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游园紫竹院》

作者:丁岚

 

     朋友约我到紫竹院西门等她,一起逛街。我早到,想独自看看紫竹院。

     记得母亲喜欢紫竹院。几次提出一起游园紫竹院,我没同意。"离家太近了,游它像游家门口。"我说。

     "游园非到很远的地方?"母亲的眉毛扬了一下:"你喜欢读红楼梦,林黛玉还不就游了自家园子。"母亲的观点让我笑了。我从阳光里看母亲,她目光很远,若有所思。我用手晃晃,挡去她的目光,母亲再笑,说紫竹院是平民公园,很多花草树木,很少名人提诗提字,游园起来感受都是自己的。

     "那是。"我说。"人民的国家,人民建立。"我这么想,就这么说。我这代人,生来就享有和平。我很神气,眼神简单。母亲用笑看我。我特别喜欢母亲的笑,笑不露齿,属于另一个时代,有很强的穿透性。

     母亲故去几年了。

     走在紫竹院的小路,思想母亲,恍如隔世。很多一簇一簇的竹子,长成了一片一片的南方,每一片都有红楼梦的小丫头紫娟那样忠勇的眼神。紫竹院在我对母亲的思念里亲切了,我假设母亲健在,我陪她散步,也或许得用轮椅推着她?我在手机里找到母亲的照片,有母亲在,一个人的路就不孤单。像以前一样,母亲的话总能走在我心里最自由的地方,她给我讲她理解的平民和劳动人民的关系。紫竹院任由丰满的秋天跟在我身后,我透过它们去看太阳,太阳像缩小的菊花,在属于它的季节里韵味悠长的吸引我,如果能再给我一次叫母亲的机会多好啊,我曾经如此地依赖母亲的爱护和宽待,现在,它们一起长成比世界重要的感情。

        紫竹院离家很近,有一千多米距离吧。进了门,很多条小路,每条都有一个特别的名字,我都没记住,倒记住了每个路口都有一大群一大群的花草树木,河水贴着它们九曲十八弯的转,一会儿把花搂在怀里,一会儿渡很多秋天去阳光聚集的藤蔓,阳光躺在藤蔓上,躺成胖胖圆圆的样子,天小了,却空旷,凉快了。麻雀背起漂泊的眼神去竹林,去槐树林,去长满少女心眼的柳条林里,搅乱了林了子里的温暖,那有太极,口琴和手风琴,生动的唤着远处的山脊和道路。一些假山和水泥不属于自然的创造,经过它们的水就回不到永定河故道了,花瓣们,草叶们,等着雨水。雨水可以再造它们——孩子们举着伞,追着小雨,数落星辰。老人们在伞下用一辈子的幸福看一家三代的快乐,坐在长椅上阅读眼前的一切,园林在不觉中长出满足的心思。

     母亲是把生命后几年早晚遛弯的时间给了紫竹园的。她慢慢、自在的走在这里,她能找到年轻时候带着对共产主义理想的崇拜,义务的来这挖土,植树,栽花,修湖,想象长椅放哪儿,走累的游人坐哪儿能获得休息?休息的是老人?还是孩子?不同年龄的人对坐位会有不同的需求吧……等等这样细腻的心思……。老了有这些回忆陪伴,会懂"革命者有"吃咸菜就窝头也能指点江山"的气魄。

     风对着河面吹出很多皱纹,河面美丽了。鱼游远的水声,让时间有了思考。然后,静下来,它静下来了。多美啊,我的思想掠过千山万水,停在"天下太平"四个字前,世界明亮,一切如此简单。

     母亲常来这,她说这有普通人的理想,也有从北方落户的南方。她找到了这样细致的感觉。她或想她的家乡了?她没在我面前流露过呵,我做她女儿几十年也不知道她最爱吃什么?最爱思考的事情?最要紧的需求?她均等的对待我们几个孩子,每天像蜜蜂一样为父亲安排好一切,为我们做这做那,吃苦,吃亏,吃剩饭剩菜……我没见过她对自己的好,超过对待我们。我很多次心里发誓,我长大了不做母亲,要做父亲。父亲几乎什么都不做,甚至不用关心我们。

