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战争奇缘 (二)

      几个士兵仍在取笑那个没打着托力的士兵:“你真是大笨蛋,连条狗都打不着,就更打不着人了!”

      一句话,激怒了士兵,也毁了一个幼小无辜的生命。

      一个长着一双海蓝色眼睛的男孩儿,抱着他的爱犬托尼,正跟在母亲身后哭泣着往家走,一颗罪恶的子弹突然飞了过来……这次那个混蛋士兵打得很准,孩子一头扑倒在地,顿时脑浆迸裂,鲜血喷涌……

      孩子母亲被这突发事件完全惊呆了。她不相信,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扑到孩子身上撕心裂肺般地嚎啕起来:“我的维佳——我的孩子——他们为什么要杀害我的孩子——为什么要杀害我的孩子啊——”

      这惨无人性的杀戮顿时引起了人们的极大愤怒,人们纷纷围住这对不幸的母子,义愤填膺,破口大骂:“这帮畜生太不讲道理了!简直是灭绝人性!”

      “杀害一个无辜的孩子,简直是造孽!”

      铁路扳道工普拉西一看儿子被打死了,顿时气疯了。“王八蛋!我跟这帮畜生拼了——”他像一头发疯的公牛,不顾一切地向人群外冲去。“不——你们快松开我——我跟那帮王八蛋拼了!”他简直疯了,多少双手都拦不住他,眼看就要挣脱开大家的阻拦,拿生命去跟那些刺刀和子弹拼命了。这时,“啪”的一声,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在普拉西的脸上。

      普拉西被打得一愣,愤怒地盯着维克多……  

      “你回头看看!” 维克多厉声喊道。

      人们急忙回头看去,不禁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只见一群德国兵端着刺刀,正虎视耽耽地向他们逼过来。第一个冲狗开枪的德军上尉,长着一双鹰鼻鹞眼,叼着香烟,瞪着阴冷而傲慢的眼睛,站在一旁冷眼观战呢。

      这个叫冯.阿道尔.尤里的上尉是一个极端纳粹分子。此刻,他很希望发生这种对峙,他希望在这种对峙中显示纳粹军人不可一世的威风,显示他们所向披靡的烈性。他甚至希望群众被激怒起来,向他们冲过来,这样,他就可以下令血洗这帮乡巴佬了。德国人一向瞧不起比利时人,认为他们是欧洲的乡巴佬。这个曾经参加过入侵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和波兰等国家的德军上尉,已经变成了嗜血成性的禽兽,喜欢舔舐唇边的血腥了。再说,这年夏天正是纳粹德国最猖狂、最得势之际,他们占领了欧洲的许多国家之后,希特勒又调动了ABC三个军团、136个师的兵力,绕过法国苦心经营了数年、自认为是牢不可破的马其诺防线,从阿登高地横穿而过,直插法国西部的重镇色当,很快就占领了荷、比、卢三个中立小国,马上又要攻占法国了。这恰是这名德军上尉狂傲的真正原因。

      面对一把把刺刀,面对一张张形如禽兽的脸,这些从没见过如此阵势的纯朴老百姓,在维克多的劝说下,只好忍受着巨大的仇恨与悲痛,拉着孩子,抱着死狗,一步一步地离去了。

      旅馆门前留下了一摊摊血迹,也留下了这座小镇永远不能释怀的仇恨。

      不仅如此,一个叫莱加的青年也在布鲁塞尔被打死了。

      人们陪着被打死孩子的三口人向家里走去。没走多远,孩子母亲玛格丽特忽然“格格”地笑起来,边笑边跟着怀里的孩子亲昵地说起话来:“维佳,我的好孩子,快回家吃饭吧。妈妈给你留着炸薯条呢!嘿嘿,妈妈到处找你,总算找到你了……”

