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轰动全韩的新闻人物 (二)

轰动全韩的新闻人物

  此一时,彼一时。

  三年前还是四面楚歌不知路在何方的韩晟昊,三年后却成为大韩民国家喻户晓的人物。

    他的《食品秘方》成为韩国家庭的必备书目。众多家庭主妇动则以《食品秘方》为指南,料理着全家人的胃口。他本人呢,名闻遐迩,也成了各大新闻媒体争相采访、请他直播的新闻人物。一些记者经常包围着他。一些老人大学、主妇大学、文化学术团体、健康研究所等单位,都纷纷请他去讲座。

  一时,他成了抢手的大忙人。韩国几家最大的KBS电台、电视台;NBC电台、电视台;TBS电视台等,都纷纷为他设立了专题直播节目。

  早晨六点钟,他到NBC电台进行每周五次、每次五至十分钟的食品秘方直播讲座;晚九点,到KBS电视台进行每周一次、每次十分钟的现场直播讲座;他的讲座,一时成了韩国臣民食品保健的必修课。他的直播节目,成了最受群众欢迎、最打炮的节目。

  在近百年的旅韩华侨史上,他成为第一个登上韩国电台、电视台讲座的中国人,而且一讲就是二十年!直到今天,他仍然每周一次,到KBS电视台去向大韩臣民讲述他的专题讲座。

    这位屡遭磨难、几十年在风风雨雨中沉浮的海外游子,终于在韩国社会闯出了一番天地,随之而来的不再是诋毁和暗算,而是鲜花和掌声,更有无数双羡慕而折服的眼睛,尤其是一帮女人的眼睛盯着他……

韩国女人像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一样,爱慕有成就的男性。

因此在他身后,经常跟随着一帮闲来无事的家庭主妇,她们像啦啦队似的跟在他身后,为他的讲演叫好助威。他走到哪里她们就跟到哪里,给他形成一股不小的鼓掌队伍。她们爱听他半生不熟的韩国话,更爱听他幽默、坦率,甚至辛辣的语言……

    她们欣赏他的讲演具有语言的三力,即号召力,感染力,无穷的魅力!

  他的讲演可谓独出心裁,别具一格,并不拘泥于食品保健这一项,而是海阔天空,包罗万象,常常令人耳目一新,甚至令人捧腹大笑。

  面对一帮细眉细眼、脸蛋子抹得煞白、穿着十分讲究的家庭主妇们,他走上讲台的第一句就说:“你们是女人,但不是母亲!”

  台下顿时一片愕然,一双双眼睛瞪得好大,泛起一阵嘀咕:“我们明明有孩子,你怎么说我们不是母亲?”

  “你们这帮人之中,有几个用自己的奶喂孩子?请举手!”

  台下一片唏嘘,一二百人只星星寥寥地举起三两只手……

  “再看看你们自己的肚子,有几个没有剖腹刀痕?”

  台下又是一片惊诧,众目相觑,没有一只手举起来……

  “你们为了体型好看,就搞剖腹产。为了自己美,就不喂孩子!上帝明明赐给你们两个喂孩子的奶子,你们却不用它,偏偏用牛奶来喂孩子!我说你们的孩子不是人崽子,而是牛崽子!你们常常谴责现在的少年越来越具有匪性,喝牛奶长大的牛崽子,能没有匪性吗?(台下一阵大笑)

    一个人摔跟头摔疼了,都喊‘哎哟我的妈呀!’没有一个喊‘哎哟我的爹的!’可见母亲在人类中的位置。母亲是世界上最神圣的称呼,可你们却把人类最伟大的母爱丢掉了,有什么资格来谴责少年的匪性?

  做为母亲,必须尽到母亲的责任,才有资格被称之为母亲!一个家庭必须有女人的爱,男人的力,双方平衡结合才能组成一个好家庭,才能组成一个好社会,好民族!只有这样,才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你们都受过高等教育,虽然有知识却没有常识!”

  一听这话,台下又是一片惊诧与不服,“凭什么说我们有知识没常识?”

  “人所共知,妇女生孩子都要坐月子,是为了保养好身体不做病。可你们倒好,听美国人说为了子宫快速收缩,可以在腹部放冰块。你们视美国人为老祖宗,立即效仿,生完孩子就把大冰块子压到肚子上,结果多少人得了产后风?我问你们,让子宫快速收缩的目的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那点事吗?难道那几天不用就等不了吗?”

  “哇——”台下暴起雷鸣般的掌声,间或夹杂着羞怯的笑声及赞扬声,“哎呀呀,他说的太对了!”“他的知识太丰富了!”

  他却手一挥,制止道:“不!不是我的知识太丰富,而是你们太没常识!太盲目!不要以为美国人放个屁都是香的!你们要看看他们说的有没有道理?然后再决定自己是否效法!人类最愚蠢的就是盲从!美国有个医生提出一种观点,说让婴儿趴着睡觉能出天才。你们听了如获至宝,急忙效仿,婴儿生下来就让他趴着睡觉,结果天才没能出来,孩子却憋死了好几百!你们知道,世界上好多动物都趴着睡觉,它们怎么不出一个天才呢?”

  “哇——”台下又是掌声如雷。

    妇女们忍俊不禁,捧腹大笑。人们在笑声中受益匪浅。

  在讲演中,他调动自己渊博的学识,幽默的语言,常常令在场的人惊叹不已。他根据到场的不同对象来确定不同的讲演内容,面对一帮有识之士,他则仗义执言,讲一个外国人如何看待大韩民族的包容性……

“一个民族的容量应该像大江大海,不应该像小河小沟!我从一个外国人的角度去看,觉得韩国的民族容量像碟子,日本像碗,中国则像坛子和缸!

我们中国可以包容五十六个民族相安无事地生活几千年,包括你们朝鲜族。你们却做不到这点!你们的国家小巧玲珑,美丽可人,做起事来也是小人小马小刀枪!我觉得一个国家的地域虽小,但同样要肩负起世界的责任,同样要有气度,能包容各民族来共同生活!

美国所以发展得快,就因为它具有很大的包容性。它把世界上最聪明的人都弄到美国去了,去为自己服务!在美国搞尖端科学的科学家中,有很多是华人!

做为一名旅韩华侨,我希望你们有博大的包容性,能给华侨提供更为广阔的生存空间!今天,我把你们后脑勺上看不见的东西告诉你们,这才有利于你们大韩民族的发展!”

  这番话,令在场的许多有识之士叹服不已。韩国是一个单一民族的国家,自然缺少包容性。

  韩晟昊的演讲看似信口开河,甚至是胡说八道,其实,在他幽默调侃妙语如珠的讲话中,却常常蕴育着很深的哲理。

  “晴天送伞,雨天收伞,这是什么买卖?银行还能有什么威望?反之,我们要把客户当成是养育我们的父母,凡是进银行的都视为父母,你就会不分亲疏,一律热情相待了!这样才能招徕顾客!过去银行的门坎造得高高的,一般人都进不来,现在应该把它砍掉,让人们随便进出!你们想想,如果客户都不来存款,你们银行还靠什么发展?”

  这是他被汉城江南区韩一第一银行,选为名誉银行支店长以后,第一次演讲时讲的一番话。这番讲话后来成了这家银行职员的座右铭,做为他们工作的准则。

     名誉银行支店长是被银行请来的社会知名人士。他们每月到银行坐班一天,以检查银行职员的工作态度,一两个月给全体员工做一次演讲,以其自身的人格及威望,给全行职工做出榜样与指导。

(待续)

第六章 轰动全韩的新闻人物 (一)

数年寒窗,一鸣惊人

但是,这次破产之后,他却没有像上次那样采取逃避态度,而是又杀回了汉城。

他决心要重新向世界证明自己。不过不是在华侨圈子里折腾,而是要闯入韩国社会!他觉得在华侨圈子里你杀我砍的,实在太没意思了。

韩晟昊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逆境当头之际,他首先想到的不是消沉自灭,而是如何新生?这就是他非同常人的个性——一种成功的个性!

  可是,两手空空、仅有一副聪明头脑的他回到汉城,迎接他的除了少数人的冷眼就是凄凄冷风……尽管他有天大的决心来闯天下,但决心代替不了现实。究竟如何去闯?靠什么去闯?什么是自己的长项?当医生吧,没有执照,租用韩国人的执照出诊看病,赚钱要分给韩国人一半,再说也名不正言不顺,永远没有多大出息!经商吧,既没资本又没有商人那种圆滑头脑……

  但是,他那双敏锐的眼睛却发现了一个新课题,那是他在光州行医时就注意到的,这就是韩国刚刚兴起的自然食品疗法!

  他发现,现在人们对各种药物都厌烦了,怕有副作用,而对自然食品能治疗及预防疾病却大感兴趣。他那广博的学识告诉他:这是一项非常有前途的事业,应该紧紧地抓住它!

  机遇就像流星,转瞬即逝。

  聪明的人能瞬间抓住这转眼即逝的机遇,从而化作成功。抓住机遇就等于抓住了命运,抓住了转机。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韩晟昊一生中最有眼光、最有见地的一次选择!也是他人生最重要的一次转机。

  在韩晟昊的一生中,有过许多次难以想象的磨难,但他最大的成功是不放过任何一次“求生”的机会。无论是在国内时从枪口下出逃,还是这次在台湾大使馆的迫害下破产,厄运带给他的都不是毁灭,而是新生,是重新崛起的机会!不能不承认,他不仅有一副驾驭机会的敏捷头脑,更有一种在厄运中卧薪尝胆、战胜自我的坚强个性。

    恰是这种无坚不摧的个性,使他最终走向了成功。

  想来,古往今来的许多成就大业者,无不具有这种个性?周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孙子膑脚而著《兵法》;司马迁宫刑而作《史记》……古人如此,今人也同样如此。

 

    没过多久,就在汉城一间既没暖气又没火炉的高丽小屋里,这位在政坛上屡遭磨难又刚刚破产的海外游子,又走进了另一个天地。这里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只有人类对大自然的重新认识。他把破产的痛苦,被迫害的愤怒,以及不被家人理解的种种苦恼,都用强大的抑制力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扔进了垃圾箱里,代之而起的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扎进自然食品研究中的学者。

    他排除外界与自身的一切干扰,全身心地投入到所执著的事业之中。

  斗室很小,仅能摆下一张小桌,高丽炕上除了留下一席睡觉之地,四周全堆满了各种书籍。他几乎把老祖宗留下来的能搜集到的中医经典,全部都搬来了。有孙思邈的《千金方》、孟诜的《金疗本草》、陈士良的《食性本草》、唐慎微的《证类本草》、吴端的《日用本草》、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汪颖的《食物本草》、王孟英的《饮食谱》等隋唐以来的许多中医经典,连《中国医药大辞典》、《本草药性大辞典》、日本的《营养饮食七十种》也在其中,都弄来供他精心研究。

  他钻进这些散发着霉味的经典堆里,一钻就是三年。

  屋里既冷又热。高丽炕热得能烙煳屁股,手脚却冻得生疼,坐在炕上不得不披着毯子,戴着帽子手套来读书。

  屋里很暗,一盏昏暗的小灯日夜点着,照亮了阴暗的小屋,也照亮了韩晟昊那颗没有多少光亮的心。他盘腿坐在小桌前,潜心静气,翻开那一本本发黄的老祖宗遗产,这回不是为了学当“蒙古大夫”,而是从中寻找自然食品保健疗法。在他的记忆里,《本草纲目》中有很多方子不单是治病,而且是给人以食品保健的提示。

  清晨,草草吃一口开水泡白饭,就着朝鲜辣白菜,盘腿一坐就是一天,数月下来,屁股都坐出了老茧,但却收获甚丰。他从《本草纲目》这部十六世纪的医学经典中,发现了现代人正方兴未艾的自然食品保健疗法……

  “医食同源。汉药进厨房是食品,食品进药房是汉药。”

  韩晟昊终于找到了这个古而有之的食品保健原理。

  不能不承认,韩晟昊确有一种超人的东西,任何绝路对他来说都是一架逢生的天梯!

  这样,中国伟大的中药圣贤李时珍先生,再次向这位困境中的炎黄子孙施以最大的馈赠——把自己潜心研究一生,写于《本草纲目》中,却绝少有人发现的自然食品保健疗法的秘诀,见于一页页发黄的纸上,跃然于极富悟性的韩晟昊面前,使这位绝顶聪明、却又命运多舛的海外游子,立时茅塞大开……

  他从中医经典中,发现了一个个潜藏于药方之中的自然食品疗法。这无异于一扇扇门窗,给他艰难人生送来了一个宏大的希望。

  在三年时间里,他从众多医学经典中得来食品秘方、单方、偏方上千种,结合中药药理,参照西方食品化验分检等医学常识,把这些食品秘方一一归类,自成一体,归结成植物篇、动物篇、调味料篇、美容篇、治疗疾病篇等五大系列。

  人类的贡献贵在发现。

  人的聪明贵在从发现中独辟蹊径。

  韩晟昊从众多医生熟视无睹而烂熟于心的《本草纲目》等中医经典中,发现了自然食品保健疗法,而且把它一一整理,分类分系,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创举。尤其在韩国刚刚兴起的自然食品保健热中,更是一个非同小可的举动。

  但是,光研究食品保健填不饱肚子,再说家里还有五张吵吵闹闹的嘴等着他喂养呢。尽管妻子一见面就埋怨他,可她又离不开他,她得靠他来养活。

  还算幸运,到汉城不久,他就遇到了任韩国共和党(执政党)中国研究所所长的崔圭廷,两人是多年的朋友。崔圭廷一见到他就说:“我们研究所要成立医疗研究院,干脆你来当院长吧。我介绍党内干部来这看病,你看怎么样?”

  这当然是求之不得的,韩晟昊正愁一家老小生活无着落呢。

    于是,他被聘到韩国共和党所属的中国研究所医疗研究院当院长,一边给韩国官员们出诊看病,一边潜心研究他的食品秘方。

    三年时间里,他编著了一百二十多万字的《食品秘方》。其中包括《植物篇》、《动物篇》、《调味料篇》、《美容篇》、《疾病治疗篇》等。

 

    他这次的转机是随着一位朋友的到来引起的。

  这天,他的陋室里来了一位红脸红鼻身材魁梧的壮汉,进门就喊:“哎,老朋友,走,喝酒去!”

    此人叫鲜于辉,是个怀才不遇的正直人,常常借酒浇愁,因此得了酒精中毒症。他曾是韩国国防部政训局的大校军官。朝鲜战争期间,在板门店时,他经常同韩晟昊住在一起,两人从此结为忘年交。退役后他到《朝鲜日报》当了主笔,因一篇揭露文章差点把朴正熙搞倒,因此受了一年牢狱之苦。但一年铁窗却换来了群众的爱戴,被群众称为英雄。从监狱出来以后,他仍然当他的主笔。这天,出狱不久的鲜于辉来请老朋友吃饭,刚坐到高丽炕上,那双主笔的眼睛就盯上了满桌子满炕的文稿,不禁惊疑地问韩晟昊:“你在写什么东西?这么多?”

  “啊,自然食品保健秘方。”

  一听是自然食品保健秘方,鲜于辉通红的脸庞顿时大放光彩,他正言道:“我告诉你,这篇稿子谁也不要给!在我们报上连载,你一下子就会成为全韩的显赫人物!”

    说罢,饭也不请了,拿起文稿就要走人。他知道,当今韩国人对自然食品保健最感兴趣,这份自然食品保健秘方肯定会成为走俏文章。

  “哎哎,不行啊!”韩晟昊忙拦住他,“这是中国文字你怎么发表啊?”

  “我找人翻译。”鲜于辉说。

  “可我没钱付翻译费!”

  “啊,这就不用你管了。报社负责!”

  两人饭也没吃,鲜于辉拿着文稿走人了。

  一个月后,也就是一九七四年五月二十三日,一篇由《朝鲜日报》社找人翻译,配有韩国著名漫画家金星焕漫画的《自然食品秘方》,第一次出现在《朝鲜日报》上。

  这篇每周刊登四次、每次两千字的连载文章,顿时引起大韩臣民的轰动!一时洛阳纸贵,《朝鲜日报》成为抢手货,印数猛增了几十万份。

  时机常常是造就成功的秘诀。

  当时的韩国,已经脱离了贫穷开始走向富裕,刚刚奏响了“亚洲四小龙”的序曲。而且,世界性的自然食品保健方兴未艾。这篇《自然食品秘方》的出笼,恰恰迎合了大韩国民的心理需求以及延年益寿的生理需要,当然会走红无异了。

  于是,这个小小中国人在大韩国民中掀起了一阵狂热。

  一时,《朝鲜日报》编辑部的电话络绎不绝,都来打听韩晟昊的下落。就连韩国一些上层人物也来电话询问,韩晟昊是何许人?家住何处?电话多少?编辑们只好把韩晟昊的电话写到黑板上,以免再费口舌。卢泰愚就是从《韩鲜日报》上认识韩晟昊的。

  但没人知道,这位轰动全韩的学者当时正蹲在高丽小屋里,开水泡白饭、吃着朝鲜辣白菜呢。

  按照韩国有关法律规定,凡是报刊连载学术性的文章,不得超过三十次,否则就有广告之嫌。这部《自然食品秘方》连载到三十次时,《朝鲜日报》社为此召开了一次会议,研究怎么办?是按规定停载,还是继续刊登下去?研究结果是,大家一致同意继续登下去,一直登到文章结束为止!理由是:“韩晟昊既不卖药又不制造食品,没有广告之嫌!他的文章只是给广大群众送去了无偿的知识。我们不怕批评干涉!”

  于是,《自然食品秘方》在《朝鲜日报》上连载了一年半,首创韩国连载学术文章的最长纪录。

  不仅如此,《东亚日报》也要求连载此文,来与《朝鲜日报》交涉。《朝鲜日报》不肯让权,《东亚日报》只好来找本文作者。韩晟昊当然希望连载的家数越多越好,但碍于《朝鲜日报》首发的面子,不好直言。经双方商量最后达成协议:《东亚日报》连载美容秘方,《朝鲜日报》连载食品秘方,都连载了一年半。《女苑》杂志连载了三年。

  与此同时,几家出版社纷纷找上门来,要为韩晟昊出书。韩晟昊与鲜于辉商量,最后选定在东西文化出版社出版,第一次发行了三万册,供不应求,立即再版,一年之内发行了五十万册。这在仅有四千万人口的小小韩国来说,不能不是一个惊人的印数。后来,市场上竟发现许多没有韩晟昊印章的“盗版书”(韩国出版书籍要有著者的印章)。

  一年之内,韩晟昊出版了一百万多字的五卷本《食品秘方》,分别为《植物篇》、《动物篇》、《调味料篇》、《美容篇》、《疾病治疗篇》。

又三年,他与韩国教授、汉医丁海哲、郑太赫、李文洙、申载镛等人合作,出版了十二卷的《益寿千金方·汉方医药大全集》。

 

(待续)

第五章 成功与毁灭 (四)

一夜之间变成负债百万的穷光蛋

  这天,台湾大陆工作处第六组特派员戴白郎,来找韩晟昊谈话,让他交出总编职务。

  “韩先生,你来当总经理。《韩华日报》的总编你就别干了!让台湾人来干,台湾出款。你看可以吧?”

  “不!我不同意!既然我接了这份报纸,就不用别人来当我的婆婆!”韩晟昊当场拒绝了。

  “韩先生,这不是我的意思……”

  “我知道是罗英德大使派你来的!罗大使为什么不亲自来找我?干嘛要派你来?”韩晟昊不客气地反问对方。

  “不,这也不单单是罗大使的意思……”

  “那是谁的?难道还是台湾派你来的吗?”

  这位特派员没有说话,只用那双注满许多内容的眼睛盯着他……

  这场谈话就这样不了了之。

  其实,就在韩晟昊接过《韩华日报》总编的第三天,台湾大使馆就发了三条指令:“一、围堵韩晟昊!二、丑化韩晟昊!三、隔离韩晟昊!”

  三条指令一个内容,就是要对这位昔日的国民党干将,采取孤立丑化的政策,让他寸步难行,不得安生!

  台湾大使馆很早就领教过这位“反共第一高手”的能量和胆略。他们知道他反共厉害,起贪官污吏来,也同样是一把高手。“弹劾”外交官沙某,“罢免”国民党支部秘书潘某,就是最好的实例。让这样一个不服天朝管的人物担任《韩华日报》总编,岂不等于给老虎安上了一副铁翅膀吗?他们批评大使馆不该把总编职务交给他!所以就千方百计地力挽狂澜,采取一切补救措施,以求不要造成太大的损失。因此特意下了三条指令。

  对于这一切,韩晟昊当然是一无所知的。

    直到很久以后,他已经变成了这张铁网中的一只小虾米,奄奄一息地困在网中坐以待毙,当他负债累累地破产之后,才有人悄悄地告诉了他,但一切都为时过晚了。

  这时候,丝毫不知内情的韩晟昊,几乎是玩命地干着。他双管齐下,同时担任着医生和总编的两个职务。这边的医院等着他去出诊看病,他要靠医院来养家糊口;那边的报纸等着他去天天出报,而且要拳打脚踢承担起从编到写到版面设计的全部任务……

  从光州到汉城有四五个小时的火车路程,他日夜奔波在铁道线上。列车车厢成了他的办公室,写稿子,看校样,好多事情都是在列车上完成的。每天忙到凌晨一两点钟,脑袋刚挨到枕头打个盹,又要起床去看病了。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

 

    在他接任总编的第二个月,也就是一九七一年的秋天,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乔冠华外长以他那令世界瞩目的潇洒风度,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走进联合国大厦,做为一个被冷落了几十年的主人身份,发表了震撼世界的讲话……

  此刻,被驱逐出联合国的台湾当局,就像被废黜的后宫娘娘一样,如丧考妣,可又无可奈何花落去,只能发动世界各地的一些亲台分子进行声讨、游行,以泄愤慨……

  然而,在这个历来是反共急先锋的国度里,驻韩使馆既没搞什么抗议示威,也没发表什么声明,却被小小韩晟昊搞得风声鹤唳,对他大动干戈。

  台湾大使馆召集全韩四十八个地区的华侨协会会长,到汉城开紧急会议,会上做出了两项决议:一,全韩各地协会发动全体侨民,立即掀起退报行动;二,大使馆出钱办起《韩华公报》,以此来对抗韩晟昊主编的《韩华日报》……

  可想而知,一个小人物同大使馆相抗衡,人们当然会毫无疑问地选择后者。

  这天,韩晟昊正在报社编稿,忽然发现刚刚出手的报纸,都一包一包地退了回来。转眼间,几万份报纸像小山似的堆满了一屋子!他觉得莫名其妙。这是怎么回事?问谁谁都吱吱唔唔地不肯回答。后来,有朋友悄悄地告诉了他内幕,他这才如梦方醒,原来是大使馆在幕后做祟!想以退报来向他施加压力,逼迫他停刊!

    他奶奶的,好毒辣的手段!韩晟昊心里暗暗叫骂。

    面对小山般的报纸,面对巨大的经济损失,韩晟昊不但没有退却,反倒把报社搬到了大使馆对面!决心砸锅卖铁也要干到底了。人活的就是一口志气!他生来就是这种宁折不弯的脾气。

    这种个性决定他成功,也决定他失败。

  他在大使馆对面租下两间五层楼的房子,把原本在另一个区的《韩华日报》社,搬到了大使馆对面,出出进进就在大使馆官员的眼皮底下,跟他们叫上劲了!他不仅每天照常出报,而且,揭露的笔锋更加辛辣,曝光的事实更加翔实。

    在他看来,你们还能有什么把戏?总不能雇个杀手把我韩某人杀了吧?

  可是,他再次错误地估计了形势。

  其实,这份反映侨民心声的报纸很受欢迎,好多侨胞都想买报又怕被大使馆官员发现,就每天晚间跑到报社后门来偷偷地取报,其神秘兮兮的样子,好像搞“地下”接头似的。

结果是,《韩华日报》不但没有停刊,反倒成了受侨胞欢迎的“地下”报纸。这越发使大使馆官员们火冒三丈,大骂韩小个子的骨头是钢筋水泥铸的,怎么就干压不垮呢?

他们见此招不灵,又换成软招,让一些华侨到韩晟昊跟前去游说,让他放弃总编职务,言谈中还给他不少“许诺”。可是,韩晟昊这个人软硬不吃,就是不肯就范!

  于是,一个更大的阴谋就在一夜之间形成了。

 

    十一月末的这天早晨,韩晟昊早早地来到了编辑部。这天,有好多事情等着他去处理呢。他要发稿,要给职工发工资,要联系下个月的发行问题……

  他夹着一份校样来到楼下,刚要推门进办公室,却被两个韩国人横眉立目地挡住了去路。他们厉声斥责他:“不许你进去了!《韩华日报》已经不属于你的了!”

  “为什么不属于我的?我是《韩华日报》的总编!”他觉得这两个人在胡说八道,心里不无气愤。

  “《韩华日报》已经被我们韩国人买下了!”

“你说什么?”他不敢相信地反问一句。

“《韩华日报》被我们买下了!”

  当他听清这句话以后,这位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生死磨难的汉子,脑海里突然变得一片空白,就像茫茫一片雪海,没有了任何内容。好一会儿,他才从五雷轰顶般的懵懂中清醒过来,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将面临着怎样一个处境?

  少许,他从懵懂中缓过神来,顿时就冲楼里气愤地大喊起来,“你们这帮东西蛮不讲理!我是总编,凭什么不经过我允许就卖掉《韩华日报》?有本事的出来,别在背后搞这套见不得人的鬼把戏!你们给我滚出来!”

  可是,大楼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出来跟他对吵,更没有人听他讲道理,只有把门人不屑的目光冷冷地蔑视着他,显然一切都丝毫没用了。

    此刻,在对面大使馆的办公室里,几个一手导演了这出好戏的人,正偷偷地乐呢。

    原来,大使馆看到任何招法都治不了这个韩小个子,就动用了阴谋手段,利用曾是中国黄埔军校毕业、曾做过驻台大使、现任“韩中友好协会”会长的崔某,向《韩华日报》的韩方法人代表朱某施加压力,并重金收买了韩方代表理事郑某,未经总编同意,一夜之间就把《韩华日报》买了过去,致使韩晟昊连别人送给他的一套茶具都没拿出来,唯独“拿出来”  一亿万元韩币——相当于三十多万美金的债务!

  后来,那位曾是韩晟昊同乡的郑某,拿着这笔不光彩的巨款跑到阿根廷,被人骗得溜溜光之后,变成了穷光蛋的他,这才良心发现,又回到韩国,拿着蜂蜜来向韩晟昊痛哭流涕地赔礼道歉,说他对不起韩晟昊……可是,再诚恳的歉词也是过时的黄历,丝毫弥补不了当时的损失了。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一夜之间,韩晟昊就从生活富裕的上层人士,一下子变成了一文不名的穷光蛋。潮起潮落。一朵早晨还在枝头上炫耀美丽的鲜花,转眼间就变成了众人脚下的一块泥巴……

  现在,他唯一剩下的“财富”就是一亿万元韩币、相当于三十多万美元的负债表……

  此刻,从摆有古玩字画、颇有儒雅风度的台湾大使馆里,正传出开心的笑声,“哈哈哈,这回看他韩小个子……”

  是的,这次韩小个子可够惨的了,可以说是惨透了。一亿万元的债务像毒蛇一样勒住了他的脖子,凭他有天大的本事,这回也挣不脱这条毒蛇的吞噬了。放在一般人身上,说不定要寻根麻绳上吊了。

  然而,最令韩晟昊痛心的也许不是一亿万元的债务。钱没了可以再赚,破产了可以再生产。可是,那个曾令他无比信赖、并为之卖了十年命的台湾国民党,却像一座建在沙丘上的阁楼一样,在他心中彻底倒塌了,再也扶不起一丁点的形象了!

