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杭松
两天了,那个闯入房子的男人还在这里。他皮肤黝黑,说一口西班牙语。我不知道他何时会结束我的生命,抑或侵犯我的身体。三月的旧金山好冷,高飞,你在哪里?
我叫胡梦,随丈夫移民美国。三年前的一场意外让我高位截瘫,只能终日和轮椅为伴。我的丈夫高飞离家出差,三天后才会回来。
那个男人闯入家中时,将我连同轮椅推到电视机前。新闻里播放着ICE抓捕非法移民的新闻。高飞曾说,非法移民都是穷凶极恶之徒,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那个男人从离家不远处的食物银行搬来土豆和蘑菇,又在灶台下捣鼓着什么。确认无法听懂彼此的语言,他也不再多话,只是一口一口地喂我吃土豆泥和奶油蘑菇汤。
那天是我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失禁,尿液滴滴答答顺着轮椅落在地板上。然后,我便听见了抹布和地板摩擦的声音。
当我被抱进卫生间时,我以为他会将我淹死在浴缸里然后肢解。可那个黝黑的男人只是帮我褪去衣裳,清洗身体,然后帮我换上白色的棉布裙。他憨厚地笑了笑,仿佛一个忠实的护工。
对,护工。两天了,为什么护工陈姨一直没有过来?我的手机被收走。而我连移动手指和发出声音都费力。
那一夜,那个男人指着自己,一直重复着“阿里”。我猜,他想告诉我他的名字叫阿里。他拿出一张混合着西班牙语和英语的打印字条。我认出了家里的地址却看不懂其余内容。
几天中,阿里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我也渐渐放下戒心。回想我和高飞的生活,他从未亲自帮我清洗过身体。他厌恶我失禁后滴落在地板上的尿液,反感我因吞咽困难而呕出的食物。
当阿里再次为我擦拭嘴角时,我本能地希望这个男人能一直在我身边。可理智告诉我,他是一个私闯民宅的不速之客。用高飞的话说,是个无恶不作的流民。
今天是高飞回来的日子。阿里将一张写满西班牙语的字条塞进我的口袋,然后笨拙地比划着“police, police”。那天,我没有等到高飞,却等到了破门而入的警察。
我听见身后的呐喊和枪声。阿里的血液溅满我的棉布裙。我在轮椅上抖动着身体。没人能听懂我含混的嘶吼中夹杂着那句:“Stop! He is my friend!”
我叫阿里,来自洪都拉斯。那里连年冲突,充斥着黑帮和毒品。我的家人相继离世,就连妻子也被流弹击中,落下了高位截瘫。为了活命,我背着妻子翻山越岭,穿越雨林,偷渡进了美国。可妻子在途中染病去世,成了坟茔一座。
美国四处都是抓捕非法移民的警察。我只能东躲西藏,不敢外出打工。我在食物银行外的烟灰缸旁捡到了一张写着西班牙语的字条:free food,free room,free woman 。后面附了地址。
我敲门时无人应答。大门没锁,进门时,只有一个亚裔女人坐在轮椅上惊惶地看着我。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亡故的妻子。
我和她语言不通,起初不知她是这家女主人还是被歹人绑架至此的人质。后来,我看到了合照,听到了灶台下燃气泄漏的声音,才明白那字条是女人的丈夫刻意丢下的。他想引我到此,借我之手杀死妻子,抑或在吸烟时引发燃气爆炸,让人和屋一起化为灰烬。
不曾想,这片土地上竟也藏着如此歹毒的诡计。我修了燃气,几度离开房子又折返。亡妻的影子和女人的影子渐渐重合。若我一走了之,女人必死无疑。但报警只会让我身陷囹圄。谁会相信一个东躲西藏的流民的话?
我只想着照顾她一日是一日。就算报警,也要等到凶手归来,让我和他一起走进监狱。
我感到她从起初的惊惶变得信任我,依赖我。我把证据连同陈述塞进她的口袋,祈祷一个懂西班牙语的警察会发现它。我们同病相怜,都是这世间的可怜人。若有一线生机,我多希望能够照顾她一辈子。
可没想到,我躲过了洪都拉斯的子弹,却没能躲过美利坚的子弹。当弹头穿胸而过,鲜血喷涌而出时,我听到了天堂的圣歌,看见了通往天国的路。我迈上天国的阶梯,不敢回头。我怕我回头望时,会和她再次相见。
(本文荣获2025年首届“华燕杯”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征文大赛优秀奖)
作者简介:
杭松,美国中文作家协会永久会员,美国华文文艺界协会会员,《红杉林》美洲华人文艺编辑,南加州大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魂国志》系列,《我们的青春横跨中美》,剧本《Miss Miracle》,《局中秘》。短篇小说、散文、诗歌、文学评论多见于《红杉林》,《华人》,《新岛周刊》并被收录于多部文集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