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优步》


依然

我想是年龄使我认识到,
情感和柔情,
发生在心里的那种东西,
终归是最重要的。
——马尔克斯

                2014年3月,Uber在上海宣布正式进入中国大陆市场,确定中文名“优步”。
                这次去机场,我们叫了一辆优步,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过去我们从来没有尝试过的新鲜玩意。
                我的通讯录里有一些机场接送的司机,过去每次用得上他们的时候,就和他们联系。一回生,二回熟,混熟悉了。价格不能谈,说多少就多少,心里明明知道这些家伙收费贵,还要出于熟人的情面,每次给足远超百分之二十的小费。不仅如此,还要出于礼节,千恩万谢,看起来像是被好心人免费送到机场,反而欠下了人家一笔人情债。心里一计算,郁闷了。
                至于出租车,更不要说了,我们居住的这个大农村,平时路上看不到一辆出租车。这个车轮上的国度,谁家没有几辆汽车,谁家就等于没有走路的腿。出租车几乎没有人用得上。即使去机场,谁不是自己开车去,把车停在机场的停车场十天半月,等外地归来,又自己开车回来。这样一来,机场停车费都有一小笔。
                我历来对各种花费都不熟悉,也不感兴趣。勉强知道了一些,也是听家人所说,往往是听了前半句就没有耐心听后半句。所以对于消费,我所得到的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信息。每次用这些缺胳膊少腿的信息回答别人,都会引起笑声或者困惑。
                以后,有人问经常去欧洲的我去一趟欧洲玩十来天要花多少钱,我干脆说不知道。有人问常去中美南美的我去一趟中美南美度十几天假期要花多少钱,我说不知道。我只说我是一个不知道怎样花钱的人,很多人听见我这么说就笑。先生说我从小到现在都没有生活在一个real world 里,我问他什么是真实的世界?他从没有回答,只说你不需要知道什么是real world。
                我母亲过去总说我是一个不知道生活从何处来的人。她就这么说而已,我从来不琢磨她的话有什么意思。生活还要从何处来吗?生活又没有长腿,难道生活还会跑来跑去?母亲又说我是个生在福中不知福的家伙。她的这句口头禅我听见就厌烦。什么叫生在福中不知福呢?难道没被风吹雨打睡屋檐就是福?无非是这个家不缺衣少食不缺书籍杂志不缺酒肉宴席而已。有时候听腻了反驳她一句,不要以为一天吃你几根冰棒就是天堂。我母亲听了很难过,便说:“不跟你说了,我自己三十岁还不懂事呢,何况你这几岁的年纪,不过是对牛弹琴。要等你尝到生活的咸淡之后,你才会明白道理。”我说你那么深刻,那么哲学,那么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都多,那怎么看不出来呢?”我母亲说,不和你说了,真是对牛弹琴。
                保持这样懵懂的状态生活到如今,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当听说优步去机场的费用才只有机场接送的几个家伙的一半时,我一下子清醒了,这个世界的确有省钱的途径。如果我早知道有这些各种各样省钱的途径,估计我不会像现在一样过得穷愁潦倒。我真觉得自己过得穷愁潦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种想法(或许是因为越成长越和周围的人对比越觉知自己花钱如流水从不考量因此而产生的忧虑感)。这样的想法起初我也只是用来调侃自己开玩笑的,后来却越来越感觉真实。于是我随时提醒自己警惕贪婪这宗罪恶的来临。
                原来优步只是一辆私家便车,司机是一个发胖的白人老头。他到达后赶紧走下车来,正要帮我把行李一件件放进汽车后备箱。我觉得这件事情最好还是我来做,于是抢着放进去了几件行李。任凭一个这么大岁数的老头帮我做这些活,在我的眼里,倒是会显出自己对人对事的麻木不仁来。百分之多少的小费又能弥补什么呢?
