇、副台长胡恩、潇湘电影制片厂厂长康健民以及另外两位制片方的领导,向他们发出“以死以法抗争我编剧的权利”的呐喊!我在信中阐述了两次被侵权的经过,希望有关领导能给我起码的公道,否则我将召开中外记者招待会……

      在此之前,尽管我心里憋屈得要死,可我仍然强装笑脸怕得罪人家。现在我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于是,我这个屡经坎坷、屡遭不公的小人物,第一次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利而豁出去了。

      三天后,A先生打来电话,说要跟我谈谈,我却把电话给摔了……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无理地对待他人。

      拉伯雷说:“人与人之间,最可痛心的事,莫过于在你认为理应获得善意和友谊的地方,却遭受了烦扰和损害。”

      不一会儿,我先生从哈尔滨打来电话,说A先生给他去电话谈了很长时间,A先生说赵化勇台长找他了,让他处理好这件事,还说好多事情并不是他的主意,是上边定的……

      中国妇联领导也打来电话,让我跟A先生见面谈谈。

      918日下午三点,在中国妇联秘书长的主持下,我和A先生见面了。

      A先生说:“编剧还是你,‘电视你我他’的节目搞错了。我也不知道是谁搞的。”他还说,“其实我也很难办,赵女士是我请来的,你又是我的朋友,我得一手托两家。你觉得委屈,赵女士还觉得委屈呢。她被我请来四十天拿出剧本,近视眼都快累瞎了。可她只能署名改编,而你却以编剧的名义上台去给市长献花,她手都气得冰凉……”

      是啊,赵女士是你们请来的编剧,你们应该体谅她的感受。可是,你们考虑过我这个花甲老作家的感受吗?《盖》剧是我自费跑到欧洲、历尽千辛万苦挖掘的素材,又呕心沥血创作出的剧本,你们却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带着赵女士踏着我给你们牵线搭桥的关系飞往布鲁塞尔……之后,你们又背着我签订两份合同,让赵女士取代我的编剧。你们却没一个人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地告知我,而是一直在欺骗我。我这把年纪了,没门没窗没背景,不被人看重也就罢了,可你们总不能像糊弄小孩子一样耍弄我吧?别说是一个老作家,就是一个三岁孩子,也受不了这种人格的轻视和权益的伤害呀!我更不理解,你们为什么不能让我和赵女士共同努力搞好剧本,而非得要贬低一个,抬高一个,捧一个,排斥一个呢?

      在中国妇联领导面前,我第一次道出内心的委屈,说到伤心处,不禁老泪纵横,听得妇联秘书长几次红了眼圈。

      我说:“我从没有伤害过赵女士,可她却伤害了我。她不应该在剧本上处处排斥我,她应该本着对《盖》剧负责的态度来对待剧本。其实,在对待剧本的问题上,你们内部的意见并不统一……”

      听到这话,A先生顿时一愣,问我:“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谁告诉你的?”见我不回答,他气愤地说了一句,“我一定要找出这个人,找出来我决不饶他!”

      是的,我也想找出这个人。我想好好地谢谢这位有良知、有正义感、有同情心的朋友,可惜一直没有找到。

      这次见面就这样不了了之。

      不久,《盖》剧剧组赴比利时开机了。

      临行前,我在一家不错的餐厅请周先生共进晚餐,再次谈到我的稿酬问题。他说等资金到位就付给我。

      之后,我又踏上北去的列车,像上次离去时一样,心里充满了难以形容的痛苦与惆怅,不知下一步还会发生什么……

十五

      回到哈尔滨,我开始严重失眠,整夜在床上辗转反侧。睡着了就做噩梦,总是梦见一帮人来抢我的孩子。我拼命争抢也抢不过他们,我总是拼命地大喊:“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过去我从不说梦话,从那时开始,我经常半夜三更大喊大叫地把先生惊醒,直到今天仍然如此。几天前,小孙女放假来我家住几天,半夜被我的哭喊声吓醒了,哭着说:“奶奶,你说梦话太吓人了!我好害怕,我要回家……”我怕邻居听见我哭喊产生误会,只好告诉人家我爱说梦话。

      而且,我开始不愿见任何人,整天就坐电脑前,疯狂地创作《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的长篇小说。四个月完成了四十五万字的长篇。只有创作,才能使我感到一时的解脱。可是一离开电脑,我立刻又陷入了无法排遣的愤懑与烦躁之中。

      我本来是一个开朗、豁达、能自我化解矛盾的人,但这次,我那屡经磨难、一向自以为无比坚强而充满阳光的心灵,第一次变得扭曲了。一向活泼、开朗的我,一向与歌声和笑声相伴的我,竟然连笑都不会笑了。尤其再次接到那个神秘电话之后,我的心变得更加阴暗、更加可怕了。

      我不知我得了抑郁症,还是精神分裂症。总之,我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

      这时我才明白一个深刻的人生道理,一个人可以承受无边的苦难和巨大的付出,但却承受不了太大的不公和轻蔑。因为人格、尊严和权利是一个人的立足之本!

      这天晚间,我又接到了那个神秘电话,他开口就问我:“张雅文,你是不是没有学过编剧?”

      “你为什么问这个?”我立刻敏感地反问一句。

      “你是不是只读了小学?”他又问了一句。

      “不,我小学没有毕业!我一生没有一张毕业证,连小学毕业证都没有!”我一听就来气了,不由自主地冲他发起火来,“就因为我没学过编剧,就因为我是小学生,所以他们就瞧不起我,就不相信我的创作实力?我告诉你,这纯属是借口!”

      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声音,好像被我这番话给吓住了,好一会儿才问了一句:“你得罪过谁吗?”

      “我从没有得罪过任何人,而是他们欺人太甚了!”接着,我讲起那部儿童电影的事……

      听完之后,他犹豫了片刻,才说:“我考虑还是应该告诉你,剧组上报的编剧署名不是你……”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脏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

      电话挂了,我一头仰在沙发上,额头全是冷汗,先生急忙把我扶到床上……

      这天晚上,我整夜未眠,脑海里不断回响着那个神秘电话……

      记得当年一位领导说我:“你一个小学生还想当作家呀?”没想到今天,竟然还有人以此大做文章。小学生怎么了?小学生就没有创作实力吗?世界上有多少“小学生”成了著名作家?高尔基、奥斯特洛夫斯基、

      欧·亨利、马克·吐温、鲁索、杰克·伦敦……

      当年,我就是背诵着这些作家的名字走过来的。我从这些榜样身上寻找着激励自己的动力。可今天,有人仍然戴着有色眼镜,就像城市人看待农民工似的看着我这个“小学生”。其实,这只不过是某些人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借口罢了。

      因为我是小学生,别人就可以有权利轻视我,就可以有权利视我为无知无能无实力。可他们忘了,当一个人把二十年乃至半生的生命全部抵押在一项事业上,不是投入,而是抵押,我相信这项事业即使是铁打钢铸的,也会因这种巨大的生命投入融化而变成一尊高洁的圣杯!

      在这里,我不能不借用评论家的笔,为我这个“小学生”说几句话了。

      2002年,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黑龙江省十一位作家评传。由哈尔滨师范大学教授吴井泉、王秀臣先生撰写的《以生命做抵押——张雅文论》中,这样写道:

      “她无论是在小说、报告文学的创作上,还是在影视领域里都有佳作问世,精品迭出,这不能不令人惊奇。更让人刮目相看的是,这位在东北广袤的黑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作家,却是迄今中国女作家中,第一位运动员出身,第一位自费到国外采访,第一位写出长达四十余集电视连续剧的女作家。这“三个第一”只是客观存在,还不能说明她的文学成就和内在的精魂。而她最令人感动、最令人难以忘怀、给我们教益和启迪最深的是,她仅受过小学五年半的正式教育。就是这样一位具有小学文化的女作家,竟有如此非凡的杰出创造,不能不让人感慨万千、思维如潮……”

      “命运多舛的人生阅历,使她的作品充满了刚健苍凉的理性之光;敏感多思的个性气质,使她的作品充满了忧患而智能的理性之光;自强不息的拼搏精神,构筑了她的作品崇高美的风骨;凝重执著的美学追求,使她的作品流淌着昂扬不屈的精神血脉;外倾心态的情感喷射,使她的作品洋溢着汪洋恣肆大气磅礴的审美气息……”

      两位教授在完成这部评传时,我在北京,他们连我本人都没见过。

      我为自己还想多说几句,权当是自我标榜、自我吹嘘吧。本人是国家一级作家、黑龙江省作协副主席、省级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省里两届党代会代表、两届省级“三·八”红旗手、全国自学成材优秀人物……这是社会对我的承认,而不像有人背后诋毁的那样,她是一个没水平、没创作能力的“小学生”。是的,我不是命运的宠儿,没有任何背景,从没有得到过上帝的青睐。我的文学成就是靠自己的根根白发、缕缕皱纹铺出来的,是靠自己“以生命做抵押”搏出来的。我用自己的作品和人格赢得了社会的承认!

      写到这里,我想到了邓亚萍。

      人们都知道她是世界乒坛“三连冠”得主,两届奥运会冠军。但没人知道,她因个子矮小而被所有的教练判过“死刑”。唯有郑州市队教练从她眼睛里看到一种不服输的劲头,才收留了她。从此,“卧薪尝胆”四个字,在小小邓亚萍心灵深处生了根、发了芽,长成了比她高出几十倍、几百倍的参天大树。可她打得再好,却迟迟进不了国家队,进了国家队也没有教练要她,最后只好由几次力荐她的张燮林教练亲自带她。然而,她却开创了世界乒坛邓亚萍时代……

      在邓亚萍身上,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1988年,邓亚萍第一次参加亚锦赛,最后决赛与李惠芬争夺冠亚军。李惠芬最后一个球是擦边,裁判没看清,问邓亚萍看没看见,她说没看清。邓亚萍获得了冠军。赛后,张燮林问邓亚萍:“最后一个球到底是不是擦边?”

      邓亚萍低下了头。

      张燮林冲她发火了:“你为什么不承认擦边?”

      邓亚萍说:“因为这个球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因为我进国家队太难了,大家都瞧不起我……”

      可是,无论邓亚萍的理由多么充分,张燮林都丝毫没有原谅,而是狠狠地批评了她,让她向李惠芬道歉,向队里写检查,并严肃地告诫她:“你要记住,你不仅要赢球,还要赢对方的心,你要让对方心里服气!输赢只是技术问题,而你这种做法却是品德问题。它是任何金牌都换不来的!你要记住,你代表的不是你个人,而是一个国家。你个人的品德将代表着中国人的品德形象!”

      我佩服张燮林教练,他不仅教练邓亚萍高超的球技,更教练她如何做人。打球只是技术,而做人却是品德,任何一个行业都是如此。人们佩服在公平竞争中的胜利者,而鄙视那些靠“黑哨”、“黑裁判”获取奖牌的人……

      特殊的职业,造就了特殊的个性。特殊的个性,又造就了特殊的人生。

      我是运动员出身,我渴望阳光下的竞争,从不会搞阴谋诡计。有一次,在研究我的二十集电视剧《不共戴天》剧本时,我和北京电视台的制片人潘洪业先生争论得面红耳赤,可我们从此却成为要好的朋友。因为我们敬重对方的人格,敬重对方对文学艺术精益求精的精神。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要把剧本改好,而不是为了其他……

      邓亚萍是幸运的,因为她选择了体育。体育竞技场上的冠军是货真价实、真刀真枪拼出来的,来不得半点虚假和伪劣。

      但是,文艺作品却不同于体育,它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人所共知,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曾被十五家出版社退稿,最后却成为世界畅销书。凡·高的作品,在他活着的时候一幅没卖出去,后来却卖到了天价。中国的获奖小说也多有被编辑退稿的情况。曾轰动中国文坛并荣获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尘埃落定》,就遭到屡投不中的尴尬。影视作品就更难说了,人为的因素就更大了。但有一点是最重要的——读者和观众是作品的最好“裁判”……

      第二天,我拨通了中国妇联秘书长的电话,问她编剧署名是怎么回事。

      秘书长感到很吃惊,问我:“雅文,你怎么知道的?听谁说的?”见我没有回答,又安慰我说,“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就告诉你吧。你是编剧这是早就定的。我们妇联肯定会坚持我们的意见。如果他们坚持他们的意见,再另想办法……”

      后来得知,A先生在中国妇联秘书长面前承认我是编剧,但在剧组上报《盖》剧主创人员名单时,却将赵女士署为“编剧”,而将我署为“原著”,但被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领导一眼发现了,她立刻以制片方(之一)的名义向潇湘电影制片厂厂长及央视领导打电话阐明了观点:“张雅文是编剧这是早就定的,不能再改变了!”

      这事之后,我的失眠更严重了,而且出现了心慌、心悸、心绞痛,脉搏忽高忽低。我经常在夜深人静时,像个幽灵似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天深夜,我的心憋得像要爆炸似的,打开窗子想透透空气。先生被我惊醒了,跳下床来抱住我,苦苦地哀求我:“雅文,你快把那些破事看淡点吧!要不你就完蛋了。咱还是先要命吧。有命才有一切呀!”

      我趴在他肩头呜呜大哭,问他:“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为什么左一次右一次地欺骗我?你说我到底有什么错?”

      “雅文,你没有错,是他们欺人太甚了!我求你千万想开点吧,要不咱这个家就完蛋了!”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更气人的事……

十六

      那个冬天,实在太可怕了。

      我的身心坏到了极点,每天只能靠安眠药睡觉,随时都发生心绞痛。而且,牙床溃烂,牙龈出血,口腔没有一点唾液,鼻子上一个接一个地长疖子,一连长了五个,吃药、上药全不管用,弄得鼻子又红又肿,出门只好戴口罩。而且天天感冒,在屋里穿着毛衣毛裤披着棉大衣还冷,清鼻涕一把接一把的……

      更可怕的是,我越来越自闭,不愿见任何人。在北京小区里住着,只跟在国家体育部门工作的李振如和张巨芳夫妇接触,一见到人家就没完没了地唠叨我那点破事,像祥林嫂似的。这对善良的夫妇给了我很大安慰,从此成了要好的朋友。

      即使这样,我每天仍然按照人民文学出版社及中国青年出版社编辑的要求,玩儿命地修改着《盖》剧本和小说,把两部四十五万字的作品分别压到三十五万字,就连参加全国作代会期间都在改稿。

      2002年除夕,午夜时分,全家都在电视机前兴致勃勃地观看央视的春节联欢晚会节目,活泼可爱的外孙女满屋追赶着姥爷给买的一只红色心形气球,追着追着,只听“砰”的一声,小家伙立刻喊起来:“哎呀!我的心碎了!我的心碎了!”