    当年,他毅然地退出政坛时,尽管心里有一种受骗上当之感,但毕竟还存在着一份多年交往的情分。然而现在,他与那个政党彻底地一刀两断了,尽管他还是一名国民党员。

  仅仅因为他写了几篇鞭挞他们腐败的文章,仅仅因为他揭露了他们身上的疮疤,他们就对他下了如此黑手,就差没雇人拿刀捅他了。

    他感到痛心,更感到寒心。

  他第一次深刻地领悟到政治这个鬼东西,简直就是婊子,根本不讲什么良心!

  所以,直到二十年后的一九九三年,也就是风传韩晟昊充当“中共地下大使”时,台湾驻韩代表不知出于亏对了这位“反共第一高手”的缘由,还是想重新拉拢他这股政治势力,竟亲自把一枚“四十年荣誉党员”的奖状,送到了韩晟昊的家里,却被韩老先生当场拒之门外了。

    “对不起,我不能接受你们的奖状!你们还是送给那些对党国有功的人吧!”

  当时,弄得那位代表好不尴尬。

  是年,台湾代表又在一次侨社大聚会的餐桌上,殷切地问他:“韩博士,现在有两个差事,一个是侨务顾问,一个是国民党中央顾问,您选择哪一个?”

  韩老先生却毫不客气地回绝对方,“我哪个都不要!我需要的时候你们不给我,现在我什么都不需要了,你们给我有什么用?”

 

  那个阴霾四起的早晨,面对这场阴谋,面对这番毒辣的手段,韩晟昊真是欲告无门,欲哭无泪啊。他只好拖着几乎爆炸的身子,摇摇晃晃地离去了。

  可他必须挺着,雇佣的伙计等着他发放退职金,一亿万元的债务限期他在一年之内还清……

    当时的一亿万元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它简直就是一条绳索,能把任何一个人逼上绝路的!

  可是,他不能死。早在长白山走投无路时他都没有死,现在他更不能死了。死就不是他韩晟昊了。

    他准备向一位曾有求过他的朋友借点款,他知道这个朋友有钱。可是还没等他走进家门,那位朋友的夫人就迎了出来,说:“对不起韩先生,我家先生没在家!”

  可是,韩晟昊却见一个身影匆匆地进了里间……

没有比这一刻更令他体会到什么叫世态炎凉了。他曾多次帮助过这位朋友闯过难关。然而现在,当他遇到麻烦时,这人不但不肯帮一把,而且连句安慰话都不肯给他。

他奶奶的,一个地地道道的势利小人!他真想大骂他几句,可他没有那份心气了,仅冲朋友的夫人冷笑一声,说:“你告诉你家先生吧,不用怕!今后我韩晟昊就是要饭,也不会要到你们头上的了!”说罢拂袖而去。

    这一天,韩晟昊走在汉城的大街上,瑟瑟冷风吹拂着他滚烫的脸颊,心里就像要炸裂开一般。此刻,他真希望自己的心能炸裂开来,连同这个丑恶的世界一齐炸掉!那样他就轻松多了,再不用犯愁眼前的许多事情了!

  这天晚间,他回到了光州,围着花园般美丽的家园转了一圈又一圈,不时地抚摸一下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墙,扶正一枝歪出花坛已经凋谢了的花梗,到水榭边久久地注视着水底的游鱼,然后来到清香四溢的植物园里,坐了下来,一坐就是半宿……

    这天夜里,冷气袭人,但是星光大好,月朗星稀。静寂的植物园里洒满了姣好的月光,却不时传出沉郁的叹息声,“唉——”

  他爱惜这血汗铸成的一切。然而这一切,马上就不再属于他的了。

    他破产了,变成了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唯独剩下的就是一身债务及几张嗷嗷待哺的嘴巴……

  他知道没有别的路可走,只好忍痛割爱,廉价卖掉这座美丽的家园。

  这一夜,他在向自己的家园告别,他的心疼得流血啊。

  天快亮时他回到屋里,毫无所知的家人都在沉睡。他把诊所、药房、卧室,所有的房间都转了一遍,转完了,走进书房,仰在躺椅上,久久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般。直到太阳出来了,鲜活的晨光透过窗纱,照在他疲惫的脸上,他这才睁开酸涩的眼睛……

    可他必须挺着。一亿万元的债务等着他去偿还,家里的一家老小都能着他来喂养呢。

他妻子得知情况后,说他瞎折腾,把一个好端端的家给活活折腾垮了,把一个富裕的上层之家折腾成了穷光蛋!她不能理解他,对他百般嗔怨。

此刻,他陷入了内外交困之中,他们的婚姻也到了崩溃的边缘……

  后来,在一个初冬的清晨,他安排好怨声载道的妻儿老小,只身背着一只小行李,最后留恋地看一眼已不再属于自己的家园,匆匆地上路了,再次走向艰难的人生之路……

    从此他远离华侨界,陷入沉默,一沉默就是二十年。

    

 

第五章 成功与毁灭 (三)

百万富翁的爱人爱石之心

  在光州这段时间里,中草药治愈着肺结构患者的身体,也滋润着韩晟昊羞涩的钱囊。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精神上的富翁、经济上的乞丐了!

  他变得很富有。

  韩家公寓成了光州市的一大景观,连市长都带着家眷经常光顾这里,在他家宽敞的庭院里开舞会,搞联欢,一玩玩到半夜。他也因为对光州市民有很大贡献,而被授予光州市“荣誉市民”的光荣称号。

  韩家公寓坐落在一处依山傍水的幽雅之地。一栋造型别致的二层小楼。楼前有楼台水榭的花园。花园里姹紫嫣红地开满了鲜花,水中有游鱼畅翔,枝头有栖鸟喧闹,简直就是一座雅趣盎然的花园别墅!尤其到了春天,这里更是繁花扑鼻,蜂追蝶逐,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有趣的是,韩家还养了不少小动物,七八只猫,十二条狗,两头猪,十几只野鸡……这些家畜野禽常常大发其威,一时,猫叫狗咬猪拱食,把个偌大院子吵得虎虎而有生机。

    不仅如此,韩晟昊还在五等山下购置了一万二千坪(相当于中国六十亩)植物园,种下了二万株檀香树。

  不过在韩家公寓里,最惹人注目的不是什么楼台水榭,而是几百块自然天成的石头。这些停放在楼亭水榭中的水石,乌黑如墨,造型各异,有的秀如笋,有的拔如松,有的透如窗,有的奇如飞瀑……可谓千姿百态,妙趣横生,意韵无穷!

  说来,他爱上石头产生于一瞬间……

    那天,他去全罗北道南原詹津江游泳,那里是电影《春香传》春香的家乡,游泳游累了,坐在江边歇息,无意中发现江边有块石头很特别。它漆黑如墨,形状奇特,就像一个直立的三角形,三角形上端透出一块天窗。这天窗既像一块飘逸的云,又像一个恬静的少女头像。这块奇异的石头立在水中,任江水从它身上哗哗地冲过来,又哗哗地冲过去,任风浪在它身上扑扑地打过来,又打过去,它都默默无语地立着,毫无怯意……

  不知怎么,看到这块石头,韩晟昊心里蓦然感到一种亲切感,萌发出一种自喻的感慨:它风吹浪打浑不怕,昂然挺立在人间!

  瞬间,他心里忽然涌出许多人生哲理的联想,这石头不知在世上存在多少年了?世上的多少事情它都经受过,人间的多少风雨它都领教过。它却依然故我,坚挺着永不褪变的身躯,默默地屹立于天地之间,无怨无悔地走着自己的生命……

  说来奇怪,他那博大的心胸却被这块小小的石头给触动了,大有一种相见恨晚之感,觉得有一种无形的东西把他同这块石头紧紧地联在一起了。他深深地爱上了这块石头,而且爱得十分执著,十分强烈。

    他久久地端详着那块半浸在水中的石头,泳也不游了,良久抚摸着它。末了,怀着一种久觅知音的爱恋心理,把石头从水里捧出来,捧到了汽车上……

    从此以后,他开始爱上了石头,而且爱石如命,终生不渝。

  时至今日,那块水石仍然摆在他的院长办公室桌上,成为一个独特的景观。

  从那天起,他开始收集奇石,每每闲暇之际,总要开车跑到野外,徜徉在石头群里,寻觅着可心的石头,直到七十高龄了仍然乐此不疲。偶尔得到一块奇美的石头,他就会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呜哇喊叫着让人来欣赏。

  因此,石头成了他家里最大的财富。无论是医院的办公室里,还是家庭的卧室中,无处不见形状特异,或奇或透或美或秀的石头。后来他竟成了韩国有名的美石家。

  应该说,他在石头中发现了自己的个性。反之,石头又完善着他的个性。

  此时,他生活在一片大自然的宁静中,似乎要以出世的精神干着入世的事情。不过,他永远是一个不能超度“凡事”的人。他那双爱管闲事的眼睛,总是有意无意给自己找来许多“麻烦”。

    一天,他在街上走,从光州市华侨小学大门里哭哭咧咧地跑出来一个孩子,一头撞到他怀里,他拽住孩子问道:“哭什么?谁欺负你了?”

    孩子哭咧    咧地说:“他们中学生总撵我,不让我玩!呜呜……”

    “谁总撵你?走,我去找他们算账!”他拽着孩子向校园里走去。

    一进校门,他看到操场上全是吵吵嚷嚷的脑袋,整个操场就像鸽笼子似的挤满了学生。这哪是上操?简直是在装豆包,一个挨一个的!别说玩耍,就连走路都直撞屁股,难怪这孩子被撵出来!

    于是,他那“爱管闲事”的劲头又上来了。

    他立刻找到校长,当即捐出了五十万韩币,回头又动员广大华侨捐款。

    没过多久,用筹集来的四百万韩币买下一块五百坪的大操场。直到今天,华侨子弟仍在这座宽敞的校园里读书学习着。

还有一天,他看到一个女人在路边哭得十分伤心,他问她哭什么?

她说:“我爹的坟让韩国人给掘了,骨尸扔了一地,说是占了他们的地盘,不让中国人埋进他们的墓地……呜呜……我爹死了都不得安宁啊!”女人哭得越发伤心。

这番话说得韩晟昊差点落下泪来。

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听了好不伤感,觉得这帮背井离乡的华侨活着“寄人篱下”,死后还要“寄人篱下”,死了连个葬身之地都没有,也太可悲了!

  于是,他当即带头捐款要为华人买墓地。可是,很多人反对他这种做法。韩国有这样一种传说,说谁带头买墓地谁就会死人。他听了坦然一笑,说:“我已经死过一百回了,再死一回也无所谓!这事我来带头干,要死就先死我吧!”

  五十元一坪的墓地买下了九千九百坪,韩晟昊自己承担了四分之一的款项。

    这样,在朝鲜半岛上,终于有了一块属于华人的灵魂空间,再不用去挤人家韩国人的地盘了。可以告慰华侨的在天之灵,他们可以安息了,再不用担心有人挖坟掘墓扔尸骨了。

  此外,他还为韩国社会赈灾济贫,帮助国家抚养孤儿,最多时达十几人。

在这段时间里,他赚了很多钱,可他这个人天生不爱钱。钱,只是他谋生的手段而不是目的。所以,他总像天女撒花似的,东一把西一把地挥撒着手中的币子,因此也为华人留下几份不动产。

 

惨遭阴谋

  日月如梭,转眼就织去了十个年头。

  这时的韩晟昊已家趁万贯,有了四个儿女,生活安逸,没什么烦心的事,过着来韩之后最超脱的一段时光。

    每天工作之余,他常常带着姑娘儿子,踏着夕阳晚照,在泛着檀香的植物园里漫步,跟一群猫啊狗啊的宠物聊天、玩耍,逗得一帮小狗小猫一蹿一蹿地蹦跳,跟在他身后撒欢地奔跑,像开运动会似的。直到大好的月亮爬上树梢,他才抱着已经熟睡了的儿子走回家去。

  他觉得与人打交道太累了,所以宁愿跟这些毫无歹意的动物为伍。它们永远不会整他,算计他,却能给他一份释怀的快乐。他把自己的心灵用花草树木包裹起来,把内心的那份孤独与寂寞,存放在大自然的宁静中,享受着难得的轻松日月。

  然而几个月后,当他再次出现在这里时,却是物在人非、物移他主了。

  这天下午,正在出诊的韩晟昊看到两位同乡风尘仆仆地走进屋来,以为是来找他看病的,就热情地戏谑道:“啊呀呀,什么风把你们二位吹到这来了?是找我这个蒙古大夫看病吗?”

  两位来者一个是《韩华日报》社的编辑局长王振连,一个是台湾中央通讯社驻韩特派员李在方。两人听韩晟昊这么一问,相互对望一眼,彼此为难地推诿道:“你对韩先生说吧!”“还是你先说吧。”

  韩晟昊见二人如此推诿,觉得蹊跷,就笑道:“什么事这么神秘?你推我让的?该不是《韩华日报》出什么毛病了吧?”

    一语道破天机。这话果真让韩晟昊给言中了。

  二人相互瞅瞅,觉得再推诿也得说出来。其中一人就难为情地开口说:“是这样,《韩华日报》办不下去了……”

  “怎么办不下去了?不是有你们两位干将吗?”

  “经营不好,发行量上不去……”

  “为什么上不去?”

  “嗨,都怨我们无能,经营不善。所以……我们干不下去了,可找了好多人都不肯接这份报纸,给大使馆,大使馆也不要,没办法才……”

    来人欲言又止,急忙盯着韩晟昊,想从韩晟昊的眼睛里探出对方的态度。他知道这位同胞精明过人,无须点破。

  这时,韩晟昊顿时明白了两位先生的来意。这是多年来他早就领教过的,每当华侨界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他们就会来请这只“东北虎”下山。他总是为他们充当着“排雷”的角色。但这次他却没有忙于开口,而是静静地等待着来者的下文……

  “韩先生,这张报纸是您一手创建的。您知道,它对我们华侨有多么重要?如果停刊,我们华侨就再没有一点文化阵地了!”

  “是啊,《韩华日报》是我们华侨唯一的喉舌。如果停刊,我们华侨就成了一帮会说话的哑巴!”

    韩晟昊静观着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游说,一直一言不发。

  两位先生见韩晟昊始终不肯接话,感到很着急,这不符合韩晟昊的性格。大家知道,韩晟昊是个透明度极强、敢作敢为的豪爽之人。但这次,他却一直不肯接话。这使两位来者心急火燎,只好直言相求了。

  “韩先生,现在只有您亲自出马,才能保住这份报纸了!”

  “韩先生,请您在危难之中帮一把,保住这份华侨的声音吧!”

  其实,这份报纸是韩晟昊一手创建的,他当然知道这份报纸对五万多华侨来说,是多么重要?但他沉默着,始终没有表态,并非他不喜欢办报,舞文弄墨一直是他的最大爱好。记得刚来韩国那阵,他一个人又编又采,干得何等红火?但现在,他潜心攻读医学多年,而且闯出了一番不错的天地,现在又要请他再度出山,他不能不慎重考虑考虑。尤其使他感到顾虑的是,又要打进华侨的圈子,又要整天跟那些人打交道,他感到腻烦,感到寒心,所以迟迟犹豫着。

  这天晚间,韩晟昊失眠了,整夜都在花园里散步。这种彻夜不眠在他来韩之后,只有过两次,一次是为了退出政界,一次就是为了接不接这份《韩华日报》……

  他穿着拖鞋在水榭边徘徊,走走停停,不时抬头望一眼星空的残月,心情沉郁而凝重。他考虑自己该不该接这份报纸?该不该走这步棋?

  月光下,水榭边耸立着的一块水石,显得格外冷峻。那是他最喜爱的一块山峰石。他给它起名叫“飞来峰”。没事的时候总爱抚摸它,因此使它发出一种乌金般的光泽。

    此刻,他来到“飞来峰”前,又下意识地抚摸着这块乌金般的石头……像往天一样,每一挨到这些石头,他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坚毅感油然而升。他觉得,这是一种心灵的暗示,是一种心声悟语的相通。在他看来,他从不把它们看成是石头,就像不把小狗小猫看成是动物一样,而是把它们看成是自己的同类,是朋友!所以每每跟它们谈心,说话,倾诉衷肠。这时,这块石头无形中又给他一种启迪,它伴随着那两个人的声音,强烈地叩击着他沉静多年的心扉……

  “韩先生,只有您亲自出马才能保住这份报纸啊!”

  “韩先生,请您在危难中帮一把,保住这份华侨的声音吧!”

  其实,他对这份报纸比谁都有感情。

    那是他来韩国之后办成的第二件大事。虽然报纸后来交到了别人手里,可他毕竟一手创建了它,就像他的孩子一样,同它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现在,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要夭折了,他怎忍心亲眼目睹它死亡而见死不救呢?何况那是五万多华侨的精神食粮,是华侨界唯一的文化阵地!

  经过一夜的痛苦思考,第二天,韩晟昊对两位来者说:“我要干,就不能像以前的干法!”

  “当然!当然!一切都听您的!一切都听您的!”两人一听这话,急忙连连承诺,巴不得把这份负债累累的报纸推出去呢。

   

    第二天,韩晟昊就走马上任了。

  于是,这位退出政坛十几个春秋的“东北虎”,又杀回了汉城。

    后来他才得知,《韩华日报》已拖欠税款一千三百多万!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当时,报纸的法人仍然是一名韩国人。韩晟昊担任总编。接过报纸以后,韩晟昊着手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花四千万韩币,跑到香港花巨资购置了一套彩色印刷机,更换了原有的老式黑白印刷机。其次,他从版面设计到报纸内容,全部焕然一新,给读者一种全新的感受!

  既然要干,就不要辜负了这份报纸提供的园地,就要为五万多人的华侨社会干点有益的事!这就是韩晟昊当时办报的宗旨。

  不干则已,干就要惊人!这也是韩晟昊一惯的个性。

  这时候的华侨社会,虽然度过了十几个春秋,但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广大华侨对台湾驻韩使馆及一些官员们,仍然是怨声载道,谴责纷纷,一肚子敢怒不敢言的牢骚。也难怪华侨抱怨,台湾驻韩使馆的一些外交官员,仍然一如既往,整天为自己中饱私囊忙活着,干些走私、谋利、倒腾买卖等有损中国人脸面的营生。

  自从憋着一肚子气息迹政坛之后,沉默了这么多年的韩晟昊,在这个时候出任《韩华日报》总编,按照他的个性,能轻饶了这些人吗?应该说,这份报纸给他提供了痛斥丑陋现象的园地,同时,也给他提供了合理合法抨击“仇人”的契机……

  不久,《韩华日报》连篇累牍登出了揭露外交官倒卖汽车、走私等文章。

    不仅如此,韩晟昊公开在报纸上提出,要革新侨风,整顿侨团……

  这些措辞犀利、语言尖刻的文章,无异是八级地震,震得台湾大使馆一阵摇晃,一帮外交官们顿时哗然。

    “怎么能让韩小个子干总编?他谁都敢骂!什么文章都敢写!不行,坚决把他拿下来!”

  “就是嘛,让谁当总编都无所谓,唯独不能让韩小个子干!”

  在众多官员中,唯有一名外交官站出来替韩晟昊讲几句公道话,“我跟你们的看法不一样,我认为在这么多华侨中,唯独韩晟昊这小子最正直,最敢仗义执言!”

    但,这位外交官的声音顿时被一帮强烈的反对声淹没了,他成了孤家寡人。

    “得了,那是因为你们私人关系好,所以总向着他说话!”

    “就是嘛,有韩晟昊这家伙在,我们就不得消停!”

    一时,韩晟昊又成了众矢之的,万箭齐发,一齐向着他的小身板射过来……

    韩晟昊这个人绝顶聪明。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常常“过低”地估计了对手的能量。在他看来,我揭露你们的丑陋现象是客观事实。你们能把我怎么样?总不能雇一帮杀手把我韩晟昊杀了吧?

    但是,治人的办法有远比杀人更可怕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何况他小小韩晟昊做了那么多妖呢?

    (待续)

第五章 成功与毁灭 (二)

一举成名的“蒙古大夫”

  事情似乎是从一次聚餐引起的。

  尽管这位校长在人们心目中德高望重,但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精神上的富翁、经济上的乞丐。因此在金钱万能的社会里,自然会受到经济“杠杆”的制约。

  在一次朋友的聚餐中,他被尴尬地冷落在一旁,而且有人不屑一顾地嘀咕他:“啊,他呀,最大的财富就是一帮学生,穷光蛋一个!能请他来就不错了,还想坐上席呀?嘘……”

  从没受到过这种窝囊气的韩晟昊,当时就站了起来,准备拂袖而去,却被一位朋友按到椅子上,悄声挽留他,说:“别跟这种小人一般见识,坐下!”他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静观着他人的海吃神喝,整个宴席连筷子都没动一下。

  过后他想:我韩晟昊凭什么受这种窝囊气?不就是因为没钱吗?当今是“有钱的王八坐上席,无钱的绅士受鳖气”的时代!难道我韩晟昊要受一辈子穷气?不,我不相信我韩某人赚不到钱,更不相信我永远是个穷光蛋!

  这次,囊中羞涩给他带来的难堪,使这位从来视金钱为粪土的清高之士,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自己的价值观来,也促使他重新考虑起今后的人生道路……

  当校长是永远富不了的。做生意吧?没本钱,又没有那种无奸不商的狡猾劲。开饭馆吧?又没有那种八面玲珑、见啥人说啥话的本事。干点什么实体呢?又没有专长……

  想来想去,他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可悲,活到三十几岁,除了会点舞文弄墨之外,别无所长,连个养家糊口的本事都没有!转而又感到一种时间流逝的悲哀,十几年的大好时光,都“杀杀砍砍”中白白地空耗掉了,想起来实在太可惜了。

  可是时间不再。他只能紧紧抓住今后的生命。

 

  他看到学校旁边一家中药药房里,一个鼻梁上卡着老花镜的老头,整天拎着一只小秤盘,东抓一把,西抓一把,小秤杆一翘,币子就源源不断地流进了紫黑色的抽屉里,钱来得很容易。而且,这种文雅的行当很适合自己,既不需要狡猾,又不需要八面玲珑……

  一天,他来到药房,恭恭敬敬地请教老先生:“老先生,我请教您一下,您说怎样才能当个汉医生呢?”

  听到这话,这位铁匠出身的药房先生,从老花镜上方露出一双小而浑浊的眼睛,轻蔑地打量他一眼,摇摇头,这才操着嘶哑的嗓音开口道:“你?想坐堂?没那么容易!必须三年切药,三年撮药,三年站班,三年拜师访友,然后才能坐堂(看病)!”说完,就用那只抡过多年大铁锤的手,像推磨盘似的,一下一下推起算盘珠来,再不理睬他。

  这番话也太刺激人了。韩晟昊那颗敏感的自尊心,再次受到了伤害。他不相信这套谬论,更不相信自己不如眼前这个药房先生!于是去请教另一位王肇昔医生……

王肇昔先生倒是满热情,远不像那位药房先生那么牛气。

他说:“别相信他那套鬼话!他是干啥的?不就是打铁出身吗?抓了几天药就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学问了!这样吧,我来教你号脉看病。不过来这之前,你要先把《本草纲目》、《伤寒论》、《黄帝内经》等汉医书学完!”

于是,按着王医生的指教,韩晟昊从此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而又枯燥的世界。张仲景、李时珍等先人那博大精深的中医原理及药理,对这个多年驰骋于政界沙场的人来说,简直就像顽童走进莫测高深的庙宇一样,懵懂而神秘。那些生僻晦涩的字句,更是坚硬如铁,每啃一段就像啃石头似的。但是,韩晟昊是一个从不肯服输的人。他坚信,一些笨蛋都能干的事情,为什么我这个聪明人就干不了?半年下来,他生吞活剥,把一本《本草纲目》全“吃”光了。二百多个方子烂熟于心,重要章节能倒背如流。而且,他还报考了一所汉医科大学……

  当他再次出现在王医生那里,像小学生背诵课本一般背诵《本草纲目》时,不禁使王医生大吃一惊:“哎呀呀,我说校长,你也太厉害了!连我这个当了一辈子汉医师的人,也背不下来呀?韩校长,我相信你一定能成为一名好医生!”

  是的,韩晟昊自己也相信自己能成为一名好医生。他相信自己干什么都会成功!这似乎有点狂,但聪明和自信确是他一生成功的真正秘诀。

  这期间,他边当校长边读医科大学,还到另一位华侨刘竹三医生那里学习中医的望、闻、问、切,阅读了大量的行医笔记……

  后来,他决心开一家中医院,也就是韩国人所说的汉医院。但他知道,群山绝非是他的行医之地。因为在人们的眼里,他是一位受人尊重的校长,而不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

  于是,他在众多惋惜留恋的目光下,毅然地辞去了校长职务,到光州去开辟新的人生道路了。

 

  到光州不久,恰好刚刚发生了朴正熙和金锺泌发动的“5·16”革命,推翻了尹普善执政的第二共和国,获取了政权。这次接收政权的大多是军界人士,很多是韩晟昊干情报工作时结识的同行。因为金锺泌就是当时的情报部长。

  很多政界人士得知“反共第一高手”当上了药房先生,都来取笑他,“哎,你是不是光会卖狗皮膏药哇?”

  “哪能呢?我学会看汉医了!不信有病人你领来给我看看,我保证让他……”

  “让他见阎王啊?”

  “不,让他好病啊!”

  “得了,我才不相信你那两下子呢,没病也让你给治出病来了!”

    一些当年很熟的军界人物,一见面就打趣他。

  难怪大家取笑他,他确实是个二百五的大夫,连药房购进多少中草药都弄不明白。本来常用的药,他进了一点点,不常用的药却买进来一大堆,一二十年都用不完。草药商背后取笑他:“这哪是来买草药?分明是来买柴草!”

  但,人生就好像一场梦,常常伴随着戏剧性的失败与成功。在韩晟昊身上,尤其体现了这点。他这一生,好多事情都出自一种偶然性。好事坏事都如此。

  

    那是一个雨后的上午。刚刚被雨水冲刷过的空气清新而凉爽,窗外飘来一阵阵泛着雨丝的土腥味,间或夹杂着无穷花的清香。

  可是,韩晟昊却心绪不佳,坐在窗前翻看着已经翻烂了的《本草纲目》。他租了一个韩国人的行医执照(韩国法律允许),开诊已经好多天了,却没有一个病人。医生没病人看病,能不着急吗?

  这时,只听院子里突然传来喊声,“喂!韩大夫,我给你带来病人了!”

  韩晟昊忙抬头望去,只见光州市副市长鲁仁焕笑眯眯走进院子,身后跟着一帮人抬着一个人,仔细一看,那是一个蒙张纸能哭得过的“死人”!他心里顿时惊呼:天老爷,你领来这么个“死人”干啥?这不是明明要我这个“蒙古大夫”的好瞧吗?

  而且,来者是光州市有名的崔大财主。家里开了好几家电影院,还有多处房地产。可是家产再多,也堵不住他肺叶上的十几个窟窿,更止不住他大量的咳血了!已经到了肺结核晚期,四处求医都宣告无效。在美国教会济众医院住了四、五年院。最后,教会医院给他一张肺上有十四个洞的X光片子,把他撵回家来。生命对于这位腰缠万贯的财主来说,只是多一天少一天的事了。当时,肺结核还属于不治之症。

    现在,这位被肺结核熬剩一把骨头的崔大财主,却抬到了韩晟昊面前……

  此刻,这位财主面色死黄,两眼紧闭,奄奄一息地躺在担架上,只剩一丝似有似无的气息,支撑着他残烛般的生命。

  想想看,面对这样一个死到临头的病人,韩晟昊只不过是个刚刚租到行医执照,连一个病人都没看过的“蒙古大夫”,这不明明要看他的好戏吗?看吧,实在没那两下子!不看吧,众多双眼睛都盯着这张小名叫“大夫”的脸!如果打退堂鼓,那从此就别想在光州混了,就得赶紧夹起行李卷乖乖地走人吧!

