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情可枕》

依然

 

        我的母亲,她的心是细的,细得如一根针灸银针。常常就在它不经意碰触我的那一点产生一丝由表及里的疼痛,然后开始荡开,让我的心事如月光洒向心之微澜,层层扩散。

        夏令营结束后,我带女儿去做眼科检查。我担忧半个月的夏令营生活会让女儿的近视加深。L君从来不会缺席。眼科医生是个华人女性。她每次见到我们都要说:“又是一家三口全到齐。每次看到你们这笑容可掬的一家人,说真的,我心里感觉特别好特别舒服。”

        然后她对女儿说:"Jenni,你知道你有多幸福吗?”说完又冲我笑着说:“这么大的孩子是感受不到的,只有等到我们这个岁数,才会回忆才会感受……”

        这再平常不过的交谈,让母亲那颗如针灸银针一样的心,又不经意地触碰到了我的躯体。产生一丝由表及里的疼痛感觉,然后开始荡开,让我的心事如月光洒向心之微澜,层层扩散。

        我和母亲视频。她说她这一生没有为我们做什么,她只是把我们生了下来,然后我们就长大了,一人奔走一个方向。她说她的心像个大仓库,里面装着我们各个时期的样子,装着我们所生活过的地方的一草一木。她连各种影集也不用翻开,我们成长的每一个阶段都在她的心里,生动如初。

        母亲是一个具有丰富想象力的人。她的想象力可以把我们成长的种种印象重新呈现出来。她可以守着一处安静的寓所,活在我们的欢声笑语之中。

        回忆是一生慢慢累积的礼物,它不需要华丽的包装纸,不需要谁来亲手交付。漫漫长路,它不需花尽心思来稳妥安放却不怕丢失,平凡价廉又如颗颗钻石熠熠发光,生命之途因此照亮而温暖夺目,连夜也是色彩纷呈。

        母亲的一生都在为我们设计、制造这些礼物,完全不是出于刻意。她那颗细如银针的心指挥了她那些看似浪漫之举。如在我的包里会出其不意有两个桔子。在我远行的行李箱里突然间出现一把绿檀木头梳子,是母亲亲手塞在里面的。这把梳子一定是她用过的,然后她用刷子和香皂把它洗得干干净净,现在还飘荡着一种香皂的味道。她托人给我捎来两枚戒指,捎带戒指的人笑着对我说:“你妈妈说她祝福了这几枚戒指,它们就能把她的祝福捎给你。”她在海边用保鲜袋装上沙子,又沿着海洋行走,捡起一枚枚贝壳,完整的、破碎的她都捡起一些,然后带回给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们。

        我舍不得吃下母亲偷偷放在我包里的桔子。把它们放置于床头的柜子上面,夜晚让一盏台灯照着,我随时翻看的书本与它们做伴。桔子居然一年也不会变坏长霉。只是那金黄色的桔皮慢慢地在干枯,一点点起了皱纹,颜色逐渐暗淡无光,桔子在越来越缩小,又失去了那浑圆可爱的形状,直到它变成了一个老人般干瘪的又瘦又黑又小的样子,它们还一直在我的床头,和我随时翻看的书籍为伴。

        母亲的那把绿檀木头梳子,我是舍不得用它的。我知道这把梳子若是用得多了,有一天或许会折断。那是母亲留给我的记忆,我不想让它受损。母亲请人捎来的戒指,我是不敢戴的,我害怕哪一天它们又被我不慎遗失掉。

        母亲来小住多次,每次来都给我编织一条围巾,粉色的毛线,暖暖的蓬松的针脚,往脖子上一裹,酥酥软软的让走在寒风里的我不再瑟缩。母亲编织的围巾很大很长,图案简单大气,透出一种沉稳、贵重、典雅,简单又不失浪漫,种种气度都在其间。把它配戴在我的款款大衣之上,总要被所见之人交口称赞几句。春来时,我把它洗净,收藏在储藏箱里,以后的冬天不再拿出来裹。我明白母亲的每一个心意,默契地按着她的心意来做出一些小小的不为别人所知晓的静悄悄的举止。在很久的将来的某一天,我会看不见母亲,却会看见母亲陪伴过我的一寸寸具体光阴,她把这些光阴具体到分分秒秒,一点点一针针编织在这些围巾里。我只能在今天,在这些幸福温暖的日子里把它们小心洗净,储藏在箱子里。因为,在很久以后的将来的某一天,我需要它们来作我的安慰,来包裹身处于寒冬里的我。