      维克多本以为她是一时神经错乱,叮嘱普拉西回去给她吃点儿镇静药,过两天就会好的,时间能治疗一切。可是,没想到,这个全镇最漂亮的年轻母亲却再也没有好过来。从此以后,人们经常会看到这个疯女人到处奔跑着呼喊她的儿子……

      维克多铁青着脸,回到马车旁,对金铃歉意地说了一句,“对不起,让你受惊了!”跳上马车急忙向家里奔去。

      维克多家是一幢灰色的二层小楼,小楼四周围着一圈浅蓝色矮栅栏。这是全镇为数不多的几幢小楼之一。第一个出来迎接他们的就是刚从枪口下脱逃出来的狼狗托力。

      维克多母亲如同维克多说的那样,果真是一位有教养、而又慈祥善良的老夫人。老人体态丰满,穿着宽松的灰色连衣裙,满头白发盘在脑后,一双曾经十分美丽的大眼睛笑眯眯地望着客人……

      “妈妈,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新请来的护士金铃小姐。”维克多向母亲介绍说。

      “孩子,欢迎您的到来!” 老人张开双臂,热情地迎上来与金铃拥抱。

      一听老人叫自己孩子,金铃那颗深切思念母亲的心,顿时百感交集,泪眼婆娑地说:“夫人,给您添麻烦了。”

      “我的孩子,非常欢迎您。您看要不要先洗一洗?我们马上准备吃晚饭。”老人举手投足都给人一种亲切感,真像维克多说的,金铃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

      “谢谢您,夫人……”金铃说。

      趁维克多母子进厨房的当儿,金铃悄悄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家,这是那种尖顶的二层小楼,一楼的面积很大,客厅、卧室、厨房、餐厅都在一楼。墙上挂着的一张老人遗像,引起了金铃的注意,老人留着大胡子,不像是比利时人,很像是俄罗斯人。她又看到墙上挂着几幅幽雅的俄罗斯雪景油画,还有一幅临摹著名俄罗斯画家伊..克拉姆斯科伊的作品《列夫.托尔斯泰》,以及陈旧的壁毯、俄罗斯铜版画,甚至连壁炉的样子,都像是俄罗斯的。

      “是的,我父亲是俄罗斯人,我母亲是瓦隆人。所以,您看我家随处可见俄罗斯的东西,就连我这张男性十足的脸,以及我这幽默乐观、粗犷豪放的性格,还有我这西伯利亚棕熊般的体魄,都保留着俄罗斯人的特点!”维克多对金铃幽默地解释道。

      看到这家人很好,金铃惊悸的心里感到一丝安慰。

      但是,她的安慰很快就被接踵而来的可怕事情驱逐得无影无踪了。

      晚饭后,金铃洗完澡从洗漱间里出来,听到维克多和母亲在厨房里低声争吵,两人吵得很凶。老夫人完全没有了刚才见面时的温文尔雅,而是厉声嗔斥儿子:“你不该把一个中国姑娘带回家来!”

      维克多辩解说:“我上午走时并没……”

      “那时候德国人还没进来!你了解这个姑娘吗?”

      “我们是校友,她比我低三年级……妈妈,有些事情以后我再向您解释好吗?”

      “可现在怎么办?万一被她发现了……”

      “不,不能让她发现!”

          “可她住在家里,怎么能瞒得住她?”

      维克多一时哑言了。

      “一旦被她发现就太可怕了,那会……”

      “不!绝不能让她发现!” 维克多说。

      金铃好像突然被人推进了可怕的深渊。他们在搞什么名堂?为什么要惧怕我?维克多为什么如此热情地邀我来当护士?