    此刻,进退两难的韩晟昊心里叫苦不迭,暗暗责骂那个好心的副市长:该死的老鲁,你把这么个棺材瓤子领来干啥?这不明明是要我的好瞧吗?

  但已别无选择,只能硬拿鸭子上架了!与其让别人瞧不起,莫不如装模作样铤而走险,闯过这道鬼门关!

  于是,他煞有介事地挽了挽袖子,故作慢条斯理地把手搭在病人麻秆似的腕子上……

    可是,他摸不着病人的脉搏,却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的,像擂鼓似的!可想而知,这样一个“蒙古大夫”能诊出什么子午卯酉来?

  尽管没有摸到病人的脉搏,诊完脉他得开方子,不然没法向病人家属交待。可是一拿起笔就更糟糕了!虽然把李时珍的二百多个方子背得滚瓜烂熟,可那纯属是纸上谈兵!一到用它,二百多个方子全都变成了过河小卒,一齐向他的笔下拱来,根本不知道该动用哪一个才对?这才叫懵门呢!而且在病人面前又不能翻书,只好硬着头皮凭着点滴的记忆,开下如此一个方子:

  金银花十六两、天花粉八两、人参四两、白茯苓四两、苦杏仁四两、瓜娄仁三两、唐甘草一两……

    一副药二斤八两多重(十六两一斤),大概是世界上剂量最大的药方了。一共开了十副。

  不一会儿,药剂师拎着满满一秤盘金银花,疑惑地来问他:“韩大夫,这药量咋这么大呀?一副药用半版纸都包不了?”

  “那就用整版纸!”他只好乍着胆子如此回答。

    他看到十副药堆起来像小山似的,心里越发忐忑不安,头上直冒虚汗。

    崔先生的儿子指着小山似的药包问他:“韩大夫,我父亲从没吃过这么大包的药,这要吃死可咋办?”

  一句话,越发说得韩晟昊大汗淋漓,心魂不安了。

  真的,这要吃死可咋办?

  正在这时,当地的华侨协会张会长来了,一见有人来看病,就说:“这不是有病人来了吗?哎哟,这药剂子咋这么大呀?”他一眼看到小山似的药包,忙问道。

  “啊,方子就这么大!”韩晟昊只好如此作答。

  “你好好看看方子,是不是把一钱写成一两了?”张会长好心提醒他。

    这时,周围一双双怀疑的目光都盯着这个“蒙古大夫”……

   “没看错,哪能看错方子呢?”韩晟昊只好硬着头皮说。不过,他偷偷暗示稍稍通点医道的张会长,让他看看方子上有没有能致人死命的毒药?

  张会长示意他没有毒药。

  于是,韩晟昊就乍着胆子叮嘱病人家属:“一天吃一包,当水喝,要不断地喝!”

  豁出去了,逼上梁山!是死是活只能这么造了!他宁可冒险也不会在危险面前退却。这就是他韩晟昊的性格。

  可是,当一帮人背着两大背篓草药,抬着崔先生走出了院门,他那灵魂深处的虚弱才从毛细孔里一下子全冒了出来,像泉涌似的,他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他担心吃人命官司!

    十几天后的一天清晨,正在刮胡子的韩晟昊从镜子里看见院外走来一帮人。他一眼认出是崔家的,三男六女,顿时心凉半截:坏了!肯定是人死了来找我算账来了!忙对妻子说了一句,“不好,崔家来找我算账了!我得马上出去躲一躲!”起身就从后窗子跳了出去。

    他慌慌张张跑到张会长家,一来告别,二来请会长在自己走后对家属给些关照。

  可是,张会长却笑眯眯地问他:“我说蒙古大夫,你给谁治好了病?人家全家来感谢你了?”

  “没……没有啊?”

  “不对吧?快回家吧。人家正等着向你谢恩哪!”

  “得了吧会长,快别拿我开心了!人家是来告我的,说不定要送我进监狱呢!”

  “你怎么不信呢?你夫人刚打来电话,让你马上回家!”

    “不,不可能吧?”

    半信半疑的韩晟昊在张会长的“押送”下,忐忑不安地向家里走去,还没等走进家门,老远就看到八九个人齐刷刷地跪在院子里……

  说来简直是天方夜谭,也是上苍对他的格外恩赐。

  那天,崔家人背着十包草药到家以后,用洋银锅放上一大桶水熬完药,给病人连连喝了。  病人喝了这大剂量的草药,一连昏睡了三天三夜。家人一看病人昏睡不醒,全身大汗淋漓像水洗的一般,顿时慌了手脚,准备来找韩晟昊算账。可到第四天清晨醒来,病人竟奇迹般地坐了起来,还破天荒地说话了。“我咋这么舒服啊?什么时候了?给我点儿吃的呀!”

    “谢天谢地,老爷您可算醒了!”全家人化悲为喜,高兴得哭成一团。

    到第十天下来,病人不再咳嗽了,脸色也渐渐变得鲜亮起来。又过了几天,竟能下地走路了。

  于是,崔家就开来了浩浩大军,专程来向这位“神医”磕头谢恩来了。

  “韩大夫,您真是神医啊!救了我儿子的命,您是我们崔家的救命恩人哪!”

    七旬的崔家老母泪流满面,边说边将白花花的脑袋叩到地上。一帮年轻人也跟着磕头,一溜脑袋齐刷刷地跪在院子里。

  “啊呀呀,快请起!快请起!我哪是什么神医呀?只不过是瞎猫碰死耗子碰上罢了!”

    韩晟昊这才惊魂稍定,把准备逃跑的心收回到肚子里,急忙去搀扶老人。

  据传闻,有一位科学家在计算慧星轨道时,看错了一个小数点,得出某颗慧星要在某年某月某天某时与地球相撞、地球将要毁灭的错误结论。他不忍心目睹地球毁灭,首先自杀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而今这位“蒙古大夫”也犯了小数点错位的错误。不过他歪打正着,不但没有自杀,反倒成功了。超剂量的草药,不但“堵住”了崔先生肺叶上的十四个窟窿,还为这位“蒙古大夫”送来一把打开行医之门的金钥匙。

    呜呼,真是老天开恩!

  两个月后,崔先生托着“蒙古大夫”给予的生命,带着厚礼亲自来拜谢救命恩人来了。

  “韩大夫,您是我的再造父母啊……”这位年近五旬,已经走近地狱之门的崔大财主,竟对“蒙古大夫”感激涕零、泣不成声。

  “不要说那种话,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严重的结核病患者,心里也没底。”

    这时,“蒙古大夫”坐在太师椅上,端出一副医道高深的模样,故作深沉地说道。其实,别说没治疗过结核病,就是一般的病症他也没治过呀?

  “不过,我在脉上看不出你肺上有十四个洞,你到美国教会医院照一张X光片子,看看肺叶上的洞还有没有了?”韩晟昊是个精明人。他想知道崔先生的结核病到底好到什么程度?

  当时,他没有告诉对方自己是“蒙古大夫”。直到后来,崔先生的身体痊愈之后,心地透明的韩晟昊,这才把一切都和盘端给他。崔先生听了禁不住哈哈大笑,两人从此成了莫逆之交。

  崔先生按着韩晟昊的吩咐,来到曾住了四、五年院的美国教会济众医院,用X光一检查,竟把几位洋博士的绿眼珠,惊得像猫眼睛似的……

  从X光片上看,肺叶上的十四个窟窿还在,但已经开始钙化了。这在当时不能不是一个奇迹。这使洋博士们感到万分惊讶。这本是一个被他们枪毙了的“死刑犯”,现在却拿着改判的判决书,来证明自己无罪获释了,岂不令法官大人拍案而起吗?

  “崔先生,请问是哪位名医给你治的病?”

  “一位华侨汉医给治的!”崔先生回答。

  “他给你用的什么药?”

  “草药。”

  “不可能!你骗我们!我们的洋药都治不好的肺结核,那些干草怎么能治好呢?崔先生,你要对我们讲实话,我们好去请教他!”

  “确实是一位汉医的草药给治的!”

  “NO!NO!”几个洋博士满脸轻蔑地连连摇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不管你们说可不可能,可我自己的病是最好的证明!”崔先生起身走人了,不愿再跟几个固执的洋博士磨嘴皮子。

  崔先生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病到底好到什么程度,又到光州医科大学做了X光检查,结果与美国教会医院的X光片一样,肺叶上的十四个洞还在,已经开始钙化了。

  这次可没遭到洋博士那种嗤之以鼻的态度,而是引起了医院的轰动。

  第二天,医科大学校长亲自来拜见韩晟昊,他说:“韩大夫,说心里话,我不相信汉药能治疗肺结核。可眼前,有活生生的证据不能不令人信服。您继续为崔先生治疗下去,如果汉药真能治疗肺结核,那您可应该获诺贝尔奖了!”

  韩晟昊听了哈哈大笑,“我可不要什么诺贝尔奖,我只要能养家糊口就行了!”他心里却说,我这个“蒙古大夫”要能获诺贝尔,那诺贝尔奖评奖委员会不都瞎眼睛了吗?

    不过,崔先生的康复却给韩晟昊以很大启迪。他把给崔先生开的药方反复研究,纠正了误差造成的大剂量错误,从此掌握了治疗肺结核的“秘方”。

  可是,“蒙古大夫”月末一算账,赔了,连本都没赚回来!

    原来他不了解中草药的行情,出手的药价太便宜了。而且除了崔先生以外,患者仍然寥寥无几。他的行医之道仍然处于举步维艰之中。

    后来有一天,韩晟昊家里忽然呼呼啦啦来了一帮记者,说是来采访攻克了肺结核病的伟大医生。韩晟昊一时懵懂,不知这些人的来由,转头一看,见外面站着崔先生的秘书,顿时明白了崔大财主的良苦用心。他用这种方式来答谢这个“蒙古大夫”来了……

  第二天,光州市所有的报纸、电台,都出现了韩晟昊的名字,而且堂而皇之地注上了:攻克肺结核病的伟大人物──中国人韩晟昊!报上还登着崔大财主愈前愈后的照片。

    一夜之间,这位“蒙古大夫”竟成了光州市家喻户晓的人物。韩晟昊竟成了肺结核的“克星”。

  但深知内情的朋友们都拿他开心,都喊他“蒙古大夫”。韩晟昊也从不介意,而且哈哈大笑着把给崔先生看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个仔细,说他如何摸不着病人的脉搏,却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说他怎样从镜子里看到崔家来人吓得跳窗子逃跑等等。大家听了笑得直不起腰来,一个劲儿喊肚子疼。

    然而,就这样一个“蒙古大夫”,后来却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博士,成为红极一时的韩国总统“御医”。为韩国四位总统诊过病,直到今天,仍在为韩国总统当着编外保健医。

  韩晟昊的一生,正像他三叔及摸骨瞎子所预言的那样:波澜壮阔之悲剧英雄!一点不错,他这一生,总是有意无意地造成一次次的轰动效应。

  崔先生的活广告,无异是给结核病患者扔去了一只救生圈,同时也为举步维艰的韩晟昊,送来一把打开行医之门的金钥匙。

  于是,门可罗雀的小小韩家医院,忽然热闹起来,成了众多结核患者求生的方舟。四面八方的病人纷至沓来。他们带着求生的愿望和充足的银两,以及结核菌带给他们的潮红脸色,在韩家医院里恭恭敬敬地恭候着……

  如今坐在堂前的韩大夫,再不像第一次出诊时那样手足无措、心慌意乱了,而是稳稳当当地坐在太师椅上,像模像样地把着病人的脉搏,手笔从容地写下一个个药方,不失礼仪地送走一个个感恩戴德的患者。

  别说,这老祖宗留下来的药方确实疗效甚佳,众多结核患者在“蒙古大夫”的调治下,喝着被洋博士嗤之以鼻的黑药汤子,竟一个个地好了起来。这在当时还没有攻克结核病的情况下,不能不是一个医学奇迹。

这时,一直人满为患、以治疗肺结核为主的美国教会济众医院,却突然变得门前冷落车马稀了。空荡荡的病房里,患者寥寥无几。这使洋医生们疑惑之余,很快找到了遭冷落的原因……

 

  一天,韩晟昊正在写方子,忽然来了一个陌生的韩国人,对他恭恭敬敬地说:“韩先生,美国教会医院的院长请您去一趟。”

  “他找我干什么?我又不认识他!”一听是美国教会医院找他,顿时十分反感。他忘不了崔先生遭到的轻蔑。

  “他要找您谈谈。”

  “他一个美国医院院长,找我中国人谈什么?”

  “谈您的药方……”

  “谈我什么方子?我的方子与他美国佬有什么关系?”

  “他们想跟您学学……”

    “他美国佬要来学方子,应该到我中国人这来,凭什么要我到他那去?”韩晟昊把笔“啪”地一摔,来气了。

  “是是是,韩先生,您别生气。我请他们来!我请他们来!”美国医院派来的使者慌忙赔礼,连忙退了出去。

  第二天,美国医院的院长带着几个洋博士,果然风风火火地来了。但韩晟昊却拒而不见,说忙。

  第三天,这帮大鼻子又来到门外,韩晟昊仍然不见,让夫人传话,说“韩医生在睡觉,不能打扰!”

  第四天仍然如此。

  别说,美国人还真有一股强烈的求知欲望。第五天,这帮大鼻子又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外。这回没敢贸然进门,而是在窗外客客气气地说:“韩先生,我们是来请教您的。请您接待一下好吗?”完全没有了原来那种老大自居、盛气凌人的架势,倒显得十分谦和了。

  刘备请诸葛才三顾茅芦,他们要见我韩晟昊已经是第五次了!

  “请他们进来吧!”韩晟昊发出指令。

  进屋后,美国院长非常客气,完全没有了趾高气扬的架子,以学生请教师长的口气说道:“尊敬的韩医生,我们对汉药能杀死结核菌,觉得非常奇怪,您能解释一下其中的原理吗?”

  “我不能解释,因为我没有见过结核菌是什么样子!”韩晟昊毫不隐讳自己的无知。

  “啊?请问韩医生是什么医科大学毕业?”美国院长那双陷进眼窝里的绿眼珠,顿时又充满了疑惑。

  “你问这是什么意思?”韩晟昊冷眼盯着院长……

    “啊,对不起韩医生,”美国院长自知失理,忙换作谦和的笑脸,“我只是随便问问。我想,如果您真能攻克了肺结核病,这对世界医学界将是一项了不起的贡献。您应该获得诺贝尔奖的!”

  “哈哈哈……”又是诺贝尔奖?那诺贝尔奖会白给一个“蒙古大夫”吗?简直是拿诺贝尔奖开玩笑!韩晟昊听了禁不住又大笑起来。

  “韩先生,请您不要笑!我说的是真话,不是开玩笑!您知道我们美国为了攻克这可恶的结核病,投入了多少人力和财力?到现在都一直没攻克呢!”

  韩晟昊对美国院长的这番话并没有在意。他对当今医学界攻没攻克结核病,并没有太多的了解,所以也就没引起什么重视。不过,美国院长提出要把他的中草药拿到美国去化验,说要化验一下中草药物到底是如何致死结核菌的?他倒是同意了,他也想了解一下中药到底是怎样“治死”结核菌的?

  末了,美国人背着半面袋子切碎的草药,连同韩晟昊一份或多或少的希望走了。

    几个月后,美国教会医院通过一个记者的笔,登出一则消息,说“中草药对结核菌无效!”

  不知他们真的没有化验出结果,还是为了争夺患者的需要。总之,这场中西医争夺结核病人的“争夺战”,就这样不了了之。

  其实,他们不知道中国的一句老话:“中药熬成膏儿,神仙也没招儿”。那种化验也许对中草药性能根本就查不出名堂来呢。

  此后,韩晟昊继续当他的“蒙古大夫”,仍然是患者如云。美国教会医院里仍然是冷冷清清。病人可不看你什么鉴定“有效无效”,他们只相信能治好病就是最好的医生!

  说来,韩晟昊是一个从不肯循规蹈矩的人。他的脑袋总是突发奇想,想出一些常人想不到的高招。不久他就发现,现代社会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时间就是金钱。一般人是没有时间天天煎熬那一包包草药的。而且,经过科学试验证明,好多生药比煎熟过的药效更好。于是,他就异想天开,把各种草药都制成了比黄豆小的药丸,用药丸来抓药。这样,患者既不用一锅锅地煎熬草药,也不用紧着鼻子喝苦药汤子了,而是像吃西药那样省事了。这种做法,在中医界不能不是一个创举,至今仍在应用着。

他还把原先印有人参鹿茸的药物包装袋,改印上韩国的国花无穷花,意在呼唤韩国人民增强国花意识,又提高了自己的知名度。

        

 

第五章 成功与毁灭 (一)

震惊全罗北道的华侨校长

对于韩晟昊来说,一九五九年秋天又是他人生的一大转折,一次痛苦而寒心的转折。

他毅然地脱去了“光环笼罩”的政治外衣,结束了十年的特务生涯,回到了正常人的生活。十年来,他过着一种风风火火、紧张而神秘的特殊生活,对那种妻儿绕膝的平常日子,似乎已经陌生了。

  十年前,在他圣诞节的婚礼上,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台湾调查局的旨意,当上了一名台湾的特工人员。当时,他是何等兴奋,何等激动啊?觉得自己的生命充满了神圣的使命感,觉得自己所干的一切都是党国千秋大业的一部分!然而今天,当他看透了一切,当他毅然地退出政界之后,他的心却充满了难以描述的痛苦……

  十年,人生有几个十年?人生又有几个二十岁到三十岁的十年?那是他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十年啊!

没有了。人生只有一个这样的十年!而这十年,他却是在风风火火认认真真中虚度的。

不,不是虚度!而是作废了!是完完全全地为他人作废了!

    但是,他的聪明就在于能醒悟自己。

  此刻,坐在南去的列车上,他心情抑郁地望着窗外的秋景,心里默默地过滤着自己三十一岁的人生历程……

  在国内受迫害出逃……

  为国民党卖了十年命,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一幕幕由自己亲手导演出来的活剧,到头来却是一场悲剧。他不由得想起摸骨瞎子说过的那句话,“波澜壮阔之悲剧英雄”……

    悲剧英雄?我算什么英雄?只不过是被人利用的炮灰罢了!

    他感到心寒,感到人生的险恶。但也感到一丝宽慰,自己毕竟醒悟了,没有再继续虚度下去。如果一直执迷不悟到人生终了,那该是多么大的悲剧啊?

此刻,他就像一只疲于奔命的拉磨毛驴,终于挣脱了主人的笼套,摘掉了蒙眼,看清了磨道里的黑暗,很想找一处安静的墙根躺一躺,静静地养养伤,调养调养心态,安安稳稳地过过日月,再不想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了。他已经从惊天动地的举动中领略了种种厌烦与失落。  可是,命运这鬼东西,常常跟他像捉迷藏似的开着玩笑。他想出风头时,它却偏偏不让他出。他想沉默时,它却又偏偏不让他沉默。

    当韩晟昊带着满腔惆怅与失落,走下火车,在几位华侨教师的掌声中,来到西海岸边的群山华侨小学时,呈现在他眼前的景象,却使这颗渴求平静的心,又骤然掀起了大波……

  此时的校园惨不忍睹。

整个学校已被瘟疫般的战争后遗症完全吞没了,丝毫没留下可供孩子们学习的空间!

教室里挤满了衣着褴褛的难民。走廊里到处都奔跑着肮脏不堪的难童。呜哩哇啦的叫骂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不绝于耳。整个操场都变成了小贩商品的集散地。一堆堆白菜、萝卜坟丘般地堆满了院子。被掏了两个大窟窿的院墙,像城门似的,给出出进进搬运东西的商贩大开方便之门。大门口更是热闹非凡,各色摊床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商贩们冲着熙来攘往的人群高声叫卖着……为了争占地盘,两个商贩像公鸡斗架似的,正抻着脖子吵架呢!

  这哪还是什么学校?简直是一所难民营!

  “这成了什么样子?”韩晟昊问原来的老校长,“暑假马上结束了,学生就要开学,为什么还不撵走他们?”

  “唉,没法子,撵不走哇!”老校长一脸无奈。

  “不撵走他们,学生怎么上课?”

  “我们也多次撵过,就是撵不走有啥法子?”

  “那学生就在这难民营里上课吗?”韩晟昊有些动气了。

  “韩校长,你不了解这里的情况,韩国人对咱们华侨……”性情文弱的老校长一脸难色,欲说又止,长叹一声,“唉,一言难尽哪!”

    确实一言难尽。全罗北道的韩国人,凶悍坚强是全韩都出名的,他们动不动就想冲谁练练拳脚。外籍华侨自然就成了他们大练拳脚的对象。上学的孩子们,常常带着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哭咧咧地跑回家去。可是地位低下的父母,并非是能给孩子遮风挡雨的大树,他们也只不过是根浅叶单的小草,只能用委曲求全来包扎孩子们的伤口,“孩子,忍着点吧,离人家远点儿,咱得罪不起人家呀!”

  人在矮檐下,焉敢不低头?

  华侨不仅饱尝了地痞流氓的欺负,还吃尽了一些兵痞的蛮横。那些在战争中丢掉了胳膊腿的兵痞们,常常到饭馆里大吃海喝一顿,吃完起身就走,要钱?没有!要急了,就从空荡荡的袖筒里伸出一只铁钩子,照着老板的脑袋就狠狠地刨过去!不少老板都吃过这种伤兵痞的苦头。

  这年夏天,不知从哪儿忽然涌来一批难民,他们像蝗虫一般涌进这所假期中的华侨小学,砸开了只挡君子不挡小人的锁头,拖儿带女占据了所有的教室。

    教师们几次试图想撵走他们,可是,几位教师还没等走近他们,这帮无家可归的难民就操起了炉钩子火铲子,齐刷刷地筑起了一道人墙,瞪着一双双被战争打磨得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睛,亮出一副谁来犯我、我就砸碎谁脑壳的架式!吓得手无缚鸡之力的教师们,赶紧夺路而逃,再也不敢去造次了。

  面对这帮红了眼睛的难民,韩晟昊一时也束手无策。

  他一连几个小时在难民营里转来转去,惹得难民们几次冲他大吼:“你干什么你?总在这转游啥?想夺地盘呀?休想!”

  到学校的第一天晚间,韩晟昊就失眠了。本来是想来寻一份心静的。可是严酷的现状摆在面前,他想图清静,能清静得了吗?

  怎么办?不撵走这些难民学生就没法上课,撵吧,靠谁去撵?老校长告诉他,学校多次找过当地的警察,可人家连自己民族的事都管不过来,哪还顾得过来几个外国人呢?

  不过,韩晟昊毕竟不是无能之辈。他那聪明过人的头脑,总是在绝路中给自己辟出一条蹊径……

  一夜无眠。第二天他返回了汉城。

  他找到王东原,说:“王大使,我遇到了麻烦,请你帮我一把!”

  “什么麻烦?”

  “学校变成了难民营,根本就无法上课!”

  “你让我怎么帮你?”

  “我只要求你在开学典礼那天,以大使的名义到群山华侨小学去视察一下!其他的事情我来运作!”

  “这没问题,还有什么要求?”

  “你要把你视察的时间,通知给韩国外务部!”

  “这好办。”

  “好,这就行了!”

  韩晟昊带着王东原的许诺返回群山,当天就来到群山市的首脑机关,把大使要来视察华侨小学的消息禀报给市长。并且,敬请各位官员先光临校园视察一下,以防到时候哪里准备不周,影响了群山市的形象!

  不仅如此,他还请来两个吹喇叭的摄影记者,大张着相机镜头,准备为首脑们大采风光……

  第二天,当群山市的几位官员乘车来到华侨小学门口,慢腾腾地走下车来,领略着乱轰轰的校外景观,又从鳞次栉比的“丘陵”中,小心翼翼地走进呜哇乱叫的“难民营”时,他们顿时明白了这位新来校长的精明……

 “你们看见了吧?我们大使马上要来视察开学典礼了。你们看他怎么进来?学生又怎么上课?这里是我们中国人的学校,还是你们韩国的难民营?”

    几句话说得够咬骨头的啦。

    “对不起韩校长,请韩校长息怒。我们一定想办法解决!一定!”市长连连向这位个子不高、却精明过人的校长鞠躬致歉。

    “怎么解决?临开学还有半个月了?”

  “我们马上想办法!”

  “市长先生,我们大使来视察华侨学校的事,已经向你们韩国外务部报告了!”

  “是是是,韩校长,我们一定尽力办好!请校长放心!”

  “那我以华侨小学全体师生的名义,拜托您了!”韩晟昊也不失时机地向对方致谢。

  这招果然奏效。

    没出一周,一排胶合板简易房在郊外雨后春笋般地立了起来。难民们虽然很不情愿,但毕竟有了栖身之地。

  一连两天,师生们从学校里运出去几十车垃圾。

  可是,还有五天就要开学了,校门口的商贩却赖着不走,门口仍然是一片臭鱼烂虾的菜市场。

    无奈,韩晟昊只好去搬来二三百名警察,把商贩的摊床掀得人仰马翻!一帮商贩像红了眼睛的猴子似的,跟警察对打起来,砖头瓦块横飞,却专门向校长的办公室飞来……转眼间,校长办公室的门窗全部变成了光秃秃的“眼镜眶”,连一片玻璃碴儿都没剩下!

  五天后,当王东原带着武官少将汪子清,在当地一帮首脑的陪同下,迈着方步,从几百名师生夹道欢迎的人墙中,谈笑风生地走进校门时,一座清洁安静、粉刷一新的华侨校园,不能不惊诧着所有人的眼睛……

  “非常感谢贵市对我们华侨学校的大力支持。”王东原以大使的身分,不失礼仪地向群山市市长道谢。

  “不不,”市长连忙摆手,笑指着韩晟昊,说:“不是我们的功劳,是你们有一位精明过人的校长!这位韩校长太了不起啦!”

  “哪里哪里?还得感谢市长对我们华侨的大力支持嘛!”韩晟昊把功劳又推了回去。

  “啊哈哈哈……”一帮官员们,禁不住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看到这一切,深知内情的汪子清武官却调侃地拍拍韩晟昊的肩膀,戏谑道:“你小子鬼头蛤蟆眼的,什么招都使!”

  韩晟昊笑曰:“不使这招,学生怎么上课啊?”

  王东原冲韩晟昊笑笑,赞叹道:“你是真了不起啊,拿起枪来是将军,拿起笔来是文豪!干什么都会成功!只可惜……”他想说“只可惜没人赏识你,”但他话锋一转,“不过,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走出困境……”

  是的,连韩晟昊自己也没想到,距离辞职的时间不过两个月,他却一扫离任时的失落,又重新在这方天地里闯出了一番光景。这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

他冲王东原笑笑,说:“没法子,我也想沉默几天,可你看到学校这种形势,沉默得了吗?”

王东原笑道:“我看你还是不要沉默了吧,我们华侨太需要你这样的干将了!”

    韩晟昊却摇头说道:“嗨,我哪是什么干将?纯属是一个傻狍子!”