      没想到,孩子的这句戏言却说中了我……

      电话响,我端着饺子来接电话,一位朋友来电话拜年,末了他说了一句:“哎,雅文,我看到中国电视报上打出的《盖》剧广告,编剧署名好像不是你……”

      “是谁?”我急忙问了一句。

      “好像是……”

      我撂下电话,急忙问先生:“贺玉,我让你买的电视报呢?”我知道《盖》剧播出前肯定会打广告,今天下午让他去买电视报,他回来却说电视报卖光了。

      见我问他,先生只好说了实话:“雅文,我本想让你过个好年……”他走进卧室拿出一沓《中国电视报》递给我,心情沉重地说,“雅文,我希望你千万看淡点吧,咱不要那个编剧署名算了……”

      他的话音没等落地,我手中的盘子和饺子却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女儿急忙劝我:“妈,他们不就是要那个编剧名吗?咱不要了,给她算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连四期《中国电视报》,半版篇幅都打着《盖》剧广告,编剧位置上醒目地打着一个人的名字:赵女士。根本没有张雅文的事!

      而且,《盖》剧广告已经登出四期了,全家人早都看到了,就是不敢告诉我。

      此刻,我的心就像地板上那几片皱皱巴巴的气球碎片一样,不是碎了,而是爆炸了。我相信,一个人的心要被挤压到一定程度也会爆炸的。不过,心要爆炸不会像气球那样变成几块残破的碎片,而是要淌出鲜血。因为人毕竟是有血有肉、有良知的动物。可我找不到人的良知,脑海里只有四个字:欺人太甚!

      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 一种对人性的绝望!

      我先生急忙取来几粒救心丸塞到我嘴里……

      小外孙女愣愣地盯着我,忙端过来一盘饺子,说:“姥姥,吃我的吧。”不谙世事的孩子以为我为饺子掉到地上而难过呢。

      我哆哆嗦嗦地抓起电话,想让A先生给我一个解释,可我按到最后一个号码还是把电话放下了。我想还是让他过一个愉快的除夕吧。

      此刻,我想到了那位编剧同行以及那些决策者,一定过得很愉快、很开心吧!而我在这个除夕之夜,却体会到人为什么会崩溃,为什么会发疯,为什么会自杀或杀人……我相信任何人的承受力都是有限的。

      我不求得到他人的青睐,我既不年轻,又不漂亮,既没钱,又没背景,只求他人能公平待我,可连这点要求都达不到。我不知这到底是我的错,还是别人的错。此刻我不由地想起小C说的那句话,“雅文姐,这真像要强奸你还得要你同意一样!”

      不,强奸只是被人强暴一次身体,而现在强暴的是一个人的生命——对一个视文学为生命、并投入了巨大精力与财力的作家或艺术家来说,其作品就是她的生命。

      我知道,多少人为咽不下一口窝囊气而走上绝路,甚至走向叛逆,走向仇视社会……

      我不知我这个花甲之躯到底有多大的承受力,我的思想会不会也走向极端……

      不,不会的!我有疼我、爱我、全力支持我的丈夫,有懂事孝顺、事业有成的两个儿女,有那么多关心支持我的朋友,还有我自己正处在高峰的事业……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一夜未合眼的我,等到上午十点,拨通了A先生的电话,问他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说:“这不是我搞的,更不是我的责任。我已经向广告部提出抗议了,他们下一期就改过来!”

      我不知又是谁搞的,更不知由谁来承担这份责任,但我却知道我承受着一次次心碎的后果……

      大年初一,我揣着这颗破碎的心,又改了一天稿子。晚间六点一刻,两部书稿终于画上最后一个句号。之后,我给《中国电视报》广告部发出一封抗议信……

      (待续)

 

第三章 “黑色星期五”—把我推到生死边缘

      有人说:生命可以承受无边的苦难,但承受不了无足轻重;生命可以承受贫病交加,但承受不了同类的冷落;生命可以承受失败,但承受不了尊严的失却……我也要说:生命可以承受无尽的苦难和付出,但却承受不了太大的不公和轻蔑!因为人格、尊严、权利是一个人的立足之本。

 

十一

      2001329日—— 一个令我终生难忘的黑色星期五。

      四天前,我把修改后的又一稿剧本交给周先生以后,跟先生一起来到南戴河放松几天。

      这天,天空晴朗,阳光明媚,一派万物复苏的景象。我刚从拼得天昏地暗的屋子里走出来,来到海滨,漫步在银白色的沙滩上,眺望着浩瀚的大海,心情感到格外舒畅。

      可是,一个电话却突然结束了一切。

      下午四点三十分,忽然接到制片人小C打来的电话,说有重要事情要立刻见我。我问他明天行不行,他说不行,今天必须见我。没有火车,我只好乘最后一趟大巴连夜赶往北京,到北京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

      此刻,我的心就像长安街的灯火一样,一片灿烂的明亮。我想一定是剧本有了结果,也许明天要讨论剧本,也许要我再修改一下……

      总之,我怀着满腔热情走进了曾签约的奥斯凯宾馆207房间。可是,小C的第一句话却像当头一棒:

      “雅文姐,央视影视部说你的剧本不行,必须另请他人修改,否则央视影视部就不立项!”

      我顿时傻了!

      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结果,因为制片人一再告诉我,让我不要着急,让我等待导演介入一起谈意见,可现在……

      我问小C:“为什么制片人一连三个月不提一条修改意见,而是以等导演介入一起谈意见来欺骗我?为什么现在突然提出我要不同意他人加盟央视影视部就不立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C说:“雅文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传达剧组的决定。你要不同意他人修改,央视影视部就不立项,这部电视剧就要泡汤了!”

      我无法接受这个要挟性的条件。再说,他们可以不考虑我的感受,可总不能不考虑双方签订的法律合同吧!

      我和潇湘电影制片厂签订的剧本转让合同明确约定:我是独立编剧。没有他人加盟修改的条款,更不存在央视立不立项的问题。后来我的律师庄铁言先生也指出,双方的合同并没有约定由央视影视部来审定剧本及央视立项的条款,潇湘电影制片厂在履行合同中无权单方变更条款,双方应按照合同来审定剧本。

      我想,即使剧本需要修改,也应该告知我。这是法律赋予双方的权利和义务,也是影视创作的惯例。如果他们早提出修改意见,这三个多月我早把剧本改完了。可他们为什么不这么做?为什么要以导演介入欺骗我,最后又以央视影视部不立项来要挟我交出修改权?我觉得我的权益和人格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我对小C说:“我是跟潇湘电影制片厂签约,我只应该对潇湘电影制片厂负责。央视影视部立不立项跟我们的合同没有关系!”

      小C说:“雅文姐,人家央视影视部投资,就得听人家的嘛!你就同意了吧,反正你还是编剧,加盟的只是改编。”

      “那我跟加盟的编剧一起修改剧本可以吧?”我觉得这样有利于剧本的修改。

      “不行!”

      “为什么不行?这是我的剧本,为什么我跟加盟者一起修改都不行?”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传达剧组的决定……”

      我问他:“你们准备请哪个编剧来修改剧本?”

      “我也不知道请哪一个,这事由央视影视部说了算……”

      他在撒谎。其实就在329日找我谈话的这天上午,小C代表潇湘电影制片厂和剧组跟赵女士已经签订了修改《盖》剧本的合同,上面有小C的签名。这是两年后我在法庭上见到的。这也是小C为什么当天必须要见我的原因。

      我跟小C谈了五个多小时,直到凌晨四点,仍然毫无结果。小C提议先回房间休息。他回房间休息了,而我却经历了有生以来最痛苦、最难熬的一夜……

      一个出身贫寒、从底层冲出来的小人物,闯到今天不容易,闯出来一个机会就更不容易了。所以签约以来,我非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认真地修改剧本,跟大家合作得很愉快。我热情、真诚地对待每一个人。周先生和小潘去哈尔滨吃住都在我家里。我和先生热情地招待他们,临走还给他们带一堆好吃的。周先生说要开新闻发布会,让我把三十多张钱秀玲的照片底片寄给他。他们却弄丢了五张最珍贵的底片,给我造成了巨大损失。小C说,准备由我带制片人和导演去比利时选外景,让我跟钱家人联系。我则多次给钱宪人先生打国际长途、发传真,帮制片人牵线搭桥……

      我找不出问题的症结到底出在哪里,却想起朋友多次提醒我的话:“雅文,你可要当心,千万别再发生儿童电影那种事……”

      现在,我不能不想到几年前那部儿童电影了……

      几年前,我编写了一部滑冰题材的儿童电影剧本,电影局通过并下发了准拍证。这时,我所在单位的领导和省电视台台长在北京黑龙江宾馆一起找我谈话,说中央某影视部门同意投资这部儿童电影,但提出一个条件,有人要挂名编剧。领导说为了单位的利益,希望我能同意这个条件。在我二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从没遇过到这种事,但为了单位的利益,也只好违心地同意了。可是,他们三折腾两折腾,电影开拍了,居然把我的编剧署名弄没了,变成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明明是他们求我来搭我的车,最后搭车者却把我一脚踹下车去,简直不可思议!后来,黑龙江省委宣传部领导出面干涉,制片方才不得不把我署为第二编剧。省委宣传部领导说:“明明是我们黑龙江作家创作的作品,为什么要让一个外省作家署名?”后来,我只好调离了这家影视单位。

      我对影视圈涉足不深,不知影视圈的水深水浅,更不知在“嘻嘻哈哈”的背后,谁跟谁是哥们儿,谁跟谁是老铁。我无法断定这件事对我后来的影视创作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要知道,影视界的圈子本来就不大。现在,我不能不想到在儿童电影中的遭遇,想到那些摸不到、见不着、却起着关键作用的潜规则,想到小C说的那些话……

      总算熬到了天亮。七点钟,我拨通了央视制片人A先生的电话……

      我和A先生本来是朋友,彼此说过好多心里话。出国采访前,我曾以朋友的身份请他帮我论证《盖》剧题材的可行性。他也曾找过投资方但最后没有成功。我跟A先生谈过儿童电影受委屈的事,并希望他从中斡旋,不要因为这件事给我带来不必要的影响,他满口答应。可现在却发生了这种事……

      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张大姐,这事不是我定的。上边不认同你,我也没办法。”

      我说:“作为朋友,你总该告诉我一声……”

      他说:“这事已经定了。我劝你还是想开点,就当分给他人一杯羹吧。”

      我说:“这是我的作品,凭什么要分给他人一杯羹?”

      他说:“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

      我问他准备请谁来修改。他说请山东电视台的赵女士。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赵女士的名字。我问他谁请的,他说是他请的。

     我问他:“她看过我的剧本吗?”

     他说看过。

      跟A先生通完电话,我又拨通了我先生的电话……

      先生说:“他们一连三个月不对你的剧本提出意见,却以等导演介入来欺骗你,现在突然以央视影视部不立项来要挟你,说明他们是早有预谋的。他们的做法剥夺了你对剧本的知情权与修改权。按照法律,你的合同是跟潇湘电影制片厂签的,你只应该对潇湘电影制片厂负责,央视影视部立不立项跟你没有关系。你已经认真、全面地履行了合同。而潇湘电影制片厂却在履行合同中,由于他人的加盟而变更了审定主体,这显然是违约行为!但事情到了这步,你说什么都没用了。现在,你不能光哭、光生气,你应该考虑如何保护自身的权益。你可以向他们提出一些条件,这在法律上叫做有条件授权。你同意我的条件,我才同意授权,不是无条件授权。而且,你一定要跟他们签订一份补充协议!”先生是搞法律的,说得很有道理。

      330日上午十一点,我对小C提出四项条款:

      第一条,我独立署名编剧,不得另加他人;

      第二条,修改后的剧本须经我审阅,我有权参加修改本的研讨会;

      第三条,按合同全额支付我的稿费;

      第四条,我有权参加制片方召开的新闻发布会,制片方在《盖》剧宣传方面应公正对待我的付出。

      “好好,我完全同意你提出的条款!你还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然后我们签一份补充协议!”小C说完,立刻操起电话,向A先生报告我的态度……

      我知道小C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他个人行为,他没有这个权力。

     接下来,小C让我到宾馆外面的打字社,按照协商的四项条款打出一式两份《补充协议》之后,让我在协议上签字。

      可我手里握着笔,却迟迟不肯落下,心在哆嗦,手在抖,眼泪哗哗地流下来……这是我活到五十七岁做得最痛苦、最违心的一件事,捧着这份不情愿的《补充协议》就像捧着一张卖身契……可我毫无办法,为了这部剧,只能委曲求全了。可我万万没想到,我委曲求来的不是什么“全”,而是……

      看到我伤心的样子,小C说了一句心里话:“雅文姐,看到你痛心的样子,我心里真的很难过。这就像要强奸你还得要你说同意一样!”

      为了这句话,我一直很原谅小C。我觉得他是一个善良人。

     可是,小C却没有签字。我签完字,他急忙将补充协议收起来,说要拿回潇湘电影制片厂盖完公章再寄给我。

      “你可千万要寄给我!”我一再叮嘱他。

      “雅文姐,你放心好了,回去我马上就寄给你!”他一再向我承诺。

      我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轻信,总以自己的善良之心去杜撰他人,以自己的为人准则去衡量他人。再说,事到如今,我不相信又有啥办法?决策权掌握在人家手里。

      之后,我多次向小C催要这份补充协议,开始他说:“雅文姐你放心,我盖了公章马上寄给你!”但迟迟不见他寄来。我再催要,他说不知把协议放在哪里了。再后来他说了实话,协议扔在宾馆里根本就没拿回去。

      其实,这份补充协议只是他们精心设计的、迫使我“同意”他人加盟的一个圈套。因为小C当天上午已经跟赵女士签完合同了。

      面对这种情况,我问身为法院院长的先生,他们这是什么行为,我该怎么办。

      他说:“你跟潇湘电影制片厂签的合同规定,你是《盖》剧的独立编剧,即著作权人。按照法律规定,不经著作权人的明确授权,潇湘电影制片厂无权将你的剧本交给他人修改或改编。现在,他们却在你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采取先斩后奏的方式要挟你同意之后,又单方撕毁补充协议。这既是违约行为,又是侵权行为。按照法律规定,这只能说明你们双方的承诺都是无效的!”

