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非为”胜过“无为”

         毛主席五十年代讲的那句至理名言:“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有人应验了他老人家的话,在农村做了一番改天换地的事业。但在我们当中,更多的则是业绩平平,谈不上有所作为。他老人家压根没想到的是:在那广阔的天地里,青年人也可以“无为”或胡作非为。

        在农村,当青年人改天换地的激情、旺盛的青春活力、鲜活的智慧才能被打击、压制、唾弃;当他们的人格、尊严被扭曲、践踏甚至摧残的时候;当他们的理想、幻想破灭,前途渺茫;当他们为了生存而忍气吞声、忍辱负重的时候,“无为”便是他们没有选择的选择、没有出路的出路。

        我下乡的1976年是新中国建国以来多灾多难的一年:1973年4月周总理挂帅,亲自主持成立了国务院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领导小组,随后各省、地、市、县也成立相应的办事机构。三年后,也就是我们下乡之前,1976年1月8日上午9点57分,周总理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下乡四个月后,1976年7月6日中午13时半,朱老总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三个星期后,1976年7月28日凌晨3时42分53.8秒,唐山发生了强度里氏7.8级地震、造成24万人死亡。紧接着一个多月后,1976年9月9日0时10分,号召我们上山下乡“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当农民哀悼“毛主席他老人家去世了,我们现在当家做主人了!”的余音未落的时候,1976年10月6日晚7:55-8:30分,“四人帮”被捕,历时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从此结束。

        当这一系列、接二连三的灾难、事件发生的时候,我们还在乡下无声无息地劳作,还在“广阔的天地”里忍受着小人的欺压和算计。甚至连回城悼念伟人们逝世的权力、欢庆粉碎“四人帮”的权利都被剥夺,美其名曰,这样做是“为了保护首都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维护首都人民的正常生活和社会秩序。”昔日的北京人,下乡成为知青后竟沦为京城“社会不安定因素”?

        难怪那时我们那批知青中弥漫着萎靡不振、悲观失望、悲天悯人、怨天尤人的“无为”情调: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但求无过。在广阔天地里混日子的生活不仅是萎靡不振的,更可怕的是当年轻人对现实和未来失去信心时,在混日子的生活中会不知不觉地沾染上以后难以改掉的恶习。这也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压根没有想到的结果。当年胸怀大志、意气风发、朝气蓬勃的学生,在广阔天地里混日子的生活中,有不少不同程度地沾染上“五毒”的恶习,即“吃、喝、嫖、赌、抽”或“坑、蒙、拐、骗、偷。”

        知青中抽烟、喝酒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至于连温饱都谈不上的知青,哪能沾染得上“吃”的恶习?从本县团河劳教所跑出来躲在我们知青点的“在逃犯”曾向我们透露,我们的伙食远远比不上团河劳教所的饭菜;如果为了“吃”的话,他宁肯回去,不在我们这里受罪。

        知青中赌博却是蔚然成风,不需要辩驳的事实。作为度日如年、混日子的消遣,身无分文的穷光蛋拿什么“赌”?除了没钱下赌外,知青赌博的名目繁多、五花八门:见/吃着什么赌什么,走到哪儿赌到哪儿。我们中有位叫陈可夫的老知青,为赌一盒烟,夸下海口,一次能喝下一脸盆玉米面粥。最后喝不完,只好按赌输的规定,把眉毛剃掉,只剩下两撮黑毛。从此大家叫他“豆眉。”比这更严重的是“赌”喝一瓶酱油,结果赌者喝了一部分后险些“休克”,送公社医疗站及时抢救才捡回一条命来。

        至于“偷盗”行为,在知青的“道德”理念中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变得模糊,和鲁迅先生所描述的孔乙己相差无几:“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就拿知青“看青”时“看”什么吃什么、“看”到哪儿吃到哪儿。还记得《小兵张嘎》里那个日军胖翻译官说的那句话: "老子在城里下馆子都不要钱, 别说吃你这几个烂西瓜。”三五成群、饥肠辘辘的知青们到自己“看青”的生产队地里吃“几个烂西瓜”和棒子,“能算偷么?”

        但脱离了知青群体的“偷鸡摸狗”行为却被公认为离经叛义、大逆不道的“偷盗”行为。知青李某不仅在本村“行窃”,据说还经常“骚扰”临近村舍,“顺手牵羊,”多次被村民抓获,送交公社武装部。但他“屡教不改,”曾戴手铐脚镣,被押上全公社知青参加的公审大会批斗,并当场判刑劳教。判刑后,大家几乎把他忘掉。直到几个月后有一天,他一身崭新军队戎装,突然出现在伙房门前,向我申办退伙手续。办完后便悠闲自得、扬长而去。从此逍遥法外、销声隐迹。据说李某的背景非同小可,他的养父是时任国务院副总理万里,大名鼎鼎的“万大人”的“御医”。难怪如此神通!李某胡作非为后,化险为夷、金蝉脱壳的出走,在我们知青中引起不小的骚动。他不仅是我们中最不道德的,也是我们中最被嫉妒、羡慕的时代幸运儿。

10. “有为”难敌“非为”

        这次事件经过多方调查后虽然并没有像当初那样定性为“蓄谋毒害知青,”但在村里照实惊吓了一批平时总和我们知青作对的村干部和生产队管理粮食、财物的会计和出纳。此案了结后,知青无米之炊的难处得以缓解。各小队现在清楚地知道,知青后面有工作队撑腰。工作队干部在知青伙房吃饭,刁难知青就等于“犯上”、自找苦吃。

        自此,我们到各小队去领粮,多少另当别论,一般总是能领到粮食,而且不是带壳的稻米、麦子、棒子粒儿。无一例外的大米、白面、玉米面!菜金和生活费也按规定每人每月2元如数发给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因祸得福” 的滋味!

        表面上,知青生活得到了改善。但在另一个层面,知青和村干部间的矛盾就显得更加微妙。这之中的明争暗斗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以往爱答不理的生产队干部,见到我们像耗子见了猫,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去,就嬉皮笑脸地敷衍了事。要想见村支书连德海商量个事,也得费掉一番心血和精力。好不容易,隔窗看见他在家里吃饭,还没出声打招呼,书记老婆已掀开门帘抢先宣旨:“不在家,也不知道哪儿去了?”噎得你膛目结舌,说不出话。明明在家,说不在家。隔窗可见,却当着你的面,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说不在。

        这种事开始很不习惯,以后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但有一事我无法忘怀。第二年麦收后,农忙结束。村支书心血来潮,找上门来。要我领队组建以养猪为主的知青队并答应给予帮助。没几天后,所有知青从各队撤出,加入知青队。第一阶段,打猪草,为以后喂猪做饲料。第二阶段,建造猪舍。

        自那以后,八十来号知青,每天早出晚归,干得热火朝天、汗流浃背。没到两个月,第一阶段猪草打的差不多了,收获季节也随之到来。村支书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突然召集全体知青开会。在会上宣布知青回到原来的生产小队参加各队农忙收获。当问及他所倡导的养猪知青队以后怎么办下去时,村支书当众失口否认他“从来没讲过成立养猪知青队的事。”让我们这些当事人听后膛目结舌、目瞪口呆。支书一句话,八十来号知青近两个月的上工、计时、记工、秤草、记录付诸东流、喝了西北风。

        在村里,村支书就是太上皇,一言九鼎。伙房事件,我们没有直接找他处理,反倒绕过他找到当时蹲他的点、找他的岔的工作队!是可忍孰不可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头悬梁脊、椎刺骨,一直熬到工作队收摊回城。那长期夹着尾巴做人的支书,终于熬到了“胡汉三又回来了”的那一天:

        “我连某又回来啦!这北辛庄还是我姓连的天下!

        谁拿了我的什么,给我送回来!

          谁吃了我的什么,给我吐出来!

          有人欠我的债,那得一笔一笔的慢慢儿算!!! ”

          《闪闪的红星》的悲剧又一次重演,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还乡团”报复的滋味!如此滥用职权,八十来号知青包括我在内敢怒不敢言,只好忍气吞声。前面所提到的愚见之二,稍加修饰,也可用到这里:即便领导(阶级)仗势凌人,你又能拿他怎么办?在那“广阔的天地”里,要想生存,就不能太较真,过眼烟云、随它去。想想《水浒传》中统领八十万禁军的林教头,谁人能比他厉害?但是面对高衙内调戏其妻子这件事上,他只能一忍再忍。最后还被人设下陷阱,误入白虎堂,带上了枷锁,发配他乡,最后被逼上梁山。那时在知青们的唉声叹气中,不是没人提起过当年梁山上的“一百单八将”,而是每每提到“梁山泊”的时候,人们不免流露出生不逢时的叹息。从此以后,我也随着大溜: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但求无过了。

 

9. 无米之炊奇遇

        俗话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依愚见,人世间的难处,莫过于无米之炊。蜀道难,咱不去。可饭不能断顿儿、不能不吃:一天不吃问题多;两天不吃走下坡;三天不吃没法活!十二名“新”知青的生活费固然可爱,能解燃眉之急。十二名“新”知青有他们每月国家统筹供应的22.5公斤商品粮。但毕竟他们十二人的口粮和菜金难以支付我们全体八十口人“油、盐、酱、醋、柴(煤)”的开销,全部“吃、喝、拉、撒、睡”的消费。

        前面我在“民以食为天”中提到:“年底生产队结账、分粮后,知青第二年的口粮、菜金和生活费问题就显得更加困难。几乎全体新老知青和全村老少无一例外地倒欠生产队粮和债,第二年的生活无一例外地没有着落。”别的不提,六十八人每天的口粮:54.4斤玉米面和40.8斤面粉从何而来?

        如果生产队欠知青粮食,我们可以理直气壮、正大光明地到队里讨粮。但在“全体新老知青和全村老少无一例外地倒欠生产队粮和债”的情况下去要粮,低三下四、难以启齿在其次,连头都抬不起来的窘况,一言难尽、苦不堪言。更不用说人的面子和自尊!

        最初到各队去领粮,一连三个队都碰了壁。最后来到四队,我所劳动、计工分的生产队。熟人好说话,还算给面子,一下批了两百斤棒子粒。第一年国家统筹供应的是商品粮,拿着粮票和现款到公社粮站购买,买回来的是大米、白面、玉米面。变成农民后,到社队领取的是带壳的稻米、麦子、棒子粒儿。领回来后还得送电磨房加工,经过筛、磨后,才能食用。

        伙房一共四个人(一个生产队出一人)。除大师傅张保义是本村一队农民外,其余都是知青。火夫仇连来自二队,帮厨魏重斌来自三队,我从四队调来当管理员。大师傅和火夫都离不开伙房,平时采购的事都是我和魏重斌去办。

        我们俩从四队领出两百斤棒子粒儿后,直奔村里的电磨房,连夜加工、筛、磨。偌大的北辛庄仅有一个电磨房。不仅要和村民合用而且还得排队。轮到我们使用时,电磨容量、马力、功能又有限。不是一次性,而是要分多次重复性的操作才把两百斤棒子粒磨成可食用的玉米面。玉米面磨好后,时间已是凌晨5点多钟,刚好赶上做早饭的时候。我们马不停蹄地将磨好的玉米面推回伙房,和大师傅张保义一起做好供九十人吃的早饭。

        我们那时有六十八个老知青加上十二个新的和大师傅张保义,一共八十一人。加入我们伙食的还有在村里蹲点的三位清华分校教职员工、六七位北京市委、公安局(十三处)组成的工作队干部。早餐按每人两个玉米面窝头算的话,就得蒸180个窝头!

        伙房里有两个大铁锅,一个用来做饭,一个用来热水。做饭的铁锅里煮上供九十人喝的玉米面稀粥,上面同时蒸着四大屉、每屉45个、一共180个窝头。把屉架到锅上后,仇连为了把握好火候,要不时地往炉灶加煤、调节风量,每顿如此、挥汗如雨。

        我们忙完煮粥、上屉蒸窝头后,就开始为九十人准备早饭食用的咸菜萝卜条。厨房的隔壁储藏间里有若干盖着盖子的大缸。除了用大缸盛装粮食外,其余的用来腌制自作咸萝卜。每年收获季节,我们低价买进大量萝卜,用水洗后和大盐粒子一起放进缸里储存。这就是我们一年四季的咸菜。一次放假回来后在一个咸菜缸里发现了一只腌泡了一段时间的老鼠。我们偷偷把它捞出丢掉,从此我们伙房的几个人不沾从那一缸里捞出的咸萝卜。那是后话!

        一个小时后,早饭准备完毕。连轴转的激烈劳动告一段落。困饿交加,我们几个破例提前吃早饭。掀盖取出刚刚出笼的窝头,一股霉味扑鼻而来。我们一下愣住,惊吓之余,更觉得无法面对这一无法掩盖的严酷现实:近八十打早工的、饥肠辘辘、困饿交加的知青即刻到来就餐,费劲巴力蒸出笼的窝头是发了霉的玉米面做的。怎么办?

        急中生智,危难中突然想起那六七位和我们入伙的北京市委、公安局(十三处)的工作队干部。我和重斌急忙跑到工作队干部住宿的老乡家,敲醒正在酣睡的大个子老安(中华)和老王(兆启)。他们是公安出身,来北辛庄蹲点,协助村领导“揭开阶级斗争盖子。”我曾在开篇的第一句话中讲过:“北辛庄在大兴县长子营公社是个出了名的穷村。”为什么穷,根据当时的主流说法是因为“阶级斗争复杂”、“阶级敌人兴风作浪、无时无刻地寻机破坏生产”造成的。所以我们一敲醒他们,他们立刻警觉有事情发生,迅速穿好衣服跟着我们小跑来到伙房。

        我一直没有告诉他们事情的原委,所以在到达伙房后,就请二位先尝一尝我们新蒸好的窝头。闻到霉味扑鼻的气味,老安、老王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用他们当时的话讲,这是一起“蓄谋毒害知青”、“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重大案件。”此案迅速的成为了市委、市公安局(十三处)工作队“揭开北辛庄阶级斗争盖子”的契机。

        事情来的突然,还没等我们完全明白过来的时候,此案已在村里、公社以至县里广为流传、家喻户晓。谁会想到此案会给我们“无辜的知青”带来预想不到的好处。

 

8. 濒临弹尽粮绝

        1977年3月15日,领到我们最后的生活费220元后,现金帐余额是703.1元(见现金账4页)。靠着这笔钱去支付六十八人伙房包括 “油盐酱醋柴” 的所有费用谈何易!