 

    这事之后,韩晟昊又在群山滨海园大酒店摆下了二十五桌酒席,来宴请当地的各方首脑。当时的场面很是壮观,四面八方的官员、贤士都云集于此,大家欢聚一堂,与华侨们推杯换盏。众多华侨一扫寄人篱下的卑微,第一次挺起胸脯来做人,与当地的官员们开怀畅饮,大为开心,也大长脸面。

    这是百年华侨史上从未有过的宏大之举。酒菜不仅滋润着各方人士的胃肠,也大大壮大了华侨的威望。这番举动把全罗北道的人全给震住了。

    从此以后,那些再想对华侨动拳脚的韩国人,不得不三思而行。他们知道这里来了一个韩小个子,这人个子虽小,却是满脑袋智慧,那是绝非靠拳脚所能征服了的。

  一时,韩晟昊又成了众人瞩目的人物,也成了华侨扬眉吐气的靠山。

  后来,韩晟昊发现这所学校是日伪时期留下来的敌产,很便宜,就动员大家捐款买下来。可是曲高和寡,华侨一听说要让自己掏腰包买什么校舍,顿时就退避三舍了,没一个人肯出钱。

  于是,韩晟昊召开全体华侨开会,先将自己三个月的工薪二十四万韩币拍到桌子上,然后才对低眉俯首不敢正眼瞅他的华侨们开口说道:

  “我现在不让你们马上捐款!我让你们回去考虑三天,然后再决定怎么办?但我要提醒你们,孩子是咱们中华民族的幼苗,咱们自己不培养谁来培养?没有文化的民族是没有出息的民族!没有文化的家庭也同样是没有出息的家庭!中国人为什么在这里只能卖烧饼,卖炸酱面?不就是因为没有文化,干不了其他事情,只能干这种出苦力的差事吗?难道你们让自己的子女,永远背着火烧锅,拎着擀面杖,卖一辈子火烧和炸酱面吗?就不想让他们去去美国,遛遛南洋,干点大事?赚点大钱吗?”

    这番蕴含着深刻社会哲理的话语,无异于是一针清醒剂,瞬间催醒了那些只盯着火烧锅的眼睛。他们纷纷抬起被火烧锅熏红的脸膛,惊讶地凝望着这位校长……

  没出三天,数目不等的币子,纷纷从沾满火烧香及炸酱面味的衣兜里掏出来,转眼就集资了七百万。连王东原也解开私囊,为华侨后代的读书空间捐出了十万韩币。

  光阴荏苒。几十年过去了,从这所宽敞幽静的学校里,不知走出了多少富豪与学者?他们有的迁居美国,有的定居加拿大,有的投奔台湾,有的返回内地。但没有多少人会记得这一幕:有人为了他们今天的灿烂人生,曾毫不犹豫地撒出自己的血汗钱。有人为了他们今天的前程,曾费过好多口舌,动了好多智谋……

  后来,群山华侨小学办得非常出色,四面八方的华侨子女都来此就读。华侨们对此感激不尽,有人提出要为韩晟昊立功德碑,被韩晟昊婉言谢绝了。

    他说:“其实我没干什么了不起的事,只不过让孩子们有个安静的读书环境而已!”

  他不仅为孩子们留下一个宽敞的读书空间,而且也为华侨留下一份不可多得的不动产(现在这所学校非常值钱)。

  但是,二年后,这位深受师生爱戴的校长却背负着众多惋惜的目光,毅然地辞去了校长职务,又踏上了南去的列车……

      (待续)

第四章 间谍生涯 (六)

一份令台湾调查局震惊的辞职报告

  舆论能杀人。

    这位在华侨界大名鼎鼎的人物成了众矢之的。成了众多华侨茶余饭后嚼在嘴里的茶根……

    没过多久,一封凝聚着反思与醒悟的辞职报告,带着一颗有苦难言的痛苦之心,飞到了台湾调查局头头的手中……

  这份出自蒋家父子嘉奖人物之手的辞职报告,又像那封密告信一样,引起调查局头头们一阵不大不小的哗然。他们纷纷议论,百般猜测,韩晟昊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辞职?什么原因促使他做出这种决定的?

  有人即刻反思自问:是不是给韩晟昊的官太小了?

  一查档案方才发现,在那页发黄了的任命书上,像苍蝇似的落着两行令人啼笑皆非的小黑字。这位为党国出生入死十几载、屡建功勋的特工人员,只不过像一个羞怯难当的老媳妇,仍然是福建省秘书处一个小小的秘书,至于后来给他加封的各种头衔,什么“科长”、“会长”等等一大堆桂冠,只不过是大人扔给小孩子的一块块糖纸罢了,糊弄小孩子的玩艺,全是虚的!

  此刻,刚刚由内政部调查局改成司法行政部调查局的长官们,却非常需要韩晟昊这样的干将。可现在,这位忠心耿耿的党国情报干将,却毅然地提出了辞呈,这不能不使司法行政调查局的头头们大为震惊,感到莫大惋惜,甚至是莫大损失。他们一再向韩晟昊发出邀请,请他来台湾恳谈,并许诺,无论是来台就职还是继续留任韩国,都将委以重任!

  但是,他把一切台湾方面来的消息,都深深地锁进火炉里,化作了一缕白烟……

  那么,他是因为承受不住那番嚼不烂的舌头,才毅然提出了辞职吗?

  不,这远不是韩晟昊的个性。对于韩晟昊这种经历过非常磨难、具有超常内心素质的人来说,这点小小舆论,只不过是三伏天淋到头上的几滴小雨点,轻轻一抖就会抖落掉的,他照样可以一身轻装地前进。他完全有这个能力和信心,何况还有台湾当局作他的坚强后盾呢。他完全可以到台湾去谋个一官半职嘛。

  然而,最重要的是,他那颗对党国至信至诚、如磐石般坚定的心,就像经过一场强烈地震,地基开始动摇了,出现了深深的裂痕……

  这裂痕似乎是起源于那场不大不小的诬陷和误会,其实,那只不过是一根导火索,是他醒悟人生的契机而已。

 

记不得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他心里突然有一种醒悟感:

我韩某是个什么人物?我到底充当了什么角色?细想想,只不过是充当了国民党的炮灰,一条给人家拚命拉磨的拉磨驴!我呀我,真他妈是天底下头号大傻瓜!

  其实,早在朝鲜战争结束不久,在板门店谈判期间,韩晟昊望着北面随风高扬的五星红旗,就深深地感到一种透骨的悲凉,一种莫大的失望。叫嚣一时的国民党,不但没有反攻大陆的可能,而且共产党越打越强大,打出了一个连美国人都奈何不了的天下!当时有人嘲讽说:“中华民国的国旗就是‘中国政局的版图’。中共占了个‘满地红’,国民党给自己留下的恰恰像他自己的旗帜所暗喻的那样,一个‘青天白日’的小小角落——台湾!”

  更令他失望的是,经过数年的特工生涯,他看到自己曾赖以无限希望、无限信仰的靠山,只不过是一个长满蛀虫的马粪包。它寄养着一帮酒囊饭袋和贪官污吏!他们在那里尔虞我诈、争权夺势……那不是一个小小的驻韩使馆,不是几个小小的贪官,而是整个台湾!他早在台湾受训期间就看到了这点。他这个傻狍子在这里呕心沥血地为党国效劳,而人家,却在那里尽情地享受,恣意挥霍,开心地玩乐着…… 

  呜呼,大梦方醒已近黄昏!

他忽然感到一种莫大的悲哀,自己竟把生命赌注押在这样一个毫无希望的政党上?

多么可笑可悲啊?

他突然有一种受骗上当之感!这种感觉是那样强烈,有一种拉完磨杀驴吃的味道!

  不仅如此,更令他痛心的是自己的同胞……

  面对大使馆官员的丑陋现象,他挺身而出,向丑恶现象作斗争,这正符合广大侨胞的心愿。可反过来,他却成了众人攻击之目标。他扪心自问:我韩某人为了什么?我又图希什么?还不是为了广大华侨的切身利益?还不是为了中国人在外国人面前能活得像个人样,别让人家瞧不起吗?可大家却如此对待我……

  他忽然觉得周围好多人都是阿Q!是鲁迅笔下的阿Q!他甚至觉得,自己成了鲁迅笔下的“人血馒头”!自己为革命被人宰了,有人却沾着自己的鲜血吞吃着馒头,为的是治好“痨病”……

  他在国内时曾读过鲁迅的这两篇文章,当时很不以为然,以为鲁迅过于故弄玄虚,故作深刻,把自己装扮成“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先知先觉者。然而多年后的今天,在这异国他乡,他才第一次领略到这位作家的深邃,也才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可悲,甚至或多或少意识到了民族的可悲性……

  现在他才醒悟到:割掉几个贪官能改变什么?小人物一个,什么都改变不了!削去缨子萝卜还在,还会长出更茁壮的萝卜缨子来!

    他早在台湾受训期间,就从那一阵阵的靡靡之音中,从那崩咔咔的舞步中,嗅出了腐味,那不是他一个小小韩晟昊所能改变了的!

  他看到共产党越来越强大,国民党根本不可能打倒共产党,什么反攻大陆夺取江山,通通都是骗人的鬼话!

  他觉得自己既没有力量打倒共产党,又没有能力改变国民党。

  这才是他真正的悲哀所在。

  他找不到自己的归宿。他感到心灰意冷,前途暗淡。大陆靠不得,台湾又不想靠。他成了一缕悠荡的孤魂,一只不能靠岸的小舟。他有一种被人抛弃之感,从此他称自己为“弃民”……

  人,最怕的就是醒悟。

    他觉得自己非常可悲,多年的青春热血,无法计算的生命投入,最后却像抛进江中的一片落叶,毫无声响、毫无价值地被水冲走了,埋藏了,消亡了……

 

  一九五九年秋天,一颗饱经沧桑而又无比坚强的心,陷入了无可名状的痛苦之中。一个瘦小的身影一连多少天徘徊在汉江边,一双沉重的脚步久久地叩击着江边的石堤,也叩击着一颗痛苦的心灵……

  我该怎么办?到底该何去何从?

  是继续留在华侨圈子里,还是另辟蹊径?

  最痛苦的抉择就在眼前……

  这天晚间,他在汉江江堤上足足坐了一夜。他久久地抚摸着自己心爱的马牌手枪,直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他早早地来到王东原大使的办公室……

  王东原颇感吃惊,好一会儿才问他:“你是突然决定的吗?”

  “不,考虑很久了。”

  “是因为最近的事……”

  “不,我早已看透了好多事情!”

    王东原默默地盯着韩晟昊,好像要从他明澈而冷峻的眸子里,阅出点什么,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那好吧。”他深知韩晟昊的个性,这是一个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汉子。既然决定了的事情,是不会轻意改变的。他说:“你要想去台湾,我可以帮你推荐……”

   “不!”没容王东原说完,韩晟昊斩钉截铁地说:“我要看到他们整天狗扯羊皮,得把我气死,要不然也得被他们整死!蒋介石用的都是什么人?都是些奴才、庸才,有几个人才?稍不听话就会想办法把他弄掉,干倒!你说我这种性格的人,能在他们手下干事吗?”

  是的,是不能。王东原太了解韩晟昊的个性了。他疾恶如仇,仗义执言,刚直不阿,这种性格的人是不适合在政界干的。政界需要的不是干练和头脑,而是圆滑和狡诈。这恰恰是韩晟昊所不具备的。王东原最后说:“这样吧,你要想做官就回国(指台湾)。要想赚钱就留在海外。依照你的能力,我相信你不出十年,一定会名利双收的!我赞成你留在海外。你的性格是不适合在政界干。我看你就留下来吧,我帮你找个比较理想的工作!”

    没过两天,韩晟昊毅然辞去:台湾内政部调查局东北区办事处组织科长;国民党驻韩直属支部执行委员兼组训科长;台湾大道通讯社驻韩特派员;《韩华日报》编辑人等七项职务。

  一夜之间,这位身兼多职辉煌一时的人物,转眼就变成了“无官一身轻、万岁老百姓”的一名普通百姓。

  临离去那天,颇有几分凄凉,几分悲壮。

  那是一个灰色的早晨,雨丝朦朦,人影朦胧,泪水模糊着一些人的心。他孤身一人,怀着比天气更灰暗的心绪,告别妻儿老小,踏上南去的列车,到远离汉城的群山,去谋取一份求生的职务……

  在王东原的力荐下,他到群山华侨小学当了一名校长,从此开始了另一种平静的人生。他决心从此远离华侨圈子,远离政治,陷入沉默,只跟纯洁天真的孩子们打交道。 

  然而一年后的一天,一封来自台湾的来信,再次搅乱了那颗已经超度政界的心,批转回来的辞职书上这样写道:批准韩晟昊辞去原福建省秘书处秘书职务……

  呜呼哀哉!用血与泪写成的十年历史,到头来连个明确说法都没有,闹了半天,只不过是刚刚起步时的一个小小秘书,而且还是福建省秘书处的秘书,多么令人哭笑不得啊?

  此刻,他为年华的虚度而痛心,更为受骗上当而寒心!他手捧那张已经作废了十年生命的辞职书,不禁仰天冷笑:“哈哈哈,哈哈哈……”

  小小职务可以辞退,可是历史能辞退吗?漫长岁月所耗去的生命能辞退吗?他所倾注的无数心血能辞退吗?

  不可能了!一切都不可能了!

  可能的只是眼前一帮天真烂漫的孩子,正张扬着小手向他跑过来,童声童气地呼喊着:“韩校长——韩校长——”

 (待续)

第四章 间谍生涯 (五)

向蒋介石进谏

    台湾的秋天很美,天高云淡,万物清纯,是小岛最美的季节。

  一九五三年秋天,国民党的三百名天之骄子踏着迷人的秋色,集聚到台北阳明山革命实践研究院,奉调来受训一个月。

革命实践研究院的院长是蒋介石,可见该研究院在国民党中的地位。

来此受训的三百名干将都非等闲之辈,皆为党国栋梁。

  韩晟昊也在其中。

  但在这次受训期间,韩晟昊却有些与众不同。

  每当课余闲暇,其他人都三五成群地涌出大门,嘻嘻哈哈去找地方消遣,去发泄……唯独他独自一人,经常漫无目的地倘佯在小街林荫路上,想图个心静,可耳畔,总会从一栋栋卫兵站岗的小楼里,传出哗哗的洗牌声、嘻嘻哈哈的男女调笑声,以及留声机发出的缠绵悱恻的歌声……

  每每听到这些,他心头总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失落,甚至一种烦躁。他不明白这种感觉来自何处。他常常会毫无来由地发出一声“国骂”,“他妈的!”转身离去……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有时,他会莫名其妙地掏出自己心爱的马牌手枪,对着什么目标胡乱地开上几枪,以泄心中的烦闷。但他理不出头绪,他不知道这种烦恼来自何处?更不知如何才能排遣它?

    他很痛苦。

  一个月的受训转眼结束了。结业典礼那天,院长蒋中正亲自接见了全体学员,并向全体学员训话。训话的内容无非是继续灌输那些堆积过多、早已造成消化不良的反共救国理论,末了还单独接见了部分优秀学员。

    被单独接见的人都欣喜若狂,觉得是蒋大“总统”对自己的莫大恩赐,是人生的最大幸事。因而每个被接见的人都激动不已,或哭或笑地一副激动状。

  韩晟昊也是被单独接见者之一。

  当他被人领进总统府一间古色古香的大厅里,一身戎装的蒋介石正端坐在沙发上,身后立着一排似乎是保驾,又似乎是秘书之类的人物,个个都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一见他进来,蒋介石微笑着示意他坐到对面的沙发上。

  于是,韩晟昊就同这位在中国历史上风云一时的人物,隔桌而坐,进行了一番面对面的长谈。茶几上的茶杯里飘溢出一股幽淡的清香,韩晟昊知道那是福建产的一种清茶。

  距离很近,对这位大人物的表情能看得一清二楚的。韩晟昊觉得,蒋介石的浑身上下无不透出一种笑而不露的威严。他明明在笑,而且还笑出几分老年人的慈祥,但却透出一种令人不寒而栗、深不可测的威严。韩晟昊不知这种威严是来自蒋介石的地位,还是来自他的脸相?总之,韩晟昊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种威严四射的人。

  其实,韩晟昊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蒋介石了。

    在研究院受训期间,这位研究院院长经常微服下访,常常在学员中午进餐时,出现在餐厅里,有时还会坐在同学中间,谈笑风生地吃上几口粗茶淡饭。

  但这样面对面地相视而坐,还是第一次,所以使这位屡经生死、无所畏惧的特工人员,感到有些紧张,一动不动地端坐在椅子上,规规矩矩地等待着对方发问。不过,这种紧张状态很快就被双方的交谈冲淡了。

  蒋介石开口的一番话,就像蒋经国召见那天一样,又使韩晟昊微微一震……

  “韩同志,我知道你的整个家族都被共产党搞得很惨,家败人亡,妻离子散……”

    这位国民党的头号大人物,又把这位小特工的家族在土改时遭难的情况,如数共产党罪状般地数了一遍,而且还深表同情地叹息一声,“嗨,何止你一家呀?”

  韩晟昊听了尽管有些吃惊,却没有了那种受宠若惊之感。他只是觉得这些大人物的脑瓜子太厉害了,装那么多国家大事不算,还要把我一个小小特工人员的家庭档案都装进去,这脑袋该有多大的容量啊?

  直到很久以后,韩晟昊完全看穿了一切那天,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恰恰是自己家族的那份档案,成了他的自我介绍人,成了他贴在脑门上的反共标签,因而使他成为被人利用的工具,白白为人家卖了十几年的命……

  接下来,蒋介石问他一些反共工作方面的情况,让他谈谈目前国民党在韩国、在东北和华北等地区的工作还存在哪些问题?

 “我觉得问题很多。”韩晟昊直言不讳地说,“工作人员太少,有经验的人太少,有能力的人就更少了!”这是他的心里话。这些年来,他一直有一种孤军奋战之感。

  这几句话,使蒋介石身边的几个人微微一震,引起几声悄悄议论,却被蒋介石一个手势制止住了,“好,讲得好,继续讲下去!”

  “我认为,我党应该培养一批精明强干的特工人员,派往大陆,增强那里的特工力量! 这样才有利于反攻大陆!”他很想大胆地问一句,你们整天喊反攻大陆反攻大陆的,到底什么时候能反攻啊?但见蒋介石转头严肃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几个人,那几个人正手拿本本刷刷记着什么,于是就没敢再问。

    过后他才知道,那些人都是情报局的官员,正记录他的谈话呢。

  蒋介石又问他:“你们华侨有什么困难?”

  韩晟昊又直言道:“华侨的困难太多了。华侨很穷,文化素养又低,没有自己的大学。华侨子弟不能回大陆读书,所以好多学生念完初中就不念了!一个人没有文化怎么能行?我们中国所以屡遭外国人欺负,不就是因为我们愚昧落后吗?所以,我希望党国能支持我们华侨一下,让华侨的青少年到台湾来读书……”

    言犹未尽,他的话却被蒋介石打断了。

  “好!韩同志讲得好!我们一定认真考虑你的意见!”

  末了,韩晟昊又对中立国在板门店交换战俘不公一事,大发一顿牢骚。

蒋介石听了淡然一笑,说:“那是联合国的权力,我们说了不算!”

最后,蒋介石鼓励他说:“韩同志,你很有见地,敢说敢为,我党正需要你这样的干将啊!好好干吧,你会大有前途的!”

  听到蒋介石的这番鼓励,韩晟昊心里自然涌起一阵激动。多少年来自己为党国所付出的一切,毕竟没有白干,终于得到了党国头号人物的首肯。

    但不知为什么,这番激动却像划亮的一根火柴,只在他心头闪了一下光亮就熄灭了,再也没有燃起多大的兴奋劲儿。就连后来,当他站到党国头号人物的身后,享受那份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殊荣,把自己的形象同蒋介石的尊容定格在一瞬间时,他也没有感到多么兴奋。

他似乎觉得,蒋介石对自己这番“大有前途”的鼓励,只不过是顺嘴说说而已,只是给他这个在前线卖命的特工人员,一点安慰罢了。因为他第一次来台湾受训时,就有人这样说过。这多年过去了,他仍然不过是一个小小特工“科长”而已,丝毫没有什么进展。

前途究竟在哪里?他不得而知。

  其实,早在蒋介石召见之前,他心灵深处已经潜伏着一种信仰危机,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完全意识到罢了。直到很久以后,他毅然地退出了政界,重新审视起自己的思路时,才意识到这点。

  照相时,蒋介石双手扶膝端坐在前面,韩晟昊同韩国华侨国大代表王兴西傍立在后,一边一个相依而立,留下一张永久的纪念。

 

  蒋介石接见后的第二天,韩晟昊跟一帮受训的同事到碧潭去玩,见路旁一帮人围着一个摸骨瞎子在算命,这帮天之骄子嘻嘻哈哈地上前去凑热闹,让摸骨瞎子给自己摸摸,看看今生今世能有多大造就?

  于是,那位摸骨瞎子瞪着白多黑少的眼睛,操着青筋暴突的黑手,就在这帮天之骄子的头上、脸上,一个个地仔细地摸索一番,最后道出一句总结性的话语,或是平淡一生,或是高官厚禄,或是平庸一辈子等。

    当摸到韩晟昊时,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迟疑地眨动了好一会儿,细长的黑手时慢时快,在他后脑上哆哆嗦嗦摸索了好一阵子,最后道出一句令四座皆惊的话:

  “枕骨突出,但没有横惯到耳,你乃是波澜万丈之悲剧英雄!”

  据说,这位摸骨瞎子当年曾给蒋介石摸过骨。当他摸到蒋介石横惯到耳的枕骨时,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边说:“帝王之尊!帝王之尊!”

  大家听了摸骨瞎子的这句话,都纷纷取笑韩晟昊:

  “哎呀呀,你是大悲剧英雄啊!”

  “我看看悲剧英雄什么模样?哟,咋这么矮哟?”

  大家七嘴八舌地冲他打趣逗哏。他却忽然想起了三叔当年说过的那番话,“这孩子是八月二十八早八点出生……再看他两目清秀,枕骨突出,聪明绝顶。他的命运之格将是背井离乡,有名无财,波澜壮阔之一生……”

一个是“波澜万丈之悲剧英雄”,一个是“波澜壮阔之一生”,两者时空虽然相距甚远,相隔一二十年,可是对他后脑上的这块骨头,却道出了几乎相同的“鉴定”。

这不能不使他对后脑勺上那块看不见的枕骨,也着实怀疑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长了这么块骨头?别人长没长?他伸手摸摸其他人的后脑勺,觉得跟自己的是不一样,没一个像他枕骨这么突出的!

  此后,每当他再遭受磨难时,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摸摸那块该死的骨头……

 

向五毒俱全的台湾外交官开刀问斩

    然而,这位被蒋家父子召见过、嘉奖过,多次获得过国民党奖章,一时被台湾视为反共第一高手的党国干将,有一天,却突然向台湾有关当局提出了辞呈,辞去党内外一切职务,毅然地退出了政坛……

  这不能不使人震惊,又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事情似乎是从韩晟昊与国民党驻韩大使馆一些外交官的矛盾开始的。

韩晟昊很早就发现,台湾派到韩国的那些外交大员们,在那幢袁世凯时代购置的、代表着中国人脸面的大使馆里,整天明目张胆地干着一些肮脏勾当,根本不把党国威望、侨民工作、外交事宜放在眼里,整天吃喝嫖赌、倒卖汽车、走私鸦片、收小包,以外交官享受的特殊权利,从美军PX免税店里购出大批紧俏商品,内外勾结,出去倒卖……把一个堂堂大使馆搞得乌烟瘴气!

即使在朝鲜战争最紧张的时刻,这些人也没有把心思放在工作上,背地里一直干着蝇营狗苟肥满私囊的勾当。从大使馆里传出来的“五魁首,六六六”的划拳行令声,经常使邻近的韩国人嗤之以鼻,骂中国人是光知道吃喝的“叫驴”!

  一次,韩晟昊亲眼看到一个韩国人,鄙夷地点呼着大使馆,说:“瞧,这里面住着一帮光知道吃喝的叫驴!”

    当时,他恨不得一拳打碎那人的鼻梁骨,可是转而一想,怪不得人家,人家骂得有道理!

  他实在看不下去这种丑恶现象,就像当年看不惯华侨社会贩毒、嫖娼的丑陋现象一样,又犯起了“爱管闲事”的倔脾气。而且,他这个人生性疾恶如仇,天不怕地不怕,管你是天王老子我也敢把你拉下马来。具有一种典型东北人的个性!

  一天,在全韩华侨首领大会上,他直言不讳地讲道:

  “……有的外交官整天侨务不抓,侨民不管,吃喝嫖赌无所不干!明目张胆地倒卖汽车,走私营利!这种不顾国家尊严的行为,严重损害了中国人的脸面!他们根本不配当外交官,丢尽了中国人的脸!我以一个华侨的身份正式提出,希望他们不要再给中国人丢人现眼了!”

  这番话也真够可以的了。如果在背后发发牢骚,说几句气话也就罢了,他可倒好,当面直言!此刻,一位大使馆官员就坐在椅子上,正洗耳恭听着这番讲话呢!

    可想而知,那位外交官该是怎样一副心境?脸上不得不挂着尴尬的微笑,心里却恨不得一刀捅了这个韩小个子!

  紧接着,韩晟昊又连篇累牍地在《韩华日报》上发表文章,点名道姓批评一些外交官的丑恶行为。

  一时,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某些外交官,成了华侨的众矢之的。

  其实,对一些外交官的所作所为,广大华侨早就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巴不得有人出头整整他,只是慑于他头上的乌纱翅,没人敢在太子头上动土罢了。华侨平时有求于外交官的地方多着呢。韩晟昊这一开炮,当然就成了众多华侨的代言人。他的嘴巴就成了众多人的出气筒。韩晟昊这一生都充当着这种炮弹的角色。

    当时,不少华侨都来拍韩晟昊的肩膀,“韩先生你太了不起啦,正说出了我们华侨的心里话!大使馆那些家伙简直太不像话,把中国人的脸都丢尽了,真该狠狠收拾收拾他们!”

  这无异是对韩晟昊的莫大鼓励,大长了他向丑恶现象作斗争的决心,也越发激励起他天不怕地不怕的虎劲儿。

  没过多久,韩晟昊又向另一个贪官——国民党直属支部秘书开刀了。

    韩晟昊召集二十九个华侨委员开会,当着那人的面,宣布了他不称职的数条“罪状”,当即让大家举手表决。结果,二十八只手齐刷刷地举了起来,唯有一双手像挨了枪子的鸡翅膀似的,软沓沓地垂落在双膝间……

    小小韩晟昊也真够能作妖的了,说罢免就把台湾给任命的国民党驻韩直属支部秘书给免了!而且,下午五点钟开会表决通过的罢免消息,六点钟就见报了。这种先斩后奏的做法,使台湾派来的三名特派大员企图力挽狂澜都回天乏术了。

  后来,那人曾托人问过韩晟昊:“某某从没得罪过你,你为什么跟他如此过不去呢?”

  韩晟昊回答是:“他是从没得罪过我,可他得罪的是七万多华侨!你说不是吗?”

