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无声的反抗》

2021年短篇小说征文

 

                

 

                                   杭松

 

    那是2020年2月的尾巴。那个晚上,夜凉如水,空中下起了流星雨。

    田梦蝶窝在旧金山的小房间里还是等来了那个噩耗。当她看见母亲的微信语音请求时,心中便有了准备。母亲说,父亲走了。简短的四个字后,两人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电话两头沉默良久。母女俩都有默契地没有哭出声音。

    田梦蝶家在武汉,只身一人来美国求学后在旧金山工作。一个月前,母亲说,父亲染了肺炎,情况不太好。虽然她从朋友圈里听闻了家乡的疫情,可她还是抱着一丝侥幸。总以为父亲只是染了风寒,肯定能渡过难关。可随着病情的发展,梦蝶渐渐意识到,这会是一场灾难。

    梦蝶是C公司电商平台的平面设计师。这是她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她每天会收到摄影师新拍的产品照片,然后用软件美化,做一些七七八八的广告图和说明图传给主管审核。如果审核通过,那些精美的照片和图文便会出现在平台的网站上。

梦蝶很珍惜这份工作,因为公司为她申请了H1B工作签证。如果她失去工作,便会失去身份,从此沦为黑户。

    父亲去世后第二天,梦蝶天不亮便去了合租屋旁的墓园。她穿着黑衣黑裤,瘦弱的身躯如同墓碑间的高草。她在风中摇晃,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刮倒。她头发凌乱,清秀的脸上挂着泪痕,一双杏眼又红又肿,

    冷清的墓园里,她在手机上打了一行字:妈,机票订不到。中美边境被封了。我回不来。不能送爸最后一程了。

    她在墓园里漫无目的地徘徊。她觉得,这里是最接近父亲那个世界的地方。回到合租屋时,室友安迪看出了她的异样,赶紧上前询问。这个强壮的西裔小伙不明白梦蝶此前的人生已轰然倒塌。他询问着,可梦蝶只是摇着头,一言不发。

    安迪是二十四小时健身俱乐部的健身教练。他阳光俊朗,身强体壮,两道眉毛又粗又浓,说话时还能用眉毛跳舞。除了他俩,合租屋里还住着一个叫麦克的白人摇滚歌手。麦克一头金色长发,白天窝在房里吸食大麻,夜间便穿着破洞牛仔裤,抱着电吉他去地下酒吧工作。

    他们都是这城市里辛苦生活的年轻人。梦蝶的工作虽看着体面稳定,可收入微薄,要不然,她也不会为了省几块房租和两个男人窝在满是大麻味道的旧房子里合用一个卫生间。

    刚搬进来时,安迪并不知道梦蝶的中文名字。他只叫她Cindy。梦蝶知道,自己被主管处处针对也和自己的名字有关。

    梦蝶,庄周晓梦迷蝴蝶,多么有诗意的名字。可用字母一拼,便成了Mengdie。主管克里斯说,梦蝶的名字不礼貌,仿佛是要全世界的人都去死。

    所以,克里斯不喜欢梦蝶。就算走过梦蝶身边,这个自负的种族主义者也会露出鄙夷的神色。他说,中国和印度是两个他绝对也不会去的国家。人多,落后,而且脏乱差。

    梦蝶无数次想纠正这个半谢了顶,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她想告诉他,她的家乡美丽富饶,被称为百湖之城。那里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有壮观的长江大桥,还有古色古香的黄鹤楼。

    她想让克里斯去中国看看,或者至少在网上搜一搜。可每次克里斯都不会给他开口的机会。这个高傲的主管仗着自己流利的母语,每次都将梦蝶和她的家乡羞辱地一无是处。

    有一次,梦蝶听见克里斯靠在一位老设计师的工位旁说:“那个Cindy是怎么进我们公司的?不会是和HR睡觉了吧?像她那样的亚洲女人根本就不适合待在这里……”

    梦蝶浑身颤抖,瘦弱的身躯紧紧攥着拳头。她点开邮箱,想给HR和公司总裁发举报信,可每次只写了个开头,便将邮件放回了草稿箱。

    她明白,克里斯和那几个老设计师都是在公司工作多年的老员工。如果要发起举报,她不仅没有录音证据,也难以找到证人。就算自己写了这封举报信,公司董事会至多也就是找克里斯聊聊天,发几句警告。以克里斯的个性,他不仅不会承认,还会反咬一口,说梦蝶企图诬陷。如此一来,自己今后的处境将比现在更糟。她的H1B由公司申请,如果失去这份工作,也就意味着她将失去在美国的身份。孰轻孰重,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夜深人静时,克里斯丑陋的嘴脸时而会在梦蝶脑海中浮现。她时而用被子捂着头在放声尖叫,也会在工作时毫无征兆地将书写的纸张撕成碎片。