      他给我找出《中华人民共和国著作权法》第三章第二十六条:“许可使用合同和转让合同中著作权人未明确许可、转让的权利,未经著作权人同意,另一方当事人不得行使。”

      后来在法庭上,周先生不承认签过这份补充协议,还拒不承认小C329日找我谈的,两次让小C篡改证词。因为承认329日,就等于承认了违约与侵权成立。

      我找过小C,提出重新补签一份协议。他却说:“雅文姐,希望你能理解我的难处,你知道我不是潇湘电影制片厂的,是周主任拉我来搞这部剧的。如果我向着你说话,我可就惨了。你知道,我为剧组借的二百万到现在一分钱都没还呢。”

      我理解他。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也是为了生存。

      小C所说的二百万借款,是《盖》剧开拍不久资金断了要停机,小C和周先生以剧组名义向中央某单位借的,当时承诺,资金一到立刻偿还。可是直到20078月这本书下稿,《盖》剧已经播出五个年头了,二百万借款还一分没还呢。

      同意借款的那位领导感慨万端地对我说:“雅文,我本来是出于好心,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更没想到他们这么不守信誉……你不知道,这二百万借款给我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她说五年来,她想尽一切办法想还上这笔借款,否则她无法退休,也无法向组织交代,可她一直没能还上。但她问心无愧,因为她一分钱也没往自己的腰包里揣。

      没想到,这么高级别的领导干部,也因为善良和轻信而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从这些血的教训中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需要善良,没有善良,世界就没有了太阳。但世界是由美好与丑陋、诚信与虚假组成的,如果将我们的善良施舍给虚假和欺骗,那只能说我们对人性的认识太肤浅、太幼稚了。

十二

      从329日开始,我就像跌进了一个漫长的、无法挣脱的人生低谷。

      我在低谷中拼命地呐喊、挣扎,极力想爬出来,可我一次次的努力都失败了。我渴望有人能拉我一把,可是没人能拉我,而抛给我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打击……

      与小C签完补充协议后的第五天,45日,我请从未见过面的黄健中导演在北影附近一家餐馆共进午餐,意在拜托他要把好剧本关。我深知剧本的好坏将决定这部电视剧的命运。母亲把孩子交到她人手里总有些不放心,总怕别人把孩子带坏了,带跑了。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餐桌上,黄健中导演也说这个题材太好了,如果拍不好无法向国人交代,并承诺一定会把好剧本关。无意中,他说明天中午将跟随制片人及赵女士一起飞往布鲁塞尔……

      这使我恍然大悟,原来人家早就开始行动了。而我却一直蒙在鼓里呢。不然,小C找我谈话才五天,不可能这么快就办好赵女士的出国签证和机票……

      人非草木,孰能无心?

      小C早就跟我说好,由我带他们去比利时选外景,因为我与钱家人熟悉,我是编剧,又是我给他们牵线搭桥与钱宪人联系的。可现在,一切准备好了,取代我的却是另一个人……

      我忽然有一种被抛弃、被欺骗、被耍弄的感觉,心里酸酸的。可我在导演面前不能哭,只能强装笑脸,走出餐厅,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人,所以成为人,是因为有自尊,有人格,她需要别人的尊重。

      第二天,制片人A先生、周先生带着导演和赵女士等人,凭借我给他们牵线搭桥的关系飞往布鲁塞尔了,而我却揣着一颗痛苦的心回到哈尔滨……

      我先生一再劝我:“想开点,不管怎么说你是编剧。你应该安下心来把剧本改好,然后准备出书。”

      是的,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于是,我把自己从痛苦中扶起来,静下心来,遵照刘扬体先生对这稿提出的修改意见,继续修改我的剧本。

      我这人有一个最大的特点,无论在外面遇到天大的痛苦与委屈,只要一拿起笔,只要一坐到电脑前,眼泪还没等擦干,我就能把一切烦恼和痛苦像轰苍蝇似的全部轰到窗外,立刻进入一种忘我的状态……

      515日,我给周先生打电话,向他催要稿费及那份补充协议。他说他刚从欧洲回来,要我再容他一段时间。随后他说:“张大姐,赵女士提出要独立编剧,因为她也去比利时采访了。”

      我一听就来气了:“你们明明说好是修改我的剧本,双方都签订了补充协议。现在她跟你们去了一趟比利时,回来就要求独立编剧,怎么能这么干呢?”

      “张大姐,你不同意就算了嘛!”见我不同意,他没有再说下去。

      6月末,制片方在京召开赵女士的剧本研讨会,并没有通知我。在我的一再要求下,715日,我才收到小潘寄来的修改后的剧本。

      打开剧本,发现里面夹着一张字条,是小潘写的:

      “张大姐,遵嘱寄上剧本,周主任指示我附上两句话:将来您写书请务必避开赵的剧本中的情节和细节……”这张字条至今保存在我的资料中。

      我大为不解,她明明是修改我的剧本,不但不跟我沟通,反而提出要独立编剧,现在又给我下达这种通牒……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剧本封面上写着“二十集电视连续剧《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编剧张雅文,改编赵XX”,内文片名却是《爱如大地》,十六集!

      看到这一切,我忽然有一种预感……

      我急忙连夜看剧本,越看越坐不住,越看心越抖,最后是躺在床上把它看完的。此前,尽管心里不痛快,但我还是希望改编者能改出一个好剧本。可是看完剧本却发现,改编本中隐藏一种潜在的、不可理喻的东西。虽然从故事结构、时间、地点、人物等许多情节都沿用了原剧本内容,但却给人一种处处没用原剧本的感觉。这不能不使我想到周先生提出赵女士要独立编剧的问题……

      我怕自己把握不准,怕感情妨碍我对剧本的判断,急忙让先生再看一遍。之后,又请一位曾看过我原剧本的编辑朋友帮我再看一遍。

      结果,我们三人的看法完全一致,改编者不是在原剧本的基础上进行修改或改编,而是采取一种排斥原著、与原著相悖的思维方式——

      改编者对原剧本中的许多情节和细节,一律不直接使用,而是千方百计地改变它。原剧本写金玲丢船票,改编者则改成金玲退船票;原剧本写金玲巧遇维克多,改编者则改成西蒙介绍金玲去找维克多……这样的情节在剧本中比比皆是。而且,改编者把我在前面提到的那些好情节、好人物全部删掉,把霍夫曼妻子改成一个完全相反的人物。她不仅鼓励儿子上战场,而且向希特勒告密,出卖自己的丈夫。得知儿子战死后,她居然兴高采烈地喊道:“他死了,他是为元首献身的,我真高兴,我高兴极了!”改编者砍掉了原剧本中比利时人民反抗法西斯这条主线,加上大量叛徒、婊子、强奸犯等媚俗的戏,把金玲写成了“高大全”式的人物,把纳粹将军霍夫曼写得很窝囊……

      我也曾多次审视自己的内心,是不是狭隘心理在作祟?

      不,我是编剧,剧本的好坏不仅牵扯到我的名誉和责任,而且关系到这部剧的成败问题。我为这部剧付出那么多,当然不希望它失败。

      帮我看稿的编辑朋友问我:“按理说,她修改你的剧本,无论从法律上还是从道义上,都应该尊重你的原著。可这人好像处处在跟你唱反调,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谁给她的权利?她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

      是的,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问题。

      我与赵女士素昧平生,连面都没见过,本来就像两颗毫不相干的沙粒,各自按照各自的人生轨迹走着自己的人生道路,只因为这部电视剧才“走”到一起。按理说,她被央视请来,两位同行应该齐心协力推出一个好剧本,可现在,不管我们承不承认,不管我们委不委屈,两个文人的良心与道德都将在这个名利场上经受一场无法回避的考验——这场考验最后不得不在法庭上相见——

      两年后,在长沙中院的法庭上,我见到赵女士与潇湘电影制片厂签订的两份合同,而且还见到了某制片方向法院出示的一份证据,这才使我明白了一切……

      赵女士与剧组签订第一份合同的时间,正是2001329日,也就是小C找我谈话的当天上午(传真件标明是上午十点三十分)。这份合同明确约定赵女士是修改《盖》剧本,主要条款是:

      “第一条,根据甲方(潇湘电影制片厂)所提供的二十集电视剧《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文学剧本之基本内容,甲方约乙方(赵女士)负责剧本的修改和创作。”

      “第三,乙方享有该电视剧改编署名权,排名为原作者(应是张雅文):编剧;乙方:改编。”

      第二份《补充协议》的签订时间是2001716日,主要条款是:“甲方同意采用乙方创作的文学剧本《爱如大地》为投拍剧本。

      一,甲方同意乙方在电视剧中署名为编剧。

      二,乙方同意剧本名改为《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剧中主要人物姓名,按甲方要求改变。”

《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片名,是彭云题的字,不可能改变了。

      第一份合同赵女士是“改编”,第二份《补充协议》却变成了“编剧”。而我这位著作权人对这份《合同》及《补充协议》却一无所知。这件事不仅我不知道,而且连制片方之一的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都不知道。

      我的律师乔冬生、孙树理先生在法庭上指出:“这份合同及《补充协议》是潇湘电影制片厂与赵女士共同侵犯张雅文著作权的确凿证据。第二份《补充协议》比第一份合同更进一步侵权!”

      赵女士与潇湘电影制片厂早在2001329日、716日分别签订了两份合同,可是,某制片方居然在20021113日向法院出示“证明”公开说假话,称:“赵女士对署名、稿酬只字未提。创作时赵女士不愿看张雅文的原稿,在我部某编辑的坚持下,才勉强阅读……(赵的剧本)与张雅文的原稿相比已面目全非,除剧中部分人物名字与张雅文原稿相同外,其他方面没有一点保留痕迹。”

      我的另一位律师庄铁言先生指出:

      “这份被一审法院采信的证据,从内容到形式都是不合法的。首先,某制片方是本案的利害关系人,不是国家的审稿机构,不具备出示该证明的资格。再者,根据《最高法院关于适用民事诉讼法若干问题的意见》第七十七条之规定:依照民事诉讼法第六十五条由有关单位向人民法院提出的证明文书,应由单位负责人签字或盖章,并加盖单位印章。而这份证明只有单位公章,没有负责人签字。其内容更有十几处虚假之多,潇湘电影制片厂与赵女士早已签订两份合同,而该证明却不尊重起码的事实,称‘赵女士对署名、稿酬只字未提’。赵女士是修改张雅文的剧本,可证明却称‘赵女士不愿看张雅文的原稿’,‘与张雅文的原稿相比已面目全非,除剧中部分人物名字与张雅文原稿相同外,其他方面没有一点保留痕迹’……这一切都证明赵女士从一开始就存在着侵权的故意。这份他们自己出示的证明恰恰是他们侵权的证据!”

      (待续)

 

第二章 此生不虚的素材— 一个中国女人与纳粹将军的故事 (2)

      随后,我又采访了钱宪人、钱为强先生及米加夫妇等人。

      去米加家那天,我和钱秀玲老人出门不久,天空忽然飘起了鹅毛大雪。雪片大得惊人,转眼落满了一身。我怕老人滑倒紧紧地挽着她的胳膊,走一会儿,就让她趴在我肩头歇一会儿。我和老人站在马路边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哈哈大笑。那种亲切感就像去世多年的母亲趴在我肩头一样,令我终生难忘。

      本来,钱为强先生与罗杰联系好了,准备带我去采访钱秀玲营救的第一人。可是这天晚上,我忽然接到一个陌生人打来的电话,说他们也在抓钱秀玲的素材,希望我不要采访了。我很奇怪,这人怎么会知道我来采访?我说我已经采访好多天了,不可能放弃。在此之前,我还听说台湾也准备将老人的故事搬上银幕,正在筹备剧本……

      听到这些,我的心情很沉重。我万里迢迢自费跑来采访,当然不希望撞车,更不希望遇到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第二天,罗杰打来电话拒绝接受我的采访,钱秀玲老人亲自跟他说都不行。我感到非常遗憾,但毫无办法,在这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没有任何背景和能量的我,只能抱憾离去了。我本来还想去德国补充一些法根豪森将军的素材,与德国使馆都联系好了。但现在,我决定取消德国计划,立即回国,抓紧时间创作剧本,落实《盖》剧的拍摄单位。

      这天晚间,去机场办理回程机票,我忘了带字条。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刚下过雨的马路上,望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从我眼前匆匆走过,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与无助,心里酸酸的,想哭。

      看到一位比利时少女走过来,我急忙迎上前去,将两手往身后一背,做出飞机状,嘴里发出呜呜声……少女立刻心领神会,带我来到地铁站,帮我买好地铁票,又将我交给一个拎提包的女人,然后才微笑着向我摆手再见。人在逆境中,特容易受感动,望着她姗姗离去的背影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在机场办完手续天色已晚,空旷的地铁站台里空无一人。恰好开来一辆地铁列车,看到车厢里坐着两个黑人,我急忙将车票举到车窗上,“问”他是否可以上这趟车。黑人冲我点点头。下车后,两个黑人带着我左转右转,转得我心里直发毛,终于转到另一个地铁站,他们这才冲我笑了笑转身回走。此刻,空荡荡的站台里只有一对年轻恋人在长椅上接吻,我顾不得失礼,举着车票“问”人家该乘哪趟地铁。两个年轻人立刻停止亲吻,告诉我到对面站台去乘车。到了对面,我又“问”一个中年男子乘“B1”线地铁该坐哪趟车。这时开来一辆55线地铁列车,中年人急忙拉我上车。在车上,他指着地铁线路图告诉我他在第三站下车,要我在第五站下车倒“B1”线地铁,并把我交给了一个黑人女子……

      回到钱宪人先生家里,已是深夜,我躺在三层阁楼上,却久久难以入睡。在这举步维艰的异国他乡,却遇到这么多素昧平生的外国人,他们出于善良的天性,像接力似的,把我一次次地交接下去,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所有的人……

      19991125日,我怀着对钱家、对上海联谊会以及中国驻比利时使馆文化处的感激之情,结束了二十七天的采访。我不仅带回来几万字的采访笔记及大量的原始资料,还带回来许多珍贵的照片。

      这个真实的故事所蕴涵的内容太深刻、太丰富了,既有跌宕起伏的故事,又有深邃而旷达的人性展示,甚至要比电影《辛德勒的名单》的原型更完美、更令人回肠荡气。对于一个视文学艺术为生命的作家来说,能得到这样一个得天独厚、可遇不可求的素材,绝不亚于淘金者发现了一座金矿。我决心以钱秀玲老人与纳粹将军的故事为原型,创作一部二十集电视剧本,以最快、最广泛的宣传方式,将这位伟大的中国女性推向世界!