        六十八人按每人8两(粗粮)玉米面,一天54.4斤,玉米面单价: 0.115元,54.4斤/6.26元/每天;1686.4l斤/194.06元/每月。

        六十八人按每人6两(细粮)面/米,一天40.8斤,面粉单价: 0.185元, 40.8斤/7.55元/每天;1264.8斤/234.05元/每月。(大米单价:0.202元,40.8斤/8.24元)。

        六十八人每天还要吃菜、用油、盐、酱、醋、柴(煤)。偶尔还要改善生活,吃点荤的。到了1977年4月21日,现金帐余额从3月15日703.1元(见现金账页4)掉到291. 45元。没有收入、只有支出,伙房的前景不辨自明:弹尽粮绝、危在旦夕。

        在我们百般无奈、坐守待毙的时候,从在我们伙房吃饭的长子营公社知青办的老韩口里听到一则好消息:公社正在安排新来的一批1977届知青。不顾北辛庄大队的反对,我们立即抢先到公社知青办申请,居然又为这个穷得叮当响、吃不饱饭的穷村讨来了十三名和我们当年一样欢蹦乱跳的“新”知青。又一次经历 “天无绝人之路”的奇迹!这十三张,在北辛庄农民看来,“讨厌”的、多余的口,成为了我们六十八名老知青起死回生的强心剂。每月120元人民币对于濒临弹尽粮绝的穷光蛋那是一笔不可估量的财富!1977年4月21日,我从知青办领取了十三名 “新” 知青的生活费130元人民币。这来之不易的130元人民币使我激动、惊喜地难以自己、夜不能寐。至今我一直保存着这在当年对我是天文数字的收据(十三人中转走一位,剩下十二人):

7. 大有作为之三

        1976年12月11日接手知青伙房管理后,我对伙房的账目做了一番详细的调查。其中包括:

I.       四个生产队拖欠知青伙房的粮(玉米)、面统计表;

II.      四名老知青历次欠菜金累计;

III.   二十四名老知青10月、11月、12月应扣菜金明细表;

IV.      交账清单;

V.       76年10月 “十一” 后扣除回家知青粮、面票。

        我把最后调查统计结果用大字写出来贴在伙房墙上。

        为了铲除隐患,第一条措施就是废除原有的饭票制!杜绝了因饭票管理混乱造成的知青内部的矛盾和纠纷。

        第二条就是建立严格的

       (1)现金收、付细账:

       (2)从生产队支取老知青粮、面收、付细账:

       (3)新知青伙房商品粮、面收、付细账:

       (4)详细的工作日记:

       (5)收藏保管所有(盖章、签名、摁手印)发票、收入、支出凭证:

 1977年3月15日,在我年满20岁生日的那天,我领取了我们四十四名 “新” 知青最后国家统筹供应的知青生活费220元人民币:

        我知道,到了月底,我们下乡整整一年。国家不再继续供养。我们四十四人将加入本村二十四名“老”知青行列,成为自食其力、靠天吃饭的农民

6. “民以食为天”

        前面提到我们的到来,掖给这个三、四百来户的穷村四十多张多余的口。但我们真正成为北辛庄的负担、遇到真正的“白眼”那还是第二年的事。按国家的知青政策,头一年知青口粮由国家供应,每人每月供应商品粮22.5公斤、每人每月补助10元菜金和生活费;第二年生产队分口粮也要达到这个标准,第一年的工分所得扣除口粮所剩余的用作第二年的菜金和生活费。但这一规定所没有考虑到的是如果到了第二年,知青所在的生产队从第一年的工分所得扣除口粮后没有剩余,将会有什么补救办法。

        我在开篇讲到:“北辛庄在大兴县长子营公社是个出了名的穷村。全村分四个生产队。我所在的四队是全村工分值最高的生产队:一天满分为十分,分值一毛二分五(0.125元),仅够购买一斤玉米面(0.115元)!其它三个生产队的穷困处境可想而知。”那时农村实行工分制,一个壮劳力一天可得十分,知青一般只得六至七分。十个工分才值一毛二分五(0.125元),六至七分连一毛不值,扣除了一年的口粮后,倒欠生产队一屁股债不说,哪里来的剩余作第二年的菜金和生活费?

        年底生产队结账、分粮后,知青第二年的口粮、菜金和生活费问题就显得格外棘手、碍眼。几乎全体新老知青和全村老少无一例外地倒欠生产队粮和债,第二年的生活无一例外地没有着落。俗话说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在这个节骨眼上,知青伙房管理员一职换任,换上我来维持这个烂摊子。

        接手伙房管理后才知问题的严重性。我们的前一届老知青共有二十四人。到了第二年遇到同样问题,缺乏第二年的口粮、没有菜金和生活费。公社把我们四十四人掖给北辛庄,对穷得难以喘息的大队如雪上加霜,对于即将“断顿儿”的二十四位老知青却是雪中送碳。四十四个新知青就有四十四份国家供应的统销商品粮和每月四百四十元菜金和生活费,足以养活全体六十八人知青。

        可到了我们第二年,我们六十八个知青一下变为没有口粮、靠天吃饭、身无分文的穷光蛋,生活自理,自食其力。而我就是在这个时刻被调任管理知青伙房。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不像当年儿时唱的那首游击队之歌那样神气、潇洒:

        “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在那高高的山岗上,有我们无数的好兄弟。

        没有吃,没有穿,自有那敌人送上前:

        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

        现在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今非昔比,有苦难言:

        “我们都是穷光蛋,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

        没有吃,没有穿,没有人搭理咱:

        没有粮,没有菜,腰包里没有钱。”

        接手知青伙房前已出现不少骚动。第二年的伙食、菜金和生活费没有着落,在知青中造成恐慌。不少人唯恐第二年不够吃,纷纷倒买倒卖手头多余的饭票;有的到伙房将囤积已久的饭票兑换成现金和粮票以备第二年自理之用。伙房一时混乱不堪,闹声一片。

5. 大有作为之二

        下乡不久,村里旧小学校舍终于腾了出来,我们从各队暂住的农舍搬出,搬进知青点。三排没有院落的砖房,前排男生四间、中间伙房三间、后排女生四间。昔日散居各队的知青,重聚在一起。除了每天早出晚归分头到四个生产小队干活外,平日大家一日三餐、朝夕相处,总算有了自己的窝。没有取暖设备,大家就偷 用电炉,所以停电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不足为怪。因电炉过热,烧坏了床板被褥的事屡见不鲜 。电炉用来加热食物、开小灶,习以为常。

        随着气温渐暖,田里的青蛙成了我们知青打牙祭的食物。一串串从地里抓捕的青蛙,被当成收工后的战利品,带回知青点。在夜幕的遮掩下,一串串青蛙经过惨不忍睹、惨不堪言的“行刑”后,只剩下双腿。再经电炉烹饪,便成了夜宵的佳品。当“田鸡”的供应濒临绝迹后,馋则思变,食物的来源、渠道也就变得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多样化。接踵而来的便是一摊难以收拾的尴尬局面。

        村里偷鸡摸狗的事,时有发生,見怪不怪。个别知青有过偷鸡摸狗先例,从此村里丢鸡失狗的事一发生,我们(知青)族类便成了众目睽睽的嫌疑犯,似乎偷鸡摸狗的行径是我们与生俱来就有的恶习,不可推诿,不容置疑。

        当然族人中的败类,羞辱的不是自己,而是整个族类。收获季节,生产队为防备本村因亲族关系而造成历年地里的“流失”,竟不假思索地将“看青”的重责委任予在本村“无亲无故”的“外来”知青。知青暗自叫绝, 有道是 “天助我也” 、 “天无绝人之路!” 怎能坐失良机。生产队在考虑收获季节地里因本村看青人“沾亲带故”而造成的损失,忽略了知青这个大家族。

        背了黑锅的知青“堤内损失、堤外补”的道理却是心有灵犀,不点自通。自此知青打牙祭的食物种类、渠道就变得多样化,供应源源不断。夜里比白天还忙活!得悉某某在村西某队“看瓜”,吃完晚饭,知青们便三五成群,消失在夜幕。第二天因吃西瓜过度而拉肚子的就不是一两个人的事情。某某在村东某队“看棒子,”那几天,在知青点里喊饿的近乎绝迹、罕见。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们是“看”什么吃什么,“看”到哪儿吃到哪儿!

    当然也不能一口咬定我们“失职”。“看青”时,知青还是抓到不少“偷青”人。被当场抓获的人中,没有黑五类分子。但有包括村支书老婆、队长媳妇、村队干部家属子女,清一色的贫下中农。抓到了“把柄”好办事,从此也奠定了知青在村里大有作为的“看青”本事。

 

4. “奖给张全同志”

        无功授奖的事临到别人,怨声载道。但一旦临到自己头上,就另当别论了。人是有虚荣心的,虽然奖状上明明写着“奖给张全同志”但奖状毕竟发给了本人自己。都四十多年了,笔者仍保留、珍藏至今,爱不释手。扪心自问当年都干了些什么配得上如此殊荣?那时知青的座右铭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但求无过。在广阔天地里混日子的生活是萎靡不振的,前途渺茫是原因之一。在学校里我是学生干部,下乡后不仅户口就连个人档案都统统转到地方。我们那批知青,四十四人众,浩浩荡荡进了村。俗话说“群龙无首乌合众,”为了便于管理,村里推出老农李景伦、知青中指定我出面协调本村管理知青事宜。

        前面讲到,1972年福建莆田人李庆霖斗胆写信给毛主席,反映儿子李良模当知青的生活问题。受到毛主席重视并亲自批示:“全国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李庆霖的御状成为中央高层调整知青政策、补助生活困难、改善供应,对迫害知青的地方干部严厉整肃的一个契机。1973年4月29日,在中央领导人会议上,周总理严厉批评说:“中央管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工作机构,怎能只是设在计委劳动局下面的一个小组?这么几个人,怎么搞好工作?这个机构要加强,要适应工作发展的需要。” 随后,国务院成立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领导小组,由周总理亲自主持,吸收李庆霖为领导小组成员,并要求各省、地、市、县也成立相应的办事机构。

        知青办成立后,各地有关迫害、殴打、奸污知识青年的案件相继被揭露出来,并陆续反映到中央。最先被揭露出来的恶性案件是黑龙江建设兵团第二师十六团团长黄砚田、参谋长李耀东两人合伙奸污和猥亵几十名女知青的罪行。对此,不轻易发火的周总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愤怒地说:“公安部要派人去,不要手软,不要畏缩,要大胆管。”叶剑英元帅也拍案而起:“要‘杀一儆百,杀一儆千’!”

        自此,各地迫害知青的案件随之进一步得到揭露。严惩摧残、迫害知青的犯罪分子的举动在全国大规模展开。北辛庄也不例外,经知青揭发、检举大队党支部书记、团支部书记利用职权合伙奸污和猥亵女知青多人。人证、物证俱在,两人被依法逮捕、判刑。76年我们进村不久,那位团支书刚好刑满出狱,回村后作为“坏分子”被监督改造。

        从前知青管理混乱,发生冲突时,老知青被吊打、辱骂的事时有发生。为了防止此类恶性事件发生,村里特别指派李景伦和我一起负责管理知青生活。和我一起下乡的同学好友中,不少是当年中学毕业后在我劝说下留下继续上高中的,高中毕业后仍然没躲过下乡插队这关,不少对我不满、耿耿于怀。现在有机会能为他们做点补救工作,当仁不让、义不容辞。作为知青的代表,从道义上讲,我也不能随着大溜: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但求无过。

        但担当这个角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矛盾是繁复、多方面的。一面要对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和稀泥”式的村干部;一面要劝说牢骚满腹、怨天尤人、萎靡不振、“度日如年”混日子的知青。夹在中间苦不堪言。

        第一年在队里干活,听说我是知青干部,处于无奈,队长咬牙硬是“破例”将我的工分提到9.5。这下可苦了我。工分制意味着挣多少工分干多少活儿。普通知青6至7分,挖沟时,他们挖6至7立方米,我得挖9.5立方米;麦收割麦子,别人割6至7分地,我得割近一亩地!我虽然能吃苦,但有些活实在干不动,心有余而力不足、力不从心。要不是好友 “哥们儿” 的援助,有些活根本拿不下!

        结果是挖完沟,大病一场,发烧好几天。麦收时,又大病一场,伤了筋骨。回城养伤,正赶上7月28日唐山大地震。强烈的地震波及京城,惊天动地。那时我家住在北京西城西皇城根国务院宿舍。震后,宿舍大院里聚集着许多睡梦中惊醒后从各个楼里仓皇出逃的人群,我们家的猫也从此不见踪影。帮助父亲在院里一个角落搭起地震棚后,我又匆匆赶回村里。不久就收到那张“奖给张全同志”的奖状。

3. 俺发现的秘密

        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虽然很有必要,但非容易之事。我们下乡时,农村也在搞“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

        “批邓”时,有的农民的讲法虽然离谱却让我们耳目一新。在读到报上那句“邓小平是披着马列外衣的修正主义分子”时,一位老农单刀直入、一针见血地指出,马列都多大岁数了,邓小平还把他老人家的外衣披走。大有是可忍孰不可忍之势!

        其实没人知道“右倾翻案风”到底指的是什么?但大小会上,农民们还是踊跃发言、表态。时不时地伴随着振臂高呼“把右倾翻案风进行到底”之类的口号。敏感的知青们一边起哄架秧子、一边扯着嗓门跟着喊。

        在农村住久了,你会发现城里人对“政治”太较真,不像乡下农民那样想得开。城里人讲政治,谈虎色变、谨慎小心、如临大敌;乡下农民想到哪儿、讲到哪儿;想怎么讲、就怎么讲;无拘无束、没边没沿,享受着充分的言论自由。敢说常人不敢说的话,敢出常人不敢出的错儿。你无法断定他是无意还是有意或是故意;是真傻还是装疯卖傻。

        比如“苦大仇深”的农民在“忆苦思甜”时讲,“解放前的地主剥削咱老百姓可惨了,三年自然灾害那会儿,差不点儿被他们饿死!”

        比如“批林批孔”时有农民讲:“林彪一看就不是好人,长得像蒋光头!”等等。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后,地雷的秘密俺发现了!愚见有二:一是,在乡下,贫下中农是领导阶级,想怎么讲就怎么讲。口无掩拦时,当然也有词不达意之处。比如1976年9月9日毛主席去世后有农民讲:“毛主席他老人家去世了,我们现在当家做主人了!”咋听起来还不觉得怎么样,但经不起推敲。此话毕竟出于领导阶级之口。二是,退一万步而言,即便领导阶级讲错了话,你又能拿他怎么办?城里人讲错话,被扣上“右派”、“现行反革命”后发配农村改造;农民讲错了话,哪也去不了,照常在本地务农。城里出了右派可发配农村;农村出不了右派,只有不断壮大的黑五类族群。城里人讲错话,个人受难、全家遭罪;乡下人讲错话,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就拿这张莫名其妙发给我的奖状,那上面明明写着“奖给张全同志:在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中,成绩显著,特发此状,以资鼓励。”可俺的名字不是“张全”,一字之差,谬之千里,受之有愧。根据前面愚见之二的提示,对此类事情还是不要太介意、过眼烟云随它去。

 

2.   大有作为之一

        初春时节,生产队里交给知青干的活大致两项:不分白天黑夜往地里运肥和浇灌冬小麦。运肥需要体力,手推独轮车掌握不好,车翻肥撒经常发生,没干几天,肥撒了一路,又耽误时间、又浪费肥料。队长很快把我们换下来去浇灌冬小麦。此活无需体力需耐力。偌大的一片麦地,浇灌起来需要一垄一垄进行。水泵开启,经水渠流进垄沟,水顺垄沟流到指定的地点,打开垄台上的缺口进行浇灌。水满后,将此垄台上的缺口堵死。再将下一个垄台上的缺口打开进行浇灌,如此操作,一垄一垄地浇灌。白天还比较容易对付。到了晚上,特别是漆黑的晚上,浇灌冬小麦就变得复杂的多。浇灌冬小麦是个慢活,夜里熬不了多久,人就犯困打盹。一觉醒来,水泵开启了一夜,用了一夜的电和水,该浇灌的地只完成了不到一半。

        队长很快把我们换下来去看水泵。这倒是一个轻活,只是不适于胆小的人。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间,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村外,一有风吹草动、照实让人胆颤心惊。进村的那三天“阶级斗争”教育在看水泵时才真正发生它应有的和不期而遇的效应。

        我大概属于胆小一类的人,经过“阶级斗争”教育后,特别是在夜间一个人的时候,就更加提心吊胆:鹤唳风声、草木皆兵。阶级敌人怎么寻机破坏生产?冬小麦需要浇灌的时候,水泵就顺理成章地变为他们破坏的目标。想想村里蠢蠢欲动的地富反坏右,百八十户、几百口子,万一夜里摸到村外水泵站,我一个赤手空拳、手无缚鸡之力的知青,哪能招架、对付得了!