        最近的那一次母亲来探访,是在两年前。母亲来了,她拿出几双鞋垫在靠窗的沙发上开始一针一线密密麻麻地缝了起来。

        我时常坐进离母亲遥远的那只沙发里,悄悄看看她那双在老花镜片之后的眼睛。过去我总想象老人的眼睛应该是暗淡无光的。不仅暗淡无光,还会有浑浊不清,上面定会布满一些红色的血丝。这些浑浊和血丝在一起就形成了一张网罗,老人整个一生的光阴都模糊进了这张网罗里。所有的故事都没头没尾,所有的情节都错综成扑朔迷离,生命鲜活的内容已然呆滞和朦胧。

        母亲的眼睛不是这样的。我看见的是缕缕脉络清晰。在她的眼睛里我看见了一个浩瀚无垠又清晰至极的爱之世界,这里没有寒冬雨雪,没有草木凋零,所有的萧条、荒芜、风暴、肃杀和凛冽都与这个世界毫不相关联。没有孤单,因为她的生命是和我一起产生和开始的。没有贫瘠,因为从我到达的那一刻起直到如今,她拥有了迄今为止所有可以当之无愧为丰富的内容。

        我说妈妈别缝鞋垫了,这年代谁还会使用鞋垫呢?母亲抬起头笑了。她说我们小时候用的鞋垫都是别人送的,那时候她太忙没有时间为我们缝鞋垫。母亲一针一线地缝着这几对鞋垫,就像在缝补她生命内容中的一个个漏洞,她想让她的人生圆满无憾,也想让留给我们的记忆圆满无缺。

        母亲这次来住得很短暂。她早已经有了一个日程,在普林斯顿只住三十五天。在加州再住一个月,然后回国。她说我们的孩子已经长大,她不再有用武之地。不仅如此,老人和年轻人住在一起,年轻人要时常惦记老人,就像身上绑了一条绳索一样不自由。母亲把她将放弃绿卡回国去度晚年的打算告诉我,这对于她来说是一个深思熟虑的重要决定。她漂泊过多年,最后还是选择树高千丈、落叶归根的与自然规律最吻合的传统归宿。我惊慌失措地问母亲以后是否还会回来,母亲说以后她将在国内等我们回国聚首。那天的时光很重很重,一分分一秒秒摔打在地上,然后粉身碎骨。母亲一针针缝着那几对鞋垫,似乎在把那些破碎的光阴一点点一滴滴从地上拾起,再把这些拾起的光阴牢牢缝在这些白色的针脚里,她对待时间的态度是那样的全心全意,鞠躬尽瘁。母亲说她的这个决定对于我来说或许是一种伤害,然而终有一天我会明白。

        我起身走向窗台,看见窗外浓绿的树叶已然泛出点点黄色,那是叶子对树根的思念,或许并不是开始于深秋,而是伴随了叶子一生的光阴,从春天吐绿开始,到夏天的繁荣,直到秋天的凋零。我在这正要抬手抹眼泪的一刹那间明白了母亲的想法。

        在机场送别母亲之后,我回到家。看着母亲曾经坐在那里缝着鞋垫的沙发,时间再一次变得很重很重,一分分一秒秒摔打在地上,然后粉身碎骨,就像浪花重重地摔打在孤独的礁石之上。母亲缝制的鞋垫静静的躺在那里。所幸那是母亲对点点滴滴岁月的忠诚,是她对岁月的一往情深。

        我惊醒过来,对眼科医生、这个优雅的华人中年女性说:是啊,这样的时光都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来感受和回忆,又常常是随着突如其来的一点点提醒……

        我们用心用情走过生命的每一段路,走过每一个脚步,唯独害怕会缺失馈赠给记忆的爱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