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盖世太保的眼中钉 (一)

      “上尉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赫夫曼厉声质问洛霍。

      “报告总督阁下,这是维克多先生搞的鬼把戏!他看我们来了,就把两名游击队伤员给绑起来了,想以此蒙混过去!尤里上尉,是这个情况吧?”

      尤里顿时慌了手脚,知道如何回答都会得罪一方,急得语无伦次:“啊,是的,昨晚……我看到有人……”

      安德鲁急忙接过话头,“总督阁下,尤里上尉说得对,看来是这样!”

      赫夫曼将愤怒的目光转向维克多,怒声道:“维克多医生,你胆子不小啊?”

      “将军阁下,你应该听听我的说法,然后再发表高见!”维克多却毫无惧色,“这两个人是他们花钱收买的!他们精心策划了这场阴谋,目的是要陷害我和金铃!你让他们自己说说!”他一指被捆住手脚、蜷屈在墙角,哆嗦成一团的两个人。

      洛霍一听要让两个证人开口,掏出手枪就对准了维克多,“混蛋!你敢在总督面前诬陷我们?”

      金铃一看这架势,急忙抢到维克多面前,大声怒斥洛霍:“你敢在赫夫曼将军的面前枪毙我的未婚夫,那就请你先打死我好了!”

      “不!你们要打就打死我好了,是我把那两个混蛋放进来的!”老人也急忙愤怒地大喊起来。“明明是你们搞的鬼把戏,到头来却栽赃到我儿子头上,你们太不讲道理了!”

      洛霍瞅一眼赫夫曼,冲着墙角就是“砰砰”两枪……

      “上帝!”金铃惊叫一声,急忙向两个无辜的人跑过去,高个儿已经死了,矮个儿艰难地嗫嚅出一句:“谢谢您,金铃小姐……”脑袋一歪,也死了。金铃含着泪水,轻轻合上了两个可怜人的眼睛。

      这一举动,惊愕了所有人的眼睛,连安德鲁都感到震惊。

      “总督阁下,这回您看到这位小姐对抵抗分子的感情了吧?”洛霍阴险地说道。

      “长官先生,请你不要胡说八道!这是金铃小姐心地太善,不忍心看到两个无辜的生命被你们活活打死!”维克多厉声驳斥洛霍。

      “维克多医生,你不要再辩解了!据尤里中尉讲,你们一直在为游击队工作,你的地下室就是游击队伤员的窝点!”洛霍反唇相讥。

      尤里心里叫苦不迭,慌忙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不知如何是好。

      “尤里长官,为什么不讲话?你是最有发言权的了!”安德鲁又将了他一军。

      尤里只好硬着头皮嗫嚅出一句:“啊,是……”

      金铃愤怒地斥责道:“赫夫曼将军,你们用不着精心地搞这套阴谋,派来两名假游击队员来陷害我,完全没这个必要!我一个手无寸铁的柔弱女子,没有任何抵抗能力,您现在就可以枪毙我,就像对待这两个人一样!”她显然是说给安德鲁他们听的。

      安德鲁不能不佩服这个小女子的精明。赫夫曼就更明白金铃这番话的良苦用心了。这帮纳粹高官一个比一个精明,一个比一个精于心计。

      赫夫曼瞪金铃一眼,骂了一句,“这个混蛋!”转身向门外走去。

      临出门,安德鲁冷冷地盯了维克多一眼,意思是说:咱们走着瞧,你绝不会逃过我的手心!

      别说维克多,在比利时,乃至所有被纳粹占领的国家,几乎所有人都逃不出盖世太保的手心。

      这次阴谋失败之后,最倒霉的要属尤里上尉。

      赫夫曼指着几名军官的鼻子,挨个质问:“你们谁来向我解释这一切?谁是这次事件的策划者?你,洛霍上尉?还是尤里上尉?还是……”他暴怒的目光最后落到安德鲁头上。

      “阁下,我会向您解释的!”安德鲁说。

      “尤里上尉,从现在起,你被降为中尉了!”赫夫曼对隶属于自己管瞎的尤里厉声道。

      一直胆战心惊地站在一旁的尤里,顿时觉得如同青天霹雳,但他还是毕恭毕敬地回了一句:“是,阁下。”

      “我警告你,中尉先生,从现在起,你必须保证维克多一家的安全!否则,你的中尉也将值得考虑了!”赫夫曼知道,如果不下这道命令,维克多一家的安全就挑在这帮人的刀尖上了。

 

      没打着狐狸反惹了一身臊。安德鲁没想到会把事情搞得这么糟。

      安德鲁并不希望把事情搞糟到不共戴天的程度,赫夫曼在柏林还是很有势力的。所以,他毕恭毕敬地来到赫夫曼面前,歉意地说:“对不起,阁下……”

      赫夫曼在独自喝酒。他当然明白这次阴谋目的,绝非是冲两个小老百姓去的,而是冲他赫夫曼来的,用中国的话说,叫做“项公舞剑,意在沛公!”