        同学好友魏重斌那时在知青伙房帮厨,听说我一人在村外晚上看水泵,就主动来陪我熬夜,给我壮胆。三月里遇上倒春寒,夜里我们各自裹着棉猴、棉袄、棉大衣,躺在离水泵不远的避风田埂沙土地上,四眼朝天、海阔天空聊大天。聊累了,又怕睡过去,才想起随身携带的半导体收音机。黑暗中拨来拨去,偶然拨到华语莫斯科电台的广播。这是我们在城里听不到,也是当时被禁止听的所谓“敌台。”随着那亲切悦耳的“亲爱的听众,现在是莫斯科电台广播时间。今天为您准备的节目有……” 我们如醉如迷地倾听着带着异国情调的 “靡靡之音”:

        “告别了妈妈,再见吧家乡,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转入了青春史册,一去不复返。

        啊,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曲折又漫长,生活的脚印深浅在偏僻的异乡。

        跟着太阳出,伴着月亮归,沉重地修理地球是光荣神圣的天职,我的命运。

        啊,用我的双手绣红了地球、绣红了宇宙,幸福的明天,相信吧一定会到来。”

        下乡后第一次体会到毛主席五十年代讲的那句高瞻远瞩的至理名言:“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1. 下乡的第一课

        北辛庄在大兴县长子营公社是个出了名的穷村。全村分四个生产小队。我所在的四队是全村工分值最高的生产队:一天满分为十分,其分值是:一毛二分五(0.125元),仅够购买一斤玉米面(0.115元)!其它三个生产队的困境可想而知。到了年底全村家家倒欠生产队的账(拉饥荒)、青黄不接时户户揭不开锅。正值开春时节,公社又掖给这个三、四百来户的穷村四十多张口,难怪我们一进村就遇到“白眼”。不但没有敲锣打鼓欢迎的场面,就连和我们搭话的都颇为罕见。更多的是见怪不怪、司空见惯、爱搭不理,给人以灰溜溜的、夹着尾巴做人的感觉。

        这么多人的到来,好像不速之客,事前没有什么准备。原定的知青点是个旧小学校舍,因没来得及搬迁、整理,所以大队人马一进村便三、五成群地分散到十几户老乡家暂住。唯一有准备的活动是对我们新知青三天“阶级斗争”教育。北辛庄之所以穷,据村干部讲,是因为该村的“阶级斗争”复杂、“地、富、反、坏、右”从中捣乱。他们到处煽阴风点鬼火、无时不刻地寻机破坏生产。为了让我们认清阶级敌人的真面目,专门领着我们走街串巷辨认“黑五类”的门。

        那时报纸上经常讲社会上的“一小撮阶级敌人”,在北辛庄,五类分子和他们的家属可不是“一小撮”的数字。虽还是少数,但差不多占全村四分之一人口。三、四百来户的村中,百八十户是“地、富、反、坏、右”?而他们大都集中在二队,成了二队的多数。到了刮风下大雨的天,五类分子被召集一起在村头巷尾修渠、修路,黑压压的一大群、一大片。他们手拿铁锨、肩挑担,要是真的造起反来,还是一股不小的力量。想到这种可能性,令人不寒而栗。

        三天“阶级斗争”教育下来,三、四百来户的村子谁是贫下中农?谁是地富反坏右?我们搞不清。我们只知道我们不是贫下中农、也不是黑五类,但和黑五类同属不受欢迎的人。

        下乡务农,所以我们脱下平时在城里穿的衣服,换上了一套我们自己认为的“农村打扮。”我们的行头大致一样:脚踏笨重的大头鞋或穿破了的旧棉鞋,上、下身穿着五十年代抗美援朝时的补丁摞补丁的棉裤、棉袄,腰间扎着根草绳,头顶“栾平”式的(智取威虎山)帽子,三、五成群地来到生产队报到。队长一看到我们这身打扮,气就不打一处来。人还没到齐,就冲着我们骂骂咧咧、吼起来:

        “瞧你们那叫花子像!拿我们这儿当要饭的地儿?把他妈咱农村想成什么样儿?就凭这怂样还想在这混碗饭吃?门儿都没有!”

    抬眼看看本村来干活的年轻人,这时才注意到他们穿戴得都比我们整齐像样。特别是姑娘们,穿戴簇新还戴着花花绿绿的头巾。小伙子穿戴随便些,但至少没有腰扎草绳、头顶“栾平”帽的怂样。当众被数落完后,我们被勒令回去换好衣服再来干活。这是我们下乡学的第一课。

“北辛庄”

引言

        1968年12月21日夜到22日,我们冒着北京的严寒和风雪在敲锣打鼓、集会游行、一片欢腾中度过的。那是文革的第三年,毛主席发表了最新指示: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 除了像往常无一例外地庆祝“最新指示”的发表外,那时我们还在上小学五年级,对“上山下乡”的含意全然不知。

        数以百万计的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生响应“最高指示”分赴全国各地,开始了他们的知青生涯。各地组建了以“知青”为主要成员的大量“生产建设兵团”。从1969年初到1970年,原有的“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大规模扩大建制,同时新成立了内蒙古、兰州、广州、江苏、安徽、福建、云南、浙江、山东、湖北共10个“生产建设兵团”以及西藏、江西、广西的3个农垦师,加上五十年代组建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全国共有12个“生产建设兵团”及3个农垦师。仅以“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为例,它有6个师39个团,1972年全“兵团”的现役军人、退伍军人和“知识青年”达17万人。

        自1968年,每年城市中学、高中毕业生被送往乡村或边疆落户。连年照此执行,长达十年(到1978年为止),散布在天南地北的知青已多达1600万。这十年知青中分为“老三届”(1966-1968年),“新五届”(1969-1973年),以及“后五届”(1974-1978年)。

        1969年是上山下乡运动最为波澜壮阔的一年。每座城市、每所学校、每条街道、每个家庭都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这股热潮。全国八个主要城市北京、上海、天津、杭州、南京、武汉、成都、重庆的知青被下放到了边远省份,如黑龙江、内蒙古、新疆、云南,全国知青大量的在本省农村插队,共有267万多知青投身其中。仅上海就有48万高、初中毕业生奔赴黑、吉、蒙、滇、黔、赣、皖和上海市郊区农村插队落户。

        1972年福建莆田人李庆霖斗胆写信给毛泽东 “告御状” ,反映儿子李良模当知识青年 “口粮不够吃,日常生活需用的购物看病没钱支付” 的问题。受到毛泽东重视并亲自回信: “寄上300元,聊补无米之炊。全国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 。成为中央高层调整知识青年政策、补助生活困难、改善供应,对迫害知青的地方干部严厉整肃的一个契机。一石激起千重浪,各地迫害知青的案件随之进一步得到揭露。严惩摧残、迫害知青的犯罪分子的举动在全国大规模展开。与此同时,各地亦就李庆霖信中反映的走后门、贪污挪用知青安置经费及建房材料等行为进行了查处。

        我是1975年高中毕业后上山下乡的。属于“后五届”知青。那时“上山下乡”已不是什么“选择”而是既成事实。据1975年12月23日新华社报道:到1975年底为止,知青人数已达到1200万。1975年当年,全国有200万知青上山下乡。

        在我们下乡之前,即便“李庆霖‘告御状’事件,使上山下乡运动中长期存在的具体问题得到缓解,并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知识青年的人身权利,改善了他们的生活条件,”知青上山下乡的问题也一直是个悬而未决的老大难问题。国务院副总理李先念在谈到知青上山下乡的问题时说:“社会上议论很多,四不满意是我讲的。知青不满意、家长不满意、社队不满意、国家也不满意。”

        毛泽东感觉到知识青年问题的严重性并决定对这个问题重新做考虑。1976年2月,毛泽东再一次在一份反映知青问题的信上批示“知青问题,宜专题研究,先作准备,然后开一次会,给予解决。”我们1975年高中毕业后真正上山下乡的日期,因种种原因一直拖到1976年3月,即毛泽东1976年2月在一份反映知青问题的信上批示后。知青问题,直到他老人家1976年9月9日逝世,也未得到“解决”。  

        1976年3月我们全班除少数参军和独生子女或特种原因留城外,几乎一窝端地被安置在北京大兴县长子营公社北辛庄大队。那时农村设置是县、公社、大队,相当于现在的县、镇、村。我们那批被安置在北辛庄大队的新知青四十四名,加上老知青二十四人,一共六十八人。如果各村知青数量相差不多的话,长子营公社下辖四十二个生产大队,大约二千五百多知青,占长子营公社二万五千人口的百分之十。大兴县有十四个公社、五百二十六个大队,全县共有大约三万多知青。

15. 国府大院失落

        从干校回城回到国府大院后,从表面上看,院里变化不大。只是我们原来的三居室被别家居住,只好搬到对门和郭家(五口之家)合住一套四居室,每家两间卧房,从此共用厨房、厕所、洗澡间。

        我原来在西便门小学的班级刚刚小学毕业,那届毕业生几乎全部就近到北京五十一中上学,我也就随着大溜,和原班同学重读初中一年级。到校报到的第一天,才知道来五十一中上学的不仅仅来自西便门小学,而是来自包括梁家园、北线阁、善果寺、北京小学等宣武区广安门内十五所小学。我们那届9个班,每班50左右人,大约450人!那时还在备战备荒,所以学校还是模仿军队,全年级编制为9个排,3个连,我被任命为排长兼学生连指导员。任命刚一宣布,就有几个从不同学校来的学生当众认出我来。

        1967年底复课闹革命时,少先队被红小兵组织取替。那时我曾在西便门小学被推选为全校红小兵勤务组组长(相当于文革前少先队大队长的角色)。当时举国上下掀起学习毛泽东思想群众运动,红小兵勤务组的主要活动就是在校内外利用各种形式推动这个运动。

        读者还记得我前面在“景观国府百鸡战”中提到的有关“人性中宗教激情”的长篇大论吧。我不仅在评论那个时代,我是身有体会地评论包括我在内的那个时代。还记得那个时代“宗教激情”的特征吧:

        “有牙的、没牙的,……不离口”,“就连大字不识的也满嘴……”

        “说得有鼻子有眼,天花乱坠,不容置疑”,“在……还没有定论之前,就以前所未有的激情投入这一史无前例的群众……运动。”

        我那时就是“以前所未有的激情投入这一史无前例的学习毛泽东思想群众运动”的典型。并且荣幸地被推选为当时广内十五所小学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并代表广内十五所小学参加北京市宣武区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会后还去了不少宣武广内小学做“讲用”报告。前面读过“干校的农村生活”那一节,有读者会问,小小的年纪,我怎么会胜任那白天黑夜、无休止写报告的苦差?我不是讲过,没有金刚钻焉能独揽这瓷器活儿?

        言归正传,一位认出我的同学叫杨金标。他讲当年他们排着小队从北线阁小学徒步走到西便门小学接我去他们学校做“讲用”报告。我那时早已忘掉此事,经他提醒,想起确实去过几个学校,但大部分是被别人用自行车带去的,所以更不知道被带到哪几个学校。在五十一中当排长时,放学前全校组织学习毛主席五篇哲学著作。我那时还在全校播音室大言不惭地宣读过自己学习《反杜林论》的心得体会。我哥哥正好上初三,他们班里听到广播后,全班起哄,羞得我哥哥无地自容。现在你再问我《反杜林论》是谁写的?讲的是什么?早已忘记。因为那时读的也仅仅是只言片语。排长还有一个作用就是每天搞军训、练操。几十年后,一位小学就是同学的奇善凯,在酒席中吐露真言,说我当年稍息、立正没个完!好在排长、连指导员的职位没做太长,我就因和班主任老师冲突而被停职检查。使我的宗教激情得以收敛。

        那时国府大院的变化是微妙的。正像“国府百鸡战”的结尾所描述的那样:“虽然国府大院从外表上看像是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但不难看出鸡血疗法在大院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许多当年在院内外叱咤风云、名噪一时的人物不是销声匿迹、就是漂流他乡。住在大院的中共早期创始人包惠僧的两个名叫包楚公、包楚燕的公子,文革初期是大名鼎鼎、显赫一时的造反派。据说“因坏了人性命而被判了很多年,去了新疆。楚燕还年青时就过世了。”我们院有人在楼后用气枪击中了一位正在开车的地铁运输司机,闯出了大祸。那时肇事者的父亲远在国外做外交使节。出事那天,不少地铁工人乘卡车来国府大院讨要“凶手”,“血债要用血来还”的口号震天动地。“凶手” 抓到后被五花大绑地丢在车上开往工地。最后动用了哪位国务院最高层领导才把他的性命捡回,不得而知。有传,总理曾亲自出面才解决了这起人命关天的危机。人放出来后,被立即送往新疆。为此,我将这一事件写进我的英文短篇“阳台”。

        文革初期,大院用来接待来自五湖四海的红卫兵大串联的地下室,现在却用来关押刚刚被抓起来的几年前还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青少年造反派。每天清晨,剃了光头的青少年不法分子,在军人的看守下,在院内伴随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口号声集体跑步、练操。经过几次公审大会的批斗,他们中不少以流氓、小偷、打砸抢不法分子罪名,被判了徒刑。公审大会上他们手铐、脚镣被押上批斗台,宣判后又被押送到服刑、劳教地点。因他们大都还是青少年,所以大部分被发配到北京城南十多公里的团河农场少管所劳动教养。

        1969年以后,据住在国府大院的魏黎明观察, “那时我已离开了学校去陕北农村插队,院儿里的消息几乎断了来源:小孩多去插队、军垦或随父母去干校,运气一点的去当兵,大人被关押的也不在少数,大院里除了一些参事和民主人士,几乎是空巢,院里仅剩下老弱病残和‘小小辈’的小孩”

        1971年9月13日,毛泽东的副手、时任中共中央副主席的林彪在出逃途中机毁人亡。出事后不久,消息不胫而走,令人不可思议。

        “天才战术家” 、战功赫赫的元帅,毛主席文革时的亲密战友,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倡导者,我们从小所崇敬的林副统帅, “永远健康” 的接班人, “一夜间” 因阴谋夺权的暴露而 “仓皇出逃、狼狈投敌、叛党叛国、自取灭亡” ?难以令人置信。试想想,那时神州大地,亿万人民,每天在伟大领袖毛主席、林副主席画像前,早请示、晚汇报,异口同声地祈祷:

        “敬祝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一夜间”,神坛上林副主席的画像不翼而飞,平时朗朗上口的祈祷词句少了一半。这是对亿万人民前所未有的激情何等大的打击!其实这种操心、挂虑大可不必。还记得我所述负面宗教激情所涵盖的“四无”与“四荒”吗?(即无知、无能、无耻、无赖;荒唐、荒诞、荒谬、荒芜)。事件发生后,有牙的、没牙的,林彪事件不离口,就连大字不识的也满嘴林彪事件,说得有鼻子有眼,天花乱坠,不容置疑:

        “林彪带着一群老婆(应为:叶群老婆),趁机(应为:乘机)落荒而逃,掉进井里捞出来时,身体还温嘟嘟的呐(应为:飞至温都尔汗,机毁人亡)……”

        在事件还没有定论之前,人们就以前所未有的激情在神州大地、城镇乡村、街头巷尾咀嚼着林彪事件的细节。

        林彪事件后,正像“国府百鸡战”的结尾所描述的那样:“虽然国府大院从外表上看像是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但不难看出鸡血疗法在大院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当年和李越然家住邻居的晨风在“百家廊:国务院宿舍的童年伙伴”中观察到“国务院宿舍安静下来,开始衰败。院里道路变得坑洼不平,路边野草长得老高,没人修剪的树木长得歪七扭八,把路两边盖得阴森森的。当年的少年都为生计各奔东西,缺了青春的滋养,大院的活力也渐渐消失了。”

结语

        林彪事件后没几年,母亲由国务院外办调到国务院总理信访室工作。从此全家搬出西便门国务院宿舍,搬进了位于国务院附近的西皇城根国务院宿舍。同院住着毛主席生活秘书张玉凤一家。我母亲的同事、好友总理卫士韩福裕、邓颖超生活秘书霍英华一家也住在这里。我们搬进了两居室的新居,虽不宽敞但有自己的小阳台、厨房和厕所。还记得刚搬进新居不久,下放干校时的老房东赵福闻讯送来一只老“母鸡”。因家里无人敢杀鸡,所以就把它放在阳台的笼子里养着。天还没亮,母鸡就打起鸣来。一连几天打鸣,天天不断,闹得左邻右舍怨声四起、不得安宁。邻居焦叔叔听说我们不敢杀鸡便自告奋勇。用他的话讲,杀鸡是他拿手好戏。话音未落,刀起头落。完事后随手把那无头鸡丢在厨房的地上,扬长而去。再回头看看那尸首异处的无头鸡,上窜下跳,鸡血四溅,新居厨房的地板、墙壁上血迹斑斑,脱落的鸡毛遍地都是,惨不忍睹。再一次使我想起国府百鸡战的年代和那一去不复返的时代。

        今天,国府大院依然存在,2007年底还被列入第一批《北京优秀近现代建筑保护名录》。2008年的一天,和李越然家住邻居的晨风寻访了她度过童年和青少年时光的国府大院后,写了一篇“大院感伤”的好文。我愿摘录其中几段作为此文的结语:

        “随着历史变更和新小区层出不穷,北京封闭的机关大院已越来越少, 大院文化成为一个遥远而温馨的回忆。国务院宿舍是京城所剩不多的大院之一,尽管宿舍居民的成分早已历经变更,院名也早改为某某路某某号,但老北京人还是习惯地称这个经历半个世纪的宿舍大院为 “国务院宿舍” 。
        这里曾居住着几百户国务院及中直机关干部家庭,是上个世纪中期北京最典型的机关宿舍大院。也是干部子弟最扎堆之地。文革时期一些干部子弟穿着军装骑着锃亮的自行车从院里鱼贯而出上街打砸抢,还成为令派出所头痛的问题。
        当年风华正茂的官员们早已退出历史舞台,充满优越感的 “大院子弟” 也在世事沉浮中散落于社会各个阶层……

        在荒芜的花坛前徘徊,还记着当初那儿满是美人蕉的花红叶绿。现在院中没有公共绿地,随意生长枝枝叶叶上都蒙着尘土,它们以顽强的生命力见证了大院的兴衰。假如开发商没有看上这块地皮,假如国务院宿舍没有因多方矛盾成为三不管地区,假如这院子能整旧如新,一切就可能不是结束,而会开始新的故事。
        走出国务院宿舍我长出了一口气,仿佛逃离了一种矫情的感伤。一切都会衰老,在这个崇新的时代,被冷落的老院子命运又能如何?”

    当年国府大院的孩子们在欢声笑语的儿戏中,有谁会想到半个多世纪过后,院内的中心花园会是荆棘丛生,“随意生长枝枝叶叶上都蒙着尘土,”花池中花红叶绿的美人蕉早已残零凋敝。昔日威风凛凛的国府大院,历经半个多世纪风雨飘摇的历练和摧残,已是驹光过隙,面目全非。当我们回首审视那个“面包会有的”时代,我们的童年、少年、青年已不复存在,残留下来的只是欢乐与悲哀的记忆。愿《国府大院》能帮助读者追溯那一去不复返的时代,了解那难以被理解的过去。

14. 干校农村生活

        1969年下旬,林彪签发了疏散城市人口、备战备荒的 “一号命令” ,据母亲说父亲瞒着她退掉了我们在国府大院的三居室宿舍,下放到河北固安粮食部五七干校。

        母亲在《往事回顾》中记述奶奶和我们一起下放干校时的情形:

        “一九六九年由林彪签发的 “一号命令” 下达,制造紧张局势,可谓一声号令,老人和两个正上学的孩子即随建明下放粮食部干校,被安排居住在河北省固安县西玉村光棍老乡赵福家。此一来,她既要顾及两个孙儿的吃喝, 还得应对这个未成家的小伙子不时来打秋风,着实苦了老人自己。她老饿肚不吱声,常以自己肠胃不好挡住家人的询问与关切。我们确也不精心,信以为实,不曾带老人求医诊治,直至老人一九七零年以食道癌难以进食,我们才略有醒悟,悔之晚矣,老人竟永远地离我们而去。

        她心系家人,为之担惊受怕。一九六九年,大妹建云因患神经官能症,来京治病,随带年仅四岁的小外甥女庄燕,全由老人在家照料与调理。治疗虽见好,但因当年林彪签发“一号命令”下达,大家担心一旦战乱,恐置大妹一家两地隔绝。仓促间,商议结果,决定由我请假护送她母女回胶南海青与妹夫一家团聚。待我两三天返回,听说她老因担心我们旅途出意外,一直寝食不安,待见我进家门,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继后,建明携老人、孩子下放干校,一等安顿在干校邻近西玉村村边赵福家,他因忙于工作,常不见他的踪影。我则仍在机关留守,只能利用周日攒假,两周一趟去到西玉村稍事打理老小三人的生活。那时,交通不便,从北京出发,搭乘转得换三次车。市内一次车,在永定门下车,转开往黄村即大兴区,再由黄村搭开往河北固安县城的车,在固安大桥站下车,然后步行约五里之遥的西玉村,耗时多半天。到得农村的家来,紧紧张张给老小做点吃的,洗洗涮涮。待到第二天忙不多会,又步履匆匆赶往来时的大桥一站,等待从固安县城开往大兴一日一趟车,依来时旅程返回机关,整两天。老人带着两个一个上初中一年级、一个上高小的孙儿居住村边。白天,老人孤零零一个,夜来惦记孩子的冷暖,怎不担惊害怕。老人太老实,不敢串门,也不明村里的情况。偶听村中民兵训练,却误以为旧时日本鬼子进村骚扰,忙惊叫醒孙儿张泉,让他“你快往你妈的方向跑!”一类话语。”

        大姑(张建云)文革时因大姑夫被整的事得了“神经官能症,”几乎丧失了生活自理的能力。我还记得看到她躺在人群拥挤的北京火车站出口处的情景:神情恍惚、憔悴无力。大姑的大女儿庄瑞芹日后在追忆她因车祸英年早逝的弟弟庄瑞琪时写道:

        “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发生在文化大革命初期。那时我父亲是胶南县海青公社的财贸教导员,作为走资派被打倒了,母亲因病卧床不起。因为妹妹刚刚4岁,“革命的重担就落在了10岁的我和7岁的弟弟身上”。一件小事在我们身上就是大事,比如挑水。那时我们租住在村里的房子,要在每天早晨太阳未出时到相隔1里的西河里挑水,先在沙里挖坑,然后用瓢把泉出的水舀到水桶里。因为太阳出来后,牲畜要饮水了,妇女要洗涮东西了,社员要穿过河干活了,水就不干净了。最难的是那1米多长的斜坡,那简直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抬着吧,弟弟在前,水桶直朝我这边靠,我就晃晃悠悠直发抖。怕水桶把我砸卧倒。没办法,我们只能抓着水桶的把柄斜着身子往上抬,上岸后再用扁担抬。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突然有一天,不到10岁的弟弟对我说:姐姐,我已经长大了,不用和你抬水了,我自己挑就行了。我诧异的望着比水桶高不出多点的弟弟,他接着说,把扁担钩挽上去不就行了么?就这样,挑水就成了弟弟的专利了。这就是我的弟弟,从小家里劈柴挑水等粗活重活都是他的而从无怨言。

        我13岁那年我爸爸带着妈妈和妹妹到北京给妈妈治病。走时给我和弟弟留下了几元钱吃饭。那时什么也要票,一人一年3尺3寸布票,两个人的布票才能做一件衣服。我清楚的记得不知为何门市部来了一些带方格浅黄色的粗布大手绢,不用布票,人们奔走相告,几块手绢接起来可用来缝制上衣。我也禁不住诱惑买了几条。俗语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们除上学外,不仅要洗衣做饭,我还学着绣花和缝衣服(用我妈的旧衣服),我的手艺还不错,也想就此显摆一下。我叫别人帮着裁剪了一下,我自己用手工缝了一件上衣,穿上感觉好漂亮。但报复马上就来了,我和弟弟没钱吃饭了,怎么办?弟弟说,我们挖野菜充饥吧。我们先挖了一些灰灰菜,炒熟后一吃竟有菠菜的味道,非常高兴,以后我们又挖了刺刺毛等野菜吃,不几天父亲就先回来了。他们可能至今不知道我们没钱吃饭这件事。这就是我的弟弟,我犯了错他跟着我受苦,却永远不会埋怨我一声。我妈回来后,所有的活(做饭、洗衣服、拿药、煎药、打扫卫生等)都是我和我弟弟做的。甚至在我妈不能动时,我下课就得飞速回家,给我妈端屎端尿。所以我弟弟不幸去世后,我知道了什么是撕心裂肺!10年过去了,我一想起他,还是情不自禁的流泪!所以无论是有空无空,只要是哀悼日,我都要到他的坟上寄托我的哀思。”

        随家下放到河北固安粮食部五七干校,这对我们在城里(严格地讲是在城外)长大,特别是在国府大院里成长的孩子,可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哥哥在他的2012年的一篇 “陈年往事” 中对那段历史是这样追忆的:

        “你去过河北固安吗﹖听老人说:旧时每逢山洪爆发,永定河水猛涨,为保北京皇上的安全,固安县西玉就成了分洪决口处。史记清宣统三年1911年西玉决口,洪水挣脱堤岸束缚,如脱缰的野马急泻直下,房屋庄稼一推而光,固安全县一片汪洋。洪水退后,这里蚊虫小咬满天飞,沼泽盐碱沙丘地,真是洪水流过星月残,咫尺西玉雾里看,堤树依稀村还在,万户萧煞无人烟。

    时间飞逝,岁月如梭,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43年前的早春,田野开始脱去枯黄的外套,空气中散发着被雪水沤烂了的枯草败叶的霉味,融混着麦苗树木野草的清香。这一年我随家父下放来到河北固安,住在西玉村,西玉是穷县中最穷的村,房东赵福是个壮劳力干一天活挣十分,合人民币0.09元。为了上中学我必须每日天没亮就摸黑沿着河堤走十几里路到县城,放学时,红日西沉,暮鸦晚归,夜幕已至。我独自走在漆黑的大堤上,伴随我的是几声凄惨的乌鸦叫。14岁的我只能硬着头皮,高唱《宁死不屈》的插曲迈着蹒跚的脚步,磕磕绊绊的跑回家。那段时间我没过上好日子,只有云淡风轻的回忆。弟弟小泉在西玉村上小学,每天放学后和小伙伴福林等一起到地里搂草、放羊、偷瓜、打枣,下河洗澡,或到梨行子里找烂酸梨,做个纸喇叭上房念语录,钻菜窖抽着丝瓜烟讲故事,不见不散,一天也不间断。村里日子苦,顿顿玉米锅贴子加红薯,一天邻居家的囤子神秘兮兮的告诉我说,生产队要杀猪,每家都有份,奶奶叫我和小泉去看看,那一天村民纷纷涌向养猪场,只看那杀猪的木架早已搭好,架子上挂着大钩子,钩下一张矮脚桌,桌旁一口大锅冒着热气,秃头屠夫大嘴上叼着烟,眯着小眼睛用大拇指试着刀锋。杀猪是血腥的只见刀光一闪,扑哧一声,一声惨叫,大猪血流如注,蹬腿玩完了。猪肉村民每户一份,下放户不给,孩子们一哄而散,看着远去的人群,一丝苦涩涌上心头。人生如梦,转眼43年过去。”

        哥哥对下放那段农村生活的描写,使我想起那时在村里交了不少同龄的朋友。其中最要好的是刘福林。我们经常一起放羊、打草、游泳。第一次看到刺猬就是那个时候。刺猬行动迟缓、昼伏夜出,喜静厌闹,喜暗怕光。刺猬胆小易惊,哭声如同满月的婴儿。村里的小朋友曾捉到一只小刺猬,用绳趁势捆住一只手足。用指甲挠其手心,小刺猬便哇哇作声,果然像婴儿哭啼。我和哥哥养过一对鸽子和一只白狗。鸽子初学飞行的第一天就被当地的一个农民在大雪纷飞的早上用土制的火枪打落,我和哥哥含着泪把中了火药的鸽子要回来,美餐了一顿。那只小白狗的命运也不比那对鸽子的命运好多少。养了不到一年就被村里“贫下中农打狗队”以破坏生产、偷吃生产队玉米棒子的罪名乱棍打死,和其它因同一罪名处死的同类一起,在生产队部大院里被当众煮了吃掉。可谓欲吃狗肉,何患无辞。好在我们没有参与分食狗肉的勾当。

        我记忆最深刻的是第一次走进西玉村小学报到的那一幕。我那时12岁,离开北京西便门小学时上小学五年级。可那时的西玉村小学仅有两间不像样的课室,一至三年级、四至六年级、参差不齐的孩子们各自挤在一间课堂里,令我目瞪口呆。走进四至六年级课室,我问老师我应该上几年级课,回答却很简单:听得懂的课,就跟着上。从此,我就糊里糊涂地跟着听讲,天知道我在做哪年级的作业。没上几个月,就跟着一大群不知道哪年级的孩子们一起参加了固安县在邻村举行的中学入学考试。干校子弟也有不少前来应试。考试当场交卷、当场判分、当场宣布录取结果。我的数字感本来就弱,前面曾提到我因‘不认钟点’而从北京实验二小录取考试中被刷下来就是一例。算术一直不是我的强项,而固安县中学入学考试考试内容只有算术一项。我硬着头皮把填好的试卷交给考官,没想到以将将及格60分的分数被当场录取通过,录取我的学校是位于固安县城内的县城关农业中学。干校子弟中被录取的还有一位名叫刘根友的男孩,他的考卷得分99。因为是干校子弟,干校距县城农中十几里路,我和刘根友成为农中唯一的住宿学生。我的室友是农中的一位老师,刘根友和学校大厨同住一个宿舍。就这样我糊里糊涂地提前上了中学。