      可是没有想到,等待我的却是——

      回到北京第一天我得知,出国前谈好的中央某影视公司因没有涉外拍摄权,原定准备投拍《盖》剧的计划落空了,这使我顿时陷入了茫然,只好回到哈尔滨抓紧时间花钱请人翻译资料,创作剧本。

      面对陌生的题材、陌生的生活,我遇到了创作以来从未遇到过的挑战,只好一个人关在书斋里一边查阅资料,观看二战纪实片及VCD影片,翻阅《欧洲史》、《第三帝国的兴亡》、《辛德勒的名单》等许多书籍,一边苦思冥想……

      首先是如何处理真实与虚构的关系。虚构吧,不敢太离谱,钱秀玲老人还活着,怕钱家怪罪。不虚构吧,老人的故事不够二十集电视剧的含量。而且对每个细节,对每个人物名称都要求真,来不得半点含糊。为了求证比利时男人向女人求婚赠送戒指的细节,打国际长途请教钱宪人先生,把许多弄不懂的问题列出清单,传真给比利时的朋友,如,比利时在二战期间有没有地铁,二战时期的宵禁时间,柏林集中营的情况,天主教祈祷语言,军事法庭的法官服装等诸多问题……

      奋斗了几个月,200032日,我带着呕心沥血创作的二十集电视剧《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文学剧本初稿,来北京为“女人”寻找婆家。可是318日清晨,我忽然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晃晃悠悠地差点从楼梯上滚下来,去医院一检查,急性肝炎,只好当天就返回哈尔滨住进了医院。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仍在为我的“女人”找不到婆家而着急上火,联系几家影视公司都觉得题材好,但又觉得境外拍摄投资太大不肯冒险。无奈之下,我想到了国外,就冒昧地给《辛德勒的名单》导演斯皮尔伯格及编剧史蒂弗·赞林写信,自荐钱秀玲的素材,通过美国朋友翻译成英文寄给他们,但几封信发出去却是泥牛入海。

      不久,我身体康复之后,先生陪着我又来到北京寻找投资方。

        20006月中旬一个炎热的上午,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是潇湘电影制片厂艺术策划中心周主任打来的,他说他看过我的另一部二十集电视剧本《生死较量》,觉得很好,问我剧本出没出手。我说已经转让给北京电视台了,全国播放时改为《不共戴天》。他感到很惋惜,问我手里还有没有其他剧本。我说到《盖》剧,他听了很感兴趣,邀我见面谈谈。

      我和周先生谈得很好,我的心也随之燃起了希望,这份希望很快化作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合同。几天后,周先生带人专程来北京看阅我的《盖》剧本,之后,又带着两位制片人来北京与我正式签约。

      200076日,我先生陪着我来到周先生下榻的北京奥斯凯宾馆,我和周先生在极其友好的气氛下签订了  《二十集电视剧文学剧本〈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拍摄权转让合同》,周先生当场盖上带去的潇湘电影制片厂艺术策划中心的公章,并向我支付了第一笔稿费。

      此刻,我们的脸是笑的,心是诚的,握到一起的手是热的。

      事情来得太顺利了,顺利得让人有些不敢相信。可我并没有意识到,太顺利的事情往往隐藏着巨大的不顺……

      之后,我怀着欣悦之情回到哈尔滨,按照周先生提出的修改意见,潜下心来修改剧本。9月,我如约向潇湘厂交付了修改后的第一稿剧本。

      108日,潇湘厂、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及后加盟的中央电视台影视部,在中国妇联会议室举行《盖》剧本论证会。对此我很担心,倒不是担心剧本,剧本不理想可以修改,而是担心题材被枪毙,因为剧本中写到纳粹将军善良人性的一面,这在当时中国文学及影视作品中还从未有过。如果题材被枪毙那可就麻烦了。

      没想到,与会专家对《盖》剧题材大加赞赏,都说是一个难得的好题材,但对剧本却提出了许多否定性意见。

      听到专家的否定,制片人小C难过得不敢抬头看我,怕我吃不消哭出来。是的,这对任何一位编剧来说都是残酷的,对我也是一样。但我脸上却始终挂着微笑,认真记录着专家提出的每一条意见。我知道任何好剧本都是改出来的,只有敢于正视自己的不足和缺憾,才能将剧本推向新高。

    会后,周先生同我协商,按着合同约定让我在12月底前交付第二次修改稿。

    第二天早晨,我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了宾馆……

    记得德尔·菲利普斯说过:“失败是什么?失败是走向成功的开始,是通向成功的第一步。”

    这话说起来容易,但要做起来并不那么简单。

    我觉得专家的意见提得很对,尤其著名影视评论家刘扬体先生及央视影视部一位副主任谈得非常好。他们让我脱离原型,大胆地构思,剪断真实故事对我的束缚……

      于是,我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推翻原剧本,重新构思创作一部二十集的剧本!

      可是,要在短短两个月时间内重新创作一部二战时期的二十集大戏,谈何容易!

      记得美国一名黑人短跑运动员,当他第三次战胜伤病重新站到世界比赛二百米的跑道上时,刚刚冲出弯道就突然发生了跟腱断裂。在一片惋惜声中,他单脚跳着向终点奔去。他父亲从看台上跑下来搀扶儿子,劝他:“孩子,你表现得已经非常出色了,你可以停下了!”他却哭着,始终不肯停下。父子俩搀扶着,流着泪,一步一步一直跳到终点。看到这一幕,我坚信这个黑人运动员早晚有一天会站到世界冠军的领奖台上。后来果然如此。

      世界冠军虽然只是淘汰率最快的短暂,但冠军精神却是人类永恒的财富。

      我年轻时曾当过专业速滑运动员,虽然我只是一个冰场上的二等“残废”,但运动员那种无坚不摧、从不服输、勇于拼搏的精神,却给了我永恒的激励,成为我一生的主宰——它要我永不言败,永不退却,勇往直前!

      再说,我从小在黑龙江的暴风雪中长大,北方的寒冷造就了我的个性。它要我跌倒了必须爬起来,否则就会冻死在荒郊野外。残酷的严冬绝不会可怜一个小孩儿的眼泪。从小在风雪中摔打,所以摔跟头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

      于是,我很快就从被推倒的废墟上站了起来,迅速调整好心态,立刻着手重新构思剧本。

      1219日,周先生派潇湘电影制片厂的责任编辑潘宇凡来哈尔滨跟我交流剧本的修改意见,住在我家里,我先生负责我们的一日三餐。小潘也是编剧,人很随和,也很正派,我们充分交流了下一稿的意见。

      三天后,小潘离去了。我把自己关在书斋里一关就是两个月。不过,每天晚间仍然去游泳馆游一千米。这年冬天的哈尔滨特别冷,零下三十多度,而我却风雪无阻。我觉得游泳是我放松神经的最好去处,否则我无法保证连续战斗。

      歌德说:“人的潜能就像一种强大的动力,有时候它爆发出来的能量,会让所有的人大吃一惊。”

      是的,有时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能爆发出那么大的能量!

      这次剧本的构思完全脱离了历史的真实。

      故事从19405月纳粹占领比利时开始写起,中国女留学生金玲因丢失了回国船票而流落到布鲁塞尔街头,偶然遇到地下反战组织成员维克多医生,跟他来到小镇给他当护士,两人渐渐产生了爱情。金玲跟随维克多从此走上反战道路,后来通过纳粹将军霍夫曼,拯救了许多要被盖世太保处死的反战志士……

      如何塑造金玲和霍夫曼这两个主要人物是剧本的关键。

      金玲是一个流落异国他乡的中国留学生,她的行为不能脱离这个现实。所以,我没有把她写成无所不能的“英雄”,而是让她的行为随着比利时人民反战的不断深入而不断发展,让她从一个单纯柔弱的女留学生逐渐成长为一名反法西斯战士。因此,我在剧本中塑造了维克多、豪特、西蒙、兰伯等许多勇敢坚强的反法西斯战士,讴歌了比利时人民在反法西斯战斗中的伟大精神。

      生活的真实不等于艺术的真实。如何让纳粹将军霍夫曼帮助金玲营救反战人员的行为具有内在的逻辑性及可信性,这是摆在我面前的一大难题。

      为此,我从几个方面来为他的行为进行铺垫。首先,我设计霍夫曼在中国因车祸住进金家,使身为骨科专家的金玲父亲对霍夫曼有着救命之恩。其次,我把霍夫曼妻子写成一个善良而富有正义感的音乐家。当他们十六岁的儿子应征入伍时,她让霍夫曼向上级求情留下儿子,却遭到霍夫曼的拒绝。他们夫妻间开始了一场激烈而深刻的对话:

      米丽亚:“亲爱的,瓦尔加才十六岁,他还是一个孩子,请你向上级求求情,让我们的瓦尔加留下来吧。我不能没有他,他还没到入伍年龄……我求你了,亲爱的!”

      霍夫曼:“米丽亚,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应该知道你丈夫是德国著名的将军,一个将军怎么能在国家最需要的时候,去为自己的儿子说情,不让儿子上战场呢?你难道不明白这不仅是在教唆儿子临阵脱逃,而且也在教唆他贪生怕死吗?”

      米丽亚气愤地:“是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希望失去我唯一的儿子!因为他还没有到入伍年龄,他人生的路才刚刚开始!我不希望他小小的生命,被葬送在该死的战场上……”

      霍夫曼:“如果我们真的失去了儿子,也不要太难过,因为我们得到的是整个欧洲……”

      米丽亚:“不!我宁愿要我的儿子,也不要什么欧洲!因为欧洲并不属于德国,而我的瓦尔加却是我的!他是属于我的儿子,我绝不愿用我儿子的生命去换取别人的国家!”

      他们的儿子被送往前线了。他们在柏林的家被盟军炸毁,他们夫妻间又有一场生死对话:

      霍夫曼惊呼着扑向满脸血污、已经处于弥留之际的妻子,痛心疾首地喊道:“亲爱的,我来了,你快睁开眼睛看看我……”

      米丽亚:“瓦尔加……我的儿子……真的是你吗?”

      霍夫曼:“亲爱的,我是霍夫曼……”

      米丽亚:“啊,是你?拜托你……”她艰难地张开一只手,只见手心里握着一张沾满血污、皱皱巴巴的纸团,嗫嚅道:“这是我留给儿子的最后一份礼物……”

      霍夫曼:“亲爱的,你会好的……”

      米丽亚:“我们的家没了……”

      霍夫曼:“没关系,我们还会有家!战争结束后,我们可以盖更好的房子……”

      米丽亚:“我等不到那一天了……请把它交给儿子……这是我为

      他……最后一次祝福……”

      米丽亚死了。霍夫曼打开那张血迹斑斑的纸团,只见上面是米丽亚创作的一首歌曲《母亲的祝福》,他顿时老泪纵横。这时,天地间回响起米丽亚深沉而哀婉的歌声:“孩子,你走了。你走向战火纷飞的战场,请带走母亲的祝福,祝你平安地归来!母亲将为你拂去硝烟的尘埃,抚平你心灵的创伤!这是天下母亲永远的祝福,永远的期待……”

      而霍夫曼脑海里却闪现出米丽亚嗔斥他的声音:“我宁愿要我的儿子,也不要什么欧洲!因为欧洲并不属于德国,而我的瓦尔加却是我的……”

      我觉得从一名纳粹将军妻子的嘴里唱出这首《母亲的祝福》,很深刻,也很耐人寻味。

      我们今天写二战,不仅要写出纳粹的残暴及战争的血腥,而且要写出对那段历史的反思。在剧本中,我借用两位纳粹将军的对话,道出了他们极其矛盾的内心世界:

      霍夫曼:“我现在的处境很难。元首要我疯狂地镇压、杀人、掠夺!游击队那边又要我放人、挽救生命、施以人道!而我内心整天陷入一种良心与道德、职务与信仰的矛盾之中!我无力抗拒希特勒的命令,又无法保护那些无辜的生命,我只能祈求上帝的宽恕!这种痛苦就像炼狱一样天天在煎熬着我!”

      斯普林特将军:“前线战场上接连失败,希特勒就像疯了一样,连连向许多将领开刀……他甚至对几位将领大开杀戒,所以你我要小心,不要成为疯子的刀下鬼!”

      霍夫曼:“斯普林特将军,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目前,比利时监狱里关押着大批反战人士,按照希姆莱将军的旨意,要全部处死。我想请你以柏林缺少劳动力为由,把这些人全部押送到柏林……”

      斯普林特:“霍夫曼将军,我不得不提醒您,我们所以反对希特勒,是为了拯救德意志,但绝不是反战分子的同盟者,更不会参与挖掘德意志坟墓的事情!”

      霍夫曼:“可我们别无选择!目前只有两条路,要么继续为魔鬼助虐,要么与反抗力量为友,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斯普林特:“不!我绝不能背叛德意志!”

      霍夫曼:“可你已经在背叛了!”

      斯普林特:“不,我背叛的只是一个希特勒,而不是整个德意志!”

      霍夫曼:“可你知道,希特勒并非是孤立一人,他背后有一个曾经包括你我在内的庞大的狂热支持者。如果不是这些支持者在疯狂地助纣为虐,帮他实施着残暴的侵略计划,他一个奥地利的流浪汉,即使有恺撒大帝、拿破仑的本领,也不会把德国推到今天这种绝境……”

      当然,最终促使霍夫曼彻底转变的还有越来越严峻的战争形势,以及他那没有泯灭的人性……

      当霍夫曼被关押在监狱里,以绝食来拒绝接受审判时,他与金玲有一场深刻的对话:

      霍夫曼:“我已经不需要审判了,对我的审判不是今天,而是早在几年前就开始了!审判我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的良心。我的良心很早就开始审判我了,审判我良心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你金玲……”

      金玲十分惊愕:“怎么会是我?”

      霍夫曼:“是的,你的每次到来无形中都在审判我,还有我死去的妻子和儿子,他们都在审判我……现在,我成了德意志的叛徒,比利时的罪人。我已经看不到任何希望了。我曾引以为自豪的德意志,曾引以为自豪的大日耳曼民族,全完了,全都成了千古罪人,成了人类的公敌……我的国家成了百孔千疮的废墟,我的民族被送上了历史的审判台,我这个德意志的将军,死与不死,存在不存在,还有什么价值?我早已一无所有,没有亲人,没有财产,没有自由,我这个死亡之躯,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的审判了。我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尽快解脱自己!”