      一连串的疑问,噬咬着金铃慌恐不安的心。

      她后悔不该草率地跟维克多跑到这里。她犹豫着是否应该马上离开?这时,一只大手忽然拍在她的肩膀上,吓得她猛一哆嗦,回头一看,只见维克多正用疑惑的眼神望着她……

      “您为什么用这种眼光看我?”维克多敏感地问道。

      “啊,没什么。”金铃急忙搪塞,“维克多医生,我觉得我不应该来这给您添麻烦……”

      “金铃小姐,您是不是听到了什么?”维克多立刻警觉起来。

      “不不,我什么都没听到!”她急忙说。

      “那您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我不是说好请您来当护士吗?”维克多从金铃掩饰不住的慌乱中,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我觉得……我们初次见面就跑来给您添麻烦,实在有些不合适。再说,我并不是学医的……”金铃只好如此搪塞。

      “不,这不是您的真心话!告诉我,您到底听到了什么?”维克多严肃起来。

      “我真的什么都没听见!维克多医生,如果您这里不方便,我可以马上离开!”金铃起身去拎皮箱,却被维克多一把拽住了。

      “您离开这儿去哪儿?您又没有证件,天又这么晚了!”

      金铃一时哑言了。她确实没地方可去,只好决定暂时先对付一宿,明天再说。

      金铃被安排在二楼,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被褥很干净,墙上挂着两幅俄罗斯的山水画。

      她怀着满腹的惊恐与惆怅,望着陌生的一切,泪水顿时潸潸而下。

      夜深了,外面下起雨来,惊雷闪电,撕裂了黑暗的天空,暴风雨猛烈地抽打着窗子,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啊啊”地哀叫两声,从窗前一掠而过。凄风苦雨,夜鸟哀鸣,战火纷飞,又身无分文……流落异国他乡的中国姑娘,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与绝望。

      “妈妈,快救救我……”她趴在床上绝望地哭起来。

      午夜时分,随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个更大的打击在她迷迷糊糊沉睡之际,又来敲她的门窗了。恍惚中,金铃听到有人敲门,还伴随着狗叫。这使她猛然想起维克多和他母亲那段神秘的对话,就急忙爬起来想看个究竟,悄悄地掀开窗帘,擦擦玻璃上的水气,终于看清门口站着两个人,好像用木板抬着一个人……

      “他们深更半夜在干什么?是病人,还是……”

      她想探个究竟,她要看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

      她悄悄地推开屋门,摸着黑,蹑手蹑脚地向楼下走去,看到黑暗中手电光一晃,照见几个人抬着一个鲜血淋淋的少年向地下室里走去……

      她急忙悄悄地来到地下室门口,趴着地下室门缝儿往里一瞅,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烛光下,几双手正摁着一个鲜血淋淋的少年,维克多医生操着手术刀正在少年身上剜着什么。少年拼命挣扎,用孩子般的声音拼命哭叫着:“疼死了——我不要死啊——你们快放了我吧——”有人急忙用手捂住了少年的嘴巴,不让他叫出声来。

      “天哪!太可怕了!难道他们背着我干的就是这种事?”金铃心里惊呼着。这时,从背后忽然传来一句冷冰冰的嗔怒:“金铃小姐,您在这干什么?”

      金铃猛地转过身去,只见维克多母亲正站在身后冷眼盯着她……

      “啊,我……对不起,我、我……要上厕所……”金铃吓得张口结舌,语无伦次。

      “小姐,楼上有厕所。”老夫人冷冷地说。

      “对不起夫人,我忘了!”金铃转身欲走,却被老人严肃地叫住了。

      “小姐,您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不不!我什么都没看到!”金铃急忙搪塞,“我只是看到这屋里有灯光,以为维克多医生在接待病人,所以就跑过来看看!”边说,边急忙向厕所跑去。

      老人冲着她的背影大声说:“是的,是来了一位急患!”

      “啊,我想一定是来了急患!”金铃急忙附和一句。

      “小姐,如果您看到了什么,请您保持沉默。”老人严肃地叮嘱她一句。

      “不不,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我要去厕所!” 金铃急忙跑进厕所,只听老人在她身后说了一句,“电灯开关在右侧!”