        在农中学了些什么早已忘记,反倒记得在附近哥哥的中学堂课里听了一堂老师讲解柳宗元的“黔之驴”。哥哥上的是固安县中学,起初走读。自从我考进县城关农中住校后,哥哥也转成住校。两校距离不远,彼此走动来往方便。那天临近春节,我随意到县中去玩,在等哥哥放学时顺便旁听了那一课:“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蔽林间窥之。稍出近之,慭慭然,莫相知……”朗读中,就听到课堂里“摔炮”噼啪乱响。固安县盛产“摔炮”,一种一摔就响的小爆竹。价钱便宜,携带方便,很受欢迎。逢年过节,集市大量供应。随着摔炮声,课文改成“前无炮,有好事者兜载以入……”课堂里学生们哄堂大笑,文革中“活学活用”、“立竿见影”的本领得到充分显现。老师高声制止,勒令大家继续按课文原文朗读下去。学生们就伴随着摔炮的响声和笑声,上气不接下气地继续朗读道:“驴一鸣,虎大骇,远遁;以为且噬己也,甚恐……”

        我在农中呆了近一年,只记得没完没了地替我们班主任周俊杰老师书写总结报告。周老师是个单身汉,除了抽烟和睡觉,好像没有其它嗜好。他很在乎校领导怎样评价他所负责的班级的水准和质量。他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写总结报告。自从他发现我能胜任这份苦差后,我就变成了他的私人秘书:不断地记录他的讲话要点。几乎每个周末,周老师抽足了烟、讲完他的话、钻进被褥入睡后,我就开始把他的讲话提纲携领地整理出来,写出一份份报告,其中包括一周小结、月总结、学期总结、年终报告。

        农中,顾名思义,是一个半农半读的农业中学。我们校舍后面有块园地。课余时,在那里劳动。劳动之余,还组织一些文艺活动。因为我从北京来,会哼几句京剧样板戏,所以总是逃不过表演这项节目。那时和外校联合活动时,又是因为我是北京人的缘故,学校就推我带领诗歌朗诵。中学一年还未结束,我和其它干校子弟被允许回北京读书,自此结束了我在农中写报告的生活。

13. 国府百鸡大战

    六十年代文革初期,不知谁独出心裁,发明了鸡血疗法。不出一星期,国府大院变成了别具一格的养鸡场。楼前楼后、楼左楼右、楼上楼下、楼梯楼道、地下室、阳台上、五花八门的鸡窝比比皆是、琳琅满目。有毛的、斑秃的、富态的、干瘪的、滋润的、垂头耷脑的,鸡飞满院。当大人们忙于把抽出的鸡血注射到自己身体,满腔鸡血地离开宿舍大院奔赴各自工作岗位后,那些刚刚被抽了血的公鸡又再度从鸡窝里拎出来,被孩子们带到大院内不同的角落与其它公鸡争斗拼搏、一决雌雄。一时间,大院里杀声震天、硝烟弥漫。到处鸡毛飞舞、遍地血迹斑斑。

    我曾以这个题材写过两篇英文故事,一篇题为“鸡血疗法”、一篇题为“国府百鸡战”。“鸡血疗法”只有英文,曾发表在《穿山甲文学》1999年冬季刊,并在当年提名Pushcart文学奖。后被再版,发表在《城垣文学》2000年春季刊。完成英文“国府百鸡战” 故事后,我觉得这个故事对中文读者更为贴切,所以用中文重新创作,并先于英文,发表在《世界日報》小说世界中文版2001年9月29日版。英文“国府百鸡战” 后发表在《密尼蘇達文学》2002年秋季刊。

        我为什么会不厌其烦地写“鸡血疗法”和“国府百鸡战”呢?因为正像故事“肝炎病房”中所描述的“闹剧般的”文革初始,“鸡血疗法”和“国府百鸡战”试图捕捉那时制造和参与文革时的宗教般的狂热激情。它所揭示的正像法国思想家居伊·德博在他所写的那部哲学和批判理论的《景观社会》中所披露的“像古老的宗教拜物教一样,与它不能自已的狂喜和不可思议的奇迹相一致的……空前炽热兴奋的时刻。”文革除了它错综复杂的人妖颠倒、是非颠倒的政治、历史因素外,我们不得不面对在“国府百鸡战”中所展现的“亿万人民齐响应”的文革宗教景观:

        “国府百鸡战” 中所描述的正像文革中所发生的许多事情一样是 “不可思议的。” 最为不可思议的并不是外界因素,而是人性与生俱来的宗教激情。作为文革的缩影,“国府百鸡战”中所呈现出的是人性中负面宗教激情所涵盖的四无:无知、无能、无耻、无赖与四荒:荒唐、荒诞、荒谬、荒芜:

        “有牙的、没牙的,…不离口”,“就连大字不识的也满嘴…”

        “说得有鼻子有眼,天花乱坠,不容置疑” ,“在…还没有定论之前,就以前所未有的激情投入进这一史无前例的群众…运动。”

        “国府百鸡战”中盲目、愚昧、癲狂的举措,概述了包括文革中以及历次大、小群众运动中出现的非理性的、荒谬不经的群体和个体行为。试问:当人们大谈、高举“马列”(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马列”不离口时,有谁真正读过马克思的《资本论》、恩格斯的《反杜林論》、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如同在“国府百鸡战”中 “就连大字不识的也满嘴《本草纲目》”一样,在文革中并没有妨碍“有牙的、没牙的”任何人“马列”不离口,就连大字不识的也满嘴《资本论》、《反杜林论》、《费尔巴哈论》,“说得有鼻子有眼,天花乱坠,不容置疑”!历次大、小群众运动还不都是在没有定论之前,就以前所未有的激情投入的吗?

        文革时期风靡一时的“伪科学”的“鸡血疗法”和五十年代的“违科学”的“大跃进”一样荒唐、荒诞、荒谬、荒芜。仅就“大跃进”所导致的“荒芜”而言,中国科学院的一份国情报告中记载:“三年困难时期,因粮食大幅度减产,按保守的估计,因营养不足而死亡约1500万人,成为本世纪中国最悲惨的事件之一”。《大英百科全书》1999年版中的“饥荒”条目,明确称中国大跃进饥荒为“二十世纪两次最大饥荒”之一,“造成了多达两千万人丧生”。

        无独有偶,我写的“鸡血疗法”和“国府百鸡战”讲的虽是文革初期的故事。据史料记载,“鸡血疗法”最早出现于1959 年“大跃进时代”,一直到1967年“文化大革命”初期迅速传遍全国。有趣的是,我哥哥在他的“童年往事”随笔中,也是这样记载的:

        “记得1959年社会上盛行全民健身,什么鸡血疗法、红茶菌补身、灵芝延年、甩手长寿等盛行。其中:鸡血疗法效果最好。当时上海有一位名叫俞墨时的医生给自己打了一针鲜鸡血后,顿感奇俄,中午吃了八两饭。一时大家都来请他打鸡血,奇迹即刻显现,“有咳嗽病史的注血后痊愈;有哮喘病的注血后当晚即能安然入睡;有的胃痛即止;有的疖肿全消,鸡血治百病奇效。它伴随着狂热岁月的激情在全国蔓延,国府大院的人们也融入其中。鸡血不仅是养生的圣药也给疯狂的人们注入了诡异的激素,大人们不顾禁令纷纷养公鸡,打鸡血。 孩子们则喜欢观斗鸡娱乐,当时院内最有名的斗鸡是吴家养的澳洲黑鸡,此鸡体重达20斤,凶神恶煞,通体黑毛,硕大无比;另有周家养的三只大公鸡:金鸡、芦花、杂毛,一日澳洲黑鸡正带着一群母鸡寻食,误入了周家的地盘,这时三只大公鸡气势汹汹,两眼通红,以金鸡一马当先,向澳洲黑鸡发起了进攻,只见澳洲黑鸡双翅一展腾空而起,嘴脚并用,尖嘴咬在金鸡的冠子上,直咬得金鸡血流满冠,芦花鸡见状随后跟进直击澳洲黑鸡,只见澳洲黑鸡转身一闪让过芦花鸡,腾空一记重爪将芦花鸡踹出战场。杂毛在一旁也不示弱直取澳洲黑鸡拼死一斗,但见力大身强澳洲黑鸡眼尖嘴快直啄的三鸡肉绽羽飞,血肉模糊,三鸡不敌澳洲黑鸡东倒西歪落荒而逃。从此澳洲黑鸡所向披靡成为国府大院的鸡王。”

12. 国府大院的灾难

        当年住在国府大院的有建国后任总理办公室副主任,对外友好协会副会长、文化部、教育部副部长李琦一家。文革初始,国府大院里第一个受冲击的副部级家庭就是李琦一家。那时文化部造反派趁着夜幕偷袭国府大院,直捣李琦所住的大院中心高干楼。有人提前通报李琦,使他得以避险、逃过此难。但李琦的五居室住所却遭到空前洗劫。第二天李琦被抄家的消息在大院里不胫而走,孩子们蜂拥而至、先睹为快。不久李琦被造反派隔离审查,他的全家被赶出高干楼,有一段时间住在我家楼上。李琦一家老小从五居室挤进楼上与另一家合住一套四居室,每家两间卧房,共用厨房、厕所、洗澡间。不知为什么他们被剥夺了共用厕所的权利,只好以卧室当便所,窘迫之至,可想而知!

        张学良生前挚友、为抗日截取过日本偷袭珍珠港情报的著名情报专家、后任外交部办公厅副主任的阎宝航一家就住在国府大院。阎宝航儿子阎明复为中央办公厅翻译组组长,为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邓小平、陈云、彭真等领导人做了17年俄文翻译。文革时父子俩被关进秦城监狱。1967年11月7日,年愈古稀的阎宝航被捕,第二年5月22日含冤去世。在狱中,父子俩虽近在咫尺,但阎宝航临终时,俩人都没能见上一面。

        阎明复1967年11月17日被捕入狱,在秦城监狱度过漫长的七年半,于1975年4月3日获释。阎明复的母亲曾经是国务院宿舍居委会主任,文革中家破人亡,自己的居委会主任职务也被撤销。阎明复后来在“‘文革’让我家破人亡” 中写道:

       “1967年11月我被捕入狱后,造反派接二连三地到我母亲家里进行搜查,找我的所谓隐藏的并转移的“电台”(其实只是一台普通的收音机),我母亲对他们讲:“明复怎么能有电台呢?若有电台,那不是特务了吗?”但他们还是无休止地凶狠狠地盘问老人,他们说老人家死顽固,拒不交代。煽动母亲所在的南礼士路国务院宿舍不明真相的群众,开斗争会批斗我母亲,并威胁说,不交代,就枪毙你……我母亲大义凛然地说:“我丈夫阎宝航是老共产党员,我儿子阎明复也是共产党员,我也是共产党员,我们一家子都是共产党员,你们要枪毙我,就朝我开枪吧!”她指着自己的胸口高喊。我母亲后来对姐姐阎明光说,我这么一横,这群人也就无话可说了。从此,母亲被开除了党籍,撤销了国务院宿舍居委会主任职务。

        阎明复的母亲文革期间重病没钱治疗,唯恐死后没钱安葬,便给周恩来写了一封信。信中说:

        “总理,我是高素,我始终相信玉衡和明复是无辜的。我因患重病不久人世,来上海后,抢救费用甚巨,小女明光的爱人被关押,工资冻结,无力支付。请总理看在我和玉衡在重庆变卖衣物接济党内同志和抗日乡亲的面上,把我的医药借款费及后事解决了。”

        当时处于“文革”风口浪尖上、忍辱负重的总理,自己身患重病,接信后立即指示有关人员办理此事,将高素治病期间的各种票据、收据给予报销并付清各种花销包括高素死后火化费及欠债。

        阎明复1975年获释后被分配到中央编译局毛著编译室俄文组为定稿员(1975-1983),成为了我和妻子在编译局的同事。我妻子林东宁那时在毛著室英文组为英文定稿员。阎明复那时还身兼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副总编辑职务,曾向我妻子建议合作编译中国菜谱。1983年阎明复离开编译局,就任第六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秘书长,兩年后担任中央统战部部长、中央书记处书记、第七届全国政协副主席。这期间我们已去英国留学。1989年阎明复因六四事件被撤职。191991年复出后,任民政部副部长。

        阎明复在回忆录中提到文革中造反派到国府大院他母亲家里搜查、寻找所谓隐藏的“电台”一事,使我想起为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宋庆龄、邓小平、陈云、彭真、陈毅、薄一波、李富春等担任首席俄语翻译、曾任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我的母校)副院长的李越然。1958年以前,李越然在国务院外国专家局工作。l958年初,总理办公室外事组与国务院外事办公室合并。这时,他被调入国务院外事办公室工作和我母亲曾是同事。他们的办公室与总理办公室所在的西花厅仅一墙之隔。1965年5月文革前夕,中苏关系相当紧张,李越然被调出了国务院外办,调到了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当教务副部长。李越然一家住国府大院中干楼。文革时被打成“隐藏的苏修特务、间谍”。造反派抄家时,将搜出的一台留声机煞有介事地说成是通敌“电台”。他在秦城监狱被关了整整七年。李越然的母亲姓金,大院里人称“金老太”。金老太在大院里有个家喻户晓的推拿按摩的功夫。院里的孩子们,一有崴脚、抻腿、扭伤,就到金老太家请她推拿按摩。来者不拒,金老太总是有求必应、义务就诊。据当年和李越然家住邻居的“晨风”讲“那些手到病除的邻居,就常把感谢信写成大字报张贴在我们单元门口,金老太很是脸上有光。”八十年代初李越然的二女儿敏敏来编译局毛著室俄文组,阎明复曾工作过的那一组,作俄文翻译,是我妻子在毛著室的同事。我那时就读二外英语系,李越然是二外的副院长。

        国防部副部长贺龙元帅的妻子薛明也住过国府大院。1969年2月贺龙被迫害致死后, 同年11月薛明被押送贵州继续接受审查。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薛明被调回北京,由时任周总理文革时期联络员、后为教育部部长、少将军衔的刘西尧作了安置,住在西便门国务院宿舍。同丁雪松和郑律成住在同一栋楼里。1972年薛明恢复了党籍、军籍后下放到江西鲤鱼洲。1974年9月,中央对贺总作了结论:予以平反,恢复名誉。薛明本人的问题一直到“四人帮”粉碎后才彻底解决。薛明住在西便门国务院宿舍期间,曾被我家郭姓邻居的公子用气枪打鸟时误伤。因贺龙那时还未平反,身为贺龙第五任妻子的薛明本人也还没有恢复党籍和军籍。出事后,此案以“气枪误伤贺龙小老婆”的说法在大院里不了了之了。

        贺龙和薛明的大女儿贺黎明曾在“名人爱国故事乔老爷的滴水之恩”中回忆,1972年56岁的母亲下放在江西鲤鱼洲后,是她一生中最窘迫也最狼狈的时候:

        “清楚记得是1972年,“九一三”事件之后,我们这些因各种原因被迫离开北京的人,陆续回到北京。城里没有我们的窝了,都靠投亲访友过日子。我算幸运的,经胡华先生引荐,被中国革命博物馆收容。这是我一生中最窘迫也最狼狈的时候:父亲的冤案没有平反,年迈的母亲下放在江西鲤鱼洲,不知何时是归期,三个孩子因我和丈夫的感情破裂而处在骨肉分离中。难以启齿的是,国家经济萧条,商品奇缺,买粮要粮票,买肉要肉票,买布要布票,还有煤球票、肥皂票、白菜票什么的。我带着两个孩子,不仅没有这些票证,即使有,也买不起。因为我很久没有领到工资了,口袋里几乎不名一文。为了不饿着两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自己忍饥挨饿,节衣缩食,连午饭都省了。外出很少坐公共汽车,多远的地方都走着去。偶尔也使坏心眼,自己做一张假月票,趁人多的时候挤上车,拿出来远远地向售票员晃一下。售票员通常半睡半醒地趴在台子上,看都不看一眼。古人说一文钱逼死英雄汉,我是真正尝到了被钱逼死的那种感觉。可是,我还死要面子,怕人们知道指着我的脊背说:看,贺龙的女儿落难了,到了这种地步!   