      金玲:“霍夫曼将军,我一直认为您是一个坚强的人,一位令我敬佩的将军。尽管您干了许多罪恶之事,可我一直敬佩您。我觉得一个人无法选择国家,也无法选择时代……可现在,您不敢面对审判,而是用绝食来美化自己!您不敢上法庭,不敢用接受审判来净化您的灵魂,不敢面对千百万被你们残酷镇压过的群众……”

      然而在法庭上,金玲却不顾众人的唾骂与谴责,挺身为霍夫曼出庭作证,这一举动使万念俱灰的霍夫曼老泪纵横,连连向法庭谢罪:“法官先生,我对比利时人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我以沉痛的心情向比利时政府和人民真诚地道歉……”

      两个月来,我如醉如痴地沉浸在我的世界里,跟我的主人公一起流泪,一起焦急,一起欢呼胜利……

      我先生除了一日三餐保证我的吃喝,还帮我查阅大量的资料,把我所需要的资料一一筛选出来,供我使用。

      自从创作以来,我一个人一直在创作的道路上艰难地跋涉,每当遇到困惑时,总渴望能找到一位名师高人请教请教,可是命运始终没有赐给我这样的机会。

      这次创作这部《盖》剧更是如此。我几次想给初次相识的刘扬体先生打个电话,因为老先生在上次会上给我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他对剧本看得非常认真,做了笔记,发言时,并不像推土机那样发表一番破坏性的高见,猛轰一通就完事了,而是对剧本提出许多建设性的宝贵意见,使我在一片废墟上能找到一份重建大厦的希望,保留一份振作的信心。

      但我一直顾虑重重,怕打扰人家,怕大评论家不肯施舍宝贵的时间和智慧。后来才意识到,在《盖》剧剧本的创作中,我最大的幸事就是结识了这位中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著名影视评论家刘扬体先生。我觉得无论他渊博的学识,还是对作品高屋建瓴的见解,无论他对作者的满腔热忱,还是他不媚上、不卑下、不看风使舵的高贵品格,都堪称文艺界的楷模,人生的典范。

      这天晚间,我终于鼓起勇气拨通了老先生的电话,老先生温文尔雅而又热情的话语,就像窗外夜幕中的一盏灯光,顿时驱散了我心中的惴惴不安……

      “雅文,以后有什么问题尽管来电话好了,千万不要客气。”

      于是,这位只有一面之交的老先生成了我的恩师,成了我《盖》剧剧本创作中的精神支柱。他用渊博的学识和智慧点拨我的灵感,启迪我的思路,丰富着我剧作的内容。

      他嘱咐我,对剧中的每个人物,都要找到他行为的思想根基。尤其对男女主人公,千万不要概念化,不要用中国的观念去图解他们,一定要找出他们行为的内在根基。金铃的成长应该随着战争的推进,随着比利时人民反抗德国法西斯的推进而渐趋成熟,不要一开始就把她写成反战女英雄,写成“高大全”式的人物。她的作为要符合一个中国留学生的身份。他说,文艺作品不仅要符合生活真实,而且要符合艺术真实,不仅要符合生活逻辑,而且要符合艺术规律的内在逻辑。他告诉我,德国人喜欢音乐,是音乐家的摇篮,出过巴赫、门德尔松、贝多芬等许多著名音乐家。他让我在剧本里体现这点,这样能增强剧本的文化氛围。在《盖》剧中许多有关音乐方面的情节,都是老先生指点我的。

      总之,这位只有一面之交的老先生,给了我终生难忘的恩泽。

      20001224日,我按照合同及双方约定,满怀信心地用特快专递给周先生寄出了第二稿剧本,同时把剧本也寄给了刘扬体先生。

      1230日,我从哈尔滨专程来北京听取制片方对剧本的意见。可我几次给制片人周先生和央视影视部的A先生打电话,问他们对剧本的意见,他们却说:“你不要着急,等黄健中导演介入以后一起谈意见!”听到黄健中导演接手这部片子,我很高兴,觉得这样的大导演一定能推出一部力作。

      阴历二十九这天上午,我捧着鲜花第一次来到刘扬体先生的家。老先生的夫人刘芳老师是一位翻译家。两位满头白发、谈吐高雅的老人,热情地接待了我。

      刘扬体先生开口就说:“雅文,没想到你在短短两个月时间里,竟然推翻了原剧本的全部构思,重新创作出一部全新版本的剧本,而且比原剧本有了质的飞跃。这是我没想到的。当时,我还担心你接受不了那么多批评意见,改不好剧本呢。一个编剧要否定自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听说你当过运动员,我想你这种拼搏劲头,大概跟你运动员的经历有关吧?”

      老先生跟我长谈了四个多小时,对这一稿又提出详细的修改意见。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我对先生和孩子说:“明天,你们找个地方玩去吧。我在家里改稿能安静些。”

      先生和孩子都瞪大眼睛,不解地看着我……

      我这个人最大的悲哀就在这里,对创作太执著,执著得只长了一个心眼,只要天没塌下来,只要天塌下来没砸到我头上,什么年哪、节呀、生日啊,一概不感兴趣,一概忘得一干二净!

      大年初一,先生和孩子都被我打发到密云水库度假村了。我一个人留在家里,遵照刘扬体先生提的修改意见,继续修改剧本。

      20001224日交稿后,我每天都抱着热火盆似的心情期待着导演的介入,期待着制片方对剧本的意见,从元旦盼到春节,从隆冬盼到春暖花开,苦苦盼了三个多月,一直盼到2001329日……

      (待续)

 

 

第二章 此生不虚的素材— 一个中国女人与纳粹将军的故事 (1)

      一个可以超过著名电影《辛德勒的名单》的旷世罕见的素材,一个深邃而旷达的人性展示,一个中国女人与纳粹将军演绎的跌宕起伏而内涵深刻的故事……我倾其所有,呕心沥血,可换来的却是??

      事情要从1999年5月的一天说起。

      那是一个美好而充满希望的上午,作家朋友李占恒打来电话说:“雅文,我在《环球时报》上看到一篇报道,觉得这个素材很棒,不知你感不感兴趣?”他说二战期间,一个叫钱秀玲的中国女人通过一位纳粹将军,拯救了许多要被盖世太保处死的比利时人的生命,因此被比利时政府授予国家英雄勋章。二战结束后,她又全力拯救被审判的纳粹将军……

      按理说,一个五十五岁的老妪到了老眼昏花宠辱不惊的年龄,本该在家里安度晚年,或是写点小文慰藉一下不甘寂寞的心,不会再有什么激情与理想。可我一听到这个素材,本不该我这把岁数所拥有的激情却像火一样燃烧起来,烧得我心情激越,热血沸腾。

      我觉得这个素材太棒了,竟然在电话里大呼小叫地喊起来:“哇!这个素材太棒了!这么好的素材,你为什么不自己搞?”

      李占恒说:“我是军人,办签证较难。我所以向你推荐,是因为你多次闯俄罗斯,闯韩国,连战火纷飞的车臣都去过,有境外采访经验,又有创作实力。我相信你一定能推出一部好作品。”

      李占恒是沈阳军区著名的专业作家,著有《中尉们的婚事》、《特赦回台北》、《万名罪犯大转移》等许多作品。他跟我先生既是同窗,又是同期运动员,他是滑雪的,我和先生是滑冰的。他一直很关心我的创作。记得多年前有一次我去沈阳出差,他问我创作上需要什么,我说就需要稿纸。他说:“随便拿,能拿多少拿多少!”我破天荒地当了一回“小偷”,从沈阳军区背回来一纸箱稿纸。李占恒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在作家圈子里有口皆碑。他能把这么好的素材推荐给我,使我很受感动。我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拿下它。

      可是出国签证就遇到了麻烦。

      比利时属于非移民国家,入境签证很严。当时,去欧洲其他国家的签证也不像今天这样宽松。一连跑了几个月,始终没有拿到签证。后来,我请原中国驻韩国公使解起华先生帮忙,通过文化部李英杰先生找到中国驻比利时大使馆文化处余美和参赞的电话……

      我冒昧地给素昧平生的余参赞打电话发传真,阐述钱秀玲事迹的国际主义精神及重大意义,我的执著与真诚深深地打动了这位老外交官。他找到旅比华侨画家、上海联谊会秘书长陆惟华先生,请上海联谊会张绍唐会长给我发来邀请函。陆惟华先生是发现钱秀玲并撰写专访的第一人,他给了我很大帮助。

      接到邀请函,我立刻跑到比利时使馆办签证。可是当我订好机票,兴致勃勃去使馆领取签证时,女外交官一句生硬的中国话却像一盆冷水,顿时浇得我目瞪口呆:“你的邀请函没有经济担保,不能给你签证!”

      我站在比利时使馆门口,看着拿到签证的人一个个兴冲冲地从我身边走过,而我却呆呆地立在深秋的暮霭之中,心里一片茫然,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如果比利时使馆在我护照上盖上“拒签”就更麻烦了,去其他国家办签证都困难了。

      我先生劝我:“实在不给签证就算了吧。”

      可我是一个从不肯轻易退却的人,只要有百分之零点一的希望,我都不会放弃。

      于是,我连夜给比利时驻中国使馆总领事写了一封信……

      我说我是一个五十五岁的中国女作家,既不会外语,又没钱,先生和孩子都在国内,我不可能跑到比利时去当下等公民,不存在到比利时滞留问题。再说,钱秀玲冒着生命危险去营救比利时人,她的人道主义精神是中国人民的骄傲,也是比利时人民的骄傲。我赴比利时采访,理应得到比利时使馆的大力支持……

      又通过尹承东先生请翻译家施康强先生将信翻译成法文。之后,我要求约见比利时驻中国使馆总领事。在比利时使馆魏金凤女士的帮助下,见到了总领事。他看完信说了一句:“我可以帮你签证,但你要用五千美元为你自己担保。”

      1999年10月26日,我终于拿到了签证。

      10月28日上午,我怀着无比兴奋的心情,带着给钱家及帮助过我的同胞带去的茅台、工艺品、中华烟、我的作品等因超重而被罚的旅行包,踏上了波音747飞往法兰克福的721次航班。

      可是不知什么原因,721次航班在北京机场晚点近两个小时。

      起飞后,我看到电视上标志着航程进度的小箭头慢悠悠地走着,不由得心急如焚。因我在法兰克福的换乘时间只有两个小时。而且,余参赞带着上海联谊会的侨领要去机场接我呢。我忧心忡忡,既担心飞机晚点,又担心近九十高龄的钱秀玲老人卧床不起,丧失记忆……因我始终没有跟钱家人联系上,就冒昧地跑去采访了。

      九个小时之后,当地时间下午三点四十五分,飞机终于降落在世界著名的德国法兰克福机场。而此刻,距离我换乘的四点起飞的4452次航班,只剩十五分钟了。

      十五分钟,从这架飞机跑到另一架飞机,中间还要办理签证,换乘手续,寻找登机口……

      一迈出国门,我觉得今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不会外语,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大笨蛋,有嘴不会“讲话”,有眼不会“看路”,有腿不会“走路”,跟傻瓜没什么两样。以往去俄罗斯,能照葫芦画瓢把自己的住址写下来,但今天这招不灵了,时间不允许。

      机舱门一打开,我就像百米冲刺似的第一个冲出舱门,不顾一切地向机场大厅跑去。可我看不懂指示标志,不知签证处在哪里,不知登机口在何处。手掐机票和护照,背着相机和录像机,拼着两条并非年轻的长腿,像瞎虻似的东一头西一头地乱闯,见到机场工作人员就将护照和机票举给人家,一名黑人警察在我的机票上写下“B10”的字样,人家叽里呱啦地说些什么我根本听不懂,只能按照人家的手势拼命往前跑……到了B10登机口,一名工作人员急忙把我送上空无一人的大巴,大巴拉着我一个人向远处的一架小型客机驶去……

      我登上客机不到一分钟就起飞了,随机的行李都没来得及送上来,第二天才送到。

      一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布鲁塞尔机场。从未见过面的余美和参赞带着上海联谊会的张绍唐会长夫妇、张翼翔会长、陆惟华秘书长等侨领,都来机场接我了,随后在张绍唐会长的餐馆里宴请了我。

      后来朋友们取笑我:“雅文,听说你在法兰克福撵上飞机了,你可真行啊!”

      我知道多亏我这两条当过运动员的长腿,以及一颗健康的心脏。否则,别说一个五十五岁的老太婆,就是年轻小伙子在这么短时间“撵”上飞机也不容易。可是三年后,我这颗强健的心脏却变成了一只破筛

子……

      香港作家阮次山先生说:“如果一个人年过三十,胸中的理想依然存在,他必然会有前途。就是做一个升斗小民,也可以选择做一个什么样的升斗小民。”

      说来惭愧,一个穷作家倾其家中全部,满怀信心地跑到欧洲来采访,在国内的自尊及成就感在这里却被囊中羞涩这个最现实的生存问题剥得精光,就像一个剥了皮的鸡蛋光溜溜地躺在餐盘里。那缝在内裤里很怕被小偷偷去的几千美金,在这根本算不上钱,连住旅馆、吃几顿像样正餐都不够。

      头几天,我住在张绍唐会长在新鲁汶开的餐馆里,顺便采访了张会长夫妇及上海联谊会的侨领,写了一篇专访发在《欧洲时报》上。但新鲁汶距离钱秀玲居住的布鲁塞尔市区六十多公里,为了采访,我决定搬到布鲁塞尔市里。

      可是,跑了几家旅馆都太贵,最便宜的一天也要一千六百比利时法郎,折合人民币四百多元。后来总算找到一位老态龙钟的华侨女人临时出租的房间,每天四百比利时法郎。房间在四楼,很久无人居住,走廊里没灯,房间里没暖气,连褥子、被、枕头都没有,只有一张光板铁床,一扇窗户没有玻璃,钉着一张纸板,纸板钉得不严,冷风一吹啪啪直响。

      男主人觉得住宿条件太差,责怪女主人不该收留我,两人为我入住的事还吵了起来。我忙赔着笑脸劝男主人息怒,求他看在同胞的面上收下我,条件差点没关系,只要有个地方睡觉就行。男主人挺善良,把他自己的被子拿给我,让我既当褥子又当被……

      后来,余美和参赞跟我谈起这段往事时感慨地说:“你当时太难了,没钱,没吃,没住,没翻译。我真佩服你对事业的那种执著精神……”

      没钱,不会外语,雇不起翻译,住不起正规旅馆,吃不起像样的正餐,只能用面包和带去的方便面填饱肚子,兜里总是揣着一把中英、中法文对照的字条,去哪都得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字条给人家看……但这些困难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因为从小在苦难中长大,又在滑冰场上拼搏了那么多年,再说与闯俄罗斯相比,这儿毕竟没有生命危险。

      可是,最令我忧心的是来布鲁塞尔七八天了,却一直没见到钱秀玲老人,陆惟华先生认识的钱秀玲的外甥一直外出没回来。这期间,有人传说钱秀玲老人大病卧床已经糊涂了。有人还传说钱秀玲老人的儿子怕打扰老人休息,拒绝任何采访……

      布鲁塞尔的气候跟北京差不多,11月正是秋色褪尽、寒气袭人、冷风瑟瑟的初冬时节。这里的海平面低,多雨,很少见到阳光,一连数天都是阴雨连绵,使我这个外乡人更有一种“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的凄凉感。

      夜里,风声、雨声透过没有钉严的纸板缝隙钻进来,敲打着我蜷缩的身躯,也敲打着这颗长夜难眠的心,睡不着,索性爬起来看《傅雷家书》。

      异国他乡,孤灯夜读,看到傅雷对儿子的叮嘱,不禁别有一番感慨,仿佛聆听着父亲对我的教诲:“你要学会等待,学会平静焦躁……”

      是的,我必须学会按捺焦躁,平静心态。

      在随后的几天里,我抓紧时间去参观名胜古迹,感受欧洲风情,凭吊历史遗址,参观二战展览馆……

      在张绍唐会长的陪同下,我来到布鲁塞尔郊外拿破仑著名的滑铁卢战场,看到当年金戈铁马的古战场,如今已是草木凄迷,万籁俱寂,给人一种亘古沧桑的宁静。只有一头用战争废铁铸成的狮子,迎着夕阳的余晖耸立在山顶上,向人类昭示着那场战争的惨烈与悲壮。

      在布鲁塞尔大广场附近的一条小街,我看到了被比利时人民称为“第一市民”的撒尿男孩儿于廉……

      我独自去了卢森堡和荷兰,瞻仰了世界著名的卢森堡大教堂。在荷兰,在华侨画家吴晓科夫妇的陪同下,参观了《安妮日记》的安妮故居,去海牙看了审判二战战犯的国际法庭……

      1999年11月8日下午三点。

      在陆惟华和陆嘉兴先生的带领下,终于按响了布鲁塞尔A大街三十号公寓的门铃……

      真是难以形容当时的心情,激动、兴奋、紧张、忧虑……不知钱秀玲老人到底是什么样子,是痴呆、木讷、神志不清,还是……

      门开了,一位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的老人,笑眯眯地出现在我面前。

      噢,我的上帝……

      说真的,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如此可爱的耄耋老人,身着一套红色套裙,化着淡妆、笑容可掬的脸上洋溢着一种仁慈的宽厚与善良,言谈举止,无不流露出一种大家闺秀及受过西方教育的优雅。我感到奇怪,这样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居然在惨绝人寰的二战中,从纳粹枪口下救出过那么多条生命!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终于见到了日夜盼望的钱秀玲老人,不由得张开双臂热烈地拥抱她,激动地说了一句:“钱妈妈,见到您我太高兴了!”