  一句话,把那人问得哑口无言。

  刚来韩国那阵,韩晟昊曾率领一帮人掀起一场打击贩毒、嫖娼等丑恶现象的运动,把个乌七八糟的华侨社会引上一点正路。这次他以为像上次一样,来个杀一儆百,震慑一下官界,让他们收敛一下自己的丑陋行为。

然而,他太天真了。

当年,他们可以用棍棒来改造低层老百姓的丑恶现象。但今天,面对一帮实权在握的官界人物,可绝非他一个小小韩晟昊能扭转得了的啦。

  说来,他只不过是充当了一个傻透顶的可悲角色,正像那位摸骨瞎子预言的一样——一个波澜壮阔之悲剧英雄。

 

一封诬告他是中共间谍的检举信

  没过多久,一封足可以把韩晟昊送进监狱、甚至送上断头台的密告信,悄悄寄到了韩国情报部长官的手里。

    与此同时,一封同样内容的密告信,飞越大海,飞到了台湾情报局首脑的办公桌上……

  密告信的大意是:

    韩晟昊曾是中共辽东军区政治部的特派员,化名林东山,曾在铁原一带活动非常猖獗,多次召开华侨大会,大肆宣传共产主义,极力鼓吹共产党的纲领!他是中共派来的高级特务,多年来打进我党内部,假装积极反共,实为中共充当秘密间谍!此人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对党国危害极大,必须严加处置!此人不除,韩国侨社将无宁日,党国将无宁日!希望把他押回台湾!希望早日除掉他,为华侨除害,为党国除害!落款是十三名华侨首领。

    面对十三位华侨首领联名写来的密告信,台湾情报部几个举足轻重的人物,着实大伤了一番脑筋。他们反复思考着“被告”的所作所为,翻开他的个人档案,仔细斟酌着他的来龙去脉,审视着他的一切功过是非……

  末了,情报部的头头们不得不摇头否定,韩晟昊与共产党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再说,他拿性命做抵押去营救战俘,冒着挨枪子的危险去三八前线督察反共宣传……难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取得党国信赖,图谋伺机为中共效劳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可是,十三名侨领到底出于什么目的?为什么要联名写来这样一封密告信?他们与韩晟昊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不共戴天的利害冲突?

  一个个疑团,又越过大海,转回到台湾驻韩大使馆,去探询密告信的真假虚实……还好,王东原大使是一个正派人,为韩晟昊说了几句公道话,这才使台湾情报部的要员们,长出一口大气,释怀地笑笑。否则,真要贻笑大方,出天大的政治笑话了!反共第一高手竟是中共派来的高级间谍,岂不太丢国民党的脸面了吗?

    但是,要想把一个人置于死地,不用什么明文处置,只要用那人人都有的嘴巴,胡乱搓搓一顿,就能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活活搓搓死。

    尽管那十三位侨领后来见到韩晟昊,总是满脸堆笑,一个劲地向他拱手作揖,甚至有人向他难为情地道出了受人唆使的内幕,但还是有人偷偷地骂他“韩特务”,不是国民党的特务,而是共产党的“特务”。

  (待续)

第四章 间谍生涯 (四)

营救战俘风波

  在朝鲜战争后期,关于放不放战俘的问题,韩国总统李承晚与美国一直没能达成统一意见。

    据讲,李承晚考虑数十万人的巨大开销问题,提出放人,美国坚决不同意,坚持要给几十万战俘全部“洗脑”。看押权在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手里,李承晚无能为力,致使数十万饱经战争创伤的生灵,长达二、三年时间,被圈在条件极差的战俘营里,艰难地打发着丧失人权的漫长日月。

    在战俘营里,尽管身穿白大褂的红十字会工作人员,像白衣天使似的在战俘营里飘来飘去,但众多缺胳膊少腿的伤员们,却在哭爹喊娘中备受折磨,有的竟在呻吟中死去。他们曾无数次地向外界呼吁,提出抗议,甚至以绝食相抗争,要求按国际法对待战俘,按照国际法给战俘以相应的待遇!但美国当局却一直置之不理。

  战俘是战争中最可悲的角色。无论哪一方的战士成为俘虏以后,都将成为战争余孽的出气筒。双方都将战争中没有发泄殆尽的仇恨,全部发泄在这些可怜的战俘身上。他们是交战双方余仇的继续。

  因此,对残酷战争体会最深的,不是那些战死在沙场上的烈士,而是那些被人视为极不光彩的俘虏。他们不仅饱经战争的血腥,同时也饱尝了被人阉割心灵的痛苦。

 

在战俘营里,时常会看到战士们用捡来的炮弹皮在雕刻着什么小玩艺。他们刻得十分投入,专心致志。你看吧,几天后,一只磨得精光发亮、栩栩如生的小和平鸽,则扇动着呼之欲出的翅膀,在一双双瘦骨嶙峋的手中“飞来飞去”,在一张张胡子拉茬的脸上蹭来蹭去。

那情景常常令人潸然泪下。这是可怜的战俘们,对这个你杀我砍的世界发出的最大渴望——和平!

他们每每捡到一块弹皮,第一个用途就是用来雕一只和平鸽,用这个小小“生灵”来表述着自己的心声。

  在战俘营里,还流行过这样一种明信片。一张拳头大的浅蓝色明信片上,没有国名,没有地址,只画着一只小和平鸽,安静地落在明信片的正上方,下面用中、英、朝三种文字,醒目地写着“世界和平”几个字,落款却是缩写的英文字母——“战俘”。

    这件不知出自哪位设计师之手的心灵之作,也许是世界上最有价值的珍藏品。它不是一张普通的明信片,而是寄托着全人类的共同愿望——世界和平!

  在战俘营里,中国人民志愿军及朝鲜人民军战俘曾多次预谋暴动,但因战俘营里戒备森严、警力雄厚,一直都没能成功,不少战俘惨死在看守的枪口下。

  但有一次,韩晟昊却带人救出了八十三名中国战俘,引起两万多名朝鲜人民军战俘逃跑,因而造成一起震惊联合国军的战俘逃跑事件!

 

  一九五二年七月,坐镇韩国的国民党中将陈建中,得知李承晚有释放战俘的意图,为了当时的政治需要,就私下“走通”了釜山东莱面巨堤里战俘营的美军看守,一手策划了一起营救战俘事件。陈建中亲自担任营救行动的总指挥,内外部署了接应人员,指派韩晟昊为第一线营救小组组长,华侨李智荣为干事,许多华侨内外配合。

  陈建中所以选中韩晟昊为营救组长,是看中他精明干练,遇事果敢,到关键时刻能化险为夷。

  这天晚间,身穿韩国宪兵服的韩晟昊带着釜山华侨协会会长马禄亿,秘密潜入到战俘营里,混进韩国宪兵的队伍中,佯装成韩国宪兵,等候第二天凌晨的营救行动。

  凌晨三点,天空一片漆黑,探照灯却把整个战俘营照得如同白昼一般,过一只老鼠都休想逃过看守的眼睛。这时,韩晟昊和马禄亿大模大样地来到一座战俘营门前……

 “干什么的?”门口,一个美军大鼻子看守,佯装严肃地问道。

 “韩国宪兵,来检查战俘营!”韩晟昊回答。

 “OK!”大鼻子看守吹起口哨,甩着两条大长腿,晃晃悠悠地离去了。原来他的衣袋里早已塞满了陈建中给的钞票。

  美军看守一走,韩晟昊迅速打开了战俘营门上的大铁栓……

  直到许多年后,他都忘不了当时的一幕……

  一间黑洞洞的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屋子里,看不清脸庞,只见一帮蓬头垢面的人影一下子围拢过来,团团包围住他。八十三双惊喜过望的眼睛,在夜幕中闪烁着火炭般的光芒,那是渴盼自由的希望之光啊!一个个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向他伸出八十三双瘦骨嶙峋的大手……

  韩晟昊心里一阵酸楚。但他深知,此刻绝非是怜悯之时,多呆一分钟都可能导致整个营救计划的破产!他立即命令大家:“不许讲话,一切听我指挥!马上行动!冲出门后跟我往南走,直奔前面的铁丝网,外面有人接应!”

  一听到这话,这帮饱经磨难的战俘们顿时激动不已,就像一群囚禁多年的困兽,立刻蜂拥而出,不顾一切地向门外冲去……

  可想而知,在明晃晃的探照灯下,一帮人呼呼拉拉地冲向铁丝网,这自然逃不过美军看守的眼睛。可今晚值班的美军看守们,却好像得了夜盲症,都冲着天空观西洋镜呢。直到八十三名战俘全部冲出了铁丝网,他们这才故作惊慌地冲天胡乱开几枪……

  于是,被关押了一千多个日夜的八十三名志愿军同胞,终于结束了非人的俘虏生涯,全部逃了出来。

  就在这时,却发生了另一起战俘逃跑事件。

原来,关押在此的两万多名朝鲜人民军战俘,风闻中国战俘逃跑了,也开始炸营,一齐动手打死了美军看守,冲出战俘营,一齐向铁丝网冲去。

美军看守一看又有大批战俘黑压压地冲出来,顿时慌了手脚,端起冲锋枪就要扫射。韩国宪兵火了,厉声质问美军看守:“为什么放中国人不放朝鲜人?”

美军看守无言以对,仍然要开枪扫射。韩国宪兵急了,认为他们偏袒中国人,跟美军看守打了起来。

最后,两万多名战俘在双方看守的火并中,全部逃之夭夭,无一人遗留。

  韩晟昊带着八十三名战俘逃出战俘营之后,带他们来到釜山,给他们换上早就准备好的衣裤,脱下身后印有PW字样的灰蓝色俘虏服,把他们三两个人一伙分别安排在华侨家里。

    但在这天晚间,却跑了七个人。七个人显然都是共产党的坚定分子。

韩晟昊得知消息后,吓得大惊失色,这可是掉脑袋的事,立即报告给陈建中!

陈建中气得大发雷霆,就差没开枪要他的小命了。

   “你干什么吃的?弄跑了七个中共顽固分子?我限你七天之内,必须把七个人逮捕归案!否则,我就把你送到台湾严加法办!”

    韩晟昊也真够窝囊的了,本想为党国尽效尽忠,拿生命当赌注去为党国效命,到头来却遇到这等麻烦事。但毫无办法,军令如山倒,只好收起满腹晦气,同一些华侨及韩国宪兵分头搜查逃跑的七名战俘,一连搜查了七天七夜,连一个人影都没搜到。疲劳加焦虑,韩晟昊一连几次吐血。眼看陈建中规定的日期已经过了,韩晟昊已经做好了去台湾接受法办的思想准备。就在这时,有人意外地发现了七个人的下落……

结果,七名刚刚从战俘营里逃出来的志愿军战士,又落入了国民党之手。

  后来,台湾驻韩使馆官员派人乘飞机把八十三名志愿军战俘全部押送到台湾。

    与此同时,韩晟昊同两名韩国警察乘海轮押着台湾的九名渔民及另外九名反国民党人士也去了台湾。

  但是在这次海上航行期间,韩晟昊经常坐在甲板上,望着烟波浩淼的瀚海,心头常常掠过一种从未有过的沧桑感。

    他忽然觉得人类就这样你杀我、我杀你的,到底是为什么?人类就不能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吗?

    他心底第一次发出感叹:人啊人,为什么要相互残杀,就不能相安无事地好好活着吗?

这位台湾的特工人员,第一次向这个你杀我砍的世界出了人生的感叹。

 

蒋经国召见

  但他瞬间产生的沧桑感,很快就被接踵而来的风光荡涤掉了。

  到台湾以后,他被派到台湾国民党情报部受训一周。

    鉴于他在朝鲜战争期间的表现,国民党情报局局长季源溥,将一万元台币连同一句热情的鼓励,郑重地拍到他手里:“好好干吧小伙子!党国不会亏待你的!”

  接着,他又被召进总统府,见到了国民党的“第二号”人物。

  在总统府一间高雅的办公室里,长得小圆脸、小眼睛、高颧骨的蒋经国,笑眯眯地接见了他。

  “韩同志,你干得好啊!”这是蒋经国与韩晟昊握手时,说出的第一句话。

  韩晟昊受宠若惊。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人物,更没受过这么大人物的赞扬,忙说:“啊,不不!我没干什么。我只是做了些应该做的事!”

 “你干得非常出色。你为党国所做的一切,我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韩晟昊听到这话,顿时感到汗颜,忙说:“不不,我干得很糟糕!差点给党国造成重大损失……”

  “啊,不能那么说。坐吧。”蒋经国示意他请坐,自己也坐到沙发上,“工作嘛,那是难免的。再说,那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你作为一个执行者,已经完成得很出色了。朝鲜战争以来,你做了大量的工作,组织华侨成立起各种反共团体,不顾生命危险跑到前线去视察工作……”

    蒋经国如数家珍般地数着韩晟昊的功绩。

  这不能不使韩晟昊备感吃惊,他一个小小特工人员的一举一动,竟被国民党的“二号”人物所完全掌握,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接下来,蒋经国同他面对面地坐在沙发上,像老朋友似的问起他在大陆的家族状况,谈起土改时他家人被斗的情景。这越发使韩晟昊感到震惊,堂堂一个国民党的“二号”要员,怎么连自己的家庭历史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呢?

  后来,蒋经国表现出一副关怀备至的样子,头微微前倾着问他:“你们在反共前线工作很辛苦,有没有什么困难需要我解决?”

    韩晟昊忙回答,“谢谢您的关心,没有什么困难!”

    接下来,蒋经国又问他住的什么房子,几个孩子,工资多少,家里冷不冷?韩晟昊都一一作了回答。

  末了,蒋经国轻轻叹息一声,说:“现在是困难时期,党给予你们这些特工人员的工资太少了,还请你能多加理解。这样吧,一会儿出去时,秘书会给你点钱,对你生活补贴补贴。希望你继续好好干,听上司指挥,相信你会大有前途的。”

  “多谢组长栽培!”(蒋经国当时是总统府资料组组长,即现在的安全部,所以大家习惯称他组长)

  出门时,果然有一位秘书等候在那里,将装有一万元台币的红色信封,恭恭敬敬地递到韩晟昊手里。

  一万元台币对于月薪仅一百七十五元的韩晟昊来说,算得上一个天文数字了。不过,韩晟昊生来不“稀罕”钱,他是在钱堆里泡大的,对钱财一直看得很淡。与其说是两万元钱使他震惊,莫不如说蒋经国的一番谈话更令他费解。为什么对我一个小小特工人员了如指掌?连我的祖宗三代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对我器重?还是……

    他百思不得其解。

  应该说,他在政治上仍然是一个未出徒的二级工,还没有阅尽政治舞台上的残酷与丑陋,更没能看清那些掌权的大人物,玩他这个小人物于掌股之间的把戏!

不过他开始思考一些问题:国民党天天喊反攻大陆反攻大陆,到底什么时候能反攻成功?

但,答案如同雾里看花,虚无缥缈。

目睹板门店交换战俘

  一九五三年的九、十月间,美丽的秋天穿过余音袅袅的战火硝烟,终于悄悄地来到了朝鲜半岛。寥寥几枝绿叶,点缀着被战火洗礼后光秃秃的山峦……

    这场战争大约以死伤几百万生灵为代价,以南北双方把原来笔直的北纬三十八度线,改写成弯曲的S形“三八”线为结束。消亡的生灵永远不可能再生还,但那些缺胳膊少腿、仍关在战俘营里的几十万战争牺牲品,却继续成为双方争夺的最后焦点。其激烈程度,绝不亚于战争中争夺任何一个战略要地。

  但是,绝非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战俘们,真就那么举足轻重,真就像皇太子一般备受宠爱,非要争夺过来不可。

这只是一种政治斗争的需要。

事实也证明了这点。去了台湾的志愿军战俘,有多少人流落街头?成为一名不是乞丐的乞丐,弄得有家难回,有亲人难见的狼狈境地?返回内地的志愿军战俘,也同样命运不佳,在那种极左思潮的年代里,被俘的污点如同海丝特白兰胸前的“红字”,成为一种永远抠不掉的耻辱与罪过,载入档案,使他们再也难写人生辉煌。

  交换战俘,就在板门店那间后来进行了几百次马拉松式谈判的简易房里。

 

    板门店距离汉城四十多公里。它位于北纬三十八度线上,远离人烟,是南北双方会唔的唯一地点。

  在这里曾经发生了许多有趣的故事,但因离本篇主线太远,不宜多多介绍,只能略举一二以飨读者。

  早在谈判一开始,朝鲜这方就提出:以美国为代表的联合国军来谈判,必须打出白旗,而且必须是国旗样大的大白旗,否则就不与谈判。

    无奈,每次来谈判之前,以美国为代表的一方就开着轿车,扯着一面大白旗呼呼拉拉地招摇过市,然后才能坐到谈判桌前与对方唇枪舌剑。

  插在谈判桌两侧的两面小旗,也发生过不少趣闻。

  在谈判的简易房中间,东西走向摆着一排铺着绿绒布的桌子。这张谈判桌一摆就是几十年,近半个世纪过去了,至今仍在行使着它的特殊使命。桌子中间拉着两条衔接双方麦克风的电线,这就是延续至今的南北分界线。

    在桌子两端,双方各插着一面旗帜。刚开始谈判时,双方都插着一面象征性的小旗,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方的旗帜悄悄地大了起来,另一方的旗帜也跟着长起来。再后来,双方的旗帜都变成了雨后的蘑菇,猛长,一直长到了棚顶。后来,双方谈判人员望着顶棚的旗帜,觉得堂堂一帮大人物坐在两面偌大的旗帜下面谈判,实在有失体面,有点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可笑。于是,双方又达成一致意见,规定各自的旗帜不许超过一定的规格。这样,双方的旗帜又都缩了回来。这才平息了一场谈判外的小插曲。

 

  在交换战俘之前,谈判桌前坐好了各方首脑,有印度、捷克、波兰、奥地利等中立国的“裁判员”。除此外,南北双方都有诸多要员各坐一方。北面有中国人民志愿军首长、朝鲜人民军长官。南面有韩国将领及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军官。当然在南面这方阵营里,少不了伪装成韩方工作人员的国民党特工。此外还有一大批记者。

    南北双方首脑坐定之后,个个神情严肃,面色庄重,大有如临一场激烈争夺战的架势,等待着战俘们的到来……

  韩晟昊以特殊记者的身份,曾多次目睹了争夺战俘的场面。当时,主要是争夺朝鲜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战俘。

  当中立国的“裁判员”宣布交换战俘开始后,只见谈判室的南门被推开(因战俘营在韩国)了,一个身穿灰蓝色俘虏服,背后印着PW英文字母的人,惊慌失措地走进来。他们一个个都蓬头垢面、面无血色,拖着战争留给他们的纪念,有的手拄拐杖,有的吊着胳膊,有的四肢虽还健全但心灵却饱经创伤,心惊胆战地站在众目睽睽的中立线上……

  进来的如果是朝鲜人民军战俘,中立国的“裁判员”就问一句:“你是愿意留到南面,还是愿意回到北边?”

  那人就在慌慌张张的几秒钟里,迅速地做出决定,说出自己是走还是留。

    是走是留将决定从南门回去,还是从北门出去?从哪个门出去就等于投奔了哪一方,也就决定了他今后的命运。

  如果进来的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战俘,“裁判员”就问一句:“你是回中国,还是去大陆?”

  这句被美国“耍”弄了词藻的问话,贻误了好多人的选择。志愿军战俘们以为中国就是大陆,于是,凄惶惶地瞅一眼北面中国人民志愿军的首长,急忙答一句,“回中国!”

  结果,在他还没有弄清“中国”和“大陆”到底有什么区别的情况下,南门已经打开了,他被懵懵懂懂地拽向了另一个世界,从此踏上了遥远的孤岛,成为一个永远被人瞧不起的内地战俘,过着惨淡不堪的生活……

  后来,一些共产党执政的中立国成员,终于弄清了中国语言的奥秘,认识到“中国”和“大陆”两字之差所造成的误解,这才改成“你是去台湾,还是回大陆?”

  这样,那些懵头转向的战俘们,才做出一个稍稍清醒的选择,或是回内地,或是去台湾。于是,南北双方就如获至宝地把各自人员拉进自己的怀抱……

  有时,站在分界线上的战俘正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中立国的长官就拿出战俘们的家信念给他听,拿出亲人的照片给他看。这使那颗彷徨的心会突然猛醒,大呼一声“妈妈——”一头向北门扑过去……

  北门象征着内地。南门象征着台湾。情况就如此简单。

  交换战俘时,最紧张的也许不是那些懵懵懂懂的战俘,而是双方的工作人员。他们以一种绝不亚于战场上争夺每一个战略要地的紧张心态,分毫不让地争夺着眼前的每一个战争牺牲品……

  战争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这句话在这里体会得最为深刻了。

 只要南门一打开,战俘一进门,双方的工作人员就瞪大了眼睛,立即就对那人急切地使眼色,打手势,小声呼唤:“过来过来!快过来!”有时声音大了,中立国的“裁判员”不得不举起毛茸茸的大手给予制止。

  后来,这场争夺战发展到进门之前,双方都提前进入争夺状态。北面通过中立国人员,把志愿军亲人的照片及家信转给志愿军战俘,以呼唤那些破碎的心回归内地;南边则直接向战俘许诺,以“封妻荫子”、高官厚禄等作诱铒,诱惑一些人投奔台湾……

    韩晟昊以记者的身份,经常穿梭于战俘之间,极力劝说他们投奔台湾。可是去台湾的终究不多。这使他既失望又恼火。眼巴巴地看着大批战俘拥向北门,他觉得共产党又赢了一把!他感到十分气愤,把这种责任转嫁到中立国的“裁判员”身上,认为他们有倾向性,向着共产党一方,所以才出现这种局面,大骂他们“什么他妈的中立国?纯属是共产党的代言人!”

    (待续)

第四章 间谍生涯 (三)

朝鲜战场上的反共第一高手

   不久,韩晟昊终于等来了大显身手的机会。

   一九五○年十月二十四日,就在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兵朝鲜的前一天,台湾基隆港忽然重兵陈列,一夜之间,不知从哪忽然开来了几万名官兵,吵吵嚷嚷的,塞满了整个港口,到处是一片怨声载道的骂娘声。

    “他奶奶个×,老高丽打仗跟老子有啥关系?又让老子去送死?”

  “不让你送死让谁送死?”

  “你奶奶个×,老子这命就不是命?好不容易从共产党手里捡回来一条老命,这回又让去老高丽那送死!老子不去!”

    “你敢不去?你不去老子现在就毙了你!”

    吵闹声,骂娘声,把这本来就闹哄哄的基隆港吵成了一团乱鸡窝。

    朝鲜战争开战以来,蒋介石以为天赐良机,终于等来了反攻大陆之大好时机。于是就调动了一个军团的兵力,三万三千人在基隆港待命,全副美式装备,番号保密,随时准备出兵朝鲜半岛,企图来个“曲线救国”,达到一举反攻大陆之目的。

四十名华侨接到上级指示,让他们跟着部队一起开回韩国。韩晟昊看到向韩国派出这么多兵,不仅大喜过望,看来这回是要动真格的了……

    可是左等右等,终不见出发的命令,等得大家人困马乏,连骂娘的劲儿都没有了,直到十二月二十日,官兵们忽然接到了打道回府的命令。后来听说,是美国杜鲁门总统不同意蒋介石派兵,不知真假。

  韩晟昊他们大失所望,又是猫叼猪尿脬空喜欢一场。只好寥寥四十几人,乘着海轮驶进波涛汹涌的大海。三天后,抵达了韩国釜山港。

 

  此时的朝鲜战争形势,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

  早在三个月前,也就是一九五○年九月十五日,以美国为首的十六国联合国军在仁川登陆,从北面仁川到东海江陵,把朝鲜军队拦腰切断了,以洛东江为防线大举反攻,数百架B29型轰炸机昼夜轰炸。朝鲜将士死伤十分惨重,尸体堵住了洛东江,鲜血把洛东江水都染红了。

  紧接着,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从南向北推进,把战火一直推到了鸭绿江边,战火逼近了刚刚建立起无产阶级政权的新中国。中国人民志愿军为了保家卫国,也为了帮助朝鲜人民收回失去的领土,于十月二十五日,雄纠纠、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正式参战,开始了长达三年的艰苦卓绝的抗美援朝。

  蒋介石不甘心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向内地派遣了大批特务。台湾的各情报部门,也纷纷向朝鲜半岛派出了大批特工人员。

一时,国民党的大批特工人员云集韩国。

这些两眼一抹黑的情报人员到汉城以后,纷纷集聚在侨社里,乱哄哄地吵成一团,在这里争地盘,争人员,争情报,为自己开辟“战场”,好回去邀功请赏!争得最凶,斗得最狠的,当然还是调查局和情报局的两家死对头。

老蒋为了调和明争暗斗的复杂局面,特派中将陈建中来韩坐镇指挥,实行统筹领导。

    这次台湾派来的特工人员,都是台湾各情报部门的精英,大多是文韬武略的高手。武官上至中将、少将,下至上校、中校、少校及至尉官。文官的级别也相对如此。尽管这些特工人员满身上天揽月、下海捉鳖的本事,但因语言不通,地理环境不熟,却有一种武林高手掉进棉花堆里的感觉,有劲儿使不上。

    韩晟昊的官位不大,委以科长,是正数第五位,倒数第二位,上头一大堆婆婆,下面寥寥几个小兵。但他年轻气盛,又有一颗“精忠报国”之心,再加上他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所以工作起来干得轰轰烈烈,有声有色,甚至引起同行们的嫉妒。

他的公开身份是台湾大道通讯社特派员兼《韩华日报》社社长,秘密身份是海外工作处第三组训科第一科长,负责抓侨务工作,手中掌握着韩国的全部侨团组织,因此这些侨团组织就等于掌握在台湾调查局的手里。为此,情报局的头头们对韩晟昊大为光火,一直视他为眼中钉,多次想拔掉他。韩晟昊对此当然一无所知,直到很久以后,有人偷偷地告诉了他这些内部情况,他这才恍然大悟,不仅感到万分疑惑:既然都是为了党国效力,为什么还要这样你杀我夺的?这是为什么?

这场朝鲜战争吹响了不少反共人士的进军号。所有企图想推翻中华人民共和国新政权的人物都行动起来,组织起名目繁多的反共组织,进行各种反共活动。

    韩晟昊首当其冲,成为反共第一高手。

    他尤其相信了国民党的宣传:反攻大陆就在眼前!报仇就在眼前!

    他成了反共阵营里最活跃的人物,时而跑到釜山去检查妇救会的工作;时而又奔到青年救国会去演讲朝鲜战争形势;时而又伪装成随军记者,出现在三八线炮火隆隆的战壕里,去督察宣传情况。这种差事可不是闹着玩的,死神就坠在他的脚后跟上。他却表现出一种为党国视死如归的劲头。

  从台湾回来不久,他妻子正面临分娩,他却无暇顾及她。面对妻子眼泪汪汪的怨眼,只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得走了!”把妻子托付给岳母,就匆匆地离去了,一走就是几个月。

  再回来时,一个小生命已经冲他微微发笑了。

  再次回来时,已经会爬的小家伙却哭喊着,无论如何不肯让这个“冒牌”爹上床睡觉……

    韩晟昊成了一个日夜不息的机器零件,为国民党那部残损的机器,毫不吝惜地挥耗着自己旺盛的生命……

    在此期间,美国远东情报司令部负责人,一个姓王的美籍华人发现韩晟昊是个不可多得的间谍高手,曾多次找过他,请他喝酒,并以重金许诺:“你要同意伪装投共,去搜集中共的情报,我们不仅给你可观的报酬,而且可以让你全家在美国获得永住权!”

    面对这个同样长着一对黑眼珠、黑头发,却长了一颗美国心的同胞,韩晟昊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摔,毫不客气地说道:“我告诉你,我恨共产党,可我绝不会借用外国人的手去杀中国人!”说完拂袖而去,把那位负责人尴尬地晾在餐厅里。

不仅仅是美国,还有其他一些不该提到名字的国家也曾多次找过他,让他去充当某某国家的间谍,为他们提供中共和台湾的情报,一概被他断言拒绝了,有的竟遭到他的一顿臭骂:

“你们给我滚远点儿,以后不许再打我韩某人的主意!告诉你们,我再恨共产党,可我是中国人,我绝不会干那种出卖老祖宗的卑鄙事情!”