        那年七八月的一天,天非常热,脚下的柏油路都被晒软了。我去给住在西便门附近的一个同事送药,不知不觉走到我母亲下放前住过的西便门国务院宿舍附近。忽然,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我面前,随后听见那人对我说:“这不是捷生吗?大中午的,天这么热,你去干什么?”我茫然抬起头,眼睛一亮,认出对方是大音乐家郑律成。他和我母亲住在同一个院子的同一栋楼里,母亲下放前我们在楼道或路上遇见他,还有他后来成为新中国第一位女大使的夫人丁雪松,常打招呼。”

        郑律成那时“因为历史复杂”也被打入另册、接受审查。他把失魂落魄、饥肠辘辘的贺黎明带到著名剧作家乔羽家,乔羽的夫人佟琦用八两肉为她亲手包了顿饺子:

        “佟琦则坐在我对面,痛惜地望着我,不断地催促说,吃啊吃啊,老郑老乔喝酒,你不管他们。她还说捷生,你父亲贺龙是开国元帅,国家的大功臣,不会整死就整死了,总有一天要给他平反昭雪。今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郑律成和乔羽也附和说,是啊,是啊,苍天有眼,将来一定会还贺龙元帅公道。然后劝我想开一点,把心放宽,先把孩子养大,把难关渡过去,相信总有云开雾散的时候。

        听着这些暖心暖肺的话,我真想趴在桌上,放声大哭。

        从此,我和乔羽成了心心相印的朋友,和佟琦更是亲如姐妹,她叫我公主,我叫她格格,两个见面无话不说。他家的三个孩子,对我以妈妈相称。当然,我父亲的冤案也很快被澄清了。1975年6月9日,在父亲含冤逝世6周年之际,在中共中央召开的“贺龙同志骨灰安放仪式上,周总理抱病从医院赶来致悼词。20世纪19八十年代,我回到了部队,老伴李振军担任武警第一任政委。乔羽的小儿子乔方(歌曲《红旗飘飘》的词作者) 中学毕业后,没有工作,我和老伴想尽办法把他招到了部队。

        可惜郑律成没有活到让我报答的这一天。那是1976年12月,刚刚粉碎“四人帮”,张家口复排反映我父亲领导南昌起义的京剧《八一风暴》,邀请南昌起义将领的亲属和孩子们去观摩,郑律成也在邀请之列。从张家口回来的第二天,12月7日,喜欢撒网捕鱼并写过《川江号子》的郑律成带着侄孙女银珠和6岁的外孙剑锋去昌平京杭大运河捕鱼,突发脑溢血,栽倒在河边。偏僻的运河边根本没有出租车,两个年幼的孩子边哭边艰难地把他弄到岸上,拦了一辆三轮车往昌平城里送。但终因耽搁太久,我们的大音乐家再也没有醒来。得到消息,乔老爷极度悲伤。几年后,他在矗立在八宝山郑律成墓前的墓志上写道:“郑律成同志是一位将自己的生命与中国人民革命事业结为一体的革命家。人民是不朽的,律成同志的歌曲也是不朽的。”     

        住在国府大院里的《青春之歌》作者杨沫,文革中饱受冲击。她的儿子以《血色黄昏》、《血与铁》蜚声文坛的作家马波(笔名老鬼)在《母亲杨沫》,一部卢梭《忏悔录》式的回忆中揭露:杨沫与丈夫马建民文革中相互揭发并长期分居。此处节选《新京报》采访老鬼几段对话:

        “新京报:《母亲杨沫》里面有一段情节很让人震惊,就是你父母相互揭发那一段。这时,人性最真实的一面没有任何遮掩地暴露了出来。这样做的原因在哪里?

        老鬼:这是“文革”的残酷性所致。在那种高压之下,人首先要生存,为生存而奋斗。别的如夫妻之间的感情、伦理、道德、亲情等等全顾不上了。我父亲揭发母亲1936年没有入党这个事情其实不是啥重要问题,只是一个入党手续不完备的问题。在巨大的压力下,他为了表现自己听党的话,忠于革命路线,才把母亲的这个事情交代出来了。

        新京报:但是,正如你在书中所说,只要他不说,这件事情谁也不知道。

        老鬼:这就是人性的软弱吧,所以母亲就不原谅他。本来他俩关系就不好,“文革”造成了他们俩的彻底分手。以后母亲就一直住在香山,跟父亲事实上分居。

        新京报:你父亲在入党问题上的揭发让杨沫陷入了四面楚歌的被动情况,这导致了她反过来揭发你父亲,从你在书中披露的情况来看,她的揭发也非常要命。

        老鬼:对,这就是“文革”时期的高压和当时狂热的宣传所导致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凶险。连家庭内部,夫妻之间也开展残酷的斗争,有时候你死我活。

        新京报:也就是说,两人在巨大的压力下,这样做只是出于一种本能或无意识,就像人饿了要找吃的,渴了要喝水。

        老鬼:有些是这样,那时我父亲在交代材料上签名都署上“三反分子”的头衔,他自己都承认自己是国民党,自己是阶级异己分子…总之造反派希望他承认什么他就承认什么,只求得到群众的谅解。这就是“文革”的可怕,斗争的可怕,高压下整人的可怕。

        住在国府大院里的《上海的早晨》作者周而复,在文革期间受尽了磨难。1977年4月拜访沈雁冰时,他曾简单扼要地讲述了这十年的经历:

        “关在“牛棚”两年;在对外文委干校被当做专政对象,监督劳动三年,回到北京治病,监护了一年多,一共失去自由七年。批判《上海的早晨》为 “大毒草”,长达十年之久。1973年8月承周恩来总理过问,先恢复自由,以后做了结论,没有政治问题,接着在机关内部恢复名誉。现在成了三看干部:看书看病看友…… 挨批,挨斗,挨打,挂牌子,游街,坐“喷气式飞机”。“喷气式飞机〃指造反派批斗时,把我两臂提起按低脑袋,推上台去。那是家常便饭,不过我的身体还算结实,经住了种种不幸的遭遇,总算活下来了。

        这十年中老作家受迫害后“总算活下来了”实在不易: 夏衍被关在秦城监狱里;巴金在上海被监督劳动改造,不断写检讨;批斗彭真的时候,曹禺被抓去陪斗;老舍跳湖自杀。

        曾居住在国府大院里的著名演员、电影艺术家白杨文革时批斗会上被打致精神失常。期间由于离开牛棚去探望突发高血压的丈夫,白杨被扣上了“畏罪潜逃”的罪名,更被列为上海市革委会的十大要案之一。直到1971年年底她才摆脱了五年生不如死的黑牢生涯。不久后她又被下放到五七干校进行“再教育” 。直到1977年,这个终于被平反的传奇女星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 “生命权利斗争” 一文。以自己九死一生的经历,控诉四人帮的罪恶,呼吁人们要为捍卫民主和法制而奋斗。

        那时不要说老作家、艺术家被整,就是为他们说几句公道话的人,也被打进十八层地狱。1969年,上海煤气公司技术员桑伟川撰文《评(上海的早晨) -- 与丁学雷商榷》,文章发表后,遭到疯狂的批判。桑伟川被批斗290余次,后被逼疯,作为 “现行反革命分子” 遭逮捕,1975年被判七年徒刑。1978年2月24日,全国政治协商会议第五届全国委员会第一次会议小组会上,周而复在发言中讲到:

        “桑伟川因为不同意“四人帮”钦定《上海的早晨》为大毒草,写了一篇文章投给《文汇报》,张春桥批示要抓住桑伟川这个例子,展开讨论,广泛深入批判《上海的早晨》和为它辩护的桑伟川,共对桑伟川连续进行290多次大型批斗会,还硬给他扣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被关押七年,刑期已满,却不释放。上海中级法院写信给人民文学出版社,问他们出的《上海的早晨》这本书是好书还是坏书。真是荒唐已极,关押了为《上海的早晨》辩护的桑伟川长达七年之久,还不知道这是好作品还是坏作品,把人民文学出版社当成高级人民法院来请示。这个上海中级人民法院为“四人帮”干了些什么勾当迫害了多少人?可想而知。我的发言,引起委员们极大的愤怒。“四人帮”控制的法院,简直是无法无天,知法犯法,是非颠倒,无恶不做!这篇发言,改写后在《文艺报》发表,听说上海中级法院看到了文章,很不满意,认为我这样指责法院的是破天荒。但他们的主子已倒,不得不释放桑伟川了。”

        晨风在“大院感伤”中纪录了她所经历和知道的一些国府大院居民文革中的不幸遭遇:

       “抬头望着我家曾住过的那套四居室宽大的客厅门窗,少年时光涌上心头。因为当权的父母被关压,文革时我独自在那里开始独立生活。深蓝色的宽大棉布窗帘和精致的红漆地板,呵护着我苦行僧般的自修和多愁善感的少年时光。那个时期的记忆有《莱蒙托夫诗选》、莫泊桑的《一生》及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形式逻辑》的浏览与苦读,有在那在细长走廊中的踢腿,有对成人世界的怀疑与蔑视,有站在阳台花盆后窥视造反派进院揪斗当权派的邻居们。

        那套房子后来被机关一位原锅炉工的造反派头头儿占领,带着一家大小七八口人。我走进那保存我生命初期记忆的单元门楼,这个门洞里住着10户人家,几乎家家都有五十年代出生的孩子。我在门洞墙上寻找儿时与小伙伴打架时用铅笔刀刻的骂人字句,但几重白白的墙漆早把那幼稚的笔迹掩盖得干干净净。我向四层的旧家走去想重温旧梦,但听得有人开门下楼便赶紧向下退去,现在我不再属于这里,为何还要窥视已不属于我的空间?

      我快步掠过层层楼梯回到单元门口。短短一瞬仿佛掠过岁月的长河,忆起发生在这个门洞中的重重往事,竟是悲多喜少各家有各的不幸。四楼我家对门儿泼辣的女孩儿不到10岁就已经独立生活,因为她父亲被打成右派后与她母亲离了婚,结果父母都没有精力照顾她。每每听见她边做饭边歌声嘹亮,烙饼的糊味直飘进我家,她的纪录是能把沙锅白菜汤都烧到菜叶着火。

        三楼女孩儿的父亲是大学校长,文革时被打成特务关了七年。幸亏有她奶奶照顾她家4个不大的孩子。二楼一家邻居最惨,文革时女儿女婿双双自杀,留下了两个还没出婴儿期的儿子。文革时国务院宿舍自杀场景是家常便饭,我一个小学同学的母亲就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清晨穿着皮大衣跳下三楼,静静地卧在白白的雪地上。当年许多干部由国务院下属中直机关调到各个单位任领导,所以文革里大院中被批斗的当权者比比皆是。”

11. 同是天涯沦落人

        那个年代,其实从太平间活着出来的人也不见得就那么运气。和我们从小在国府大院里一起长大的仁莲就是一例。1953年仁莲出生在湖北浠水县,三岁时父亲因病去世,妈妈改嫁他人。从此仁莲一直和爷爷、奶奶生活、相依为命。仁莲的爷爷姓陈,名邦仁,是个厨师。1949年5月至1952年2月,他是武汉市第一任市长吴德峰的私人厨师。湖北保康县人吴德峰喜欢吃身为湖北浠水县厨师的陈邦仁做的饭菜,不言而喻。1952年吴德峰因为“纪凯夫案件”被撤职,李先念接替他的工作任武汉市市长。后来经中央审查,取消了对他的处分。1954年11月至1959年6月调离武汉进京任国务院第一办公室副主任、1961年任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长。1954年陈邦仁随吴德峰一同进京。不久被安置到以干部医疗保健为中心的北京医院当厨师。1958年五岁的仁莲随奶奶(张华英)进京和爷爷陈邦仁住进西便门国务院宿舍28组和我们家同楼不同单元组(我们家单元是26组)。仁莲家和一家姓马的五口之家分住三居室。马家住两间朝阳大卧室,仁莲和爷爷、奶奶挤住面北的一间小卧房。但她还是很开心。

        那时大院内有少年之家、图书室、乒乓球台、花坛、花园、花池子。放学后,成群结对的孩子们在院内,大院、商店门口(排队卖冬季储存白菜)、粮店庭院(排队买滚铁环、捉迷藏、赌烟盒、玩弹球、抽螺陀、打乒乓,嘴里不时地喊着:

        “这么好的天儿,下雪花儿,

        这么好的孩子,光着脚巴丫儿。”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要,谁要要,掉屎窖。”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咸菜缸,

        “家走啦家颠儿啦,我家烟囱冒烟儿啦。”

         女孩子们大多在一边踢毽子、跳皮筋、练口诀:

        “一个蛤蟆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扑通一声跳下水。

         两个蛤蟆两张嘴,四只眼睛八条腿,扑通,扑通,跳下水”

        “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 

         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

        “天上有只鹅,地上有只鹅,鹅飞鹅跑鹅碰鹅。”

        仁莲奶奶在院里有时替人照看孩子、料理家务。她做事认真,耐心负责,在院内有口皆碑。我们上小学阶段,奶奶时来时去。奶奶回山东老家期间,仁莲奶奶就负责照看我们。两家彼此往来,同吃同住,亲亲热热,其乐融融。时间长了,两家变成一家人。我们多了一个姐姐,仁莲称呼我父母为爸爸、妈妈。

        1965年,仁莲的爷爷陈邦仁被调到隶属北京医院的香山高干疗养所当保健厨师。从此全家搬出了国府大院。那年暑假我和哥哥就坐车到位于香山眼镜湖边的疗养院和仁莲一家度假。疗养院职工宿舍后面就是香山的景区。仁莲带着我们钻山越岭,游览香山 “鬼见愁” 、碧云寺、卧佛寺、樱桃沟。

        每天清晨寂静的丛山、翠绿的松林沐浴在清澈的晨光下,头顶蓝天白云、脚踏绿草松枝、到处鸟语花香,漫步在这诗意盎然的大自然里,有谁会料想到以后会发生的事情?

