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我和根元师》

 

暨南大学    郭熙

 

于根元老师离开我们一年多了。

老师去世后,我们跟老师一起的往事不断在眼前闪现。当时就想把它们写出来,但一坐到电脑前,脑子里又乱糟糟的,不知从何说起,无法进入状态。后来得知施春宏、赵俐等要编老师的纪念文集,我再次有了动笔的冲动,但写了一部分,又写不下去了。2020 年因新冠疫情居家期间,我找到了早年于老师给我的书信,有十二封之多,除此之外还有明信片。当然,他给我的信件远不止这些。我还发现了当时访问老师和其他语言学者的记录。面对这么多的材料,我更不知如何写起了。于是,写文章就搁置了下来。2021 年 3 月 1 日,师母发来微信,说纪念文集就要收尾了,记得我说要写些文字的。的确如此。去年 10 月,我曾把老师给我的信件拍照发给她。

不能再拖延了。

最早见到根元师是 1984 年春天,我正在南京大学读语言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为纪念著名语言学家方光焘教授逝世二十周年,南京大学专门举办了一个学术研讨会,中文系数十位语言学系友应邀参加,于老师就是其中之一。作为语言学专业的研究生,我们几位同学参与了会议服务工作。用今天的话语来说,这给我们结识语言学“大咖”提供了绝佳机会。

于老师是跟姜明宝、曹剑芬两位老师一起从北京乘火车来的。我拿着写有几位老师名字的牌子在出站口等候。“我是于根元。”出站的人流中走过来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身材挺拔,瘦瘦的,语言铿锵有力,举止利落干练。这是于老师给我的第一印象。

南京那时还很少有出租汽车。等大家到齐了,我们一起乘 1 路公交车前往南京大学。车上人多,大家一路无话。南京大学位于汉口路 22 号,我们在汉口路站下车,步行到学校招待所,路上边走边聊。他问了我们的学习情况,包括上什么课,读什么书,论文想做什么等。一来二去,一个会议下来,我们就跟于老师很熟了。交流中,我感受到了于老师的和善和亲切,但也感受到他在学术方面对我们这些晚辈的严格要求。

 

转眼到了夏天,我们师兄弟开始进入毕业论文的准备阶段。南京大学当时有一个很好的做法,我们可以在论文开题之前先带着选题计划访问相关领域的专家。我和同门师兄弟张晓铃、孙德坤拟定了这次的游学计划:天津、北京和徐州。

我们先去天津,在那里拜访了邢公畹、刘叔新和宋玉柱先生,然后乘长途汽车去北京。于老师已经帮我们联系了多位知名语言学家。其中有陈建民、徐枢、孟琮、范继淹、陆俭明、饶长溶等先生。20 世纪 80 年代初,中国很少有私人电话,联系事情都要靠写信。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给于老师找的麻烦也够多了。

那个时候中国社科院语言研究所在北京地质学院(现中国地质大学)。来到我们心目中的中国语言学“圣地”,看到了当年的“语料库”——走廊里一排排的卡片柜,现在仍然能感受到当时的那种震撼。北京的拜访让我们的收获真可谓“盆满钵满”,各位先生对我们论文的选题、研究计划等给予了精心指导,使我们眼界大开。于老师在为我们备满“精神大餐”之外,还约我们到家里一聚。菜是老师亲自动手做的,我们四个人,菜摆满了一桌子。记得他的那个房子很小,饭桌平时是放在床下面的,吃饭的时候才拉出来。我们边吃边聊。他问了我们每个人论文选题,逐一谈了他的意见和建议。从保存的记录看,我的论文问题于老师共谈了两次,一次是5月17号上午,一次是5月18号上午。

我拟定的题目是《动词+“到”+时空成分初探》,在谈到结构分析时,于老师说,结构分析不必放为重点,因为有些问题说不清。他举例说,饶长溶先生认为应将“到”切分到前边,但古汉语有“动着在”的例子。至于语音停顿,老师说也靠不住,因为这里面有汉语的音节问题。他强调论文要重在描写,例句要有书证。老师告诫我们,文章不要写得太难读,要流畅一些,有可读性。他这么要求我们,自己也是这么做的,他一直把论文的可读性放在重要的位置。

那次北京之行,受益多多,老师的教诲我一直记在心中。留心各种语言现象,从语言事实描写出发,语言表达朴实利落,成了我学术生涯中一直不变的追求。

 

于老师特别关心年轻一代的成长。1986 年,第一届全国青年现代汉语(语法)学术讨论会在武汉华中师范大学举行。于老师的会议致辞《致年轻的同行们》给与会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文后来收进《语法求索》一书。

1992 年,第二届应用语言学学术研讨会在湖北随州举行。报到的当天晚上,于老师和龚千炎老师约我们几位年轻人开预备会,提出这次会议由我们几个主持。一个全国性的重要学术会议,由几个三十几岁的年轻人主持,除了1986年首届青年语法研讨会,我还没有遇到过,心中的压力可想而知,但由此我们也更加认真,因为知道老师们在有意推我们走向学术前台。