                老头一路和我们聊着天,他从英国来,在新泽西住了二十年。他那样娓娓道来,让我听得毕恭毕敬。他的人生一定非常丰富,丰富得让我很想知道,又不想知道。他的样子给了我这样的信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这种感觉。所有有关岁月沧桑的,我都怀着一种矛盾的态度,想知道,又不想知道。原因是这些关乎岁月沧桑的,多半会让人产生出一种又厚又重的感觉。而我,总想拥有一种轻松浅显感。
                在我的眼里,每一张脸都是一本书,内容千差万别。但是这一本一本的书,其中内容的多少,书的厚薄却是显而易见的。有的脸,内容就相当于一本小册子,甚至短短的几页就完结了。这种脸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块贫瘠的土地。什么也没有栽种,什么也没有生长,什么也没有收获。仅仅在日光下,在黑夜里接受光阴的道道穿梭以及无情更无意的雕刻,然后起了皱纹,起了斑点,起了饱经岁月风霜雨雪冬去春来夏来春去的种种痕迹。因为所见的只是时间痕迹,只是光阴和老这两者的天然联系,没有阅读的价值;有的脸,却是饱和了生命和生活的厚重以及对时间的各种感受,领悟,情感和思索,所以让人想翻开探究,却又不忍心打开阅读,优步老头应该就是这一种脸。
                我和优步老头谈他的祖国。我很高兴我去过伦敦,因此我可以谈他所熟知的事情。我对他说我在伦敦的时间里一直盼望见到太阳。老头欢快地笑了。他从车内后视镜里看看我,就像在看着一个不懂旅行常规和要领的傻家伙。这个傻家伙竟然到南极洲去寻找北极熊,到北极去寻找过企鹅。有时候的确有必要显出自己的无知,即使故意装出一种无知来,也是非常必要的。这是我与他人的交流方式。非常的独特,自我。让我苦恼的是,我常常因此而感觉自己是一个不真诚的人。然而,每当我这样糊弄自己,却很快给别人带来了近距离的感觉,这种彼此之间的快乐又让我感到一切都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甚至并没有做错,谈不上欺骗自己,也谈不上欺骗别人。
                老头说你不能去伦敦得到阳光,你要去伦敦得到历史和文化。然后又快乐地说,你这次去西班牙可以得到你想要的阳光。
                 快到机场时老头说要我们给他一个评价。于是先生立刻上网给了他一个好评。我真不知道一个开优步的老头为什么要一个好评。这个就和一个小孩子在社交网络贴出一幅自己的画之后,一丝不苟等候有人来点赞一样。我很高兴老头拥有一颗阳光的童心。于是用中文和先生交流了这个想法。先生笑了,他说别把什么都看成美丽的童话,他要好评是为了更好更多地开优步,好评多了,才有更多的顾客,有更多的顾客,才有更多的收入。我立刻对老头说十来天后我们回到新泽西,还坐他的车从机场回家。老头从车内后视镜里看看我,一种保护我不受伤的眼神。他说:“Honey,让我来解释给你听,只有当你下飞机的时候,我正好在机场,我才可以接你们回家,如果我不在机场附近……”先生接着老头的话,一边向我解释优步的行规,一边对老头表达着歉意,为我提出的这个愚蠢要求。
                下车后我给了老头一些小费。我们家给小费这种事情,都是我抢着做的。在这件事情上,先生和我有着不同寻常的默契。他虽然不说出口,心里却是知道我怕他给得少。走进机场时,神态诡秘地笑着问我,今天又慷慨地给出了多少小费?
               飞机降落在马德里。天边的晨曦如火焰,不断燃烧,不断蔓延。刚刚穿越了黑夜而来的我们,看见大地正在一步步苏醒。微风拂面,吹尽仆仆风尘,显得格外清晰。
                在新泽西时已经预定了去酒店的汽车。一个西装革履的西班牙老头在机场出口等候,长得气宇轩昂又显得格外恭敬和正式,那样彬彬有礼又热情洋溢,倒是像哪家小公司的CEO,此刻亲自来迎接我们这个可以主宰他公司命运的大客户一样。手里拿着我的名字。先生说这也是一辆优步。西班牙老头的车上飘荡着圣乐,天主教堂里做弥撒时的圣乐。我的心里立刻装进一个困惑,为什么新泽西开优步的人看起来那么蓝领,真的就像用优步换取面包一样。西班牙真是个好地方啊,连一个开优步的司机都活得那么优质。
                在马德里的这些天,叫优步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优步很便宜,优步司机热情好客,他们会一个字一个字拼凑出一句英语,像个差学生一样努力吱唔半天才想出一个英语词汇来表达一点简单的意思。但他们却是一群自强不息的人,他们非常尊重自己的劳动,对生活更是有着极大的热情。对这样的群体,我都充满着深度的感激,因为他们让我看见了人性最朴实最尊贵的一面,我被他们的生命和生活状态所感动,甚至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生活原来可以如此美好。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个穷愁潦倒的人,而他们,也是富足的。现在,整个世界在我的眼里,有着一种踏实的平衡感。
                有多少虚伪的脸庞虚伪的眼神虚伪的语言虚伪的身影虚伪的人来人往,我早早厌倦了。在这样的世界里,我恨不得能够躲藏。然而,在一辆辆优步的往来之中,我却觉得舒适,安全,自由,那些伪装过的,一样样掉落,就像被卸妆纸擦拭以后的容颜,真真实实,清清爽爽。每走出一辆优步,我都极力慢下语速,说,我很快给您留一个好评。因此,这遇见过一次的人们都像被祝福了一样的快乐。
                到达巴塞罗那时,依旧上网找一辆优步去酒店。无奈发觉优步还没有登录这个城市。于是上了一辆出租车。心里觉得别扭,就像家乡的老农睡了一辈子硬板床之后,突然来到城里只能睡席梦思,怎样躺都觉得不踏实,软软的,没着没落。