      金铃一头钻进厕所,哆哆嗦嗦,半天才摸到开关,打着灯,一头仰在厕所门上,捂着“怦怦”狂跳的胸口大喘着粗气。片刻之后,她才打开马桶抽水开关,让水“哗哗”地冲着马桶。

      金铃从厕所里走出来,急忙向楼上跑去。

     她一头跑进卧室,心里心惊肉跳地喊道:“太可怕了!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一分钟都不能呆了!”她拎起皮箱就要往外走,掀开窗帘往外看看,外面仍是电闪雷鸣,大雨瓢泼,无奈,她一屁股跌坐到床上哭起来。

     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楼下传来了开门声,金铃又悄悄地来到楼梯拐角处,她要看看他们把那个少年怎么处置了?只见维克多和两个陌生人抬着一个裹着黑布的东西,从地下室里走了出来,看样子像是尸体,只听老夫人悄声问道:“埋哪儿?”

      维克多悄声回答:“郊外。”

      老人又说:“她发现你们了。”

      “她怎么发现的?”

      “她趴在门上全看到了。”

      “这该死的……等我回来再说!”维克多气恼地骂了一句,几个人从后门急忙走了出去。

      一分钟也不能再呆下去了,纵使外面下刀子也得走了!金铃找出纸、笔,给维克多匆匆留下一张纸条,拎起皮箱就向楼下走去。

      外面,路灯在暴风雨中摇曳,雷电撕裂了黑暗的天穹。一个瘦小的身影在雨中踉踉跄跄地跑着。她听到身后传来奔跑的脚步声,越发拼命地向前跑去,不料,一脚踩空,一下子跌倒在马路上,再也爬不起来了。她趴在泥水里浑身抖成一团,像孩子般的绝望地哭起来,“呜呜……呜呜……”随着一阵“噼哩啪嚓”的脚步声,维克多一把把她抓起来,夹到腋下,就像夹着一只可怜的小猫,不顾她可怜的哀哭,夹着她就向家里奔去。

      “不——我不回去——请你快松开我——我不回去——你快松我……”

      可是,任凭她怎样拼命地挣扎都无济于事,那个强有力的臂膀就像一把老虎钳子,紧紧地夹着她,使她寸步难行。

      维克多一脚踢开屋门,扔掉手里的皮箱,直奔地下室的小门,边走边说:“我要让你好好看看,看看我都干了些什么?”他撞开地下室的小门,把金铃狠狠地扔到地上。

      “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吧!”维克多大声吼道。

      金铃一看到地下室里的情景,顿时惊呆了。

      地下室里,用木板临时搭起的通铺上躺着三四个伤员,有的头上缠着绷带,有的腿上打着夹板,有的吊着胳膊,一个满脸稚气的少年昏迷不醒地躺在门口。被惊醒的伤员都瞪大眼睛惊讶地盯着她……

      “这回您全看见了!”维克多没好气地说,“他们都是跟德国佬打仗的游击队员,受了伤不敢去医院,今天上午偷偷地送到我这来了,当时德国人还没进来。您刚才看见抬进来的就是这个小伙子,”他指着昏迷不醒的少年,“他胸前打进了一颗子弹,现在仍在昏迷中。白天死了一个,不敢抬出去,怕被人发现,刚才才抬出去埋了!”

      金铃惊讶地愣在那里,半天无言以对。

      “金铃小姐,您都看见了,”维克多改用激将的口气,“您可以向您那位赫夫曼将军报告,让德国人来抓我好了。您现在可以走了!”

      “对不起,维克多先生……”金铃呜咽道。

      “不,我是维克多医生!”维克多没好气地纠正一句。

      “维克多医生,我不知道会是这样,我完全误会了您,我向您道歉……”

      “您可以走了。我再不会留您了。”维克多冷冷地说。

      金铃只好转身向客厅走去,拎起皮箱,回头又说了一句,“请代我向夫人告别……”

      “您真的要走?”这时,维克多忽然一扫刚才的怒气,轻声问道。

      金铃点点头,推开了屋门。

      “可您没有证件,没有住处……”

      金铃停下脚步,没有回头,犹豫着……

      “您要去找赫夫曼吗?”