     我长啊,长啊,我长成了母亲,我有能力为(我的)母亲做事,去照顾她,亲爱她了,母亲走了。她多次对我说:"我不麻烦你,舍不得。"母亲走了。直到现在,我都在体会"天塌了"的感觉。母亲,我的生活。

     母亲出身富有。可是她喜欢革命。反对她老爹的三妻四妾。我曾与母亲讨论她对丈夫的要求,是不是维持婚姻的一妻一夫制就可以了?母亲说:"不。"然后她说:"我对你们父亲的态度决定于他对国家的贡献。他的工作太多太累。我必须帮他,也要照顾好他。"她带有感情又自然地说。

     我懂了。又不懂。从母亲言语不多的叙述里,我知道她从小对生活有自己的理解,对与她家庭生活不同的人,有深深的同情。她太喜欢世界大同,均贫富这类思想。接触了以推翻人吃人社会制度为己任的革命者,就不顾年少,投身革命,更随大军南下,把红旗插遍中国。在这场革命中,她个人的生活损失了很多,是翻天覆地的,她舍得。她从没想过除理想之外,她能得到什么?这是我的母亲。

        母亲活成了她想要的样子。也活成了我的幸福。我即使浪迹天涯,还是会把最温暖的心、勾我魂魄,让我瞬间泪目的感情变作一次次回家的行动,去看她。母亲安好,我就继续行走世界,把遇见听见的事情点点滴滴讲给她听。

一直以为紫竹院里有紫竹,是为紫竹院。后来知道,这块地上,在人类没有触摸到它之前,长有浓密健壮的紫黑色芦苇,它们是每日摇弋在阳光里的紫天鹅,被大片原始的晚秋围拢着。梦里,我遇见母亲怀里有一支秋菊,它低垂着颈项,母亲小心护着它。我记得母亲在家门口种过菊花,开花时候,太阳给了不可思议的光明,赤橙黄绿青蓝紫,许许多多的深深浅浅。有人耐心数过说有一百朵。母亲悄悄说可比100朵多。

    紫竹院有多少花朵呢?数不过来数不过来。紫竹院有数不过来的花朵,数不过来的幸福。是文天祥的"满地芦花和我老",又不是文天祥的"满地芦花和我老"。还有喜鹊呢,乌鸦呢,很多很多的鸟儿呢。这年,槐树就举着紫槐花来了——几株开紫槐花的槐树用与众不同的颜色,惊艳了人们的眼睛和思想。在紫槐花的树下,我看到推小车行走的靳玉良叔叔,他是母亲的朋友,已逾耄耋之年了。我走过去客气的打了招呼。记得母亲说,他曾是部队的模范。1963年师范学院毕业,就报名参军到了从未向世人展示自己风格的大兴安岭,那时候人们叫它"高寒无人禁区"。它有多冷,人们不知道。它有多坚硬,人们不知道。人们只知道有一节绿皮火车已经从北京出发,正用千山万水侧目的速度向祖国最后一片原始的林子驶去,去开发它 ,使用它,了解它,建设它。那时候,这些出现在报刊字典上,管它叫"大兴安岭会战"。

    他所在部队经过曲折的行军——在靳叔叔的日记里蜿蜒如这样:新兵们坐着闷罐军列先到了吉林白城附近,又到哈尔滨乘船驶过黑龙江河,然后走急行军在北大荒边。一个被大雾包围的清早,他们摸到了到了生在大兴安岭边上的嫩江平 原。它好广阔呀?即使雾遮蔽了它,几十台,数百台拖拉机在收割军垦农场耕日夜收割高粱,大豆和麦子,都证明着它的一望无际,一望无际都是金灿灿的成熟,谁不被震撼?部队首长说,从这进去,身后是秋天,眼前已是寒冬。换上鞋子袜子,包括从小到大的生活习惯要改变。整个部队穿成了棉衣棉裤再加皮大衣大头鞋皮手套,迎着大兴安岭九月的漫天风雪。你以为这就够了?走着瞧吧,靳叔叔这支部队走过大兴安岭首府加格达奇,没有停下来。那时候加格达奇除了有个名字,没路,没房,什么叫一张白纸?看到它就懂了。它的前面,几百公里远的前方,是大兴安岭古老的心脏。