    公司里唯一会给她慰藉的是前台员工莫妮卡。梦蝶遭遇的一切都被莫妮卡看在眼里。这个善解人意的黑人姐姐时不时便将梦蝶拉到一边。她说,她一早便清楚克里斯的为人。可克里斯油嘴滑舌,欺下谄上,将公司董事会耍得团团转。她只是一个前台工,除了给他一些脸色,也没有能力抓到证据让他滚蛋走人。

    莫妮卡会带梦蝶去公司楼下的星巴克喝咖啡,和她一起在嘈杂的咖啡厅里吐槽克里斯在公司里的种种劣迹。梦蝶觉得,莫妮卡是她在公司里的一道光,让她在这冰冷的大楼里感到了一丝暖意。

    梦蝶生日时收到了两份礼物。一份是莫妮卡的,另一份是安迪的。莫妮卡说,她能看见每个员工的信息,所以当然知道梦蝶的生日。安迪说,梦蝶办了健身会员,填资料时他记下的。

    安迪在超市里买了九美元一盒的巧克力。安迪说,梦蝶太瘦,得多摄入热量,还要她多去健身房。他说他可以提供免费指导。说罢,便展示起他强壮的胳膊。

    刚认识安迪时,梦蝶总觉得安迪不是好人。因为,她总听说文身的都不是正经人。而安迪不仅满手文身,还浑身肌肉,打了耳钉。要不是情势所迫,梦蝶绝不会租下那间房子。可渐渐地,梦蝶发现安迪是那样一个善良阳光的大男孩。他会为梦蝶做可口的水果沙拉和营养餐,他还会组装家具,搬运行李。他吃苹果时总是一手拿着苹果,一手拿着餐刀,一块一块挖下来吃,时不时还递给梦蝶几块。

    和安迪在一起时,梦蝶是快乐的。她将安迪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妈妈。她和妈妈说,如果出事了一时联系不上,便可以联系安迪。安迪在学校时选修的是中文,能做一些简单交流。

    父亲去世后,梦蝶向克里斯申请休假,理由是她需要几天时间从失去至亲的情绪中走出来。梦蝶发了申请很快就遭到了克里斯的驳回。克里斯说,公司休假需要提前一个月申请。现在公司业务繁忙,梦蝶临时休假不合规定。如果梦蝶执意休假,便会给公司造成损失,今年的年终奖将会归零。

    梦蝶看了看自己的账户余额,擦干泪水换上了工装。她双目无神地坐在工位上,工作时魂不守舍,接连发出了几张有拼写错误的图文。克里斯来到梦蝶的工位前大声斥责,还将梦蝶存在工作失误的图文由打印机打出,在办公室里大肆传播。

     “克里斯你注意一点!Cindy的父亲刚刚去世!”第一个站出来的是莫妮卡。

克里斯愣了愣,随后靠到梦蝶的工位旁说:“你父亲是死于中国病毒吧。像你这样无能的病毒携带者怎么还能坐在这里。Mengdie,Mendie,果然是要全人类都去死。赶紧滚回你的国家吧!”

    梦蝶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她强忍着屈辱和愤怒,颤抖地扬起嘴角:“克里斯先生,我的父亲是死于Covid-19,不是什么中国病毒。我的祖国美丽富饶,人们勤劳善良。请你不要侮辱我的祖国。我已经两年没有回国,没有见我的父母亲了,所以,我也不是什么病毒携带者。我提出了休假申请,是由于您的拒绝,我才坐在这个工位上的。我很想回国送我父亲最后一程,可如今中美边境被封锁。如果您那么希望我回去自己的国家,倒是给我买一张机票啊。”

    克里斯听完此话,哑口无言。他瞪了一眼梦蝶,悻悻地离开了。莫妮卡由门边过来,拉过梦蝶的手,为他递上了纸巾。莫妮卡说,公司高层在商量全体员工在家工作的事。如果决议通过,她便再也不用天天看见克里斯了。

    梦蝶下班后回了合租屋。她和一个满脸倦容的白人女子打了个照面。这女人蓬头垢面,神情恍惚。她没有看梦蝶,只是绕过她往门外走去。

    梦蝶和安迪坐在餐桌上聊天。安迪说,那个女人叫露西,是麦克的女朋友,也是酒吧服务员。这两天一直在照顾麦克。麦克是摇滚歌手,夜夜在密不透风的地下酒吧献唱。如今染了病毒,已经发了几天的高烧。如今医院床位紧张,而麦克没有医疗保险。露西为了此事一筹莫展。

    说罢,麦克屋中便传出猛烈的咳嗽声。

     “我妈妈托人给我寄了两盒口罩。”梦蝶说着,便将一盒口罩递给安迪。安迪收了口罩,眼神中满是感激。

    安迪说,健身房关了。现在只能用手机远程辅导学员健身。好多学员都退出了健身俱乐部,他正在为未来几个月的房租犯愁。他还问梦蝶,要是自己破产了,能不能睡梦蝶房间的地板。他一定会做很多水果沙拉报答梦蝶的。梦蝶红着脸,点了点头。

    麦克是第三天去世的。他在屋子里咳了两天一夜。梦蝶和安迪三番两次要帮着叫救护车都被麦克和露西回绝了。因为,麦克没有医疗保险,根本无法负担高昂的医疗费用。

    麦克的尸体是被警察和医护人员抬出屋子的。那一天,安迪被吓得瑟瑟发抖,可梦蝶却只是淡然地看着屋外闪亮的警灯。

     “这就是人间地狱吗?”她喃喃念着,回想起自己日日踏入的公司,死亡又有何惧?