    当时,他可以为国民党效犬马之劳,却不为其他国家出卖一丝祖国的利益。

这就是韩晟昊当时的中国心。

 

七条生命托起的五星红旗

  朝鲜战争后期,在韩国京畿道富平郡、济州道木寨浦、庆尚道巨济岛、釜山东莱等地的四大战俘营里,关押着大批这场战争的牺牲品——朝鲜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战俘。

    这些饱经战火洗礼的战俘,尽管丧失了自由,却仍然是一座座火山。无论是中国人民志愿军还是朝鲜人民军,都表现出一种英勇不屈、艰苦卓绝的英雄气慨,用生命谱写了一曲曲壮丽篇章。只因为他们是被俘人员,又关押在森严壁垒的韩国战俘营里,因此,直到今天仍没多少人知道他们的故事。

    在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战俘营里,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  一九五二年十月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日那天清晨,在济州道木寨浦战俘营的操场上,忽然集结了上千名志愿军官兵,他们齐声高唱起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

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都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随着歌声,一名战士抱着一面饱经战火洗礼、但却洗得干干净净的五星红旗,兴致勃勃地跑到旗杆下,把这面象征着中国魂的旗帜,向着空中缓缓升起来(不知他们是怎样把这面旗帜保存下来的,直到后来也没人弄清楚)……

  然而,就在五星红旗徐徐升向天空之际,突然传来一声枪响,一颗美军看守的子弹,突然射进了这位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的胸膛……只见战士晃了一晃,双手紧紧拽着旗绳,极力想把红旗升起来,可他实在支撑不住了,鲜血染红了旗绳,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五星红旗也顺着他倒下的身躯缓缓降落下来……

  就在这时,又一名战士冲了上去,刚要接过死难者手中的旗绳,又一声枪响了。这位战士眼望着下降的红旗,用最后的生命吼出一声愤怒的呐喊:“打倒美帝国主义——”

  紧接着,第三个又冲了上去,可还没等他跑到旗杆下,枪又响了……

    紧接着又冲上去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

  上千名中华男儿愤怒了。他们瞪着视死如归的眼睛,高声吼唱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

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

    前进!前进!前进进!”

    他们迎着美军看守的枪口,手挽着手,组成一堵浩大的人墙,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那面已经落地的五星红旗奔去。大有一种与旗同在,与旗同归的架式!

  望着这战俘营里罕见的场面,美军看守不知被这种崇高的爱国主义精神所感动,还是被中华男儿不怕死的劲头所震慑,总之,一支支枪口伴随着一双双大惑不解的眼睛,连连向后退去……

  于是,就在美军看守的眼皮底下,就在七具志愿军战士的遗体旁,一面并不鲜艳、却用七条年轻生命托起来的五星红旗,终于在无数双大手的托举下,向着蓝天升去……旗绳上都沾满了鲜血。

    无数双泪眼望着这面高扬在空中的红旗,久久不肯离去……

  从此以后,这面风剥雨蚀、已经褪色了的五星红旗,再也没有降下来,直到战俘被全部释放那天,它一直飘扬在志愿军战俘营的上空。

    它是用七条生命换来的权利,是中华民族热血男儿战斗的结晶!

   (待续)

第四章 间谍生涯 (二)

复仇之梦

    一九五○年六月二十五日,朝鲜战争爆发。二十七日,汉城沧陷。

    在汉城沦陷的前一天,一艘载着四十名华侨的永淞号油轮,在一片生离死别的哭声中,匆匆忙忙从仁川起航,离开了狼烟四起的朝鲜半岛,向中国的台湾岛驶去……

  此时的韩国到处是一片战乱景象。无处不响着枪炮声、哭叫声、房倒屋塌声……惶惶不安的人们就像炸窝的小鸟,纷纷外逃。有的逃往国外,有的逃往南方,没地方可逃的只好躲在家里,心惊肉跳地祈祷上苍,保佑一家老小留条性命。绝大多数华侨都无处可去,只能留在家里听天由命。只有四十名华侨得到台湾方面的同意,允许他们乘永淞号油轮奔赴台湾。

    但是,台湾那边有令,除了韩晟昊和那位调查局的处长允许带夫人之外,其他人一律不许带家眷!说这次去台湾不是照顾老弱病残,而是有特殊任务。因此,登上油轮的大多是年富力强的青壮年,再不就是像韩晟昊这样挂有秘密头衔的特殊人物。韩晟昊希望有特殊任务,有特殊任务才能显示才干。他知道特殊任务是什么,上司悄悄地告诉了他。

    永淞号油轮离开硝烟弥漫的朝鲜半岛,驶进浩瀚的大海,他们四十人焦急地盼望着快点到达那个梦寐以求的小岛。

    韩晟昊不顾海浪颠簸,手把船舷,急切地向着小岛方向张望,可惜水天一色,眼前是一片幽深的湛蓝,什么都看不见。他看见的只是自己心中一个美好的梦,一个渴望已久的得复仇之梦……

    永淞号油轮在海上颠簸了三天三夜,终于驶近了台湾的高雄港。

 

秘密间谍训练

    当海面上朦朦胧胧浮现出那个韭菜合子样的岛屿时,大家都兴致勃勃地挤向甲板,急切地向着岛屿方向张望……

    远远看去,台湾确实很美。穹天瀚海,天是蓝的,海是蓝的,蔚蓝色的天地间夹着一个葱郁的岛屿,真像一个童话般的世界。

    然而,当他们走下油轮,踏上岸时,另一番人文景观却又惊诧着所有人的眼睛……

    这里到处都是内地溃逃下来的士兵,随处可见拄着拐杖的伤兵、沾着血污的纱布、成堆的垃圾……火气十足的叫骂声充塞着大街小巷。一帮帮操着南腔北调的士兵,像蝗虫一般拥进一个个餐厅、饭馆,见着啥抓起来就吃,边吃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叫骂着。老板向他们要钱,他们就瞪着被战火熏红了的眼睛,冲老板大吼一通:“娘个屁!老子刚打完败仗,哪有钱给你?”

    人所共知,国民党战败以后,几百万残兵败将拥上了这个小岛,把个小小台湾岛挤得颤颤巍巍直晃悠,就差没因超载过重而翻到大海里藏身鱼腹了。

    台湾人不肯接纳这帮突然涌来的蝗虫,早在几年前就掀起一次次企图撵走大陆仔的流血事件。日本战败以后,国民党派来的接收大员搞什么“五子登科”,就是把金子、房子、车子、女子、币子通通都接收过来。弄得台湾人非常反感。他们苦苦渴盼了五十年,最后盼来这么一个下场,当然十分气愤,于是就愤起而攻之,企图反抗国民党的统治。后来是蒋介石大开杀戒,使台湾数万人头落地。这才镇住了这场驱逐大陆仔的劲头。

    这里早已人满为患。四十名华侨的到来,无非是给这拥挤不堪的小岛又增加了一点份量。不过,台湾当局对他们还算照顾,把四十人安排在高雄难胞接待所里。

    到台湾以后,韩晟昊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什么阿里山、日月潭都毫无吸引力,他只希望能尽快地投入工作。他来台湾就是来工作的。

    没过几天,韩晟昊接到了新的委任状:委派韩晟昊先生为福建省秘书处秘书,调派到台湾省调查局台北县站工作。

    韩晟昊顿时感到愕然……

    “福建不在台湾,我又是东北人,连一句福建话都听不懂,委派我到那干什么?”

    对方的解释是:“福建在台湾有办事处,你到办事处去工作。这是党国的需要!”

    无奈,他只好遵照“党国的需要”,满腹不快地来到了台北县站、一个只有一间小屋的办公室里。

    果然不出他所料,他陷入了一个痛苦的语言孤岛。满屋都是叽里抓啦的闽南话,唯他一个是会说话的哑巴。几个其貌不扬的小南蛮子格外欺负他,专门用闽南话取笑他。他实在忍不住了,就用东北话大骂他们一顿,骂得几个家伙愣眉愣眼地瞪着他。

    他几次想甩耙子不干了,可又怕失去为党国效劳的机会,只好忍气吞声地呆下去。这里美其名曰是福建省秘书处,其实哪有什么秘书可干?只是瞎泡,整天听几个南蛮子像吵架似的瞎侃罢了。

    后来,这里来了一位东北锦州来的傅大姐,这才把他从孤岛上解救出来,总算有了一个能与之交流的对象。两人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傅大姐告诉他,她丈夫当年是被日本鬼子杀害的,死后人头挂在南京城楼上,悲惨的情景令她终生难忘,她至今还怀念着他,所以一直未嫁。

    他也把自己遭受南闽子“围攻”的苦恼向她一吐为快,并说自己不打算在这干了。

    傅大姐安慰他说:“没关系,不用怕,让我来帮你想想办法!”

    没过多久,不知是傅大姐从中通融,还是有关人士意识到对他的安排不妥,又对他重新委重任,调他去某地受训。这才使他忿忿然的心得到一丝慰藉。

 

七月的一天上午,他跟几个陌生人一起,在一个冷面男人的带领下,从台北出发,驱车向五十公里外的一个秘密地点驶去。

他不知去受什么训?更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那个冷面男人一上车就警告大家:“彼此不许交谈!”这越发搞得大家神经兮兮的,十分紧张,谁都不敢交流。

    大约行驶了四五十分钟左右,汽车驶进了四面环山的大山里。这里树高林密,远离尘嚣。几栋灰色的小楼静卧在山脚下,四周耸立着高高的院墙,灰蓝色的大铁门口有荷枪实弹的警卫在站岗……冷眼看去,这里既像一所高级疗养院,又像一座秘密监狱,给人一种阴森森的神秘感。

  过后才知道,这就是国民党内政部调查局的秘密间谍训练基地(也叫资料室,保存着许多重要人物的档案)。

    人所共知,国民党在大陆时,中央情报部就下设两个机构,一个是由陈立夫、陈果夫等人主宰的国民党中央情报统计调查局,另一个是由戴笠掌管,戴笠飞机失事后由毛人凤接管的国民党军事情报统计调查局。到台湾以后,两个情报机构都隶属于蒋经国的麾下,归属于总统府行政院安全部直接管辖,改称为国防部情报调查局(军统)及内政部调查局(中统)。两个情报组织为了争宠蒋介石,在大陆时就打得不可开交,到台湾以后明争暗斗的劲头就更厉害了。双方都视对方为死敌,相互攻击“残杀”,大有一种把对方置于死地而后快的劲头,只是看在蒋老头的份上,就差没动刀枪火并了。

    但有一点是一致的,凡是能进入这两个情报机构的人,都绝非等闲之辈,都要经过一番严格考察,只有那些对党国绝对忠诚而且才干超群的人,方可进来,否则是休想进来的。

  韩晟昊到这第一天就发现,他进入了一种只在小说和电影里见到过的——秘密间谍训练!

  这是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封闭世界,不仅与外界隔绝,而且内部也是隔绝的。彼此不许交谈,不许问他人的来历。每个人都生活在一个自我封闭的狭小天地里,与之打交道的只有教官。

  韩晟昊是属于高级智能间谍训练班成员。训练十分紧张,从早忙到晚,每个人都像孩子手下的陀螺似的,没有一点闲暇。

训练分若干科目,分大课小课。大课就是政治教育,几十人坐在统一大教室里,由反共专家对大家宣讲反共纲领,以及反攻大陆的方针策略,也讲一些国民党建党纲领及三民主义等。这是大家见面的唯一机会。小课则是间谍训练,也就是受训的实质科目。多半是三人一组,由教官单独讲授,讲授一些高级智能间谍训练的特殊课程。比如,如何破译密码?如何使用特殊手枪?如何掌握分析情报的六大原则?以及搜集情报的特殊手段等。这些训练课使韩晟昊大开眼界,每一堂课都使他耳目一新,摆在他面前的间谍工具,全是一些从未见过的新鲜玩艺儿!

  一个月的间谍训练结束时,从未见过笑模样的教官,破天荒地拍拍韩晟昊的肩膀,鼓励他说:“相信你为党国会干出一番成就的!好好干吧!党国正急需你这样的干将!”

    他当时受宠若惊,以为这回大展宏图的机会到了,急不可待地期待着……

 

第一项“特务”任务

间谍训练结束后,韩晟昊本以为对自己能委以重任,但却分配他到内政部台湾省台北调查站,当了一名助理秘书。

  他接受的第一项特务任务是:调查从内地撤退过来的那些国大代表、立法委员们,是真逃还是假逃?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实质就是充当一次国民党内部的小“特务”。

    负责这项工作的共有三人,由一位姓许的负责。许某逃离大陆前是江西省的一位处长。另一位是县长。两人都是年过半百的小官,唯他一个是年轻白丁。

  许某操着江西口音对他说:“你自己干吧,我们都是五十多岁的人喽,怎好干这种小差事?”

他也很不情愿充当这种小“特务”,可他还是认真地干起来,跑码头,跑火车站,跑飞机场。所到之处,无不见到一片乱哄哄的景象。到处都是内地溃逃过来的散兵游勇。有的伤兵手拄拐杖在沿街乞讨,有的像叫化子似的流落街头……就连一些在内地时作威作福的处长、署长们,为了生计,也不得不扔掉鱼肉百姓的派头,吃力地蹬起三轮车,笨拙地扫着大街……

昨天不再,人生就是这样严酷。

  从内地逃到台湾的大部分都是官员,只有官才能逃出来。所以,正像一首民谣里唱的:“满天的月亮一个星,千万个将军一个兵!”小小台湾岛不同于大陆,蒋介石不可能有那么多萝卜坑来安插这些头戴乌纱的萝卜,只能让这些官老爷们屈尊下嫁,自谋生路了。

  韩晟昊就在这些残兵败将中穿梭往来,东问问,西看看,探听哪个是真假猴王?

那些心烦气躁、连温饱都没着落的大员们,哪还有心思答理他一个小毛孩子?对他一顿臭骂!

  “娘个稀的,滚一边去!老子连饭都吃不上,还问他妈的是不是国民党?”

  最后,他白白空耗了几个月的生命,毫无所获。好在姓许的头头不知哪去了,没人再问及此事。这次“特务”差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第四章 间谍生涯 (一)

送上门来的美“公主”

    “东北虎”的文章使韩晟昊名声大噪。

    一时,他成为华侨界家喻户晓的人物。这不仅招来众多人的仰慕和敬重,同时还招来一桩意想不到的婚姻。

    那天,韩晟昊跟一位姓周的同事去仁川办事,中午,老周拉他走进一家中国餐馆,来吃这里出名的三鲜馅饺子。席间,有人听说“东北虎”来了,都以为“东北虎”是何等火眼金睛、虎背熊腰的人物,都跑过来一睹他的风姿,一看他竟是一个又瘦又小的文弱书生,不禁哑言失笑,大失所望了。

    韩晟昊边吃饺子边说:“别看我是一只瘦虎,可照样吃人!”一句幽默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大家一说一笑也就完事了,各吃各的饭了。唯有一位长相出众的姑娘及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却对他格外青睐。两人一直指指点点地谈论着他。

    可是,韩晟昊对女性向来不感兴趣,尽管那姑娘漂亮得耀人眼睛,他只是看一眼完事,并没怎么在意。

    席间,中年妇女特意免费送来两盘朝鲜小菜,问他俩什么时候离开仁川?

    “明天。”老周回答。

    “那太好了,晚间我给你们蒸饽饽,做红烧肉!你们二位可一定赏光啊!”原来中年妇女就是饭店的老板娘。

    中国人都知道,中国山西的洪洞和山东石岛的大姐,早在古代就享有美女之称。这对母女就来自美女如云的山东石岛。女儿当然比母亲更胜一筹。她情窦未开,就像一朵含苞带露的花骨朵儿,吱着一张粉莹莹的小嘴,正等人去采呢。

    “怎么样老周?来不来吃红烧肉啊?”韩晟昊不知其中有“诈”,反而征求老周的意见。  其实,热心的老周早已暗渡陈仓,早就向老板娘吹嘘过“东北虎”如何如何才华出众,人如何如何仗义!这番鼓噪早已撩拨起姜家母女对韩晟昊的爱慕之心,只是担心只有中学水准的女儿,高攀不上人家这位大才子,所以才请老周从中斡旋。

    “当然来吃了!老板娘这么热心还能不吃?”老周回答。

    “你们可一定来啊,我做好香香的红烧肉等你们!”

    走出好远,老板娘还手遮阳光冲着他俩大喊呢。这时,一张美丽的笑脸就搭在老板娘的肩膀上,正偷偷地望着他俩。她就是韩晟昊未来的妻子——姜惠云。

    于是,一顿红烧肉引来两张馋嘴,也引来一桩一时传为美谈的婚姻。

    红烧肉做得格外香,两个人吃得也格外开心。

    比红烧肉更让人开心的是姜家小姐的笑脸,就像一轮出落薄云的姣月,时不时在他们身边穿来穿去,偶尔还向他俩投来莞尔一笑,撩拨得两个青年人心驰神荡,常常夹着红烧肉忘记了送进嘴里。男人嘛,哪有不爱美丽女性的道理?

    “哎,你看姜家小姐怎么样?”回到住处,老周兴致勃勃地问韩晟昊。

    “真漂亮!”韩晟昊毫不掩饰。

    “给你讨来做老婆怎么样?”

    “别开玩笑了!人家是有名的姜家公主,多少有钱男人都巴结不上她,能看上我这个穷光蛋吗?”

    “别说那些,就说你同不同意吧?”

    “得得,别拿我开心了!”

    “这是真的!人家为了你,把一门财主家的亲事都推了!”

    “真的?”韩晟吴见老周动了真格的,不禁一时哑然,半天没言语。

    “哎呀,你倒说话呀?到底行不行啊?”

    “我……”他瞬间想到国内不知下落的妻子。

    “哎,你那边是不是还有老婆?”老周没等他回答就自嘲地说,“嗨,别死心眼了,及时行乐吧。即使有的话,这天各一方,今生能不能见面还难说呢!再说,人家等不等你还两说着呢。痛快在这讨个老婆算了!”

    韩晟昊半天没说话,他突然想起国内的妻子……他同妻子毕竟是原配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他们共同生活了好几年,还有两个孩子,怎好再找一个?可是,不找吧,什么时候是个头?哪年哪月才能见面?找吧,又觉得对不住她……

    他陷入矛盾之中。

    老周当然不知道他的内心世界,只是一个劲地催促他:“哎,快拿主意吧。人家可等着你回信呢!”

    无奈,韩晟昊只好搪塞说:“这事我做不了主,我得问问唐师爷!”

 

    唐师爷是青帮会的祖师爷,也是韩晟昊最信赖最敬重的老人。华文报纸出刊不久,韩晟昊就加入了青帮会,也就是达摩佛教会,成为该会的第二十四辈子孙。他父亲是青帮会的二十三辈子孙,据说跟蒋介石同辈。上海有名的大青帮头子杜月笙是二十二辈。

    这里的华侨大多都参加了这个“帮”那个“会”的,就像现在的联谊会一样,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遇到什么事情好有一帮哥们儿互相照应一下,起到一种自我保护的作用。否则,异国他乡,身单力薄,常常受人欺辱。不仅如此,不少华侨还练就一身拳脚,都是为了自我保护。

    韩晟昊深知自己身材瘦小文弱,更需要一种帮派力量来壮大,所以就参加了达摩佛教会。后来当上达摩佛教会会长,直至今日。

    当时入会那天,他一扫西装革履的装束,穿起短打对襟小褂儿,踏着袅袅香烟,走进香火升腾的肃穆大堂,在一脸严肃的教长主持下,向祖师爷三拜九叩,接着又向各位三老四少、师兄师弟、百十多号人一一叩拜,每拜叩一次都要磕头,对方也要以叩头相接。一时,整个大堂里一片磕头声。那天,他至少磕了三百六十多个响头,脑袋都快磕昏了。磕完头,教长又向他宣读了十大家规。教会里的十大家规非常严格,谁触犯了家规轻者受斥,重者挨罚,再严重的就要动刑了。

   

    韩晟昊是青帮会里最有文化的,人又精明,所以深受祖师爷唐建华的器重,对他像亲孙子一般爱戴。遇到这等婚姻大事,韩晟昊当然要请祖师爷来亲自定夺了!

没过几天,他俩把六十岁高龄的唐祖师爷请到了仁川。

    姜家人一看颤颤巍巍的唐祖师爷亲自驾到,当然格外热情,酒肉相待,殷勤有加了。

过后唐祖师爷说了两句话:“行,挺好。不过中年以后不会好!”

    这话果真让祖师爷言中了。中年以后,他们夫妻间的关系不堪设想。这当然是后话了。

    当时,姜家的主动热情及姑娘美丽的外貌,掩盖了一切,加上众多说客连连游说,一桩婚事就这样毛毛草草、稀里胡涂、像闹着玩似的定了下来。

    后来,韩晟昊在自我感叹人生时,曾承认说,他一生最大的失败就是婚姻。

 

礼上的神秘人物

    婚礼是在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那天举行的。

    婚礼搞得十分排场。京都一带的华侨都集聚在仁川中华楼大酒店里,偌大的酒店座无虚席,宾朋满座,不下四五百人。众多华侨都来恭贺名声大噪的“东北虎”与姜家公主结为伉俪。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的得意之际。

    尽管不时有前妻的影子来“骚扰”他,但毕竟是欢乐浓于痛苦。西装革履的韩晟昊携着如花似玉的新娘,笑逐颜开地给来宾们一一敬酒……

    “哎,东北虎真行啊,一分钱没花就把仁川有名的美人娶到手了!”

    “哎,新娘子你可小心点儿,别半夜三更让东北虎给吃喽!”

    “要不要我们夜间派重兵来把守啊?”

    “好啊,你小子居心叵测!”

    大家打诨逗哏,婚礼在少有的欢乐气氛中进行着。

    这天,无论谁向韩晟昊拉弓射箭,他都端着一张笑眯眯的盾牌防卫着,从不还击。要不是婚礼,他的尖嘴巴子才不会饶人呢。

    可在众多人群中,有一个人却一直一言未发,也很少动筷,只用那双深沉多于喜悦的眼睛,不时地盯着韩晟昊……

    人们酒兴正酣。

    只见那个窥视了许久的人,终于走近韩晟昊,悄声问他:“韩先生,我们了解你的历史,知道你与共产党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我问你,你想不想报这笔血海深仇?”

    后来得知,这个人是山东撤到韩国的中统局山东处的处长,后来担任了内政部调查局的处长,是韩晟昊的上司。

    面对这个似曾相识的陌生人,韩晟昊只说了一句,“想,无时无刻不在想!”

    那人冲他莫测高深地笑了笑,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这一握,就决定了韩晟昊今后的命运。这正是韩晟昊求之不得的。

    过去的一切,一直是埋藏在他心灵深处的子弹,只是苦于寻不到机会把满腔的子弹射出去!

    嘻闹的一天终于结束了。当韩晟昊带着一身的疲倦及兴奋,走进领事馆后院一间安静的新房时,面对床前羞羞答答的美丽女子,一阵歉疚伴随着另一个女人的影子,却忽然飘然而至,荡涤着他心中本想求欢的喜悦……

    夜晚是人类的冷静剂。他忘不了原来的妻子。她是那样娴慧,那样支持他……为他生了两个儿女,最后因为他而被农会扫地出门,不知去向……可现在,他又结婚了。不结婚又怎么办?天各一方,啥时候能相见?也许一辈子都见不到面了……

    尽管他可以给自己找出一百条理由来注解眼前的做法,但心里的内疚却是任何理由都无法排遣的。它顽固地占据着他的心头,妨碍着他与眼前这个女人的交欢……

    他呆望着床边的女子,心里却呼唤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淑珍,你现在在哪里?你到底是死是活啊?

    韩晟昊当然不会知道,他出逃以后,妻子被迫嫁给了一个二流子。后来,她忍受不了这个男人的懒惰与拳打脚踢,领着孩子半夜三更逃到了冰天雪地的北大荒,迫于生计,嫁给了一位抗战干部。这人虽然在战火中致残了一只胳膊,但心地却无比善良,为他哺育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一家人艰难地打发着日月。对这些韩晟昊当然是一无所知的。

    这一天,韩晟昊经受了太多的情感颠簸,忧愁与欢乐同在,往昔与现实交迭,好多事情缠绕着他。

    不过,最终他还是走出了沉郁,走进了欢乐。人不能永远沉溺于过去,过去毕竟是太久远了,而眼前的一切才是现实的……

台湾情报局秘授指令

    十二月二十八日,也就是婚礼后的第三天,那位处长送给韩晟昊一份表格,让他认真地填好。

    他怀着十分虔诚的心情,把“韩晟昊”三个字工工整整填在表格上……

    十二月二十九日,加入国民党的第二天,他收到台湾发给他的委任状,委任他为“国民党内政部调查局驻韩国汉城市调查站站长”。 负责调查韩国、中共及华侨等方面的情报,定期向上司汇报。

    接过委任状的刹那,韩晟昊脑海里闪过一丝疑问:看来这委任状是早就准备好的,不然的话,怎能这么快就邮来了?再说昨天才加入国民党,今天就委任为站长,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那位处长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就说:“关于你的情况,我们很早就向台湾方面做过汇报,台湾那边非常赏识你,认为你是我党不可多得的人才!很早就决定委任你为汉城市调查站站长,只是你还没有入党,所以才等到今天。韩先生,希望你不要辜负了党国对你的重望啊!”

    一番话解除了韩晟昊心中的疑惑,他当即向上司表示:绝不辜负党国的重望!

    在此之前,韩晟昊只是一个散兵游勇,干什么事情只是出于一个热血青年的天性,出于一个正义青年的美好向往。现在,他变成了国民党调查局的一名情报人员。他的一切行动都将受到台湾调查局的制约与支配。他的公开身份仍然是华文日报记者。现在,他成了地地道道的国民党员,而不是冒牌的“国民党暴乱分子”了。

    这张薄薄的委任状,着实让韩晟昊兴奋了好多天。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充满了从未有过的生机与活力,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生存意义!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而是一个肩负着重要使命的大人物了!他骨子里那种潜在的成就欲望,也或多或少得到一点满足。他渴望展示才华,渴望功成名就。这张委任状恰恰给他提供了展示才干的机会。这也是他兴奋的另一个原因。

    这时候的韩晟昊虽然经历了几多生死磨难,但在政治上仍然是一个天真少年。把一切都想得很美好,心里充满了理想主义的单纯。当然,如果他一开始就是一个老谋深算的政客,而不是一个天真幼稚的政治少年,那么,他也就不会有后来那种极度失望,更不会做出那种死而无憾、令人惊诧的抉择了!

    但是,他想报效党国的忠心还没来得及施展,就爆发了震惊世界的朝鲜战争。

(待续)

第三章 异乡为异客 (三)

“东北虎”向华侨社会开刀

    到华侨自治区不久他就发现,这里的华侨社会非常糟糕,可以说糟糕透了!到处都是烟枪、烟泡、赌博、嫖娼、开妓院、开大烟馆的;经常发生打架斗殴、动刀子,动不动哪个人就突然失踪了,连个尸首都找不到……

    这就是当时华侨社会的现状。

    当时,中国人在当地的影响很坏,韩国人瞧不起华侨,对他们嗤之以鼻,称中国人是大国奴!孩子们上学都处处受歧视。教师和学生对华侨子弟都冷眼相待,分座位都不愿跟中国孩子坐到一起。

    看到这种种丑陋现象,韩晟昊觉得又气又窝囊,堂堂一帮中国人,怎么活到这个份上?真给中国人丢透脸了!但他知道,要想得到别人的尊重,你自己首先要尊重自己,你必须得活得像个人样!否则你一身丑陋,一身坏毛病,人家怎么能看得起你?