于老师任《语言文字应用》主编以后给我写信通报,希望我们年轻人多给这个刊物写稿子,稿子要有新意。就我所知,他对年轻人写稿子总是积极鼓励,稿子也尽可能地采用。他把办杂志看成是培养研究人才的一个重要方面。他对我说,一本杂志不只是发论文,要通过发论文培养年轻队伍,培养接班人。他说,吕叔湘先生就有这样的思想。由此我也想到,我刚刚硕士研究生毕业,《中国语文》就刊登了我的《“放到桌子上”“放在桌子上”“放桌子上”》,应该就是这一思想的体现。这在现在是很难想象的。就我所知,现在不少杂志内部都设有作者身份的门槛儿。我们的《语言战略研究》则吸收了吕先生、于先生的思想,“作者无类”,几年来,发表了大量青年作者的论文。

对于很流行的匿名审稿,尤其是双向匿名审稿,于老师也有不同的看法。他说,匿名审稿对保证稿子的质量是有好处的,但也有缺点,一些年轻人的稿子发起来就比较困难了。在他看来,年轻人的稿子可能会稚嫩一些,会有不少的问题。但是也应该发出来,可以引起讨论,也可以让年轻人不断地改进,让年轻人更有信心,积极从事科研。

 

我一直很遗憾没能成为于老师的授业弟子——用现在一个时髦的词,没能成他的“亲学生”。但是过去的几十年里,他给我的指导,都是导师般的,我是实实在在的私淑弟子。

南京初识之后,于老师每次到南京或经过南京都会事先写信,约我见面,谈得最多的都是如何认识各种现象、各种问题。可以感受到,他已经把我当成了他自己的学生;同时,他从不摆架子,一直以朋友身份待我,我们之间的交流永远是平等的。过去开会常常是两人一个房间,如有可能,我们都会选择同住,我也有更多的时间向他讨教。2001 年,全国语言文字信息化工作会议在江苏无锡召开。会前报名期间,主办方建议每个代表报同住人名单,这种做法还是很温馨的。于老师报名的时候,说要跟我同住。主办方告诉他,郭熙已有预约。于老师说,那你看看他约的是谁?工作人员一看,笑了,因为我约的就是于老师。

于老师也常常会给我寄资料。1993 年,为纪念索绪尔逝世八十周年,江苏省语言学会计划召开一个座谈会。我把相关情况告诉了他。老师很快给我寄来《语言文字应用》即将发表的信德麟关于索绪尔研究的清样。此后我写了《索绪尔的语言观在中国的传播与中国现代语言学的发展──“现代语言学在中国”座谈会纪要》一文,发表在《语言文字应用》上。

我的《中国社会语言学》出版以后,于老师写了一个书评,发表在《汉语学习》上,有肯定,也有批评,还有建议。老师再次强调应用语言学的理论价值,不是简单的语言技能。

事实上,早在 20 世纪初,于老师就跟我多次谈到应用语言学的理论问题。在跟他一起编写《应用语言学概论》的过程中,我对这些问题有了更深的认识。

 

2010年,老师七十岁生日,于门师生聚会,我很荣幸地受邀参加,也是在这次活动上,我成了于老师的“亲学生”。此前,于老师的学生见面时多用“郭老师”称我,这次聚会中,于老师特别告诉大家今后要称“师兄”。我的理解是,老师是用这种方式正式接收了我这个弟子。

2012年到北京工作,跟老师见面的机会多了一些,但因为事情太多,无论是次数还是交谈时间还是非常有限。现在回想起来感到非常遗憾,也非常惭愧,因为很多时候都是老师先问起我。

最后一次见到老师是2019年7月31日。我7月中旬从日本回来,洪波兄就告诉我,“于老师想你了,多次问到你”。我那一段儿身体也有些状况,但决定还是尽快安排时间去看他。28号我发短信给他,说31号去看他和师母,老师很高兴,马上发来地址——他可能知道我总是记不住地址——接下来的一句就是“请你吃午饭”。31号中午赶到老师家里时,已将近 11点。老师拿出一个信封,是《应用语言学概论》的稿费。师母说,其他人的稿费都是刘艳春负责发,你的于老师说你要来,要亲自给你。这次见面明显地感觉到老师很少说话了,总是在那里静静地听。

午饭是在附近的一家餐馆吃的,老师亲自点菜。我们边吃边聊,老师依然是很少说话。事实上,2018年底我和洪波兄一起去看老师时,我就感觉到了跟以往的不同,现在似乎更明显了。账是师母结的,我要去结账的时候,师母低声地说,你没看于老师一直盯着呢,他会生气的。我只好作罢。万万没想到这是最后一次跟老师一起吃饭,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老师!

第一次到老师家吃饭是老师做的,最后一次到老师家吃饭是老师付钱。一个挥之不去的起点和终点!不能再吃老师的饭了,但老师的书、老师的思想,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仍会是我的精神食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