      金铃摇了摇头。

      “那您去哪儿?”

      金铃没有回答,推开屋门走了出去。

      一看到她真的走了,维克多抓起雨衣就向门外追去,却被母亲叫住了。

      “维克多,她既然要走,就让她走好了!”

      “妈妈,深更半夜的,她一个姑娘万一让德国人抓去……”维克多焦急地说。

      “维克多,不是妈妈的心地不善,现在到处都是德国人,地下室里又藏着伤员,她在这里住下去实在太不方便了!再说,你根本不了解她,你还说她是德国总督的朋友,这种关系太可怕了,万一地下室的消息走漏出去,那是要掉脑袋的呀!”

      “妈妈,我相信她不是那种人……”

      “维克多,你应该明白现在是战争时期,我们不能轻意相信任何人!”

      “妈妈,可我不能半夜三更把一个姑娘赶出门去,那样我的良心会受到谴责的!”维克多起身跑了出去。

      雨夜的街头,凄凉而恐怖。

      维克多很快就追上了金铃,气喘吁吁地说:“能……原谅我吗?”

      金铃惊讶地望着淋在雨中的维克多,半天才哽咽一句,“我应该请您原谅……”

      维克多顿时长出一口大气,忙把雨衣披到她身上,双手把住她微微发抖的肩膀,真诚地说:“那就快回去吧。”

      金铃却迟疑着:“可是……您和夫人能相信我吗?”

      “如果您想出卖,走到哪里都一样。我相信您是一个有良知的人!”

      一句话,使金铃这颗饱受惊吓的心,顿时感到一丝慰藉,手中的皮箱也不由自主地掉到了地上,她手捂双颊又啜泣起来……

 

      第二天清晨,外面仍然阴雨绵绵,天地昏暗。

      金铃身心疲惫,憔悴不堪,几乎要病倒了。

      但她还是挣扎着早早地爬起来,赶紧给家里写封信,让父母马上给她寄钱来,她要回国,也给赫夫曼写了封短信,告诉他维克多家的住址。

      然后,她去厨房想帮助老人忙活早餐,却被老人婉言拒绝了。她就拿起拖布拖地、收拾房间,她想给维克多家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早餐的餐桌上,三个人显得十分尴尬,但大家都极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维克多乘母亲去厨房端汤的时候,冲金铃友好地点了点头。

      早餐后,维克多将两本法文的普希金和莱蒙托夫的诗集送到金铃面前,幽默地说:“但愿让《叶甫盖尼.奥涅金》和《当代英雄》来陪伴您,不要使您的芳心感到孤独和寂寞。听着,哪儿也别去,我去布鲁塞尔办点事,下午就回来,下午见!”

      但是,维克多走后,金铃还是出去了,她要去邮政所寄信。

      一出门,金铃看到一支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走过来,前面抬着一大一小两具棺材。后来她才知道,昨天一个向德国摩托车队扔酒瓶子的小伙子也被打死了。棺材后面,则跟着一帮孩子纷纷抱着自己爱犬的尸体……看着送葬的队伍走过去,她才向邮政所走去。

      邮政所不大,一个长着一头金色卷发的漂亮年轻人在窗口里正忙着整理信件,一看她进来,热情地打招呼:“您好,小姐!我好像第一次见到您?”

      “啊,是的,您好!我刚来这里,我叫金铃。”

      “噢,金铃小姐,您可真漂亮!”年轻人幽默地笑道,“我叫艾德蒙,小镇的邮递员。大家都叫我鸽子王。我爱鸽如命,一看到鸽子在蓝天中翱翔,我仿佛也跟着那些小精灵飞起来一样,美极了!啊,你们中国人爱养鸽子吗?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些。是邮信吗?快,拿来!我还要去参加葬礼呢!”