                司机问我们从哪里来,我说马德里。再问原来从哪里来,我说美国新泽西。又问起我们在美国从事什么工作,先生赶紧对他说我们在美国做一点小生意。我每一次听见他这么说就极其反感。就像我们在新泽西开了一家小店铺,店铺里出售的都是一个美元以下的从温州弄来的比如发夹,纽扣,劣质杯子等各种各样的小玩意一样。美国人称之为一元店。我正要补充一点什么,转而又想一元店就一元店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个健谈的男人对我们说巴塞罗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有美丽的山,有美丽的海洋,有全世界最宜人的气候,还有举世无双的高迪作品。而马德里没有海洋。马德里没有高迪举世无双的建筑作品。凡是巴塞罗那有的,马德里都望尘莫及。他那样鲜明的比较起来,就像在比较一辆法拉利和一辆日本丰田一样,听起来让人感觉尖刻和刺激,语气里掩藏不住对马德里的鄙视之情。
                他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原因是他是个印度人。这个印度人在我们下车时比里程表上显示出的价格多要了二十欧元。我想问问他为什么,又觉得没有必要,就算他多要了二十欧元,就为他多要了二十欧元而高兴,这样多好。
                几天后从巴塞罗那回到马德里。这是一个奇怪的选择,我们完全可以从巴塞罗那飞回家,却再次回到马德里去飞离西班牙。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去舅舅家做客,往往是在舅舅家住了数天之后,再去姨妈家。本来完全可以从姨妈家直接回家去,却总是要折回舅舅家再住一夜,然后和舅舅舅妈依依惜别。这次西班牙之行,就带着一点这样的味道。似乎离开西班牙,飞机腾空而起时,最该作别的是马德里。于是马德里和巴塞罗那,在我的心里居然有了荒唐的亲疏远近。
                凌晨六点的飞机。凌晨三点叫了一辆优步。马德里的夜很美,无尽的灯火映红天空,像一个俏丽的佳人怒放骄人的青春,直到凌晨,倒也显出一种持守漫漫长夜的疲惫。有谁会在凌晨三点开优步呢?先生说优步来了,就这辆车,车牌是对的。我赶紧追过去挥手,向司机示意要乘车的人在这里呢。汽车已经驶过酒店大门,开远了数十米,才又退了回来,显然对这里不熟悉。尽管这里是马德里的市中心,马德里最繁华的地段。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戴近视眼镜,身材瘦削。脸和这疲惫的夜色一样,带着种种漫长持守之后的苍白和无力。幸好我没有在他的脸上发觉我可以描述成颓废的内容,这让我感到高兴。他赶紧走下车来,把行李一件件放进汽车的后备箱,生怕怠慢了一两秒的时间。我抢着放进去了几件,对他说了几次谢谢。
                他问我们几点钟的飞机,得知有充裕的时间之后便松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身来对我们说今天是他第一天上班,我们是他的第一批客人,他对开优步还不熟悉,如果做得不好,请我们原谅他。我说祝贺你第一天上班,请放心,不管你做得怎样,我们都会觉得你做得最好,我们一定给你一个好评。我慢下正常的语速,尽量和他的英语一样,一个字一个字说好了这几句。那张苍白无力的脸露出一些笑容时,我很高兴自己看见了一缕生机,在这个告别马德里的凌晨三点多。
                当我们看到通往机场的路标时,他说路走对了,看,这是去机场的路,语气之中充满了胜利的喜悦。或许,每一辆优步都藏着一些心酸的履历。这些履历的封面各种各样,不少是灰色的,但愿有的也可以是彩色,甚至可以色彩斑斓。即使我有多大的好奇心,也是不愿意去翻开这些履历的。我只愿意怀着一颗静默的心祝愿这些时光中的无奈,沧桑,甚至举步维艰慢慢弥合,慢慢游过,如一条条潜入时光海洋的鱼。那些潜入的,那些漂浮的,那些岸上的,都能够感受到风平和浪静。
                他是西班牙人,二十年前去了美洲大陆。起先他想到美国去,美国并不欢迎他,所以他没有办法得到合法身份。然后他去到中美洲一个小小的国家,在那里过得不好,于是三个月前回到了西班牙。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回国。一切都得开始,开优步是他在西班牙的第一份工作。马德里变化很大,二十年前他离开这里时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待到他回来,变化太大了,他甚至不认得路了。这个瘦削的男人平静地和我们说着这一切,似乎在告诉我:在他漂泊了整整二十年之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园漂泊了起来。整整二十年的漂泊,唯一造就了他的,就是坦然接受漂泊的豁达态度。
                这个文弱的戴眼镜的西班牙男人正要走向汽车后备箱去把行李搬出来,我赶紧指挥先生和女儿去做这件事情。我把身上所剩下的欧元全部塞在他的手里,慢下语速说,先生,祝您好运!对,您一定会的!
                我不知道自己这么慷慨到底出于何种目的。当飞机腾空而起,越来越远离了马德里的大地,我知道了,这一点钱对于这个西班牙男人来说是没有实际意义的。可是,在他漫长的漂泊的生命里,定有种种刹那间的回望,如果他回望到了这一个瞬间,必定是温暖的,凭借这一点小小的温暖,祝愿他获取一些前行的力量。
2019/9/18
本文摘自散文小说集《蓝月》

作者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