     “安迪,你不能和我住一间屋子。如果你破产了,我会帮你多交一个月的房租。”梦蝶淡然说道,心中便已做了决断。

    当天夜里,她找到了麦克去世前用过的水杯,拧开龙头倒了一杯水。她心想:我二十几岁的年纪,说不定能挺过这一关。可你克里斯,年老体衰,大腹便便,身患多种基础病。你既然唤我为中国病毒,我便让你尝一尝这中国病毒的厉害!

    黑暗中,她的泪倾泻而下。她拿起那带着病毒的水杯,将杯中之水一饮而尽。那一刻,她做了一个决定。她虽身为亚裔,身为女子,她虽身躯娇小,口不能言,但是可忍孰不可忍。辱我家人,辱我中华者必将付出代价!就算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几天后,C公司宣布下周全体员工在家办公。那一天,梦迪感觉胸口灼热,头重脚轻。她明白,死神已经盯上她了。她到Walgreen买了两瓶强力镇咳药,将药剂一饮而尽,而后,便化了浓妆前往公司。

    她在工位上熬了整个白天,胸口的灼烧感让她生不如死。同事们下班了,清洁工也完成了打扫工作,梦蝶成了这办公楼里的最后一人。她走向了克里斯的工位,犹豫片刻,还是打开了他喝水的茶杯。

    做了自己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后,她便跌跌撞撞回了合租屋。她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她的高烧退了一些。安迪给她倒了水,便坐在她床头给她削起了苹果。

     “安迪,你快出去。我染了Covid-19……”

     “我戴口罩了,没事。”安迪关切地望着梦蝶,“我刚联系了医院。工作人员说,床位都满了……”

     “安迪,如果我真的发生了什么,你能不能把我的骨灰交给我妈妈?我查了火化的价格,560美金。我已经取出来,放在床头的柜子里了。”

安迪的手一抖,苹果和刀便落了地。他大声说道:“梦蝶,你会没事的……你一定会没事的!”

    梦蝶的嘴角扬起了一丝苦涩的微笑:“安迪,其实,我一直都好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安迪闻言,忍不住落了泪。他一手擦去泪水,一手握着梦蝶的手:“从见你第一面开始,我就喜欢上了你。可我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给不了你美好的未来,所以一直都不敢开口告白。”他深情地望着她,认真说道:“梦蝶,我爱你。”

    梦蝶的嘴角颤抖着,她紧紧握着安迪的手,凄声道:“安迪,我也爱你……”梦蝶说完这话,泪水便沾湿了枕巾。她仿佛看见了死神面目狰狞,手握镰刀站在她的床边。此时此刻,她有了一丝后悔。她竟为了报复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赌上了自己的未来和幸福。为了出一口气,真的值得吗?

    可她软弱了太久,被欺压了太久,已经太久没有见过阳光,感受过温暖。当她决定喝下那杯水时,便已决定不入天堂,赌上性命做一次无声的反抗。

    克里斯的邮件到了,质问安迪为什么没有去上班,还扬言如果安迪今天十点不到办公室,便扣完她的年终奖。安迪笑了笑,在手机上打下一行字:“go ahead。”

2021年2月,梦蝶再次来了当初合租屋旁的墓园。她望着灰色的天空怅然若失。死神终究没有带走她,可带走了她生命中重要的人。克里斯在喝了那杯水后,很快便染病去世。梦蝶明白,在这乱世中,不会有人觉出真相,仿佛乱军中死去的兵士,不会有人知晓谁是那出刀的凶手。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已入不了天堂了。

    疫病屠戮众生之时不分你我。众生皆苦,只有输家,没有赢家。

    梦蝶没有想过,莫妮卡和安迪也会在这场疫病中与世长辞。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天她和莫妮卡打了个照面将病毒传给了她,抑或安迪照料她时,染上了病。

    如果她没喝下那杯水,此时此刻,她或许正牵着安迪的手漫步在林荫大道上,又或者,安迪的病是由麦克染上的,无论她做什么,都不能改变结局。她在墓园中徘徊,不禁泪流满面。她的心中五味杂陈,有口难言。

    他穿着黑衣黑裤,望着灰色的天空怅然若失。

     “这便是人间地狱吗?”她喃喃念到。

 

作者简介:

葛杭松,美国中文作家协会永久会员。建筑师,诗人,作家。美国南加州大学硕士。曾获多项文学类奖项,代表作为长篇小说《魂国志》系列三部曲,另著有中篇小说《当歌声淹没林海》,短篇小说《旅行的意义》,电影剧本《局中秘》以及散文、寓言、诗歌百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