      “啊,麻烦您了。”金铃觉得这个满嘴幽默的小伙子很可爱,就将唯一一点钱和两封信递过去。

      艾德蒙接过信一看,顿时一愣,幽默的笑脸立刻沉一来,用异样的目光重新打量一眼金铃,“您是中国人?”

      “啊,是的。”

      “这封是……啊,您可以走了。”艾德蒙想说什么又犹豫了。

      “艾德蒙先生,您知道寄到中国需要多长时间吗?”金铃问道。

      “对不起,这我可不知道,战争时期,很难说……”艾德蒙已经无心再回答她的问题了。

      “布鲁塞尔那封信很快就能送到吧?”金铃又问了一句。

      艾德蒙盯着手中的信,疑惑地反问一句,“您的朋友是一位德国将军?”

      “啊,是的……”

      “好嘞,我马上就给您发走!”艾德蒙说完就吹起了口哨,忙起手中的活计了。

      金铃一走,艾德蒙盯着手中的信顿时疑惑地自言自语:“她给该死的德国佬写信干什么?奇怪,她是什么人?她怎么能认识德国将军?”他盯着信犹豫片刻,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拿起大头针就把信挑开了……

      一头卷毛的艾德蒙骑着一辆车把上永远挂着鸽笼子的破自行车,飞也似地跑到维克多家,忙把在院子里晾衣服的老夫人悄悄地叫出来。老人一听金铃给赫夫曼写了信,顿时吓坏了。

      “啊,她会不会让德国人来抓维克多啊?”

      “她在信里什么也没说,只写了您家的住址。”艾德蒙说。

      “怎么,您打开看了?”老人感到十分惊讶,“您知道,这可是违法行为……”

      “现在这种时候,还讲什么违法行为?德国佬都杀到家门口了,还讲违法呢!”艾德蒙不以为然地说。

      于是,这封信借着艾德蒙正义而到处飞跑的两条腿,像风一样迅速传遍了艾得利蒙小镇,金铃顿时成了全城关注的人物。

 

      此刻,维克多乘着马车,正匆匆行驶在去往布鲁塞尔的公路上。

      细雨霏霏,马蹄声声。

      维克多的思绪驰骋在与金铃见面的种种往事之中……

      他没想到这位美丽的中国姑娘会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她身陷困境,给了他施展热情、把她请到自己身边的机会。他觉得这是上苍对他的恩赐。他在大学读书时,就悄悄地暗恋着她……

      他觉得人生难测,瞬间发生的事情往往决定着一个人一生的命运。

      他想到了自己……

      战争爆发前,他一直是一个幽默、热情、无忧无虑的医生,然而,一场突发事件却一下子改变了他。

      战争爆发以后,做为自愿支援前线的医生,他亲眼目睹了令他终生难忘、刻骨铭心的一幕,直到许多年后,他还经常想起那恶魇的场面——

      当时,他正在一家临时医院的厕所里小便,忽然听到病房里传来一阵爆豆般的枪声,他急忙系上裤子刚要跑出去,却忽然听到门外有人用德语大喊:“一个不留!把这帮乡巴佬全部干掉!”他急忙躲到厕所门后,这时,有人猛地踢开了厕所门,冲着厕所里就是一阵疯狂的扫射……

      他吓坏了,躲在门后一直等到枪声结束,整个医院都像坟墓一般死寂下来,他才从厕所里跑出来,急忙跑进他工作的病房。他却看到了惨不忍睹、惊心动魄的一幕:临时改成的病房里,到处都横躺竖卧着尸体……

      几分钟前,他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如果不是一泡尿救了他,他肯定也在这堆尸体中了。他忍受着难以名状的悲愤,抹下了一双双惊恐万状、而又死不瞑目的眼睛。

      从此,这一双双眼睛像钉子一样永远钉在他的记忆里,钉在他的良心上!