    他年轻心盛,血气方刚,又天生“爱管闲事”,所以,很快就产生了一个大胆的设想:要改造这丑陋的华侨社会!

    一天晚间,他向许梦公谈出了要改革华侨社会、向华侨社会丑恶现象开刀的想法。没想到,竟得到许梦公的高度赞赏。

    “好,我非常赞成你的想法。我很早就对这种丑陋现象深恶痛绝,很想改变它,就是苦于没有得力干将!这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问题,而是华侨社会的普遍现象,没有几个得力干将是休想搞成的。这也是华侨社会一次不大不小的变革呀!”

    韩晟昊提出:“我们可以成立起华侨侨风促进委员会,以促进委员会的名义向这种丑陋现象开战!”

    “你的想法很好!不过,你不能担任会长,因为你身材瘦小,又不会武艺,不等你收拾人家,人家就会来收拾你的!你没听说常有人被杀害,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扔进大江里了吗?”  韩晟昊说:“我不怕!”

    许梦公说:“那不是你怕不怕的问题,干事情要讲策略!”

    最后商议的结果,让一个会打拳的,在社会上有一定势力的陈先生担任会长,负责冲锋陷阵。韩晟昊担任副会长兼总干事,在幕后总指挥,负责制定各项条规。领事馆当他们的总后台。

    于是,以韩晟昊为中心的一帮人,就在华侨社会掀起了一场风风火火的戒烟、戒毒、戒娼的大“革命”,向乌烟瘴气的华侨社会大刀阔斧地开起刀来!

    他们首先向那些烟馆、妓院发出警告,让老板们立即停业,不要再干这种有损中国人脸面的下流行当!可是,三番两次的警告都当耳风,根本不起作用,一些人照开不误,谁都不想轻意放弃这条财路!

    于是,以陈先生为首的十几条大汉,人手一根大棒,虎视眈眈地冲进一家家屡教不改的烟馆、妓院,进门就砸,棍棒横飞,砸得一片哭爹喊娘的狼藉,吓得一帮光溜溜的娼妓们抱头鼠窜,惊得那些正优哉游哉吞云吐雾的烟鬼们,跪在地上小鸡叨米般的磕头作揖……

    一时,那帮从烟鬼、妓女腰包里掏币子的老板们,对这帮人恨之入骨,可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对抗,只能在背地里咬牙切齿。他们得知幕后操纵者竟是一个新来乍到的小东北棒子,就扬言要把他抛大锚,让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来吧,我就等着你们把我抛大锚呢!”

    初生牛犊不怕虎,何况连阎王爷都多次亲吻过的韩晟昊,根本不把几个恶棍放在眼里,公开跟他们叫上号了。这样一来,反倒把那帮人给叫住了,再也不敢公开叫嚣。

    其实,韩晟昊跟那些烟馆、妓院的老板们,前世无冤,后世无仇。他只是出于一个年轻人血气方刚的劲头,想改变华侨社会的丑恶现象,使中国人在这里活得像个人样罢了。 

    渐渐的,众多华侨不得不对这个小小年纪的年轻人,开始刮目相看,甚至恭而敬之了。

    这场轰轰烈烈的戒烟、戒毒、戒娼,打击一切丑陋现象的运动,足足搞了一年多,把个乌七八糟的华侨社会稍稍引上一点正路。为此,那位陈先生受到韩国政府的嘉奖。韩晟昊也在是是非非中出了名,但真正出名的还在后头。

    第一次露峥嵘就大告成功,这对韩晟昊来说无异是莫大鼓励,越发使他胆大包天地干起来,也使他那种疾恶如仇、驱恶扬善的个性,毫无顾及地表现出来!当然,这给他带来了机会,也给他带来了麻烦。

ML〗〖BT2〗开创文化沙漠的第一片“绿洲”

    目睹华侨社会的丑陋现状,韩晟昊觉得很重要一点,就是这里的华侨文化素质太低。

    没有文化的民族是愚昧的民族。愚昧落后是一切罪恶之源。他是深深知道这点的。

    他发现整个韩国没有一张中文报纸,连一份华文的文字刊物都看不到。

    于是,他又向许梦公进言:“我觉得咱们应该增加华侨的文化工作,应该办一份华文报纸。这么多华侨,连一张中文报纸都没有,一点汉字的东西看不到,这不仅不利于华侨间的联系,更不利于华侨文化素质的提高。久而久之,我们这些中国人不都成了文盲了吗?”

    此话言之有理。

但许梦公却摇头笑了,说:“我们何尝不想办张华文报纸?可是,别看华侨有五、六万人,你看有几个有文化的?这几年还好些了,前几年找个会写字的都困难,你说谁能办报吧?”

是的,这里是一片文化沙漠,难怪出现那些乌七八糟的丑恶现象。来韩定居的,大多是低层没有文化的普通百姓,很少有受过高等教育的有识之士。韩国人称中国人是“火烧铺”和“炸酱面”,这就是大多数中国人当时谋生的最好行当。从中就可以看出这些华侨的文化素质了。

    听到许梦公的这番话,韩晟昊说:“我可以去办报!”

    “可你扔下这份文书职务不干,岂不太可惜了吗?”

    “没什么可惜的,我更愿意办报!”

    在韩晟昊看来,文书的职务是整天为他人代庖,绝少有自己的思想,实在没什么意思。他血气正旺,很渴望为华侨社会干一番大事业。

    许梦公最后应允了他的要求。

    韩晟昊立即着手联系办报的事。

    韩国法律规定,外国人不许办报。他找到《汉城日报》社社长安在鸿先生,商量能否借用该报的名义,出一版华文报纸?

    商议结果,安在鸿同意以《汉城日报》华文版的名义,出版一份中文报纸,由韩晟昊和一位姓李的韩国人兼任该报的编辑、记者。

 

    一九四九年十月,也就是韩晟昊来韩国一年后的第三个月,在韩国国土上,第一次出现了中文报纸——《汉城日报》华文版。

    有识人士声称:这是韩国华侨文化沙漠中的第一片绿洲!

    这份华文报纸就像铁原的那所华侨学校一样,是韩晟昊一手创办的,也是他来韩之后办成的第二件大事。

    这份华文报纸在华侨中引起强烈反响,深得华侨的厚爱。它是华侨的心声,是华侨社会地位的标志,更是华人文化层次的显示!它负责传播国内外社会动态,传递华侨社会信息,同时也抨击时弊,痛斥华侨社会的丑陋现象……报纸每期都有一篇署名叫“东北虎”、“东北风”、“钓龙翁”的文章,这些幽默而犀利的文章,多是痛斥华侨社会的丑陋现象,常常给华侨社会掀起一阵波澜。

    这只“东北虎”不是别人,恰恰就是韩晟昊。

    他犀利的文笔和刚直不阿的个性,给这一潭死水般的华侨社会带来一股强烈冲击,同时也带来一股新鲜的活力!

    又戒毒,又办报,一时,小小韩晟昊成了华侨界的新闻人物,所到之处,无不掀起掌声,换来礼赞!

    至此,他多舛的人生终于出现了可喜的转机。

    (待续)

第三章 异乡为异客 (二)

夜闯三八线,与死神擦肩而过

    一九四八年七月十四日,距离一年前他从长白县逃出来仅差两天。

    他永远忘不了当时的情景。

    西天的最后一抹光亮早已消失殆尽,一股浓浓的夜色包裹着比黑暗更可怕的恐怖袭上来,团团包围着他。眼前,忽而掠过的探照灯就像一把雪亮的大片刀,从他头上一次次地削过来,又削过去,削得他心惊肉跳,就像那搜捕的锣鼓声似的,可怕极了。

    他迷路了,迷失在一片杂草丛生的树林里。

    临出发前,华侨侨领给他雇了一个向导,尽管铁原距离三八线并不远,只有三十多公里路,但南北双方都有重兵把守,没有向导带路根本就别想闯过去。向导是个朝鲜族小伙子,一路上主动帮他背背包,很是殷勤。可到傍晚,小伙子左转右转突然没了踪影,带着华侨送给他的五百元生活费连同衣物,逃之夭夭了,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这荒山野岭上,可想而知他此时此刻的心境了。他连东南西北都分不出来,哪还能找到去韩国的路呢?

    但是,事到如今,害怕也没用,索性心一横,按着大概方向顺着山道向南走下去……

    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前面山道上有一帮牛群,他心头不禁一亮,估计是去韩国贩卖大牛的。在铁原时他就听人说过,说大牛弄到韩国能卖出好价钱,只是得拿命换,弄不好就得葬身于三八线上。于是就悄悄地跟在牛群后面,想借个向导。因为是夜间,他人又小,藏在几头大牛中间并没人发现。

    这帮人走得极其小心,牛蹄子上都包着厚厚的破布,牛嘴上兜着铁笼套。几个牛贩子跟在老牛身后蹑手蹑脚地走着……

    开始还算顺利,尽管探照灯像大片刀似的,在牛身上一次次地削来削去,但一直没有发现他们。可是后来,当牛群走到一处山崖上,一道白亮亮的探照灯光突然射了过来,定在他们身上不动了,把这帮连人带牛清清楚楚暴露在山崖上,接着就突然枪声大作,子弹像爆布似的泼过来……因为是在山间,枪声就像装在铁桶子里放爆竹似的,“哇哇”响,非常剌耳。转眼间,这帮牛贩子连牛带人一面墙似的倒了下去……

    枪响的刹那,韩早先忽然觉得有个肉乎乎的东西猛地向他撞过来,他猝不及防,被撞得像一捆稻草似的,辘轱轱地向山下滚去……

    过后想起来,那很可能是一头发疯的壮牛。

    当时,他一边往山下滚一边心里惊呼:“完了完了完了!”滚着滚着,突然觉得身子“啪”地一声,好像掉进水里了,接着就有大股大股的水呛进嘴里,呛得他懵头转向,心里再一次下意识地大呼:“完了完了!这回可全完了……”就在他大口呛水的刹那,忽然觉得身子好像撞在了坚硬的东西上……

    枪声不知什么时候停的,周围一片死寂,只有眼前一道白亮亮的带子发出轻轻的汩汩声。究竟昏迷了多久,他不知道,他只觉得整个身子就像一只散了架子的玩具似的,不得不用强    大的毅志力把浑身疼痛难忍的骨头缝起来,否则,真不知道会不会丢下几块?

    他发现自己一半身子泡在水里,一半身子晾在岸上,就像一只扔在沙滩上的海蜇皮。他费了好大气力才爬起来,拖着散架子似的身子向江中走去。

    他想,必须趁天亮前游过这条江。他估计这条江就是南北分界的临津江。过了临津江就该是韩国了。

    他不断地鼓励自己:坚决游过去!游过去就是生,留下来就是死!就像那次逃跑时一样!

    他不知水深水浅,只是怀着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望,趁着朦朦夜色,趴在水中悄悄向对岸移动,极力不让自己弄出声音来。好在江面不宽,也就有几十米吧。令他奇怪的是,江水很浅,他几乎是爬过去的,根本用不着游。过了江他觉得不对劲,别人告诉他说临津江水很深,能没人,可他却是爬过来的。他怀疑,这是临津江吗?

    接着又爬了两天山路,他看见了第一辆美国军车。

    后来,遇到一个满脸核桃纹似的朝鲜老太太,他上前问道:“阿妈,前面就是京城吗?”  老太太冲他慌慌张张地点点头,逃也似的离去了。

    他低头瞅瞅自己,样子确实挺吓人,跟野人似的,怪不得老太太怕他。

 

收容所里的呛人气味

    他来到韩国京畿道抱川郡梁文面警察署,比比划划向一个眼睛细小、脸相冷漠的警察,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来历。

    他不愿意当黑户,他要堂堂正正地做人,并且开始启用了韩晟昊这个名字。

    他希望这个象征着光明磊落的名字,能彪炳自己的生命,能给自己带来好运。

    可是警察听不懂他的中国话,只用狐疑的小眼睛把他打量一遍,就把他带到了警察署后院……后院的情景使韩晟昊大吃一惊,这里简直是一个难民营!几百个衣衫褴褛的人聚集在一个不大的院子里,一个戴大口罩的男人手拿喷雾器,正往这些穿着破烂的人身上喷洒着什么DDT药粉,发出一股呛人的气味。

    警察示意他站到人群中去接受消毒。他没动,他告诉警察他不需要消毒。

    他问警察要把这些人送到哪里?警察听不懂他说的什么,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儿,领来一个浑身散发着火烧香味的中国人。这人面相慈祥,一看就是一个善良人。

    火烧铺老板问他:“你在这里有亲属吗?”

    “没有。”

    “没有亲属你就得进收容所,进去就出不来了!”

    这句话使韩晟昊心凉半截,他千里迢迢逃到这里,可不是来进收容所的。可他这里没一个亲属,连一个认识人都没有!瞬间,他把一份求情的目光投到那位被炉火烤得脸膛红润的同胞身上……

    天性善良的火烧铺老板瞅一眼韩晟昊,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意,就对警察说:“长官,我来给这个中国人担保。您就不要收容他了吧。他是个读书人。”

    于是,这位善良的火烧铺老板把他从满身DDT药粉味的人群中领了出来。那些人都用惊羡的目光望着他,直到走出好远,他还能感到背上沉甸甸的,落满了可怜巴巴的目光……这位姓张的火烧铺老板把他带回家里,给他吃了几个香喷喷的烧饼。那油汪汪的烧饼令他终生难忘,这是两天多来他吃的第一顿饭。

    第二天,火烧铺老板到市场买来一套染过色的美军军服,让他换上。他穿起来又肥又大,袖子都快扫地了,他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笑。

    火烧铺老板找来一辆拉木头的大货车,把他带到汉城市东小门车站,冲他歉意地笑笑,说:“我只能做到此了,你去自寻生路吧!”

    他冲火烧铺老板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张大叔,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您的恩情!”

    这天是一九四八年七月十六日。

    一年前的今天开始逃亡,一年后的今天流落到汉城,不知是人生的巧合,还是上苍的刻意安排?两次转折都发生在同一天,实在是太巧了。

    就在这一天,人们看到一个穿着肥大美军军服的瘦小青年,倚窗坐在一辆电车里,手托尖瘦的下巴,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鳞次栉比的楼房,一趟一趟来回坐着,到终点站都不肯下来。乘客们以为他初来乍到,看不够这都市美景,所以才一趟趟地坐在电车里赏景观光呢。

    对于一个从中国长白小镇初到汉城的中国青年来说,这座由朝鲜开国君王李成桂迁都到此的韩国京都,确实有着目不暇接的魅力。这里山抱城,城拥山,山水相映,美不胜收。但此刻的韩晟昊,绝无心思去欣赏这都市风光,身无分文,有点钱都让那个该死的向导给拐跑了,下了电车没地方可去,在车里多呆几个小时,总比在马路上好过些。

    他倚窗沉思:我今晚到哪里去过夜呢?

    但他坚信:天无绝人之路!

    在他看来,深山老林的野人生活都领教过,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后来,韩晟昊在汉城定居后,曾来找过这位姓张的恩人,可惜他已经搬家了,韩晟昊感到非常遗憾。

 

一篇文章带来命运转机

    不久,在汉城的华人圈子里,多了一个满嘴幽默的瘦小年轻人。

    他给中国餐馆炸麻花,炸油条,打杂工,无所不干。到这以后,他把自己以往“在逃犯”的委屈,出逃的艰辛,一切一切,都用一张幽默的笑脸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藏在心灵深处,对任何人都不再提起它。他是一个能自我消化苦难的人,代之而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幽默开朗、满身豪气的小男子汉!谁要有困难找到他,他都满口应承:“没问题,没问题,小菜一碟!你就等着瞧吧!”他只要答应了人家,头拱地也要办到,其中的苦衷,当然只有他自己去体会了。所以,他很快就在华侨中有了一个小圈子。

    但,炸麻花不是他的人生目的。在中国时,虽然他从没认真考虑过将来要干什么大事业,但他骨子里,却潜藏着一种强烈的成就欲。这可能与父亲对他的影响有关。父亲没有多少文化,但却经常用李清照那句“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诗词来教诲他,要他做一个光宗耀祖的人。

    这种成就欲主宰了他一生。

    这次,他的命运转机来自一篇作文。

    到汉城不久,台湾驻韩领事馆要招考一批华侨教师,五十多人报考仅录取二十四人。韩晟昊也报名参加了考试,参考的大部分是从山东逃过来的知识分子。招考的题目是一篇作文。作文是韩晟昊的长项,他从小就爱摆弄文字。在学校念书时,老师就称他是小秀才。这次,小秀才终于派上了大用场。

    当时,负责审核这项工作的许梦公领事在一百多篇泛泛平铺直叙的文章中,偶然发现一篇文章出手不凡。此文文笔流畅,语言幽默,立意新颖,是一篇难得的佳作。不难看出,这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当时,他惊喜地问旁边的人:“这个韩晟昊是干什么的?快把他给我找来!”

    许梦公是负责侨务工作的,一直为华侨的人才匮乏而深感遗憾。五、六万人的华侨圈子,竟找不出一个能舞文弄墨的。这回终于发现一个,他当然欣喜万分了。

    韩晟昊赶紧从麻花灶里钻出来,来到领事馆……

    “韩先生,你的文章写得太好了!这回我们华侨里终于有了一位才子!”一见面,许梦公就对他大加赞赏。

    “哪里哪里!许领事过奖了,那只是胡乱写的一篇东西,没什么可值得称道的。小辈才疏学浅,又新来乍到,人地两生,今后还望许领事多多关照啊!”

    这番恭谦之词,无形中又成了韩晟昊人生转机的第二个台阶……

    “啊呀呀,韩先生不仅文章写得好,口才也这么好?真乃华侨中不可多得的人才呀!难得难得,实在太难得了!这样吧,你不要去小学教书了,就到华侨自治区来当文书组长兼调查组长吧!”

    许梦公正为物色不到像样的文书而发愁呢。

    “可我怕干不好,有失许领事的栽培!”这当然是韩晟昊求之不得的。可他不能不谦虚两句。

    许梦公笑了,鼓励他说:“没问题,丝毫没问题!我相信你一定会干好的!”

    “那好,我一定不辜负许领事的栽培!”

    这天从领事馆出来,韩晟昊第一次觉得汉城的天真蓝真美啊。他真想张开双臂像孩童似的嗷嗷大叫一通,以发泄一下心中抑制不住的兴奋。但他什么也没张扬,只是心里笑笑,说一句:这回终于有人承认我韩早先了!

    于是,他从烟熏火燎的麻花灶里走出来,带着一帮哥们儿拍到肩膀上的羡慕和鼓励,西装革履地走进了华侨自治区,当起他的文书组长兼调查组长。

    他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工作干得很出色。其实,文书这差事无非是抄抄写写,给华侨首领们写点材料,为许梦公写写讲演稿,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对他这个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来说,像玩一样,收入倒也蛮可观的。

    没过多久,这个两眼生辉、一身文才的年轻人,很快就从文化贫乏的侨胞中脱颖而出,成为众人瞩目的人物。他以自己的聪明才干,为疲于奔命的华侨队伍注入了一股活力,当然也引起了许多是是非非。

    韩晟昊生来是一个“不安分”的人,到韩国不久,就体现出他的这种个性。他那双爱挑剔、爱发现问题的眼睛,总是没事找事,一生都爱“惹是生非”,直到七十高龄了仍乐此不疲。

    这种个性给他带来了成就和希望,同时也带来了许多麻烦。

 

    (待续)

第三章 异乡为异客 (一)

逃往异国他乡

    与母亲诀别后的第二天,由于他的自我暴露,又招致满山遍野响起锣鼓喧天的捉拿声……

    “活捉国民党特务韩早先!”

    “韩早先你跑不了啦!快出来投降吧!”

    其实他早已经奄奄一息了,就躺在一堆烂树叶子里,每每听到锣鼓声近了,就抓起一把树叶盖在脸上,以逃过搜查者的眼睛。

    他在发高烧,浑身抖成一团,秋雨落到他身上就像敲打着一堆骨头棒子。他几次摇摇晃晃地挣扎起来,想把这副皮包骨的身子挂到树上。可是,每当他把脖子伸向腰带的刹那,耳畔就响起了母亲严厉的叮嘱声:“娘不要你跪!娘只要你活下去!”

    “娘,孩儿实在活不下去了……”他一头扑倒在树下再也爬不起来了。

    可是,母亲的叮嘱却使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结束自己。他觉得自己没有那份权利。如果他死了,就太愧对母亲,愧对这个家族了。

    为了母亲他也要活下去!

    后来高烧终于退了,他就挣扎着走下山去,整夜整夜坐在鸭绿江边的石头上,望着浩浩的江水从眼前流过,等待着命运的恩赐。

    其实按着他的水性,游过鸭绿江是丝毫没问题的,但几十天的野人生活已经熬尽了他全部气力,为了母亲,他不敢拿小命去冒险了。

    这天夜里,没有一丝星光,天黑得就像锅底。坐在石头上的韩早先恍惚听见远处有人说话,开始以为又是来搜查的,仔细听来是朝鲜语,就仗着胆子摸了过去,凑近一看,是江那边过来放木排的一帮朝鲜人,心中不禁暗喜,就悄悄向其中一人说明了自己的动意,并亮出了那枚三钱重的戒指……

    那人一见他那野人般的样子,先是吓了一跳,后来认出他是韩家的小少爷,就爽快地答应下来。

    “谢谢……太谢谢了……”他感激不尽地连声道谢,嘴唇都冻得不会嚅动了。

    于是,他蜷曲在木排上,趁着漆黑的夜色,心惊肉跳地听着哗哗的划水声,缓缓地离开了鸭绿江岸,离开了生养他的国土,永远地离去了。

    这天是一九四七年九月上旬的一天。他无法知道它的准确日期。

 

甩不掉的国民党特务阴影

    此后不久,在朝鲜丰山市一带,出现了一个身穿朝鲜大裤子、头扎白手巾,自称林东山的青年人。

    他从里到外全部换了包装,不再是原来的韩早先,而是一个出来打工的中国青年。异国他乡,没人认识他,他相信不会有人再来找他的麻烦了。

    他在一家姓姜的朝鲜人家里住下来,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换碗饭吃,磨米,扫院子,挑粪,什么活都干。他干活很卖力气,所以深得姜家老阿爸的厚待。

    后来,老阿爸偶然在家中的一张照片上发现了他,那是吉林市国立师范大学几个班学生的集体合影。原来,姜家二公子姜尚璜也在吉林市国立师大读过书,是他同期不同班的同学,现已去了韩国。(后来,姜尚璜成为台湾驻韩国领事馆的总领事,对他有过许多关照。)

    从此后,姜家越发对他视同亲人、十分亲热。

    一天,他正在后院磨米,忽然听到有人向老阿爸打听韩早先的下落,心里不禁一惊,急忙墙根细听动静……

    还好,老阿爸根本不知道韩早先是何许人,只用摇头把来人打发走了。

    来人是朝鲜人民保安署的,来搜查一些逃跑过来的中国人。

    这使他忽然意识到,那本以为被甩掉的尾巴根本没有甩掉,它像影子一样跟过了鸭绿江,又跟到了朝鲜半岛上。他仍然生活在“国民党特务”的阴影中……

    他知道不能再住下去了。

    临走,他把自己“在逃犯”的背景告诉了老阿爸。

    老阿爸笑了,说:“其实我早就猜到你是逃出来的。一看你那双手,就知道你不是出苦力的!再看你那双眼睛,就知道你不是个一般人物,只可惜走到今天这步……”老阿爸摇头叹息一声,“嗨,小伙子,不要叫林东山了,这个名字不好!我给你重新起个名字吧。你就叫韩晟昊吧。晟昊,光明磊落,浩大辉宏,你叫这个名字今后一定能成个大人物!”

    他不想成什么大人物,他只想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后来,在姜家老阿爸的介绍下,他来到丰山市华侨会长孔广基的家。

    孔会长是一个难得的热心人。家是开饭馆的,家里有干不完的活,于是他就留了下来,一边教孔会长十一岁的女儿中国话,一边到厨房帮工。

    孔会长家的饭店很火红,客流不断,一天能卖出几百碗打卤面。孔会长太太是一个白白胖胖、脸上总是挂着笑靥的俄国混血儿。当时,丰山一带驻扎着不少苏联红军,经常有成帮结伙的苏联红军嘻嘻哈哈地光顾小店,越发给这小餐馆在熏人的腋臭味中增加了几分火红。  就这样,这位从没拿过菜刀的韩家小少爷,开始了帮厨工作,早四点起床,跟着厨师和面、压面皮、切菜丝……

    一次,切胡萝卜不小心把小手指切了,鲜血染红了菜板,他硬是一声没吭继续切下去,只是那天的卤汁有些发红,他没敢吃。他知道那里面有自己的血,有没有皮肉也不好说。

    还有一次,孔会长太太到厨房门口的土豆窖里拿土豆,他不知道菜窖盖开着,端着一大摞盘子从厨房里走出来,一脚踩进土豆窖里,摔得他“妈呀”一声惨叫,当时就没了知觉。孔太太千呼万唤才把他唤醒过来,摔得他一连好多天都直不起腰来。

    尽管帮工很苦很累,但他非常感谢孔会长这一家人。这位华侨会长是他人生旅途中的一座桥梁,他踏着孔会长一家的善良走出了苦难。

 

    在一个初冷的冬天,他正在厨房里煮面,外面进来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大厚本子,只听孔会长热情地应酬道:“哎呀呀,人民保安署的大情报科长驾到!欢迎欢迎!吃点什么?打卤面?还是烧饼?”

    情报科长却摇摇头,四处瞅瞅,问会长:“你家那个小伙子在哪?”

    “在厨房干活呢。你找他有什么事?”孔会长忙问。

    一听这话,韩早先顿时警觉起来,手举捞面的笊篱,耳朵紧紧地系在他们的对话上……

    “你把他叫出来!”

    “不行!他正煮面呢!什么事你说吧?”

    只见情报科长慢腾腾地打开大厚本子,拿出里面夹着的一张照片,指着其中的一个人,问道:“这个人是不是他?”

    此刻,紧张到极点的韩早先正盯着厨房的窗子,随时准备跳窗逃跑。但孔会长的一句话却拽住了他……

    “这哪是他呀?你看这人小鼻小眼的,哪是林东山哪?你弄错了吧?”

    “不,肯定是他!你不要骗我!”

    “我才没骗你,肯定不是他!他从没在吉林市国立师大念过书!我早就问过他。”

    到孔会长家以后,韩早先跟会长一家处得很好,就把自己的遭遇如实地道给了他,没想到在这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孔会长竟如此地够朋友,真令他感激不尽啊。

    “你把他叫出来!”

    听到情报科长这句话,孔会长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叫他了,“小林你出来,看看你认不认识这个人?情报科长说这个戴四角帽的人是你!我说不是!你看到底是不是你?”

    韩早先忐忑不安地走出来,凑近照片,一眼就认出了自己,戴着大学生的四角帽,精神抖擞地站在一帮同学中间,正目中无人地傲视着天空,一副高瞻远瞩的模样!

    瞬间,他不禁感慨万端,人生真是难测,当年的天之骄子,今天却成了身在异乡为异客的在逃犯,正手拿照片自己辨认自己呢。多么大的落差啊?

    “不,那不是我!我从没在这所学校念过书!”他却坚定地说道。

    “你看看,我说不是吧?你偏说是!”孔会长在一旁不失时机地敲着边鼓。

    情报科长用狐疑的目光扫了韩早先一眼,慢腾腾地合上了记着许多名字的大厚本子,这才道出一句令韩早先放下心来的话,“不是就不是吧,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来通报你们一声,有三个人过鸭绿江时淹死了,中国那边正搜查他们的下落呢。”说完,冲孔会长神秘地笑笑,说:“会长先生,要遇到这上面的几个人,就不要收留他们了啊!”