      老人的居所不大,一室一厅,摆有沙发、电视、地毯,墙上挂着她堂兄钱卓伦将军亲笔所书的条幅。桌子上摆着艾克兴市长赠给她的中国古董??铜质塔形香炉。窗台上摆着几幅混血儿童小照,显然是老人的几个儿女。

      听说我从中国专程跑来采访她,钱秀玲老人像孩子般地笑起来,连连摇头:“NO!NO!我可没什么可写的,那些事情都是我应该做的!”

      我的到来使钱氏家族大为震惊和感动。钱秀玲老人的大儿子米加医生,侄子钱宪人先生、钱为强先生,都跑来看望我。钱宪人先生还在陆嘉兴先生的餐馆里,为我举行了小型宴会。

      餐桌上,大家兴致勃勃地谈论起《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这部作品的名字,钱妈妈还说了一句笑话:“盖世太保并没有拿枪逼着我,我不认识他们。”

      米加医生问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见到我母亲那么激动?可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激动的。母亲只是做了她应该做的事,没什么可值得写的。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花很多钱专程跑来采访她?”米加是典型的欧洲人,不会讲一句中国话。我们的交谈由钱宪人先生当翻译。

      我说:“钱妈妈是中国人,欧洲的战争跟她本人、跟中华民族都没有关系。但她却冒着生命危险拯救了许多比利时人的生命。她崇高的人道主义精神及国际主义精神,非常令人敬佩。”

      米加先生却说:“二战期间,许多人都是这么做的。我母亲跟他们没什么区别。你为什么偏偏要写她,就因为她是你们中国人吗?”

      “是的,她是中国人的骄傲,也是比利时人的骄傲!”

      叼着烟斗的米加先生,摇摇头,耸耸肩,还是不理解。

      当然,东西方文化的差异,绝非几句话所能阐释清楚的。在中国,有人大老远地跑来采访,子孙三代都会觉得脸上有光。在这里却恰恰相反,儿子不理解,孙女说祖母的荣誉是祖母的,跟其他人没有关系。不过,米加先生对我的来访却很支持,他从他家里拿出比利时政府授予钱秀玲老人的英雄勋章,以及法根豪森将军1966年去世时将军妻子写给钱秀玲老人的信给我看……

      当然,对我支持最大的是钱宪人夫妇。钱先生看我住的地方实在可怜,就让我搬到他家里去住,这给我的采访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钱先生夫人杜大姐负责照顾钱秀玲老人。早晨,我跟着杜大姐来到钱秀玲老人家里,跟老人聊天,陪老人散步,中午在她家共进午餐。老人像西方人一样,每天要化妆,戴胸罩,穿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有一次我帮她画眉毛,她嫌我画得不理想,自己擦去重画。画完,我俩冲着镜子哈哈大笑……

      老人年事已高,患有健忘症,好多事情都忘了,靠我一点点启发,多方引导,她那沉睡半个多世纪的记忆才慢慢地苏醒过来,有的却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随着老人时断时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记忆,我跟随她走回遥远的过去,走进她鲜为人知的家庭及人生……

      钱秀玲出生在江苏宜兴王婆桥钱居村??一个“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文化底蕴丰厚的名门望族家庭,父亲是恩泽四方的乡长。钱家出过钱卓伦、钱宪章两位国民党将军,出过钱秀玲、钱卓儒、钱宪人等八位博士。

      1934年,蒋介石从德国请来一名高级军事顾问亚历山大·冯·法根豪森将军,钱秀玲堂兄钱卓伦将军负责顾问的联络工作。正因为有这段渊源所以才引出后来的故事。

      在宜兴电视台徐风台长的陪同下,我曾去寻觅过钱家的旧居,但因时间久远,钱家只留下一处老屋的残破台阶,一块林木葱郁的老宅地,一张1988年钱秀玲最后一次回国时给村里姐妹们拍的照片……

      徐台长告诉我,宜兴是紫砂之都。这里山清水秀,地杰人灵,自古就崇尚文化,盛行读书之风。宜兴曾出过十名状元,十名宰相,二十名院士,七千多名教授,两位清华、北大校长,两位大陆、台湾的教育部长。蒋南翔、周培源、徐悲鸿、吴冠中、潘汉年等许多名人都出自宜兴。

      这个文化底蕴丰厚的环境对钱秀玲一生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的。

      钱家为人善良,自办学堂,全村几十个孩子都分文不取到钱家来读书。钱秀玲在六个子女中排行老四,从小聪慧过人,三岁会背诵《百家姓》、《木兰诗》,十一岁考入苏州女子师范学校附中,没等念完又跳到上海大同大学读预科,专攻化学,一心想当中国的“居里夫人”。

      1929年春,她得知在大学读书的哥哥钱卓儒要去比利时留学,就回家央求父亲也要去留学。父亲不同意,她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吃不喝,以绝食相胁。

      1929年11月3日,十六岁的她怀着用抗争换来的喜悦,随同哥哥等三十多名中国留学生一起,登上了上海开往法国马赛的客轮,开始了她一生的欧洲之旅。

      在船上,活泼可爱的她,经常在甲板上跑来跑去,深得乘客们的喜爱。同船的宋庆龄把她叫到头等舱里,问她多大了,会不会唱歌,问她准备学什么专业。她毫不犹豫地说:“学化学,我要像居里夫人那样当化学家!”接着,她就唱起了当时知识女界流行的一首《运动歌》:“世界风潮涌,获得山河动!东亚病夫供人嘲弄,苦痛!苦痛!尤其我女界,几千年来叮叮摇摇尤苦痛!运动!运动!愿我女界齐奋勇……”

      采访时,我把这首歌全部录了下来。

      父亲之所以同意了她去比利时留学,还因为她的未婚夫正在比利时鲁汶大学读书呢。那是她三岁那年,父亲给她订下的一门“娃娃亲”。父亲想让她和未婚夫早点完婚。可是到了布鲁塞尔,她第一次见到未婚夫就提出了解除婚约。

      老人对我讲:“我不能嫁给一个连面都没见过、根本不相爱的男人。”

      我觉得她深受“五四”运动思想的影响,无论对学业,对爱情,都表现出一种先锋女性的独立人格以及对未来的把握与憧憬??

      不久,她以优异成绩考取了欧洲著名的鲁汶大学化学系,成为该系两名女性中唯一一名中国女性。六年后,她获得鲁汶大学化学博士学位,并留校任助教。

      1935年10月27日,她与鲁汶大学医学系白俄罗斯青年白兰芝先生在教堂里举行了婚礼。他们相濡以沫幸福地度过六十多个春秋,并生下五个儿女。三年前,白兰芝先生先她而去。

      婚后,她和丈夫决定回中国定居,可就在他们辞去工作准备起程之际,日本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无奈,她只好随同丈夫来到距离布鲁塞尔一百六十多公里的偏远小村艾尔伯蒙,开了一家乡村诊所。

      我去过艾尔伯蒙小村。它位于比利时南部,环境幽静,林木葱郁,清澈见底的色莫河从村外蜿蜒而过,远远望着,可以看到13世纪奥斯弗城堡的屋顶。钱秀玲老人当年居住的三层小楼,早已物易其主,但仍然完好无损地坐落在几棵梧桐树下……

      在这偏远的小村里,她一直过着相夫教子的平静生活。

      然而,1943年3月12日,一张布告忽然打破了小村的宁静,从此改变了她的人生,也改变了许多比利时人的命运……

      布告上写着:三天后,盖世太保将在村里绞死反战青年罗杰!

      罗杰是地下反战组织成员,在夜里偷埋地雷准备炸毁德国军列时,被盖世太保发现了。他是家里的独生子,父亲是警察,未婚妻是小学教师,他们本来准备要结婚了,可现在……

      这一噩耗使全村顿时陷入了极度恐慌与绝望之中,人们纷纷跑到罗杰的家里哭作一团。这时,钱秀玲忽然跑来对大家说:“请大家不要难过,我想办法去救罗杰!”

      人们根本不相信她说的话。因为罗杰父亲找过国王出面说情都没行,她一个中国女人能有什么办法……

      原来早在三年前,德国入侵比利时不久,钱秀玲在报纸上第一次看到亚历山大·冯·法根豪森的名字,就给钱卓伦将军发去一封急信,问堂兄这位法根豪森将军是不是给蒋介石担任过军事顾问的那个人,如果是他,他了解许多中国的军事机密,会不会把这些机密透露给日本……堂兄回信说,法根豪森虽然是德国将军,但他为人正直,极富正义感,对中国有着很深的感情,不会向日本出卖中国。堂兄还告诉她,法根豪森将军是他要好的朋友,她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可以去找他,他一定会热情接待。

      看到她堂兄的来信,大家这才信以为真,急忙联名给法根豪森写了一封求救信,又请市长写了一封求情信……

      当天晚上,钱秀玲抱着吃奶的孩子,将几封信藏在孩子的被子里,连夜乘火车赶往一百六十多公里外的布鲁塞尔,半夜一点,她敲开布鲁塞尔一位朋友的家门……

      这天是1943年3月12日,正是她三十岁的生日。

      第二天上午,她通过中国驻比利时使馆查到法根豪森将军的电话。法根豪森听说是钱卓伦先生的妹妹前来求见,立刻同意见她。

      1943年3月13日上午十一点,她第一次走进戒备森严、经过两道哨卡严格检查的德国驻比利时的军政总督府??塞内弗城堡……

      我去过塞内弗城堡,它距离布鲁塞尔六十多公里,是一位犹太银行家所建。那天正值傍晚,难得的夕阳斜射在这座历经沧桑的城堡上,半个多世纪的风剥雨蚀,丝毫没有削弱城堡的恢弘气势,夕阳下仍然显得十分宏伟壮观。城堡正面是二层主楼,侧面对应着两座圆顶小楼,宽阔的庭院外设有铁栅栏围墙,围墙外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视野十分开阔。城堡既幽静,又安全,难怪当年纳粹把“总督府”选在这里。

      一身戎装、已过花甲之年、长着一双深邃而冷峻的眼睛的法根豪森将军,非常客气地接待了钱秀玲,问她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

      她急忙掏出几封信说:“法根豪森将军,听卓伦堂兄讲,您是一位极富正义感的将军,为人正直,心地善良,请您看在全村父老乡亲及罗杰父母的面上,看在卓伦堂兄的面上,赦免罗杰的死刑,留他一条生命。我们对您不胜感激……”

      说完,她提着心紧张地盯着低头看信的法根豪森将军。尽管堂兄在信里一再说他很有正义感,但他毕竟是希特勒派驻比利时的全权代表,而她却跑来为一个反纳粹的死刑犯说情……

      但是,她却听他说了一句:“好吧,我会尽最大努力去帮助他!”

      三天后,果然传来消息,罗杰的绞刑被改判成苦役,被押送到柏林集中营。而且,另一名被关押在波依隆小镇叫罗杰的死刑犯,也因重名而获救了。

      当时,纳粹对待抵抗者一律格杀勿论,国王说情都不行。而钱秀玲却一下子救出两名被判处死刑的抵抗者。这消息顿时不胫而走,在比利时引起了极大的震动。人们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是一个中国女人,所以,到处都在悄悄地传颂着一个中国女人神奇而感人的故事,而且越传越神,越传越远。

      从此,“中国女人”成了比利时人民心中的英雄,也成了反战人员的救星。而钱秀玲在艾尔伯蒙小村的家则成了反战人士的“救难所”,被捕人员的亲属纷纷来找她求救。对此她有求必应,夜以继日地奔波在艾尔伯蒙到布鲁塞尔一百六十多公里的铁路线上,一次次走进塞内弗城堡……

      每次她一来,法根豪森都把纸和笔往她面前一放,让她写出被营救人员的名字,有时还帮她出主意。他说他非常钦佩那些抵抗者的爱国行动,他还多次叮嘱她:“你千万要当心,到处都有比利时的卖国贼和盖世太保,你一定要把名单亲自交到我手里……”

      听着老人的讲述,我脑海里不断浮现出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一个年轻的中国女人怀抱吃奶孩子,怀里揣着被营救人员的名单提心吊胆地坐在火车上,杀人不眨眼的纳粹分子一次次地从她身边走过,甚至用怀疑的目光盯住她……我不止一次地想,在她柔弱的躯体里到底蕴藏着怎样勇敢而无畏的精神,而她内心又有着何等崇高而忘我的境界,要知道,被处死者只是一些跟她毫不相干的生命??

      “钱妈妈,那些人跟您非亲非故,您为什么冒着生命危险一次又一次地去救他们?您就不怕被盖世太保抓住吗?”我问她。

      “NO!NO!”老人笑着摇了摇头,“我没想那么多,只想着把那些人救出来。因为他们都是好人,都应该好好活下去。”

      “您一共救了多少人?”