        仁莲家搬到香山的第二年,1966年下旬,文革的暴风雨已突袭到香山疗养所。在这里工作的大多是北京医院职工。虽然人数不多,没多久也分成了两派,两派间相互攻击越演越烈已趋白炽化。身为一派的陈邦仁,一辈子给当官做饭的穷苦厨师,一夜间,竟被反对派打成“漏网、在逃地主”,变成了“黑五类”,专政的对象!从此,陈邦仁不仅被剥夺了做饭的工作,而且被剥夺了做一个人的权力。“漏网地主”就是隐藏的阶级敌人!“在逃地主”就是违法罪犯、历史反革命!陈邦仁的帽子越高,他的日子以及他的家人的日子就越难度过。

        仁莲后来告诉我,看到爷爷每天被辱骂、棍打、侮辱、批斗,看到上了年纪的奶奶披散着头发被人唾弃、拉去陪斗,她的心被撕碎、眼泪流到枯干。白天不敢哭,只好晚上借着夜幕埋在被子里嚎啕大哭。爷爷、奶奶不知被拉去批斗过多少次,天天如此、月月如此、春寒夏暑、秋冷冬冻、四季如此。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周而复始、一成不变。 到了1969年下旬,正值林彪签发了疏散城市人口、备战备荒的“一号命令”,仁莲再也忍受不了“火坑”的煎熬。年仅16岁,她毅然决定离开北京,一个人将户口迁回她的出生地湖北浠水。那年城里各大机关宿舍居民惶惶不可终日,我们全家也正在办理退房,打理行李、炊具,下放河北固安五七干校。妈妈听到仁莲离京回乡的消息,急忙赶到北京火车站送行。那时因要搬迁、下放,自顾不暇,手头也不宽裕,在火车开动前妈妈还是把手头仅有的五块钱塞给哭成泪人的仁莲。从此音讯渺茫。

        只身一人回到湖北浠水,举目无亲,靠什么生活?靠什么学习?仁莲没有想过。那时唯一想的就是跳出香山的“火坑”,回到湖北浠水家乡,把爷爷、奶奶的身世、成分搞清,为他们的冤案平反昭雪!把这几年积压在胸的恶气吐出来!没想到现实更为残酷,没有吃、没有穿,一天三餐谈何易。没有关系、不认识人,更没有人搭理你。

        第二年,1970年,爷爷、奶奶被遣送回乡。从此,用仁莲后来告诉我的话,过上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理的地狱生活。”文革中受尽精神肉体折磨、摧残的陈邦仁回乡时已是古稀老人。下乡后,为了糊口,硬撑着虚弱的病体在生产队的甘蔗地里看青守夜。风餐露宿、饥病交加。没多久,在被遣返回乡的第二年,71岁的陈邦仁含冤弃世。那时仁莲已无力上学,缀学后插队异乡。仁莲和古稀之年的奶奶从此各自一方,过着孤苦伶仃、无人照管、无人过问的生活。

        1973年间仁莲只身来到湖北黄石,遇到一位有同样遭遇的年轻人,窦方明。窦方明在国内出生时,正值父亲在香港做生意。那时大陆刚刚解放,大陆和香港的边境封口关闭。从此窦方明随母亲留在国内,父亲留在香港,天各一方,渺无音讯。窦方明的父亲在港另立家室,母亲改嫁。窦方明小时因无人照管,腿受了感染。当时因无钱医治,发展到最后截肢。小小的年纪,成了残疾人。窦方明从此发奋。坚持锻炼身体,学会自理生活的一切本领。除了学习外,他还学会一手绝活:剪裁、缝纫。窦方明过人的绝技在当地家喻户晓、街坊邻居有口皆碑。

        窦方明心残志不残的毅力和才能,仁莲求生的本能和孤苦伶仃的身世,共同的遭遇、相互的理解,将两颗流落天涯的心紧紧连在一起。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时代的俩个弃儿相遇,有道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从此两人心心相映、形影不离、终成伴侣。

        1974年,年仅21岁的仁莲和残疾青年窦方明在斗室大的裁缝铺结为伉俪。第二年生了他们第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取名玉霞。虽无法赡养奶奶,他们就经常探访、寄钱补贴她的生活。奶奶活到80多岁去世。改革开放后,窦方明广开门路、发奋图强,成为湖北黄石市第一个个体万元户。窦方明在与我交谈他的身世时写道:

        “我叫窦方明,原名何志文,父母是在香港和广州来回贩卖服装生意的。当时父母家很穷,母亲18岁结婚后就冲出老家打拼,生意做得可以,当时一家人生活条件还可以。1948年12月生了我,当时取名叫何志文。

        解放前期我那时才一岁,广州韶关市有人带信来说我外婆病了,我妈妈只有带了一批服装抱着我回到广州,边卖衣服边照顾我外婆,没想到才几天的时间,韶关市解放了,我妈妈赶紧把衣服卖完抱着年幼的我回香港,但是关卡没证明是回不去的,带信给我父亲他已经不在了,当时有很多资本家和有钱人都逃往香港造成房租暴涨,他自己跑到新加坡躲一躲。

        一个女人那个年代要养活儿子和外婆是不可能的,到处打工,当保姆等,非常辛苦!1953年我妈跟打海南岛的武汉军区部队建设施工长结婚,我就改名为窦方明,他一点都不关心我,我的腿不知道为什么又红又肿又痛,我妈带我去看私人中医,用草药熬腿,不仅没好,开始烂了,从小块到大块,从下烂到上,最后长蛆,都不带我去医院,把我扔在那不管不问,就在那让我自生自灭,那时我才4岁多,面黄肌瘦。

        一天我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做着求救的梦,突然有一双大手亲切的把我抱起,那人惊呆了,看见我的腿像剥了皮的羊腿一样,血红的又臭又痒,床上的被单上全是蛆,无皮的腿上一串串蛆往下掉,原来是部队里派人来看望家属的胡连长,他跑到团部,团长忙开着一辆吉普车把我送到武汉陆军医院。

        武汉陆军医院,武汉协和医院,武汉同济医院联合会诊,但因为来得太晚无法保住我的腿,只有住院治疗,截肢并长时间养好身体,我七岁那年带着一根拐杖一条腿出院了。养父当时已被调到湖北黄石市市政公司当施工长。

        回到家新的折磨又开始了,在家煮饭带弟弟妹妹9岁才读书,因为动手术时间太长,打麻药过多记忆很差,每次作业考试经常0分。养父真可怕,经常打我,有时打得母亲偷偷买跌打药丸给我吃,经常三两天就不给饭我吃。

        有一次考听写,老师见我写字手抖,把我双手打开看两只手腕又红又肿,红得发紫,又把衣服拉开看身上一条条伤痕,老师忍不住流下眼泪,同学也都哭了,老师叫来校长,校长了解情况后决定以后考试零分也要给三分,留级也要给升级。老师经常给我雨衣,袜子,胶鞋。经常放学送我二里路到了家门口让我回家。好景不长,可怜的老师,在我读四年级时,早上倒痰盂,失足掉到塘里去了,再也没起来。我经常梦见我的老师叫我快点清醒,快点长大,努力学习。

        经过这件事我终于清醒学习越来越认真,考试也越来越好,校长见我笑了。之后我考取了全市重点中学。中学只读了一年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我做为学校三好生被选为红卫兵代表,在北京西徽一台上见到了毛主席,又去了南京,上海,郑州和广州。我父亲在香港,在广州时总想见见他,在海关我流着泪,儿子想你了,我来一次不容易多么渴望见一面啊!可那只能想想而已。

        回家后又斗地主,资本家,游街一次要死百十人,打砸抢。后来我在家专心学习,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亲戚学徒,我怕打扰人家,只学了三个半月,回来春夏秋冬的衣服都会做,很受人欢迎,摆了三个月摊子在全市都出了名。三年后,王泽兰,李夫市长给我180平方米的地方,叫我买旧砖旧瓦做门面房子,开缝纫店。之后我就开了篷垫厂,瓶酒批发,塑料颗粒厂,电焊加工店等。残疾人做生意是很受歧视的,很受人欺负,又是内又是外,又是家庭等等。可笑的是我结婚后,那天迎来我大女儿出生的日子,本来全家应该是高兴的事,可我的后父还在家跟我打架。我老婆在医院里挨饿,他们不帮不说,还说风凉话,我就说了句要不得,后父就上来打我,一直忍气吞声惯了的我,终于还手了,拿起手里的拐杖朝他打去,把他头打破了,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敢欺负我了,我们也早就已经分家了。”

10. “肝炎病房”闹革命

        晨风在“大院感伤”曾写道“寻寻觅觅地在院中行,但见几十年前的老食堂依然还在。三年困难时期,吃腻了高粱面的人们排队从这食堂里买玉米面窝头,文革时没人管的孩子们从这儿买蛋炒饭,吃完把碗摞得高高地跑掉。”1966年我和哥哥一天三顿在大院食堂包伙。吃了些什么已不记得,但在大院食堂包伙期间传染上肝炎的事,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那时吃食堂的孩子是真的“没人管”。吃饭时大家拥挤一团,边吃边叫,边打边闹。咬了一口的东西,随便当“手榴弹”扔进人群;接到的对方再啃一口后,又顺手扔回来。一来二去,不管谁得了传染病,很快就传染到别人身上。第一批得病的大孩子中就有我哥哥。一夜间,脸色蜡黄,全身无力,恶心呕吐。送到医院经化验诊断,得的是急性黄疸型肝炎。立即送往北京第二传染病医院住院隔离治疗。差不多一个多月后,哥哥前脚刚刚迈出医院大门,我也被诊断得了急性黄疸型肝炎,接着被送进哥哥刚离开的北京第二传染病医院肝炎隔离病房。

        住院期间每天早上总是被窗外高音喇叭播放的歌声吵醒,播放最多的就是那首当年唱遍了神州大地的《大海航行靠舵手》: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得是毛泽东思想

        鱼儿离不开水呀

        瓜儿离不开秧

        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

        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鱼儿离不开水呀

        瓜儿离不开秧

        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

        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住院没几天,肝炎隔离病房区就开始热闹起来。楼道里、墙壁上挂满了数不清的纸条标语。诸如:

        得病无罪, 造反有理!

        停止隔离,自由万岁!

        打倒资产阶级医疗学术权威!

        毛主席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就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什么时候开始的?对我而言,文革始于北京第二传染病医院肝炎隔离病房。窗外大喇叭震耳欲聋、楼内大字报铺天盖地、传单到处飞扬飘落。肝炎病房的病人闹着要和楼上脑膜炎病房病人搞大联合,口号声震天动地。被拒绝、阻止后,有的病人举行不定期的绝食、拒绝吃药。他们强行赶走了医生,占领了护士值班室。最后强占了太平间。在那里宣称建立了肝炎病房造反联合指挥部。

        参加指挥这些活动最为活跃的就是和我同住一间病房的病人。他是肝炎病房的老病友。我进去的时候,他已经住院了一段时间。我那时本来就虚弱,加上肝炎所带来的肝痛、低烧、药物过敏、自顾不暇,连上厕所的力量都没有,哪来的“革命” 激情和“造反”的劲头?这对我的同房来讲,简直是大逆不道!从此,他就变法的找茬,对我无理取闹。我的东西包括枕头、糖果经常不翼而飞;从厕所回来后,不止一次发现纸篓放进我的被褥;墙上贴的条子:消极抵抗,死路一条!

        九岁的年纪,文革的第一课使我懂得这样一个的道理:要想活着出去,就得抵抗到底。别人绝食,我吃饭;别人拒药,我吃药;别人要打倒资产阶级医疗学术权威,我乖乖的接受他们的治疗。定时吃药、定期紫外线光浴使我的病情一天天减退,身体开始复原。

        我把这段难忘的经历写进我的一篇题为“肝炎病房”的故事里。其中一段是这样描述的:

        “楼道里回荡着口号和欢声笑语。口号的内容和韩江在楼道里看到的那些贴在墙上用手纸写的一样。随着口号传来了《国际歌》声: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楼上(脑膜炎病房)的人也随着唱起来。

        韩江不知为什么,觉得此时的《国际歌》失去了往常的庄严。他更焦虑的是绝食的后果。不吃东西身体怎么抗得住?不吃医生开的药怎么能治好病?韩江不敢再想下去。他虽然是个少先队员,有生以来,他暗自真诚地希望不要在这儿闹革命。”

    一个月后,当我走出医院大门的时侯,我那位同病房的造反派在太平间里(造反联合指挥部)又新添了猩红热和痢疾。我还真为他的病情惋惜。试想想:进了太平间的人,活着出来的能有几个?

9. 一桥之隔世界

        从国务院西郊幼儿园毕业后,回到西便门国务院宿舍大院的孩子们除了部分考取北京实验二小外,大多去了周围属于北京西城区的青龙桥小学和育民小学,少部分包括我和我哥去了大院南面一桥之隔的西便门小学。北京实验二小,教学设施完善,图书丰富,师资雄厚,是北京六十年代重点小学之一,郭沫若先生亲笔为学校题写校名。我曾慕名而去参加过面试,但因‘不认钟点’而被刷下来。青龙桥小学和育民小学的学生大部分来自附近国务院、铁道部、广播事业局(老302)、二炮宿舍大院。西便门小学属于北京宣武区,大部分学生来自老北京工人家庭。我父亲是“工农”干部,把我们兄弟俩送往西便门小学就不足为怪了。前面讲过,西便门小学位于宿舍大院的南面仅一桥之隔。我曾把它写进另一篇题为“桥”的英文短篇:

    “On the bridge, Han Jiang looked down over the concrete balustrade at the water in the moat. He remembered the first time he'd crossed it four years ago. The bridge had been made of wooden planks, then. The planks had squeaked under his feet, and he could see, between the almost foot-sized gaps, the eerie, dark green water far below. Frequent crossings, however, had gradually worn away his fear. And then, one day, the wooden bridge was gone. Months later, in time for Han Jiang's second year at elementary school, a cement bridge was constructed in its place. For Han Jiang, it was never quite the same, again. The Chinese word for bridge, qiao, with "wood" as a part of the written character, had lost its meaning. Without the wood, it was no longer a bridge.”

    中文大意是:

        “在桥上,韩江透过水泥栏杆看着脚下的护城河。他还记得四年前第一次过桥的情景。那时的桥是木头搭起来的。桥面两侧人行道上每块在脚下吱吱作响的木板之间有脚那么大的缝隙,走在上面,看到下面黑绿色的河水,心里发怵。走的次数多了,恐惧感渐渐消失。忽然有一天木桥不见了。几个月后,在韩江第二年开学之际,一座水泥做成的桥在原来的位置上出现了。但对韩江来讲,原来的桥已不存在。如同中文的“桥”字去掉“木” 字旁不成为“桥”一样,水泥桥失去了原意。”

        一位西便门小学校友在一篇2012年未署名题为“记忆中的西便门”短文中讲到“每天放学后,大家按家庭住址分不同方向排路队,还要选出路长。我们这些家住在西便门外的因为要过护城河大桥,班主任每天还要送我们过了桥才回去,风雨无阻。”这里讲的“过护城河大桥”指的正是原来的木桥。

        在同一篇“桥”中,我借着韩江描述了我对西便门小学的第一印象:

        “Han Jiang remembered his first day at school. Han Chuan had led him by the hand, across the bridge, to the school. The school didn't look much like one. Going up the big, worn-out stone steps, and crossing the high wooden threshold with its two thick wood doors painted a dull red, Han Jiang had found himself standing in a yard. On one side was the city wall and, on the other sides, were low, gray brick buildings with gray, tiled roofs, large wood columns and window frames of carved wood. The school was a revamped Buddhist monastery.”