      这里有他的同事,有刚从前线送过来的伤员,有年轻美丽的护士……当看到一张肤色像白玉般的护士时,他痛心地摸了摸她的脸蛋,几分钟前,这张美丽的脸蛋还冲着他微笑呢。现在,她却永远闭上了那双晶莹得像猫眼石般的眼睛,再也看不到这多灾多难的世界了。

      整个临时医院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走出医院时,他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从此改变了他一生。

      战争失败得太快了,比利时和盟军的军队跟德军只交战了几天,就被德国这个强大的战争机器给彻底摧垮了。比利时人民感到悲哀而茫然。但是,维克多却清醒地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他跑到列日市找到在印刷厂当工人的好友西蒙,他知道,从部队退役下来的西蒙是一个有着强烈爱国热情的人,此刻,大敌当前,西蒙绝不会袖手旁观。

      “该死的德国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就把比利时的资源掠夺一空,抓走十几万人去为他们干苦力!这次战争,又来蹂躏我们了!这帮畜生,我们绝不能再像羔羊一样任他们宰割了,坚决跟他们拼了!” 三十多岁、一身正气的西蒙气得咬牙切齿。

      于是,两个人又找到另一位要好的朋友警察局长兰伯,三个人经过一番密谋,偷偷地成立起一个叫“独立阵线”的秘密组织……

      这天上午,维克多是到布鲁塞尔一家大教堂里来见西蒙的。

      教堂里烛光幽幽,映照着画有耶稣诞生、耶稣受难、《最后的晚餐》等壁画,身穿黑色长袍、佩戴着白色领结的老神父站在圣坛上,在默诵《圣经》,许多教徒跪在地上在虔诚地祈祷。

      维克多悄悄地走进来,把祈祷者全部扫了一遍,并没发现留着大胡子的西蒙,正准备找个地方跪下来祈祷,这时,却看到最后一排一个戴眼镜、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绅士正向他悄悄地招手,就走过去挨着绅士跪下来。

      “你怎么是这身打扮?”维克多悄声问西蒙。两人佯装祈祷,悄声交谈起来。

      西蒙说:“我最近跟比利时流亡政府取得了联系,他们给我弄到一个公爵身份。而且,有人肯出钱资助我以富商的身份,在布鲁塞尔成立一家贸易公司,这对我们今后的行动是大有好处的。”

      “那太好了。”

      “昨晚,我从收音机里听到了首相皮埃洛特的讲话……他说他在法国向比利时人民宣布:本首相和外交大臣们坚决反对投降,比利时流亡政府将领导全国人民继续战斗下去,绝不投降,直到取得最后的胜利!”

      “太好了,我们终于听到比利时流亡政府的声音了,终于听到比利时人的呐喊了。”维克多悄声说,“我们应该马上把这条消息打出来,印成小报散发出去,让比利时人民听听流亡政府的声音,鼓舞一下斗志!现在,比利时简直就像一盘散沙,急需一些有组织的行动。否则,这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根本就无法与武装到牙齿的德国人抗衡!”

     “对,我马上让人打出来散发出去。”

      末了,维克多把认识金铃的事告诉了西蒙。

      “她长得很漂亮是吧?”西蒙问他。

      维克多犹豫一下,“是的,我内心也很矛盾,很想留下她,但她跟赫夫曼的关系又让人担心,所以……”

      西蒙思索了片刻,“我觉得倒是可以让她留下,也许会有用得着的时候。不过,千万不要向她暴露了你的身份,以免发生不测!”

      “可她已经发现了伤员……”

      “什么?那太危险了,你必须马上回去!”

      “能有那么危险吗?”维克多有些迟疑。

      “不要再说了!”西蒙急忙催促他,“我们绝不能拿生命开玩笑,快回去!”

      维克多只好站了起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