      “不记得了。”

      从我查到的资料看,从1943年3月到1944年5月,有的记载她救了二十五人,有的记载是五十多人,而最后一批被营救的人质却有九十六人。

      人质事件发生在距离布鲁塞尔六十多公里的艾克兴市,诺曼底登陆后的第三天……

      我陪同钱秀玲老人去过艾克兴市,余美和参赞派使馆文化处的刘忠泽先生开车送我们去的。市长杜特里约先生热情地接待了我们。

      艾克兴市不大,像欧洲的许多小城一样,古朴、典雅而宁静。它是一座英雄的城市。在二战纪念馆里,我看到许多烈士的遗物及游击队使用的枪支、电台等物品。纪念馆门外停放着一辆锈迹斑斑的雪铁龙轿车,它向人们讲述着那天夜里所发生的一切……

      而且,我和钱秀玲老人还拜访了一位尚健在的被她营救的医生。医生坐着轮椅,一见到钱秀玲老人激动得热泪盈眶,紧紧地拥抱她……

      在市长办公室里,我见到了两幅珍贵的照片,一幅是九十多名人质从集中营出来后的合影,另一幅是钱秀玲老人与市长父亲的合影。

      杜特里约市长告诉我,他父亲就是九十六名人质之一。所以后来在《盖》剧新闻发布会上,他发言说:“我有两位母亲,一位是比利时母亲,一位是中国母亲。没有钱秀玲女士,就没有我的今天……”《盖》剧就是在艾克兴市拍摄的。

      市长请来一位历史学家向我详细讲述了营救九十六名人质的经过,刘忠泽先生当翻译。

      1944年6月2日,盖世太保逮捕了一名地下游击队领袖及其两个女儿。6月8日傍晚,三名盖世太保头目押着游击队领袖回到艾克兴市,企图找到游击队隐藏的秘密电台,却被埋伏在此的游击队员全部击毙,其中就有布鲁塞尔的盖世太保总头子米哈耶上校。第二天清晨,德军包围了艾克兴市,当即抓走了九十六名男青年作为人质,并宣布:“三十六小时之内,必须交出枪杀盖世太保官员的游击队员,否则每次枪毙十五人,直到交出袭击者为止!”

      全市顿时陷入了一片极度悲痛与绝望之中。就在这时,有人忽然想起了“中国女人”。可是,艾克兴市距离艾尔伯蒙一百六十多公里,没有汽车根本赶不到。德国入侵以后,没收了所有人家的汽车和收音机。不过,三个年轻人从郊外一家地下室的草垛里,翻出一辆老掉牙的雪铁龙轿车,简单修理一下,从德军汽油库偷来一点汽油,就驾着这辆没有驾照、没有通行证的雪铁龙,匆匆上路了,不敢走大路,不敢打灯,只能摸着黑在崎岖的小路上颠簸,直到午夜十二点,他们才赶到钱秀玲家……

      面对三个风尘仆仆的陌生人,一贯支持她的白兰芝医生却坚决不同意她再去冒险了。此时,盟军在诺曼底登陆不久,双方激战正酣,而且她正怀着五个月的身孕。前不久,为了营救那位医生,她去求见法根豪森却没有见到,秘书出来转达说,法根豪森将军遇到了麻烦,让她不要再来找他了,他已经无法再帮助她了。

      但是,三个年轻人却一再恳求她:“钱女士,求您看在九十六条生命、九十六个家庭的面上,请您无论如何再跑一趟,即使没有希望,也求您做最后一次努力吧!”

     她对丈夫说:“亲爱的,我必须去跑一趟,即使没有希望我也要做最后的努力,否则我的良心会永远不安的。”

      无奈,白兰芝医生只好和她拥抱告别,并向三个年轻人发出死令:“我要你们必须把我妻子平安地送回到我身边!”然后目送着她跟着三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匆匆地上路了。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下,一辆破旧的甲壳虫般的雪铁龙轿车里,装豆包似的挤满了“五个”不同种族的人,一名中国妇女,三个人高马大的比利时人,还有一个未出世的中俄混血儿,顶着远处不断传来的轰炸声,颠簸在坑洼不平的荒野上……

      “钱妈妈,您不觉得害怕吗?”我问道。

      “NO!顾不过来害怕了,只想快点救出九十六名人质。”

      朴实无华的话语,道出了老人的境界……

      汽车在路上坏了三次,第二天清晨五点,才赶到艾克兴市。由于道路全部被德军封锁,晚间十点钟,三个青年才把她送到塞内弗城堡。她让警卫通报法根豪森将军,要求紧急求见。十一点三十分,法根豪森将军派秘书出来见她,她对秘书说:“请求法根豪森将军立刻下令停止处决人质!”秘书让她明天上午十一点三十分来见法根豪森将军。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三十分,她最后一次走进法根豪森将军的办公室,只见法根豪森将军神情沮丧,情绪低落,跟一位中年将军在低声交谈什么。后来得知,此人就是“沙漠之狐”隆美尔将军。

      她对法根豪森将军说明了来意,她说九十六名人质都是无辜的平民百姓,三名盖世太保官员并不是他们打死的,请他无论如何要救救他们。

      法根豪森将军说:“我现在的处境很糟,盖世太保在秘密监视我。我很快就要被解职了。不过请您放心,我会利用手中最后的权力,全力拯救那些无辜的生命!”

      不久获悉,九十六名人质全部被押送到柏林集中营,直到二战结束。

      而法根豪森将军却于7月29日,被希特勒派人秘密逮捕并关进了柏林集中营。

      1944年9月,蒙哥马利将军率领盟军解放了布鲁塞尔。

      1945年7月21日,艾克兴市举行缅怀英灵、表彰英雄大会,钱秀玲一家受到全市人民隆重而热烈的欢迎。会上,比利时政府授予她国家英雄勋章;市长赠给她一尊中国铜质龙塔香炉,并将抓走人质的街道命名为“钱秀玲之路”,希望艾克兴市人民永远铭记她对艾克兴市的再造之恩。

      法根豪森将军却一直被相继关押在德洛根、泰格尔、里根斯堡等几个集中营里,饱受纳粹官兵及苦力的双重折磨,纳粹官兵认为他是帝国叛徒,苦力又认为他是纳粹将军,对他极尽摧残。1945年5月二战结束了,集中营所有被关押人员全部被释放,但他却被移交到盟军手里继续关押。

      1948春,辗转了英国、荷兰、法国等几个国家监狱的法根豪森将军,以头号战犯身份被押回布鲁塞尔接受审判。比国人民奔走相告,把纳粹在比利时所犯下的滔天罪行,把痛失亲人的悲愤与仇恨,全部算到这位前“总督”身上,强烈要求绞死他。

      而这时,钱秀玲做出的举动再次震撼了比利时??她通过中国驻比利时大使馆,要求以中国人的身份去监狱探望法根豪森将军……

      当她费尽周折,走进戒备森严的圣雷那德监狱,看到昔日威风凛凛的德国将军穿着破旧的将军服,瘦骨嶙峋,蓬头垢面,住在潮湿、阴暗的单人囚室里,不禁百感交集,深感世事沧桑,人生无常……

      她告诉法根豪森将军,她堂兄来信说,蒋介石已派人游说盟国首脑,要求减轻法根豪森将军的罪行。蒋先生欢迎他将来去中国定居……

      法根豪森却说:“我现在一无所有了,没有家庭,没有财产,只剩一条风烛残年的老命,怎么处置都无所谓了。请卓伦先生转达我对蒋先生的谢意……”他妻子在他被逮捕不久就去世了。

      她问他:“法根豪森将军,您对当年冒着生命危险帮助我,是否后悔?”

      “NO!我认为我做的是对的。如果可能,我还会做得更多些。”

      之后,钱秀玲就像当年冒着生命危险营救反战人士一样,不怕舆论压力,不惧众人唾骂,多次去监狱探监,并为他奔走呼号,答记者问,发表文章,向社会大胆陈述自己的观点……

      我在1948年比利时的报纸上查到了她的文章:“如果说我在二战期间为比利时人民做了一点事情,因此而得到政府授予的国家勋章,受到比国人民的爱戴,我就要告诉大家,这是我努力的结果,但这个结果恰恰是法根豪森将军给的!是他冒着生命危险,做出极大努力才获得的。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我将一无所成。也正因为法根豪森将军对他所管辖区域做了最大限度的保护,所以比利时才没有发生像荷兰、挪威、波兰等国家那样的惨剧!法根豪森将军虽然是纳粹将军,但他是一个讲人道、讲友谊、富有正义感之人。我将永远对他怀着十分的感激和尊敬!即使在审判他的法庭上,我也要说出这一切!”

      她的文章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赞扬者有之,谴责者也有之,有的甚至骂她是亲纳粹分子,骂她是假英雄……而且,还引出一段旷世奇缘。

      一天,一个中年女人找到钱秀玲,说她叫西西拉温特,在二战中曾荣获比利时国家英雄勋章。她看到钱秀玲的文章,竟然被法根豪森将军超越国家与民族的正义感深深地打动了,疯狂地爱上他。她请钱秀玲给法根豪森将军带去一封信,她说她爱他,他判多少年她都等他……

      可是,当钱秀玲将这求爱信交给法根豪森将军时,他却说:“我是一个生死未卜的战犯,我怎么可能接受一个女人的求爱?不过,我很感谢这位了不起的女子,请您代我谢谢她为我所做的一切。”

      1951年3月,在监狱里度过了七个春秋的法根豪森将军,终于等来了生死攸关的审判。此刻,比国上下都在关注这个久拖未决的大案,都在关注这个头号战犯的命运,看他能不能像原德国驻荷兰“总督”英夸特那样被送上绞刑架。

      在法庭上,所有出庭的证人都在控诉法根豪森将军的罪行,唯独钱秀玲除外。在所有审判二战战犯的法庭上,敢出来为纳粹战犯仗义执言的女性,只有她一人。在法庭上,钱秀玲再一次体现出不惧舆论、不畏压力,为正义而呐喊的英雄气魄!

      她列举出一次次找法根豪森将军营救人员的证据,并向法庭出示了被营救人员的联名信,还请来数十名被营救人质出庭作证。最后,她向法官呼吁:要正视法根豪森将军对比利时人民所作出的巨大努力,公正地对待这位德国将军……

      她的证词震撼了整个法庭,也震撼了包括法官及陪审团在内的所有审判官,尤其震撼了心灰意冷的法根豪森将军??这份证词不仅是呼唤公正,也体现出一份珍贵的友谊,使他万念俱灰的心感到一丝人间的温暖,直到多年以后的弥留之际,他还念念不忘钱秀玲的“救命”之恩。

      最终,法根豪森将军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在监狱里关了一年就被提前释放了,和那位敢恨敢爱、冲破仇恨枷锁的勇敢女性西西拉温特一起回到德国波恩,直到1966年去世,享年八十八岁。

      故事讲完了,我望着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笑容可掬的老人,穷尽想象,极力想在老人身上寻找那个勇敢而机智的影子。可我丝毫没有找到,甚至连一句高昂的激越之词都没有听到,她的脸上一直挂着平静的微笑。这时,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临危不惧者,并非属于那些动则激昂咆哮、强悍健硕之士……

      我对老人敬佩的同时,感到自己的灵魂也受到一次净化。

      令我敬佩的还有那位德国将军,他是德国著名的高级将领,是希特勒派驻比利时的“军政总督”,可他却冒着被撤职、杀头的危险,一次又一次地营救自己的敌人??这种超越国家与狭隘民族主义的大义,这种超越一般人性的良知,在人类战争史上也是罕见的。所以,我在《盖》书中写到:一个人是无法选择国家的,更无法选择时代,但却可以选择自己的命运…..

      但我一直在思索:钱秀玲和法根豪森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伟大壮举?他们的思想根基到底在哪里?

      钱秀玲出生在善良而正直的中国家庭,她从事过化学研究,开过中国餐馆,与中国同仁捐款,共同创建了比利时第一所中文中山小学。她一生以善为本,慈悲为怀,为比利时慈善事业作出了杰出贡献。为此,比利时国王夫妇曾将夫妻合影赠给她以示感激。

      可是,法根豪森将军呢?他的行为根基又在哪里?他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人情、人性,还是……

      亚利山大·冯·法根豪森1878年出生于德国西雷西市,职业军人,妻子维德考帕是一位摄影师的女儿。他曾被派驻日本任大使馆武官,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1934年,他被派到中国任蒋介石的高级军事顾问。1938年应召回国,戎马一生的他,本想退休回家颐养天年,但二战爆发了。1940年5月,希特勒任命他为德国驻比利时、法国(北部)的军政总督……

      我在《第三帝国的兴亡》一书中,查到了有关他的一段重要历史,使我对他有了一个较为清醒的认识。原来,他早已看透了希特勒给德国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毁灭。所以他加入了以后备军参谋长冯·斯陶芬伯格为核心的暗杀希特勒的秘密组织,并担任该组织西部地区的军事首领,是他劝说隆美尔加入反希特勒组织的。“7·20”计划失败后,五千多名反希特勒志士被处死。法根豪森也被列入被审判之列,但由于战争形势越来越紧张,1945年2月,盟军飞机炸毁了军事法庭,炸死了主审“7·20”案件的大法官,才使他和一批纳粹军官侥幸存活下来。

      法根豪森将军曾在日记中写到:“我收到很大数量要求赦免的求救信,只要是由我所认识的人交给我的,我都认真对待。有时,成捆的要求赦免的信,都是通过意大利大使馆鲁思波丽女士转来的,尽管有些答复是否定的,但我已尽了最大努力。”

      鲁思波丽是意大利驻比利时使馆的外交官夫人。她与法根豪森将军的私交甚笃,经她手营救了许多人。

      看到这些,我找到了这位纳粹将军的行为根基……

      (待续)

第一章 “绝笔”采访 —《四万:四百万的牵挂》

一次特殊的采访,却出现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残酷的现实撕去了我虚伪的坚强,我陷入了灭顶般的绝望。人,原来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一颗好端端的心脏,为什么会坏到如此地步?

 

      在生死面前,我写下两封遗书,一封是写给先生,一封是写给自己。

      给自己只写了几句话:“上帝给了你如此坎坷而丰富的人生,你没有把它留下就走了,太遗憾了。你不能死,一定要挺过这场生死大劫!”

      我的命运不济,所以一辈子都与该死的命运苦苦地抗争着。

      2003年11月6日,我的人生更是跌到了谷底,几乎到了绝境。

      这天,我家乡的老领导王文禄先生来找我,邀我写一篇著名心外科专家天津泰达国际心血管病医院院长刘晓程的报告文学。说心里话,我不愿写这种遵命文学,而且我的身体很糟,经常发生心绞痛,一发生心绞痛就冒冷汗,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可是王文禄先生是我的老领导,只好跟着他一起来到天津泰达国际心血管病医院。

      见面后,刘晓程院长第一句话却说:“雅文大姐,我一般不接受采访,你是家乡人,我不好拒绝。我问你,你准备用什么来写我?”

      我想他绝非问我用什么书写工具,而是问我如何写他。我说了一句:“我会用心去写你。”

      听到这话,这位精明、干练、才华横溢的院长意味深长地笑了。

      于是,两个素昧平生的家乡人第一次见面就谈得很深、很透,没有任何冠冕堂皇的客套和粉饰。这篇《四万:四百万的牵挂》的报告文学后来发表在《北京文学》杂志上。

      采访结束前,我顺便将前不久我做心脏造影的CD片请刘晓程看看。然而,他随后说出的一番话,却像一颗炸雷一样一下子把我炸懵了。

      “雅文大姐,你的心脏除了支架部位还有六处病变,最严重的部位已经堵塞百分之九十,随时可能发生心梗。我建议你尽快做搭桥手术,而且要搭五至六个桥!”

