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翻破的食谱》

作者 水仙

 

      我走进伯母居住的地下室,一道阳光从窗户射入。一边与她寒暄,一边环顾四周。右侧的长桌上,摆满了不同年代的照片——年轻时的伯母是个美人,穿着旗袍,梳着蓬松的发髻,在台北的老照片里笑意盈盈。左边的桌上,是她悉心照料的绿植和花卉,而迎面的墙上,则挂着家庭合影,特别是她与孙子们的合照,满是岁月的温柔痕迹。

      突然,我的目光被一件不起眼的物件吸引——一本封面已经翻破的旧书。书页卷边发黄,如历经千帆,承载着时光的重量。它就像一朵盛开的花,层层叠叠的纸页宛如绽放的花瓣,又像一颗剥开了半层的洋葱,隐隐透出内里斑驳的纹路,似乎每一页都藏着过去的某个故事。我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捧起它,像托起一个酥软的婴儿般小心翼翼。

      “伯母,这是什么书?被您翻得都快散了。” 我好奇地问。

      伯母的眼神顿时亮了起来,她深情地抚摸着书页,语气里满是珍视:“这是我的宝贝啊,从台北带来,已经陪了我大半辈子。估计,比你的年纪还大。”

      我低头一看,书的封面已经模糊不清,唯有书脊上的几个字依稀可辨——原来是台湾著名烹饪家付佩梅1969 年出版的第一本中英文食谱《Pei Mei’s Chinese Cook Book》。在那个时代,出版一本中英文对照的中餐食谱,既大胆又前卫,透着一种难得的远见与魄力。作为台湾烹饪界的先驱,付佩梅不仅仅是一个厨艺大师,更是台湾当时饮食文化传播的桥梁。

      伯母翻开书,仿佛打开了一道记忆的门。她兴奋地向我讲述自己当年如何亲临付佩梅的厨房学习烹饪:“我是她的第一批学员,那时候她家里就是个开放式厨房,她站在前面做菜,边做边讲解,我们这些学员就在底下认真听,每个人都是年轻的太太,想学手艺好照顾家人。”她的眼中浮现出往昔的光彩,语气里透着自豪和怀念,“我那时才二十几岁,刚从台北农学院毕业,马上要结婚当主妇,所以去学厨艺。可惜,照片都丢了,只剩下这本书,陪着我走过了几十年。”

      那时的台北,年轻的妇女们对于烹饪充满热情。随着台湾社会的变迁,女性的角色逐渐发生了变化,越来越多的女性开始走出家庭,投入工作。然而,家庭的温暖和厨房的香气,始终是她们心灵深处的一部分。日后,伯母与二伯父结婚,有了孩子,又移居美国,一家人的饭菜就依仗这本食谱的指导。

      我仿佛透过她的讲述,看见了六十年代台北厨房的热闹场景——女人们围坐在厨房四周,锅铲翻飞,香气弥漫,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年轻的憧憬和认真。付佩梅老师不仅仅是一个食谱的编纂者,她更像是那个时代女性独立与自我提升的象征。每一位学员都深受启发,她们学习烹饪,不仅是为了做一顿美味的饭菜,更是为了在日后的生活中找到一种自信和力量。

      伯母继续翻阅着书页,指尖划过一道道熟悉的文字,像是在触碰过往的岁月:“这本书跟了我一生。每逢佳节,我都会翻出来,做一盘海鲜烩菜。那又大又白的鱿鱼,晶莹剔透的带子片儿,搭配蘑菇和翠绿的雪豆,总是能让餐桌变得丰盛又温暖。”

      她指着书中的菜谱,笑着说:“这道菜是我最喜欢的。你看,鱿鱼的切法非常讲究,要顺着鱿鱼的纹理切片,保持肉质的弹性;而带子片儿则需要稍微过油,外脆内嫩,和雪豆搭配时,口感清爽,非常开胃。”她的声音充满了对食材的理解和热爱,这些细节不仅仅是厨艺的技巧,更是她对生活细致入微的热情。

      她的话题始终围绕着烹饪,仿佛那是她人生记忆的主线。我问:“那个年代就有中英文对照的食谱,确实很先进,也很有远见。”

      伯母笑着点头:“不仅实用,更是一种记忆。我翻这本书,不只是为了做菜,而是因为它记录了我的人生。书里每一道菜,都让我想起过去的某个时刻——哪年哪月,我为什么做这道菜,做给谁吃,大家围坐在一起的光景……就像是日记一样。”她顿了顿,眼神里透出几分感慨,“有时候,我一翻开这本书,就好像又回到了台北,回到了佩梅老师的厨房,看见她站在那里,穿着时髦的衣服,讲解着食材的搭配……”

      我轻轻抚过那些泛黄的书页,仿佛在触摸历史。这本书不仅仅是一册食谱,更是一个时代的印记,是伯母青春的回响,是她漂泊半生后的精神寄托。

      在这个异国的地下室里,温暖的灯光下,这本翻破的食谱,像一条无形的纽带,将伯母的过往,与她今日的一切,紧紧相连。我觉得这本历经年代的书在不经意中成为连接东西方文化的桥梁。

      我买了一本“高价”珍藏版准备送她,因为不再版。年纪大了的人,能引起兴奋的事就那么一两件。人不可能永生永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