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昨夜星辰》

樊瑛

 

 

那是2005年夏天,从那天海相连的美丽的纽西兰,我第三次踏上旧金山的土地。认识他,在今天来看那就是昨夜的星辰。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人生在世,夫复何求?一向冷如冰霜,却艳若桃李。在一地花碎叶子下,我们站在一起。 此时,我心中一点牵挂都没有。宇宙那么大,天空那么宽,我的前途那么好,但我一点也不快乐。

    因我心中沧桑,所以索性到异乡的小镇去终其余生,那倒也是脱离红尘的捷径。然而我做不到。我又回到多少人梦寐以求想来的地方,但它比那海天相连,静谧的山野还要寂寞。这一段日子我过得特别苍白。

一片空虚,傍晚只觉三魂渺渺,七魂游荡,不知何去何从。白茫茫一片,什么都在雨声中变得舒坦而遥远,惆怅旧欢如梦。”

“你为什么落落寡欢?”女儿问道。

“你不会明白。”我想:“不过谁也看不出平静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破碎的心?”

    “妈妈,看看我与Philip,我们在一起这么开心,但很可能将来我嫁的不是他,他娶的亦非我,难道我们就为此愁眉不展?爱情来了会去,去了再来,何必伤怀。”

“哎呀,你们甚麽年纪?十六岁的花季!妈妈年华已逝的女人,怎能与你们比?”   我岂只感怀自己?也为这些年轻人感到自由幸福。他们不懂含蓄,矜持,但他们都有一份真情。

那一次,我参加了女儿和同学还有家长办的篝火party. 我被Philip的王老五舅舅——霍宁邀去乘风帆。一扯起帆,松了锚,船便滑出老远.我们来到碧海中央,远处那栋小小的白屋,就像图画一般。而我们却是海上画中人。

    我躺在窄小的甲板上,伸长脚,看着蓝天白云。做人痛苦多多,所余的欢乐,也不过如此,我真要多多享乐才是。霍宁是该项运动的能手,他忙得不亦乐乎,一忽儿把舵,一忽儿转风向,任得我一个人观赏风景之余细细打量他:

    他四十岁,有张极之俊美的面孔,挺直鼻梁,浓眉下一双明亮的眼睛,略厚的嘴唇抿得很紧,坚强有力的样子,身材适中,手臂上肌肉发达,孔武有力的。

    他让我掌舵,很久没有享受这样心无旁鹜的乐趣,特别珍惜,带着惨然的感觉。平时也颇能言善道,不知怎地,与他在一起,此刻却带点少女情怀,开不了口。

    但我遗憾的想:“过去的人与事永远不会回来,在清晨的阳光下,我虽然尚未老,也必须承认自己是一个三十几岁中年妇人。”

他问我:“你有没有工作?”

“有。”我答得飞快,我有画廊。

    “你是艺术家?”他很欢欣。

    我嗫嚅:“不敢当。”

    我们上岸,到咖啡店休息一下。他喜黑咖啡,一杯接一杯,有许多洋人的习惯,然而脸上始终有一股中国人的矜持。噢,我真喜欢他。

他带我到玫瑰园中。他为我拍下许多照片。

“这个花园像仙境。”我叹道,“住在这里怎么会老呢。”

他笑笑,微微额首。十年来我的心怀第一次开放。

从渡轮上回来,码头上女儿和Philip热情拥抱,say good –bye。

霍君在夕阳下和我说再见。

女儿说:“霍叔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缺点。”

“什么缺点?”我忍不住问。

“他从不喜形于色,你根本不知他心里想什么,面孔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女儿学霍宁板起面孔,连眼睛里都不露情感。

“不过你们玩得那么高兴,有没有订下以后的约会?”

我非常懊恼:“没有。”

“你喜欢霍叔?”

“喜欢。”我也不怕照实说,反正在外国一切依外国规矩。

“我与Philip都怕你嫌他闷,霍叔一天不说三句话。”

“他对我倒是说了不少。“

 “你以为他可喜欢你?”

    “嗯,应该不厌烦我。”

 “真的没有约好将来见?”

我很怅惘:“隔十万八千里,如何相见?”

    第二天我就上飞机回纽西兰了。

回去后,朋友看我精神不振,郁郁寡欢,就说:“你在谈恋爱?你已经三十多岁,憩憩吧,多多保重,谈恋爱可是九死一生的玩意儿。”

朋友说:“如果你真看中那小子,写信给他。”

    很感动于她对我的关怀,随即凄然。隔很久,我说:“写信?我不懂这些。凡事不可强求,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让我争取?我不会,我干脆躺下算了,我懒。”

    分别后,无来往消息,我现在是以事论事,对于霍君,心头一阵牵动,甚至有点凄凄,早十年八年遇见他就好了。

    我知不是写小说?单凭著书人喜欢,半老徐娘出街晃一晃,露露脸,就有如意郎君十万八千里路追上来。没有的事,咱们活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

    不料,他真的从旧金山来到纽西兰,我们约好见面。吃海鲜,看牧场。去最优雅的咖啡店,天渐渐下起雨来,把我们留在咖啡座近落地长窗的位置上。

    露天的竹架长有紫藤,叶子经雨水洗涤后青翠欲滴,花是玫瑰红的,更衬得瑰丽。另一边是海湾,骤眼望去,俨然一派水连天的烟雨景色。

我们对视着,想着曾经年轻的时候。忽然我把苏东坡的词抖将出来,“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发如霜。”

他有点无奈地说:“爹妈都说我非常沧桑。”

    但是他还要回旧金山,因为他是某大学的教授。要回去上课。我却不能随他去,只好默默告别。转眼已九年。我到了旧金山,他却又转到麻省的大学。女儿告诉我他依然单身。没有缘分就是没有。错过了,就是昨天的故事。今夜星辰没有昨夜美。昨夜星辰已不闪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