      我顿时觉得手脚冰凉,浑身直冒冷汗,心脏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

      不久前,我刚刚在家乡一家医院做过心脏支架。

      那天躺在手术台上,看着医生和护士在我身边忙活,等待医生把心脏造影的“器械”从我大腿根动脉送进心脏,看我心脏有没有病变,我觉得就像罪犯等待法官宣判一样……几分钟后,医生出去了。稍许,只见满脸通红、神色极度紧张的先生周贺玉出现在手术室外的大玻璃窗前……

      一见到先生,我顿时知道了结果,急忙对护士说:“请您告诉医生,不用跟我爱人讲,他会受不了的。让医生跟我谈,我能挺得住!”

      护士说:“看来你们感情真好,在手术台上你还为他着想呢。”

      是的,没人知道我们经历过多少苦难,也没人知道我们有多么恩爱。后来先生告诉我,我被推进手术室,他的两条腿就不由自主地哆嗦。看到医生出来,他手中的香烟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我知道我的心脏出了问题,但不知究竟有多大?

      数分钟后,进来几位大夫,其中有我当运动员时的朋友脑外科专家、博士生导师刘相轸医生。这位身材高大的汉子进门就拉住我的手,立刻红了眼圈……

      一年前,他的妻子文海美就是在一天早晨突发心梗去世的。当时我在北京,他在电话里对我放声大哭:“雅文,天塌了!我救活过那么多人,唯独没有救活我的老伴啊!我真像天塌了一样啊!”

      文海美是花样滑冰教练,当年曾拿过全国花样滑冰冠军。她是我们一帮冰友中最热情、最好客的女主人。我们这帮哥们儿经常跑到她家里连吃带玩地作一通。可她却突然走了,这使我们非常难过。直到今天,每当看到天空飘着风筝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她,想起她手拽风筝线,仰望蓝天追逐风筝的情景。她才六十岁。

      而此刻,天塌的该轮到我了。

      “雅文,你心脏的右前肢百分之九十五都堵了,侧肢有一根牙签细的血管支撑着,不然你早就完蛋了!”刘相轸快言快语地说,“我们不敢保证你去北京途中会不会发生危险,所以我给你做主,马上做支架!不要再犹豫了,千万别再发生海美的悲剧了!”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唯有那根牙签一样细小的血管才是真实的,因为它连接着我的生命。奇怪的是,我曾做过多次检查,心电图从未有过异常,只是经常发生心绞痛,看来这心电图也会骗人哪!

      医生给我心脏下了一个支架,可我仍然经常发生心绞痛,连洗澡都很困难了,每次洗澡都像得大病似的,躺在沙发上半天都爬不起来。

      下支架时,医生只说我心脏还有两处堵塞,并没有告诉我这么严重。

      此刻,听到刘晓程的这番话,我的心情可想而知。

      一个拳头大的心脏除了一个支架,居然还有六处堵塞!这哪还是什么心脏,分明是一只破筛子啊!这么一台破碎的发动机,还能带动起我强大的生命吗?

      我突然觉得生命随时可能离我而去。可我还有多少美好人生没有享受,还有多少事情没有做,还有多少创作计划没有实施啊……我是那么热爱生活,热爱创作,热爱我的亲人……

      我觉得老天对我太残酷、太不公了。

      我是来采访的,现在却突然变成了一个重患。我无法接受这种落差极大的残酷现实。可我只能强忍着泪水,强装笑脸,对刘晓程说:“晓程院长,我才五十九岁,正是创作的黄金时代。我不要多,再给我十五年就行。我太爱创作了。”

      他说:“把你这颗破碎的心交给我吧。十五年太保守了,你准备再创作二十年吧!”我知道他在安慰我。

      我唯一感到安慰的是恰巧来采访刘晓程,否则我仍然糊里糊涂地活着,说不定哪天就会像文海美一样,突然离开了世界。

      刘晓程找来内科副主任林文华医生当我的“保健医”,并给林主任下了“死令”,必须保证我在术前不发生意外,并一再叮嘱我:“争取尽快手术,以免发生不测!”

      之后,我怀着满腔的惆怅与痛苦踏上了归途……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回去的列车上,望着车窗外满眼枯黄的秋色,我不由得回溯起自己的一生……

      我这一生苦苦地追求理想,追求高尚,把文学当成生命,不惜一切代价为之奋斗。遇到再大的困难,我都从不绝望、从不气馁。因为我有一个很棒的身体,我觉得有身体就有一切。每当遇到挫折时,我总是用孟子的话激励自己:“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深信天道酬勤,深信“但得有心能自奋,何愁他日不雄飞”。

      可是追求到最后,心已“破碎”却从未有过什么雄飞,一辈子都快走完了也从没见老天降什么大任于我。本以为《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是老天降给我的大任,结果弄得身心憔悴,伤心欲绝,不得不打三起官司,而且得了严重的心脏病。现在,法院那边等待我去开庭,这边又面临着生死未卜的心脏大手术……

      我不由得想起我的父母,他们都没有心脏病,都是七八十岁才过世。而我是运动员出身,一直坚持出操、跑步、游泳,身体一直很棒。我先生总是亲切地叫我“活兔子”。一些朋友也常常开我的玩笑:“该死的雅文,你哪来那么大精神头!真让人嫉妒!”

      是的,我精力充沛,充满了活力。

      三年前,我每天晚间都去游泳池游一千米。可是三年后的今天,却变成了一个亟待拯救、急需搭五六个桥的心脏病重患……

      令我无法接受的并非是死亡,死亡是自然规律,上帝召谁去谁都无法抗拒,而是我一颗好端端的心脏为什么会坏到今天这种地步?我的心脏是从哪一天开始变坏的?

      其中的原因才是我最痛苦、最无法接受的!

      (待续)

 

序:她使人生不再是童话—致张雅文《生命的呐喊》

她使人生不再是童话

——致张雅文《生命的呐喊》

李炳银

      记得是在1988年,全国108家文学报刊举办的“中国潮”报告文学征文评奖发奖的大会上,我第一次遇到并认识了张雅文。

      在此次评奖活动中,张雅文的短篇报告文学《呐喊,不仅仅是为了一个人,一座山》获得了三等奖。这篇作品,因其动情地讴歌了福建武夷山工作人员陈建霖勇敢无私地阻止滥砍滥伐、保护武夷山的动人事迹而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我的感觉里,当时生活在黑龙江佳木斯的张雅文,能够跑到遥远的福建武夷山写出这样一篇报告文学,分明展示出一个有社会责任感、有不惧艰难的吃苦精神以及兼具激情与理性的文学表达精神的报告文学作家的良好素质。作品中所蕴涵的保护生态环境的观念、意识和行为,在当时还是一个较为新颖的话题。

      后来才知道,张雅文早在1979年就已经开始了文学创作,已在报刊上发表了一些中、短篇作品,并出版了长篇。也许是因为她个人思想性格的因素和“中国潮”征文获奖对她的鼓励,此后她又陆续发表了为一个拯救“傻子屯”的“义士”助阵的《走过伤心地——不仅是为了一座村一个人》、为一只死于盗猎者枪口的东北虎而创作的《放下你的猎枪——不仅仅为了一只东北虎》的报告文学等作品。可以说,正是这几篇个性鲜明的报告文学,初步奠定了张雅文的文学地位,有力地推动了她文学事业的进步。

      此后,她又创作出版了《韩国总统的中国“御医”》、《玩命俄罗斯》、《四万∶四百万的牵挂》等不少长、中、短篇报告文学,还陆续创作出版了长篇小说《趟过男人河的女人》(并改编成长篇电视剧)、《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也改编成了长篇电视剧)等许多作品。另外,在影视领域也开辟出了一方天地,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但在我的感觉中,张雅文更多地还是属于报告文学。

       一个作家,有文学创作的收获,在偌大的中国文坛占有自己的地位,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张雅文将不容易变成了成功,用自己的经历书写了今天中国文学的一个真实的童话。我很钦佩她。如果读者能够听从我的推荐,读完张雅文这部传记性的作品《生命的呐喊》,你就一定会感到我所言非虚。

      从张雅文对自己早期人生经历的叙述来看,她和文学创作的距离实在太遥远了。她从小出生在辽宁开原只有自家一户人家的山沟里,因为生活贫穷,搬迁到黑龙江省小兴安岭山区的又一个山沟。为了跑到离家十多里远的学校去读书,她独自一人跋涉在野兽出没、风雪弥漫的山路上,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后来有幸进了城,又有幸成为一名滑冰运动员,但又不幸地接连受到伤病折磨,很快又退出冰坛。后来,她成为一名会计,再后来,仅有小学五年学历、三十五岁的她,又开始从事文学创作,进入到作家的行列。

      这样的经历,听起来似乎是奇迹,但对于张雅文来说,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存在。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不幸的童年,艰难的经历,尽管不会成为甜蜜的回忆,但却可能成为人生的土壤、文学创作的财富。有过这样的人生是张雅文的不幸,可谁又说这不是老天对她的恩泽,对她文学事业的眷顾呢?

      此前,尽管我对张雅文已经有一些面上的了解,当我读完她的这部书写自己艰苦奋斗人生的书,还是受到了强烈震撼。在我看来,这部饱含着作者自己曲折人生经历和丰富情感的作品,是一次很认真、很重要的文学叙述,对读者具有非常积极的激励作用,将会成为很好的励志读物而被人们所关注。

      我认识张雅文以后,就知道她是一个有着远大追求和坚定意志的人,是一个聪明好学而积极进取的人。可是,我并不知道她在文学的道路上到底能走多远。说实话,在开始认识她的几年里,我对她并没有很多的期待。然而后来,张雅文却一次次地使我感到震惊,一次次地令我佩服和感动。

      张雅文不仅在报告文学创作中取得了很大成绩,而且在小说和影视作品中也都有不俗的表现。更重要的是,在她的不少作品中,流露出一种超越现实的理想和智慧,像《趟过男人河的女人》这部作品,就是在现实和理性方面对农村女性命运的深入表现和思考,是一部蕴涵相当深刻的作品。又如:《韩国总统的中国“御医”》、《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无论从题材还是从思想深度,都有其独到之处。

      所以,她的作品多次获得这样那样的奖项,她也从业余创作的一名会计而成为了今天的黑龙江作家协会副主席、国家一级作家。

      我很看重张雅文的这一自传性的写作,这样的写作也同样表现着作者的一种果断精神。人们或许知道,在我们这个十分讲究身份、地位和等级的国度里,立传是有很多区分和限制的。张雅文也许因为对自己经历的一切难以淡忘,也许是因为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和文学经历对不少年轻人会具有激励作用,所以,就有了这次果断的书写。率性和认真,经历与书写,将成就张雅文的这一部力作。

      我为她祝贺,为她感到高兴!

      最早得知张雅文这个创作选题计划是在“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选题论证会”上。此后,又提前阅读了该书的初稿并向她提出一点修改意见。现在,这部书终于要付梓出版了。在出书之前,张雅文希望我为这部书写个短小的序文,这就有了以上所写,是为序!

       2007年77日于北京

 

 

《生命的呐喊》目录

                               生命的呐喊

                                                                          ——此书献给在苦难与困境中挣扎的兄弟姐妹

    张雅文

  录

第一章 “绝笔”采访——《四万∶四百万的牵挂》

       一次特殊的采访,却出现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残酷的现实撕去了我虚伪的坚强,我陷入了灭顶般的绝望。人,原来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一颗好端端的心脏,为什么会坏到如此地步?

第二章 此生不虚的素材——一个中国女人与纳粹将军的故事

        一个可以超过著名电影《辛德勒的名单》的旷世罕见的素材,一个深邃而旷达的人性展示,一个中国女人与纳粹将军演绎的跌宕起伏而内涵深刻的故事……我倾其所有,呕心沥血,可换来的却是——

第三章 “黑色星期五”——把我推到生死边缘

       有人说:生命可以承受无边的苦难,但承受不了无足轻重;生命可以承受贫病交加,但承受不了同类的冷落;生命可以承受失败,但承受不了尊严的失却……我也要说:生命可以承受无尽的苦难和付出,但却承受不了太大的不公和轻蔑!因为人格、尊严、权利是一个人的立足之本。    

第四章 从父母身上找到我的生命之魂

       面对道貌岸然的道长,面对握有生杀大权的县官,面对无法抗拒的黑暗,在县衙门的大堂上,母亲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用自杀来发泄愤怒和抗争着自己的尊严!

第五章 被母亲塞到炕琴底下的“上帝弃儿”

       与世隔绝的大山,只有一户人家的山沟,父亲充满忧郁、怨气、愤恨的叹息,伴随了我整个童年。花一样的二姐为什么一夜之间突然枯萎?主宰二姐命运的狐仙到底在哪里?

第六章 在野兽出没的小兴安岭度过苦难童年

       荒无人烟风雪弥漫的山路上,留下一串串孤零零的小脚印,也留下一个孩子无助的哭声。坏人、野猪、狼、永无尽头的山路,对一个十岁女孩儿来说,意味着什么?

第七章 一个叛逆而痴情的少女

       一场疯狂的苦恋。一个错误的选择。一位可怕的教练。一个拄着双拐的少女痛苦的青春之梦。而更大的不幸又将降临到一个十六岁少女头上……

第八章 嫁给他——一生中最正确的选择

       从一场疯狂的苦恋中醒来,又陷入到另一场更加疯狂的苦恋。人的一生是否就是从一场接一场的苦恋与抉择中走过?一个美丽的梦想破灭了,永远留在了几棵白杨树下……

第九章 死神在女儿的哭声中放过了我

      无情的岁月,新房变成了地狱。在冰窖般的小屋里,地狱之门一次次向我和刚出世的女儿敞开。面对冰冷的世界,我发出“为了他和孩子,我一定要活下去”的呐喊!     

第十章 一句玩笑,让我把生命的最后一枚铜板押在文学的圣坛上

      就像一个苦苦挣扎的溺水者,忽然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更像一个穷途末路者,意外发现兜里还剩下一个铜板。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把全部生命押在文学的圣坛上,将会搏出怎样一番人生?

第十一章 《玩命俄罗斯》——使我走出人生低谷

      与即将押赴刑场的死刑犯面对面,与国际主义战士握手;从山沟走向城市,从城市走向世界。辉煌时刻,我却产生跳楼般的痛苦。人,为什么总是跟自己过不去?

第十二章 留给自己和丈夫的两封遗书

      蘸着几近枯竭的生命之墨,撰写着很可能是绝笔的报告文学。

      活过来的瞬间,我决定写出自己的一生。是来拯救扭曲的心灵,还是为了悲剧不再发生?是大海平静了,还是卸掉名利盔甲的心灵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