      “对不起,我首先向您道歉,事先没有得到您的允许,使您对我产生了误会……”安德鲁说。
      “什么误会?”赫夫曼一口喝光了杯中的白兰地,厉声嘲讽道,“是误会你们背着我去设圈套,用圈套去圈我的朋友,是这样吗?”

      “不,阁下,您应该听我解释……”

      “我当然要听!我请你来就是要听听你如何设圈套,如何去陷害我的朋友的!”

      “阁下,我们绝不是想陷害金铃小姐,正因为她是您的朋友,如果没有可靠的证据,我们是不可便对她下手的。据我们掌握,她跟游击队有着密切的联系,所以……”

      “所以你们就想当着我的面拿到证据,当着我的面把她逮捕,然后再当着我的面把她拉出去枪毙?”赫夫曼勃然大怒,“安德鲁长官,我绝没有想到我手下的官兵竟敢背着我去谋害我的朋友,甚至……”

      “不,阁下,我们绝不会伤害她,我们只是……”安德鲁头发稀疏的脑袋第一次冒汗了。

      “你们只是出于对帝国和元首的忠诚,出于对抵抗分子的仇恨,”赫夫曼再次打断了他,“所以才对一个中国姑娘下如此毒手!而这个姑娘不是别人,恰恰是本阁下的朋友!这其中的目的,大概你比我更清楚吧,安德鲁长官?”

      “不!总督阁下,您完全误会了。我绝不是对您……我只是想考验一下金铃小姐,通过这次考验,我们完全可以解除对金铃和维克多的怀疑了!”安德鲁极力想挽回这场败局。

      “安德鲁长官,我不得不警告你,请你不要把智慧和忠诚用错了地方!你面前站着的是一位堂堂的帝国将军,而不是一个反战分子,更不是你不共戴天的敌人!如果你没有什么更好的理由来解释你的行动,我想你可以走了!但有一点,我要提醒你,安德鲁长官,如果金铃小姐在比利时的任何地方发生不测,我都将毫不客气地拿你这个盖世太保长官是问!”

      “是,阁下!如果我伤害了您,请您原谅。”

      两人的这场唇枪舌剑就这样结束了,但双方的战争却像欧洲战场一样,正在升级。

      安德鲁是一个报复心极强的人。

      回到总部,安德鲁对着一张女人的画像“砰砰砰”地一顿射击,而这一切,却被一名年轻军官无意中看见了。

      “米希尔,你要干什么?”安德鲁气急败坏地吼道。

      “对不起,长官……”年轻军官转身要走,却被安德鲁厉声吼住了。“站住!”

      米希尔急忙停住脚步,胆战心惊地说:“长官,请吩咐……”

      “刚才你看见了什么?”安德鲁厉声问道。
      “报告长官,我什么都没看见!”

      “不!你明明看见了!”

      “不,长官,我什么都没看见!”米希尔明明看见那是一个东方女人的画像。

      安德鲁走过来,盯着米希尔,用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口气说:“我相信你不会向总督出卖你的上司吧?”

      米希尔却说:“不,长官!我什么都没看见!真的没看见!”

      安德鲁微微点点头,“你很聪明……”

      当天晚上,安德鲁和洛霍就把尤里约到了著名的天鹅咖啡馆,本想把尤里变成他们的一份力量。可是,尤里却令他们大失所望,一句话不说,喝得酩酊大醉,气得安德鲁将一杯酒泼在尤里脸上,扬场而去。

 

      维克多和金铃忧心忡忡,知道盖世太保那帮刽子手绝不会放过他们。维克多决定让金铃到布鲁塞尔的朋友家里去躲一躲,金铃却坚决不同意。

      “不,我不走!我一走,他们肯定会对你下手的!”金铃扑到维克多怀里哭起来。她觉得德国人所以没有敢公开对维克多下手,就因为有赫夫曼将军的关系,她要一走,他们肯定会对他下手的。

      “瞧你,哭得像个孩子似的。”维克多拿出手帕为金铃拭去泪水,安慰道,“好了,别哭了,听我的。你马上给赫夫曼打个电话,如果可能,去拜访一下赫夫曼,把那天的事情向他解释一下,不要让他造成误会,我们还是要全力争取他。”

      “可我不走……”金铃啜泣道。

      “这个问题回来再谈好吗?我现在就送你去城堡。”维克多说。

      金铃进门之前,赫夫曼正在书房里忏悔。

      每当赫夫曼签署完一道死刑令,他都要长时间地对着十字架向上帝忏悔。今天,他又在下属上报的处决名单上,签上了赫夫曼的名字,两名反战人士又要被处决了。

      赫夫曼是一名虔诚的基督徒。他的灵魂常常在宗教信仰与国家职责及民族利益之间,苦苦地挣扎着。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这种罪恶感日夜鞭挞着他痛苦的灵魂,常常令他心魂不安,夜不能寐,他只能向上帝寻求呼救。