    那里一片黑色,鄂伦春人叫它西里尼(死地),走不出去的沼泽草地沤着因千百万年腐烂而生的‌沼气‌,甲烷‌。所以,进大兴安岭不能在它暂短的春秋夏天,它们加在一起也不够三个月。只能在封冻漫长的的冬天。

    冬天在八月底就开始了。西伯利亚的寒风如狼,呜嚎而来。战士们一个一个牵着手走在指南针的方向上,山顶绿色如萤的狼眼凝视着这支队伍,代替大兴安岭的冬季凝视着,它看到下岗回到帐篷的战士,鼻子有点痒,揉了一下,帐篷里一片惊悚:"鼻子(头)冻……掉了! "

    没有人哭。

    你们看啊,野蛮的,亘古蛮荒的兴安岭上,地基挖了,桥架了,隧道通了,枕木铺了,铁轨铺了,火车通了——"这是我们的过去。"母亲说。 那样苦的地方母亲去了。是的,她去了西里尼。我心疼的贴着母亲的脸,她一身的关节炎是在那落下的,她说:"庆幸这样的苦,没有留给你们。我们克服了。"

    母亲此时像对时间宣告,眼里流露出做过女汉子的女人才有的眼神。她建议:你不是对这样的故事感兴趣吗?去问问靳叔叔,他当兵一辈子,写了51本日记,随便一页,就是一座紫竹院的故事。……嗯,他跟母亲比还算晚辈那。可不吗,革命者的年龄是从参加革命那天起开始计算的。队伍里有少年的老革命,有老人的少年者。

    太阳带着大朵野罂粟的明亮,钻出林子。母亲向前看的眼神成了我前行的路,我风雨兼程的走;我记得母亲说:很多人,有绝对的权利走在中国任一条马路,任一座公园,没有他们,哪一座公园都有称不上美。是的。社会主义的公园是国家的。社会的。人民的。每一个建设者,哪怕衰老的无法直起腰,也高贵的像一座移动的雕像。

    很自然地我走到紫竹院餐厅门口。我看见很多人排队买午餐,我去买了两个炸糕,母亲生前喜欢炸糕,她的,我替她吃。一个带给朋友。

    出餐厅往前,我看见有人划船,有人抖空竹,有人亭子里读书,有人在桥上,有人在桥下,每个人都在别人的和自己的手机(相机)里。我还听到了人们自由的歌,歌者把毛时代唱回了紫竹院,指挥如醉如痴。

    我看见了母亲的另一位老朋友张叔叔。他保持着每个周末来听歌的习惯,他每年都要请指挥,乐队去馆子聚餐,他愿意跟他们成为朋友,听了他们的红歌,他心里装不下别的歌。

紫竹园就这样随歌走在中国百年的经历里,从推翻帝制,北上抗日,解放全中国,到多快好省地建设新社会……它们没有随时间的消失而消失,反而万物寻声,贴着声音长得欣欣向荣。论唱红歌的气势和气质,哪儿能跟紫竹园这比?出了紫竹院西门,是国家图书馆,很多大学,很多军队的离休所,休干所……紫竹院披着秋天的长衫赶着去另一个梦的路上。那边的公园随便可以穿越,交谈。当五千年都羡慕你,你怎么回应呢?

     "自然。很自然。"

    朋友吃着我买的炸糕,一边说。"往古论七百年前它是一片低洼的湿地……。

风吹起来了。吹得很多树叶有了游人的表情,蓬勃浓密又细长的柳条,带着人们的思绪走在对亲人的怀念里,梦里。这个时候游园紫竹院,它贴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