        中文大意是:

        “韩江还记得第一天(哥哥)韩川拉着他的手过了桥,来到一个看起来不像学校的地方。爬上年久失修的高石阶、跨过拥有两扇脱了红漆大门的木制高门槛,步入一个院子里。院子的一面是城墙,周围是低矮的灰砖、瓦顶的平房,房前粗木立柱,木雕门窗。显然,校舍的前身是座佛庙堂。” 

        “记忆中的西便门”中的校友也是这样记录的:“当时的西便门小学紧贴在城墙边上,十分简陋,数十间像大庙一样的平房是我们的教室,而城墙就是学校的一面校墙,城墙外自然就是护城河了。”在网上我曾读到一篇2002年署名“董燕京”的题为“西便门小学的金色童年”的好文,将母学描写的更为详细,在此摘录一段:

        “母校西便门小学自1906年在西便门内杨道庙6号创办……校园分为同在一条街上的分校和本校。一至三年级在街南侧的分校,是个两进的平房大院。前院有三间教室和一间办公室,由于院落小,只能作为去往后院的通道。后院十分宽阔,除九间教室、两间办公室及厕所外,操场有两三个篮球场大小;街北侧四至六年级所在的本校,面南背北,依西便门古城墙而建。当时西便门城楼早已拆除,但城墙仍在,高大宽厚的城墙成了学校的北围墙。校舍建筑亦为古建,校门是一座高高的门楼。若要走进校门,必须沿着门前东西两侧的步道拾级而上,其造型类似佛香阁前的高台阶。进了门,便是两进的院落外加东西两座跨院,但见无论是校长室、教室或教研室,甚至连食堂都是前出廊子后出厦,高大明亮,气度不凡。学校有东西两个相互连接的操场,是日常课间操、体育课的用地,更是举行开学典礼、少先队大队日和欢庆六一师生联欢的重要场所……岁月悠悠,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百年母校已不复存在…而母校所独有的古建和城墙,已化作永久的记忆……”

        最近我在网上找到这张“1910初西便门內觀音堂全景圖”。那高高的门楼正是像校友董燕京所描述的那样,“类似佛香阁”印证了我的“校舍的前身是座佛庙堂”的猜测。

        校友在“记忆中的西便门”中回忆道:

        “从地理位置上看,西便门小学位于北京老城区的城里(以城墙为界嘛! ),是个老学校。生源一部分来自老城里:西便门内的老北京子弟;另一部分来自西便门外:国务院宿舍、铁道部宿舍、设计院宿舍---我家住设计院宿舍,不是老北京。

        在这样一所学校里,学生来自不同家庭,有高干子弟,有普通知识分子家庭,普通市民,普通工人家庭----但是,在那个年代大家是平等的,校长、老师、包括工友和同学之间关系都非常融洽,校风很好。早晨,大家争先恐后来到学校,帮助工友叔叔扫院子,打扫卫生;课间,在不大的校园、简陋的器械上开展各种娱乐活动;课后,书法、音乐、体操等活动丰富多彩;短缺经济时代,物质生活不富裕,大家崇尚艰苦朴素,谁也不用攀比,高干子弟也穿补丁衣服……” 

        “记忆中的西便门”还有一段对西小课外生动的描写:

        “那年代颇有一些好玩的事,得天独厚的校园位置使我们可以经常爬到城墙上去游玩,散步,摘酸枣,城墙上边其实很宽,一点也不危险(不是有句话说某某脸皮比城墙拐弯还厚嘛!)护城河上,常有人打鱼,用绳子将鱼鹰的脖子系上,等鱼鹰吃到小鱼之后,再掰开它的嘴,把一条条小鱼倒出来。现在,这种捕鱼方式不仅在北京恐怕别处也难得一见了!”

        董燕京在“西便门小学的金色童年”中记述了“1963年,在菜市口电影院的舞台上,由庞老师指挥、李永光老师钢琴伴奏,校合唱团演唱的歌曲《我们的田野》获得了宣武区中小学红五月歌咏比赛二等奖”的校史以及“西小从学生的兴趣爱好出发,相继组建了合唱团、鼓号队、体操队、足球队、乒乓球队、垒球队和射击队”并在老师的带领下“到学校附近的西便门冰窖,在里面的大旷场上进行训练”,到西小周围的梁家园、北线阁、善果寺、北京小学比赛乒乓球的情景。她还写道:

        “上世纪六十年代,电视尚没有普及到百姓家庭,人们除了看报纸,更多的就是听广播了。说来有趣,我家住在胡同的南头,而每天中午十二点放学回家都必须从北头起穿过整条胡同,各家各院门里传出的都是绘声绘色的评书声,及至进了家门,我这评书一点儿没落地听了一道。”

        “董燕京显然是我的学长。因我1964年刚刚入校。一至二年级是在西小街南侧的分校上的。教室是在分校后院一间紧挨着厕所的教室。印象最深的就是开学时书包里装着新买的铁皮铅笔盒、作业本和新发的课本,那印刷的油香、铅笔和橡皮擦的清香之气在记忆中扑鼻而来、挥之不去。

        1964年入校时正赶上 “忆苦思甜” 运动,音乐课里学会的第一首歌就是后来家喻户晓的《不忘阶级苦》: “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我们的班主任老师于英那时非常年轻,不到二十。她也是我们的语文老师。我们在教室里听广播“忆苦思甜”报告时,她和我们一样伤心落泪、痛哭流涕,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于英老师质朴、文雅、秀气,教学认真、一丝不苟、兢兢业业,很快赢得学生的尊重和爱戴。她是我中文的启蒙老师,在她教课和批改的作文中,我学到不少语文基础知识,受益匪浅。

        虽然那时物质生活不富裕,干部子弟也穿补丁衣服,但比起普通市民、工人家庭的子弟,生活上的差别还是相当明显的。宿舍大院子弟平时的生活一般由保姆照理,没有保姆的,就到大院食堂包伙。换一句话说,大部分干部子弟的生活,即便父母不在身边,也有人照管的。普通市民、工人家庭子弟的生活是自理的。放了学后,他们要负责买菜、打水、做饭、洗衣服。不少平时还要照顾弟妹,作捡垃圾、捡煤核的苦差。

        那时只讲“人多好办事”,不讲马寅初的人多要误事。全国上下,乡村城镇,无论是干部家庭还是普通工农商学兵,家家户户,人丁兴旺:

        “一班人马不常见,杂七杂八满院转;

        小五小六不稀罕,老三老四家常饭;

        家有老二不寒惨,独子千金才遗憾。”

        西便门外新建的国府大院不乏小五小六之家,大凡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五居小楼,四居室;

        三居独门,两居次。

        位于京城外城西便门内的普通市民、工人家庭就没有那么多的选择。

        “数不清的大杂院,分不清的家;

        拥挤不堪的院落,厨房没地搭。

        七八口子同一室,斗室大的家;

        吃喝拉撒住三代,同床疑梦榻。”

        一桥之隔,两个世界,生活竟如此不同!提起“斗室大的家”想起我的一位小学同学,名叫史敬五。他有弟兄姊妹起码五个,可只有一间斗室大的家。进门就是一张床,父亲的自行车下班后没地方放,就顺手挂上墙。唯一的家具就是架在床头的三屉柜,真可谓:

        “白天装褥,夜当铺,

        洗涮完毕,晚入住;

        三屉柜中,三人缚,

        柜子底下,打地铺。”

        大杂院里的居民那时没有厨房、浴室、洗手间。厕所、自来水是公用的。平时洗澡谈何易!真要洗就得去做工单位的公共澡堂。晨风,又是一位同院同学学长,在“大院感伤”中曾这样描写一桥之隔的“两个不同阶层的世界”:

       “国务院宿舍的地理位置非常特别。她位于南礼士路的最南头,以当年的护城河为线成为西城与宣武区的交界处。当年河南与河北是两个不同阶层的世界。河北边聚集着国务院、铁道部宿舍、广播事业局宿舍等机关大院,河南边是大片低矮破旧的贫民区。那时我每天过河去有百年历史的西便门小学上学,跨越了两个阶层的生活。

       大院同学许多都过着有保姆照顾、不知柴米贵的日子,甚至连扫帚都没摸过;河那边的同学却常哭着跟老师说交不起学杂费,冬天用冻裂的小手捧了凉窝头啃着来上学,窝头渣子撒在黑粗布面的棉袄面上。

        河那边的同学操着一口带着土气的老北京腔,大院的孩子则人人一口标准的普遍话。大院孩子的学习成绩大都在学校名列前茅,便门里的孩子则经常考试不及格;大院孩子多数能考上重点中学,便门里的孩子却往往只能考上最差等的中学。出身的背景造就了人生起点的不平等,让贫民孩子常会“输在起跑线上”。后来,文革抹平了一切。”

8. 国府大院宠儿

        前面曾提到曹昆隆/刘继先的儿子曹永明所写的“永远的军人——为母亲九十寿辰而作”的文章。在另一篇题为“时代的印记(24)老照片中话童年”曹永明不无感叹地写道:“什么也无法阻挡的是回忆,激活对往事的记忆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浏览老照片,这些时代的印记让我们这些老者重拾起渐行渐远的记忆。”曹永明作为国府大院首批儿童居民目睹到我们以后未能看到的大院早期风光。但通过他别有风采的叙述,我们得以捕捉那在“渐行渐远的记忆”中逐渐消失的历史痕迹:

        “记忆中走出宿舍大院的东门,通过护园。经常可以看到从口外来的驼队从护城河边经过,风尘仆仆,身材高大的内蒙客商牵引着骆驼,驼峰上满载着货物,驼铃声声,不绝于耳。夕阳下,驼队和古老的城墙相映生辉,一片异域风情。如今这一切早已变成了历史,虽然西便门处留有部分城墙遗址,却再也看不到宏伟完整的北京古城墙和美丽的护城河了。

        这段诗化、神话般的描写把我带回到老舍的“骆驼祥子”年代。在“时代的印记”中曹永明接着写道:

        “童年对一切未知事物都感到新鲜,充满了浓厚的兴趣和探索的欲望。幼儿园给我印象最深的记忆莫过于与动物世界的“零距离接触”。城墙根草木幽深,老城墙洞穴很多,时常有黄鼠狼、野兔等小动物出没其间。一天,我和小伙伴们发现了一个周身长满了刺的怪物,怪物全身棘刺竖立,卷成如刺球状,我好奇地用手去触摸它,刺球突然一动,身上的刺扎疼了我的小手。闻讯赶来的老师告诉我们那是一只小刺猬,还给我们讲述了小刺猬搬运水果的有趣故事。我第一次见识了什麽叫“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北京的春夏之交,气候宜人,幼儿园的花坛里百花怒放,姹紫嫣红,勤劳的小蜜蜂嗡嗡地叫着,穿梭在花丛中采蜜。有小伙伴提议逮一只蜜蜂玩儿,没有多想,我果断出手……结果可想而知,老师领我去医务室治疗被蜜蜂蛰过后红肿的手指头。老师告诫我,不能用手去逮蜜蜂,蜜蜂蛰了你,它也终结了自己的生命。痛定思痛,与可怜的小蜜蜂“亲密接触”让我懂得了尊重生命的意义。童年唐吉坷德式的莽撞,俗语称之为“愣头青”,俚语称之为“有点儿二”,但话说回来,初生牛犊不怕虎,又有谁不是从那个阶段过来的呢?”

        我们的童年就是这样开始的。“三毛”的年纪,我们已从幼儿园退役。 “三毛”穿着我们脱下来的“开裆裤”流浪,我们穿着补丁的衣服学习。想起在老家光着屁股上学的堂弟,我们补丁的衣裤完全可以遮体。宿舍大院外的护城河是我们夏天《渡江侦察记》的场所,对面的老城墙是我们打游击的地方:

        “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在密密的树林里,到处都安排同志们的宿营地;

        在高高的山岗上,有我们无数的好兄弟。

        没有吃,没有穿,自有那敌人送上前:

        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

        我们生长在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

        无论谁要强占去,我们就和他拼到底! ”

        城墙根是我们经常出没的地方。我们逃学一旦走漏风声,父亲二话不说骑上他的自行车直奔城墙根。半小时内战斗结束、如数抓获。战利品中除了俘虏,少不了瓶瓶罐罐的蛐蛐和蚂蚁。夏天我和哥哥被俘的场所多半在护城河,那不仅是我们的天然游泳池,而且是我们逃避午觉的避风港。现在想起来饭后睡个午觉赛过活神仙,童、少年时午觉简直是对祖国花朵的残忍。剥夺自由不说,还被勒令闭上双眼浪费大好时光!   

        那个年头,零花钱是需要动点脑筋才能得到的。没有钱的孩子早当家。六十年代里不知多少只牙膏因那身价三分钱的铅皮而被过早地淘汰。那时的三分钱在孩子们的眼里可是个大数目:三分钱可以买一根油条,一碗豆浆、一根小豆冰棍儿,两支铅笔,三块橡皮。在孩子们的眼中,腰揣三分钱赛过活神仙: “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

        那时我们小小的年纪,聪明过人。为了粘捕附在树枝上的知了(蛭蟟/蝉)、蜻蜓,我们发明了用火熬化的橡胶粘在竹竿的顶端。大院内成百上千的孩子们都有此(嗜)好,一时洛阳纸贵,到哪弄能到这供不应求的橡胶呢?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不知是谁独出心裁,想到了牛奶瓶纸盖上绑着的橡皮筋。大院40个单元楼道口每天清晨从牛奶站送来的成百上千牛奶瓶上的橡皮筋,一夜间不翼而飞。没有橡皮筋的保护,奶瓶上的纸盖随风脱落,狼藉遍地;楼道口处留下一排排秃顶、蒙灰的奶瓶。此事出自《神笔马良》之手还是《半夜鸡叫》的启迪?不辨自明。没多久我也卷进 “周扒皮” 的计谋,参与了掳掠橡皮筋的勾当。尝尽了披星戴月、争分夺秒、争先恐后的甜酸苦辣。

        当然凡事不能光从经济效益(剩余价值)角度考虑。一分钱的政治意义不容忽视。当年儿歌 “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讲的是和 “学雷锋、学王杰” 、“孔融让梨”一样的伦理。

        还记得一分钱一本小人书的流动书摊吗?院门口、大树下,地摊上摆满《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还有那穿着开裆裤的《三毛流浪记》、《岳飞》、《封神榜》、《西厢记》、《牛郎织女》,《杜十娘》、《木兰从军》、《地道战》、《地雷战》、《渡江侦察记》、《白毛女》、《狼牙山五壮士》、《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鸡毛信》、《草原英雄小姐妹》, 巴掌大的连环画征服了一代童心。

        穷则思变。早熟的孩子们虽然不懂“今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但对“创汇、互惠、”“堤内损失、堤外补”的道理却是心有灵犀,不点自通。为了吃到商店里出售的香甜可口的鸡蛋卷,我把家里精心风干的白薯干拿到废品收购处变卖。成交后的兴奋之情如同范进中举那样得意。

        当时物质生活匮乏,缝纫机、自行车、手表、收音机,三转一响“四大件”是一个家庭最奢侈的财产了,很多人都以拥有它们而自豪:

        “我们家穷,你们家阔,

        你们家尿盆儿一大摞。”     

        那时嘴上唱着:

    “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

    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

        学习雷锋好榜样,艰苦朴素永不忘,

        愿做革命的螺丝钉,集体主义思想放光芒。”

        心里佩服的却是《小兵张嘎》“嘎子哥”。“嘎子哥”的吆喝声“又甜又沙的大西瓜,咬一口,甜掉牙!”成了孩子们街头巷尾的口头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