      “万能的主啊,求你倾听我心灵的祷告,聆听我灵魂的呼求,祈求你以圣灵的恩惠加力于我,使我摆脱无尽的困苦与惶惑……万能的主啊,求你恩赐我勇气和力量,使我从痛苦中得以解脱,请你饶恕我的罪过……”

      金铃的敲门声,打断了赫夫曼与上帝的对话。

      “赫夫曼将军,您怎么了?哪不舒服吗?”金铃发现赫夫曼脸色苍白,神色恍惚,好像刚从另一个世界转过来似的。

      赫夫曼却摇了摇头,指了指写字台前的椅子,示意她请坐。

      赫夫曼的书房很大,书架上除了巴尔扎克、雨果、歌德、海涅等诗人、作家的作品之外,更多的是康德、黑格尔、费尔巴哈、叔本华等人的哲学著作及军事书籍。

      “赫夫曼将军,您的脸色很不好,您看要不要休息一下?”金铃又说。

      赫夫曼仍然用摆手代替了回答,坐下来,低头抽着烟。

      “赫夫曼将军,您可能生我气了……”看到赫夫曼如此冷淡,金铃有些惴惴不安,就歉意地说,“那天我不是有意要伤害您,我是说给安德鲁长官听的。当时我很生气,就胡乱说了几句,请您千万不要介意。”

      “请不要再说了,金铃小姐。”赫夫曼终于沉沉地开口了,“该道歉的不应该是你,而应该是我这位德国将军。”

      这位刚与上帝对完话、心灵仍然沉浸在忏悔之中的德国将军,听到这位善良姑娘的连声道歉,他那未泯的良心终于使他敞开沉重的心扉,向中国朋友道出了灵魂深处的剖白。

      “这些天来,我一直在反思一个问题,”赫夫曼带着沉重而忏悔的语调说道,“做为一名德国将军,做为德国派驻比利时的军政总督,竟连一位中国朋友的安全都无法保证,你几次险遭不幸,现在又遭到这种阴谋陷害……这不能不让我这位德国将军感到汗颜!我看到像你这样一位纯朴善良、与世无争的中国姑娘都屡遭厄运,那么,我们这个自视为高贵的日耳曼民族,自视为在拯救欧洲文明的第三帝国……不能不令人深思啊!”说完,他仰在椅背上,良久沉默着。

      这番话太出乎金铃的意料了。

      她惊讶地望着痛苦的赫夫曼,好一会儿才说:“赫夫曼将军,没想到您会说出这样的话,我觉得我给您添了许多麻烦……”

      “不,不是麻烦,那是你们的权利。一个上帝赋予生命的生灵,都有权要求自己生存下去。”

      接下来的话就更令金铃吃惊了。

      “我觉得我是一个罪人,我常常在自我鞭挞中受着煎熬,我只能祈求主的宽恕。金铃,你的每次到来,都在鞭挞着我的灵魂,使我一次次地反思,一次次地叩问自己:赫夫曼,你都干了些什么?你向上帝忏悔了吗?我却无法回答自己……金铃,我请求你的宽恕。”

      “不,赫夫曼将军,您千万不要这么讲!您对我的关照已经够多了,甚至引起了安德鲁他们的怀疑,我已经准备离开艾得利蒙小镇了。”

      “为什么要离开?”赫夫曼抬起头来望着金铃。

      “我……”

      “如果你离开,只能说明我这个将军无能,那将是我一生的耻辱!”赫夫曼一扫刚才的忏悔状,又恢复了日耳曼将军刚愎自用、不可一世的威风。“我不相信一个堂堂的总督连保护一个中国姑娘的威力都没有!”

      “可是……”

      “不用担心,我已经给他们下了命令,如果他们再敢找你的麻烦,我绝不会饶过他们!”

      “赫夫曼将军,您为我所做的一切,太令我感动了。”

      “不,我历来佩服那些有骨气的民族,佩服那些为独立而战的人。就像当年,我看到您父亲痛骂八国联军,反倒使我非常钦佩老人家一样。我觉得,如果中国人都像你父亲那样有骨气,中国就不会受欺负了。”

      这番心灵的剖白再次使金铃感到震惊。

      “赫夫曼将军,我没有想到您……

      “是的,你一定以为我也变成了战争狂人,连起码的人性都没有了!金铃,我坦率地告诉你,我只不过是身为将军,服从命令是我的天职……我对你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拯救自己的灵魂罢了!金铃,我也乞求你的宽恕。”

      “不不,您千万不要这么说!”

      赫夫曼所以请求金铃的宽恕,是他在这位中国姑娘身上看到了人类最美好、最崇高、最圣洁的东西。这种东西常常像鞭子一样鞭挞着他未泯的灵魂,鞭挞着他苦苦挣扎的心。他的灵魂很苦,很累。

      赫夫曼的这次灵魂剖白,却引起了维克多和西蒙的震惊。尤其感到震惊的是拉丽特,当她从西蒙那里得知赫夫曼的内心痛苦之后,越发对自己当初的鲁莽行为感到自责,甚至对赫夫曼产生了一些好感。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