    情报科长走了,却留给韩早先一份突然的醒悟:看来这里也不是我的藏身之地,必须马上离开!

伪装中共特派大员

    临走,孔会长塞给他七十元钱,这在当时是一笔好大的数目。当时一百元钱就能买到一头大牛,七十元的数目就可想而知了。不知会长家要卖出多少碗打卤面,才能积攒到这笔钱呢?他百般不要,他觉得能遇到这样一户善良人家,是他一生的造化,本来已经够感恩不尽的了,哪还能要人家这么多钱呢?

    孔会长却执意塞进他的口袋,泪眼婆娑地叮嘱他:“带着吧,你今后到处都要用钱,必要时候就拿钱买命吧。”

    他只好感激不尽地收下了。

    这位华侨会长的为人,不仅给了他经济上的恩惠,更给了他人生的指点。使他在今后的人生路上,永远铭记着孔会长的为人准则,遇到他人为难遭灾时,总会鼎力相助而不求回报。  孔会长已经为他联系好了,距离这里二百里的墨湖有一位王先生,要去韩国送明台鱼,大后天开船,他可以搭船去韩国。

    这天清晨,他珍藏起孔会长一家永生难忘的恩情及三双泪眼,又上路了,去寻找他的安身之地。

    可是,当他苦苦奔波了两天两夜赶到墨湖时,呈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一片茫茫大海……

船提前开走了,海面上连只船影都没有。

    他呆望着辽阔冷酷的大海,恨不得一头扎进海里淹死。那就再不会有人追捕他了!

无奈,他又回到了孔会长家。

    一路上,他已经想好了主意,进门就对孔会长说:“我想自己去韩国!”

    孔会长摇头:“你没有通行证,怎么走得过去?”

    当时的南北双方正处在交战前的对峙状态,对过往行人盘查得十分严格,处处都设有卡子,没有通行证是寸步难行的。

    听到这话,韩早先到厨房里拿来一块肥皂,举到手里,说:“这不是现成的吗?”

    “你是说……”孔会长恍然大悟。

    人被逼到绝路时,智慧和勇气就显得尤为重要了,它是冲出绝路的唯一途径。

    于是,两个人就在一块小小肥皂上做起文章来。

    转眼之间,一个被通缉的在逃犯就变成了“中共辽东军区司令部政治处”派往朝鲜的一名要员!

    特派状上这样写道:“我司令部林东山同志到贵国去调查地主恶霸的动态,特请贵国军警给予关照!”特派状上盖有“辽东军区司令部政治处”的大红印,连假司令员聂贵元的方印也堂而皇之地盖在落款处。

    再加上会长太太精心细做的一套足可以以假乱真的黄军装,越发把韩早先打扮得真假难辨了。

    没过几天,被一份伪造证件重新包装起来的韩早先,以“中共辽东军区政治部特派员”的身份,告别了华侨会长一家老小,重新上路了。

 

假戏真做

    尽管被包装得天衣无缝,但毕竟是假的。

    到丰山以后,他第一次把证明信递到一名朝鲜人民军手里时,心里紧张得直打颤。这要是被查出来,可要掉脑袋的啊!还好,那位年轻军官只扫了一眼证明,就“啪”地来个立正,冲着他就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他放心了,知道他和华侨会长的手艺不错,将来可以开雕店了。

    于是,身穿黄军装、手持特派员介绍信的韩早先,再也不是东藏西躲的惊弓之鸟,而是一位处处受到特殊优待的外国大员。所到之处无不受到特殊关照,走到哪都是一片齐刷刷的敬礼,坐火车连票都不用买。 

    从丰山到元山,从元山又到铁原,一路都畅通无阻,没一个人敢怀疑他。

    兵荒马乱的年月,没有人会怀疑他是假冒,没人会想到一个在逃人员,能精心地设计出这样一条出逃路子,都把他当成是贵国老大哥派来的要员,所以处处优待他。

    他看到这张特派状具有如此威力,就越发放心大胆地干起来,走到哪都摆出一副辽东军区特派员的派头,每到一地都提前给下一站打去电话,让那里的华侨会长出头迎接他。所以一下火车,总有一帮夹道欢迎者恭恭敬敬地迎候着他。他越摆出一副要员派头,就越没人敢怀疑他了。

    一些华侨听说他是中共派来的特派员,专程来抓中国逃跑的恶霸地主,顿时引起一场不小的震动……

    有两个叫姜云亭和赵元度的中国人,曾在中国东北开过药店,一听说他是来抓恶霸地主的,吓得连夜跑到韩国去了。为这事后来还发生一起笑话。

    两年后,姜先生在汉城举行药店开业典礼,请来好多华侨去吃酒祝贺。席间,姜先生不无真诚地说:“我今天能在这里开业,得感谢元山的那个叫林东山的共产党大干部,是他的一番话,使我逃到汉城的。否则,我不会有今天!”

    这时,正要向姜先生发表祝词的韩晟昊,不禁问他:“姜先生,你是真心感谢还是假心感谢?”“当然是真心感谢了!没有他的一番话,我不会连夜逃跑的!”

    韩晟昊笑道:“你打算怎么报答他?”

    “他要跑过来我养他一辈子!”

    “此话当真?”

    “当然当真!”

    “你好好看看我像不像那个林东山?”

    “啊呀呀,你就是……”

    姜先生惊诧不已,后来听到韩晟昊的自述经历,不禁哈哈大笑。这当然都是后话了。

韩早先以中共特派员的身份跑到铁原以后,召开华侨大会,俨然以共产党大干部的身份对华侨们训话,侃侃而谈,大讲起革命道理来。

他说:“侨胞们!目前,中国革命已经到了关键时刻,我们的解放大军屡建战功,打得蒋介石的军队节节败退!用不了多久,中国就将全部解放了!到那时,我们将建立起人民当家做主的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一个崭新的中国将屹立于世界东方!同胞们,只有祖国强大了,我们这些身居海外的侨胞,才能挺起腰杆做人,才能在你生存的国度里有一席地位!让我们为那一天的早日到来而欢呼吧!”
其实,他只不过是以“特派员”的身份,在贩卖一下受审时听来的一点革命道理而已,意在取得当地侨胞的信赖,作为一种伪装手段罢了。不过,他说的却是心里话。他忘不了日本侵略中国那种亡国奴的日子。只可惜他被迫成了一名“在逃犯”,否则,他真希望自己能为多灾多难的祖国出一把力。

他的这番讲演多年后却引起了一场大麻烦,有人联名告他是中共派来的情报大员,要把他送上断头台。这当然是后话了。

    当时,他的讲演非常成功,听得那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华侨们,敬佩不已,真把他当成了祖国派来的亲人,纷纷向他诉说起华侨生存的苦衷,提出一些棘手的问题。提出华侨没有学校,华侨子女不能学中文!希望当地政府给华侨子女解决校舍问题……

    “你们为什么不把这情况向平壤报告?”他反问大家。

    “我们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这是我们华侨的权利嘛!”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话。这里的华侨文化素质很低,没有一个能出头露面的。再说,中国东北刚刚扔掉亡国奴的耻辱,华侨在此的社会地位极低。朝鲜人瞧不起中国人,叫他们“火烧铺”和“打卤面”,甚至叫他们大国奴。这种称呼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

华侨们见这位“特派员”敢说敢讲,口才雄辩,就一致恳求他:“林长官,请您帮帮忙吧,帮我们解决一处校舍吧,好让孩子能上学呀!”

“是啊是啊,林长官,帮帮忙吧,我们这里从来没有一所华侨自己的学校!”

读者们知道,韩早先的真实身份是一个“在逃犯”,而他的冒牌身份也仅仅是一个“特派员”。他此行的目的是去韩国。此时他是泥菩萨过河,换了别人,唯恐脱身还来不及呢,哪还有心思顾及华侨的校舍问题啊?

    但他天性侠义。

    当他看到侨民们一张张恳切的面孔,豪爽的天性又上来了,竟然忘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毫不犹豫地应承道:“好吧!我来帮你们解决!”

    其实,他一到这里就发现,这里有许多空房子无人住,多是小日本鬼子战败后留下来的伪遗产,完全可以要来一套当校舍用。

    一见他应承下来,全场华侨掌声雷动,就差没高呼他万岁了。

    要知道,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数百名华侨,从来没有一所自己的学校。他们虽然客居他乡,却很渴望子女能受到民族文化的教育,可惜没有就读学校,只好让孩子去上朝语学校。有的家长干脆不让孩子念书,不少孩子十几岁了,还是目不识丁呢。因此,他们对韩早先的感激之情就可想而知了。

    韩早先立即找到铁原劳动党委员会,与他们交涉校舍问题。劳动党委员会欣然同意,把山顶的一座日本神社给华侨做校舍。

  接着他又发动大家募捐,他第一个带头捐出了六十元钱,把华侨会长给他那点救命钱全部捐了出来。这一壮举使华侨们深感震惊,于是就纷纷解囊,转眼就捐了四百多元。用这笔捐款给学生买了桌椅板凳,粉刷了教室。

    没过几天,就在一座死气沉沉、从没人光顾的日本神社里,第一次传出了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及天真烂漫的笑声。

    说来有趣,这所华侨学校竟是一名“在逃犯”及冒牌“特派员”,一手创建的。

    开学那天,二十几名学生坐在教室里,一帮家长围在门外,大人孩子都兴致勃勃聆听着老师讲的第一堂课……

  讲课的不是别人,恰恰就是这位“特派员”。

这里的华侨大多都没有文化,有文化的如凤毛麟角,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在众多华侨的一致要求下,“特派员”只好屈尊下嫁,一人身兼二职,既当校长又当教师。

从此,他带领孩子们走进炎黄文化的知识海洋,让一个个幼小心灵,沐浴在华夏文化的阳光下……

  不过,面对一帮天真仰慕的笑脸,他却常常心驰窗外,经常想到自己的冒牌身份,心里甚至会掠过一丝罪过感,觉得对不住眼前这帮天真烂漫的孩子……

随着华侨小学的建立,他在当地侨民中的威望也一呼百应,家家视他为救星,大事小情都要找林校长商量。不仅如此,华侨在当地的社会地位也随之大增,谁再叫他们大国奴时,都不由自主地瞅瞅山顶的那所学校……

    在此期间,他也受到华侨侨领孔宪志、孔宪佑、王传英及众多华侨的照顾。

    从此,他一个人担任着小一到初中七个班级的课程,数学、语文、体育、音乐……编教材、背课、讲课,从早忙到晚。尽管很忙,他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充实,他用知识哺育着一群孩子,也哺育着自己无着无落的心灵。

    只有在夜深人静时,他才静下心来想想自己,时常担心,会不会有一天,突然有人闯进教室,当着一帮学生的面把他抓走?那是他最不情愿的。他最不愿意在学生面前破坏掉自己刚刚树立起来的形象。

    尽管没有出现他所担心的那一幕,但他毕竟是冒牌的,经不住考验。

    后来有一天,从平壤传来指示,让各地教师全部到平壤去调训。他知道,又到该逃跑的时候了。临走这天,他向最可靠的几位侨领公布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说出自己是一个被通缉的“在逃犯”,根本不是什么“特派员”。大家听了十分震惊,却越发留恋他,眼里噙满泪水一再挽留他。

    “我们不在乎是不是什么特派员,我们只想要一个好老师!”

    这是真话,他们知道再难以找到这样有水平的老师了。

    但他还是走了,继续去寻求他的立脚之地。

    (待续)

第二章 不堪回首的死囚生涯 (九)

野人生涯

    一天一夜之后,他来到了十八道沟,偷偷敲开了表姐家的门……

    出来开门的表姐一见是他,吓得“啊呀”一声大叫,差点晕倒到地上。

    从表姐那里,他第一次得知了家族的情况。三叔、四叔、七叔都在同一天死于村民的乱棒下。但表姐不知道他父母的境况。末了,表姐把半面袋子豌豆送到他面前,诚惶诚恐地恳求他:“早先,你再也不要来了!外面到处都张贴着抓你的告示,说你是国民党特务!你要再来,表姐也要跟着遭殃了!”

    在此之前,他认为自己的不幸都是吴同桂造成的,要不是他诬谄自己,一切都会安然无事的。现在他突然明白了,即使自己不被诬谄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因为他属于那个有钱人的阵营。他从几个叔叔的遭遇中看到了自己的下场……

    当天夜里,他背着半面袋子豌豆又向山上走去……

    在此之前,他尽管身陷绝境,但毕竟还抱有希望,他背后毕竟还有一个强大的家族支撑着他。他还幻想着靠家族的力量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现在,一切幻想都被残酷的现实撕碎了。金华镇一脚乱颤的韩氏家族,已经变成了一堆破碎的玻璃,再也闪烁不出昔日耀眼的光华了。

    现在,一切希望都破灭了。

    没过多久,他变成了一个野人,在长白山一带的深山老林里四处逃难。能抓到啥就吃啥,蛇、青蛙、鱼、野果,都用来果腹充饥。抓到鱼把脑袋一扭就吃,吃得满嘴腥耗耗的直恶心。直到五十年后的今天,他仍然不吃生鱼,一吃生鱼就倒胃口。遇到下大雨就更惨了,漫天霹雳闪电,雷雨交加,浇得他无处藏无处躲,落汤鸡似的,狼狈极了。到了夜晚,他怕被野兽吃了就爬到树上,有两次一不留神从树上摔了下来,摔得他半天都没爬起来……

    就这样,这位韩家小少爷从一个阶下囚变成了“在逃犯”,又从“在逃犯”变成了一个“野人”,一个“在逃”的野人。

    在一个大雨过后的深夜,他实在受不了这种野人生活的折磨了,就拖着湿漉漉的身子,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偷偷来到梨田洞大姐姐的家。他不敢贸然敲门,就用扔石子敲窗子试探。

大姐一下子就猜到是他,推门就喊:“早先早先!”奔出门,一把抱住了黑暗中冻得乱颤的他……

    “天哪,小弟你咋变成了野人啊?”大姐哭出了第一句话。

    从姐姐那里,他得知了父母的下落,父亲和哥哥、嫂子全跑了,只有母亲守在鸭绿江边的窝棚(此地人管家叫窝棚)里。他妻子和两个孩子已经被农会扫地出门,不知去向……

听到家里所发生的一切,他那颗几近崩溃的心彻底绝望了。

    他觉得再也没有活路可寻,家没了,妻儿不知去向,他成了无家可归的野人“逃犯”……

他想到了死。

    但,姐姐的一句话却激励起他最后一点求生欲望。

    “早先,娘守在窝棚里就是为了你呀!”

    就在当天夜里,他背着姐姐给的饼子、咸菜、棉衣,还有姐姐那双望眼欲穿的泪眼,上山了,继续去当“野人”。

    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有遮天蔽日的长白山,才是他唯一的藏身之地。

母亲的最后叮嘱:“你一定要活下去!”

    他来到自家的后山上,虽然回不了家,但能多看几眼自家的院落,也能好受些,也能减少几分绝望中的痛苦。

    他每天站在山顶上远远地望着自家的院落,时常能看到院子里有人走动,但看不清是谁。他不敢走近家门,怕被人发现。此刻,这个辉煌一时的院落,仿佛成了灰烬里的一点火星,点燃着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点希望,使他被绝望与恐怖包裹着的心灵,还残留着最后一点活下去的欲望。他甚至想过,最后看一眼母亲死去算了,这样东藏西躲的啥时候是个头?与其这样苟且偷生地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在一个满天泼墨的夜晚,瘦成一把骨头的他觉得再也支撑不了多久了,就抱着一死的决心走近了家门。可他不敢进去,仍然采取投石问路,将一块小石子投到窗子上……

    黑暗中传来了母亲的答话声:“是人哪,你再扔一块石头,是鬼你就走吧!老韩家没人了,只剩我一个老婆子了。”

    又一块石头投了过去……

    母亲张着两手从黑暗中颤巍巍地奔了出来,扑向儿子……

    数月不见的家已经是有名无实,过去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留下的只是一个空壳,就像被掏去了鸟蛋的鸟窝一样。

    它是一个社会变迁的缩影,一个阶级消亡的证明。

    但是,它毕竟是家,仍然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温暖,尤其对于一个在长白山里逃难了四十多天的“逃犯”来说,还有什么比家、比母亲,更令他感到亲切与安慰的呢?

    “娘--”他泪如雨下,抱住母亲放声痛哭。

    但,母亲却显得异常坚强,没掉下一滴泪。她那明显苍老的脸上,现出一种少有的沉静与刚毅。

    母亲的这副表情像一枚永不褪色的底片,永远定格在韩早先的脑海里,成为他漫漫人生路上的一个生命支点,使他无论遇到怎样的艰难困苦,都咬紧牙关活了下去……

    “早先,你有命就逃吧!逃得越远越好!你爹和你哥还不知道死活,你逃出去老韩家就能留下一条根!记住,无论怎么难熬都要活下去!”她抚摸着儿子瘦得皮包骨的小脸,叮嘱道。

    “娘——孩儿活不下去了……”他扑通一声跪到了母亲膝前。

    “娘不要你跪!娘只要你活下去!”

    “娘,孩儿实在活不下去了……”

    “起来!娘不要你跪,娘只要你活下去!记住了没有,早先?”

    “娘,早先记住了,早先一定要活下去……”他抬头惊望着母亲有些动怒的脸……

    听到这句话,母亲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好像终于完成了最后一件大事,释怀地笑了笑。她把全家人都打发出去逃活命了,只留下自己守在这空旷的几间大房子里,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等小儿子回来,叮嘱他几句话,然后就可以随便打发自己的性命了。

    母亲把抄家抄剩下的最后一份家产给了他,一枚三钱重的戒指。这枚戒指后来在他最困苦的时候,起到了救命的作用。母亲把家里唯一一床被子给了他,给他带足了饼子、咸菜,连夜打发他又回到山上。

    他背着母亲那份沉重的母爱,一步一回头,一步一把泪地向山上爬去……

    他知道母亲是很爱哭的,记得七岁那年送他到三叔家去上学,母亲还抱着他大哭了一场呢。但这次,在这家败人亡、生离死别之际,母亲却没掉下一滴泪。

    他第一次发现,这位平时从不发表什么人生高见的母亲,是多么了不起,多么令他敬佩啊!

    母亲,令他终生难忘的母亲!

    他爬过自家的后院,向着长满婆娑老松的山上爬去。母亲站在院子里一直望着他,直到他被茂密的树木遮住了身子,还看见母亲仍然像柱子似的立在院子里。他几次挥手让母亲回屋,但漫漫夜色遮住了他的手势,传出去的只是他自己的一份心意……

    他没有想到这就是他与母亲的最后诀别,更没有想到诀别得那么快。

    就在母子见面后的第二天深夜,母亲就用裤腰带把自己再无什么用处的生命,挂在了村委会的房梁上……

    第二天上午,他站在山顶上,亲眼看到了极为痛心的一幕:一帮人围住了他家院子,有人冲进屋里,出来时,推推搡搡带走了母亲。母亲的白发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晃动着。此刻他手里正攥着母亲留给他的那份遗物——一枚三钱重的戒指。

    就这样,这位被称为地主婆的老太太,却以一颗母亲的心,给了儿子一份终生难忘的礼物——生存下去的决心和勇气!

    从此,韩早先给自己改名为林东山。

    他家屋后的山叫东山,另一层含义自不言而喻了。

    历史是不可回避的,也不应该回避。否则,这位在历史的砧板上磨砺出来的人物,也就失去了他特殊的意义。

    (待续)

第二章 不堪回首的死囚生涯 (八)

从枪口下死里逃生

    韩早先顿时明白了,焦秘书所说的三天后回来安排工作,并且许诺他到公安局上班等等,只不过是给他一剂定心丸罢了,而眼前这两个字,才是他们真正的动意,就是把他们交给农会去处理。

    这是韩早先最担心的。

    尽管他并没有让村民激愤的罪恶,但在那次公审大会上,他亲眼目睹了广大群众被一种无可名状的力量所激发起来的愤怒情绪……那种排山倒海般的势力,那种对待有钱人的仇恨,那是任何一个有钱人都逃脱不了厄运的!何况,他还被冠上企图暴动的国民党特务头子呢?

    我宁愿挨枪子儿,也不愿被村民的乱棒子打死!

    这就是他此时的真实心态。

    在此之前,这位十九岁的韩家小公子,一直是由父母来安排着他的命运。但今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为自己做出了选择,而且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抉择……

    他开始拒绝死亡的呼唤,决定寻求一条生的出路!

    个性决定命运。不能不承认,韩早先是一个勇于追寻自我生路的人。这种个性尤其表现在他后来的人生道路上,否则他绝不会走到今天。

    吃午饭的时候,他偷偷拿了三穗苞米,并且示意老张也拿两穗,但老张狠狠地瞪了他两眼,起身离开了餐桌。

    这是一个盛夏的中午,炎热的气浪就像一股强烈的催眠剂,催得世间万物都蔫蔫的没了活力。街头的狗儿伸着长舌头,趴在阴凉处呼儿呼儿地大喘着粗气。人们都在困倦中不知不觉地打着磕睡……

    然而,在这间重兵把守的小屋里,却丝毫没有睡意。两个人正在进行着一场生死攸关的对话:

    “张大哥,相信老弟的话吧,再不跑真就没命了。咱俩一起跑,一出大门你往东,我往西,出门就往山上跑!”

    “你胡扯什么?人家明明说好三天后回来安排你工作,你怎么说回去交村处理?”

    “这是千真万确的。你千万不要痴迷不悟了!下午村里就来人接咱俩了!”

    “不可能!早晨说好好的,让我们自己回去!”

    “我说张大哥,相信老弟的话吧,不然你就……”

    “得得,别说了!我不听你胡说八道!”书生气十足的老张把毯子一蒙,一头躺到床上再不理睬他了。

    不能不感到遗憾,这位教师错过了生的呼唤。

    后来,这位当了一辈子教师的人,回村第二天就屈死于村民的乱棒下。他出身于地主。

    韩早先不能再等他了,就最后说了一句,“张大哥,我可要走了!你可不要后悔呀!”见老张仍然一动不动埋在毯子里,就冲门外大喊一声:“同志,我要小便!”

    门口没有人应声,韩早先悄悄地推开一条门缝,见两名警卫正坐在椅子上打着瞌睡……

    于是,就在这个炎热的中午,吉林长白县发生了一起震惊全县的政治事件:反动铁血团   团长韩早先逃跑了!

    这天是一九四七年七月十六日。

    不能不承认,韩早先是一个勇于把握自己命运的人。他敢于在人生的悬崖上铤而走险,死里逃生,从而勇敢地闯出一条艰难的求生之路!

    他提着脚尖从两个打瞌睡的警卫身边,悄悄地走了过去……

    时正中午,院子里除了无处不在的阳光没有别的,这对他来说无异是天赐良机。他出门直奔紧挨着院墙的一堆木头,那是他早就注意到的。他不能走大门,大门有警卫把守。他踏着木头堆三两步就冲到墙上,扒开铁丝网就钻了出去,跳下院墙就往后面的塔山跑……

    可是,刚跑几步身后就传来了断喝声:“站住!再跑我就开枪了!”

    他听出是警卫孙二虎的声音,心里顿时惊呼:“糟了!被他们发现了!”

    可他什么都不顾了,反正已经到了这步,怎么地都是死!干脆拚命逃吧,逃出去或许还能留条小命!

    于是,他把一切求生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两条腿上,就像那次报考大学时一样,使出平生的力气拚起命来。要知道,他百米十一秒多,又处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其速度是可想而知的。

   “砰”一声枪响,孙二虎果真开枪了,子弹从他头上飞过去,打在前面的一棵树上。

    顷刻间,他听到身后传来了口哨声、枪声、呐喊声,以及越来越多的脚步声,显然都是来追他的。

    他拚命地向山上猛跑。跑着跑着,突然觉得背后猛地挨了一棒子,那滋味就像挨了一棒子一样,可他没有停下来,继续向山上狂奔……

    究竟跑了多久?跑过了几座山头?他全不记得了。他只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机器人似的,一个劲地跑着。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跑!跑!跑!直到后来,他觉得身后的枪声、喊声、嘈杂声,渐渐远了,变成了并不遥远的记忆,眼前的树木也变得幽暗起来,周围一片寂静,他这才精疲力尽地倒在潮湿的山坡上,这才顾得上摸一把挨了一棒子的肩膀……他一摸,发现后背上全是黏乎乎的血,再一摸,摸出一个硬梆梆的东西,这硬梆梆的东西扎在肉里一半,留在外面一半,薅出来仔细一看,竟是一颗子弹头!

    他躺在山坡上,透过幽深的树叶望着没有星斗的夜空,心头掠过一丝侥幸的轻松,我终于逃出来了。我终于保住这条小命了。他觉得又渴又饿,这才想起兜里的三穗苞米,一摸衣袋,哪还有什么苞米?早不知丢到哪儿去了!只好扯下几根山葡萄秧扔进嘴里嚼嚼,嚼完好继续逃命。他知道这里绝非是他的久留之地,天一亮他们又会追上来。

 

与白骨为伴

    他顺着山路足足跑了一夜。

    天亮时,他想这回长白县可被我甩得远远的了,你们再也别想抓住我了!可他往山下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地惊叫起来,“天哪!”一屁股跌坐到山坡上。他看到了长白县政府的大院,甚至听到了大院里的嘈杂声……

    他迷失了方向,转来转去又转回到了塔山上,白跑了一夜。

    此刻天已经亮了,他不敢再盲目地瞎闯,只好找个地方先隐蔽起来。可是塔山不大,山不高林不密,很难找到一块藏身之处。无奈,他来到一堆乱葬岗子里,找到一座砖砌的坟墓,扒开已经风化的砖头,掀开发朽的棺盖,冲着一堆白骨作个揖,凄切地说道:“对不起三姐,小弟只能借你的地方藏身了。”

    三姐嫁人不久就病故了,葬在这里,现在却成了他的避难之地。

    他把一堆散发着尸骨味的白骨扒拉扒拉,腾出个地方就钻了进去。并不觉得害怕,令他胆战心惊的不是白骨,而是外面锣鼓喧天的喊叫声,以及时远时近的脚步声……

    “韩早先快出来,我们已经发现你了!快出来投降吧!”

    “你跑不了啦!快出来投降吧!”

    到处都是一片捉拿他的喊杀声。

    他成了长白县一名重要的逃犯,县里动用了大批武装力量在捉拿他。

    尽管他相信一般人不会想到棺材里来搜查他,可他仍然吓得要死,经常被钻出来的耗子吓出一身冷汗。他在漆黑的棺材里守着一堆难闻的尸骨,不吃不喝,足足躺了一天,直到外面的锣鼓声、喊叫声似乎消失了,他才胆战心惊地顶开棺材盖,探出脑袋看看,发现外面早已是满天星斗了。他四处瞅瞅确信没人了,只有几处磷火像小鬼眨眼睛似的闪着磷光,这才敢爬出来,爬到林子边的苞米地里,偷了几穗青苞米,回到姐姐坟堆旁狼吞虎咽地啃起来。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他又钻进棺材里,又心惊肉跳地等待着锣鼓喧天的到来……

    他在三姐的棺材里躺了三天三夜。

    但,棺材毕竟不是久留之地。到第四天深夜,他爬出了棺材,冲着姐姐的坟头虔诚地磕了几个响头,乞求说:“求三姐给小弟指条活路吧,小弟实在没活路可走了!”

    他确实无路可走了。四处要道都设了卡子,到处都张贴着捉拿他的布告。

 

    然而,在这位老先生坎坷而富有传奇色彩的生涯中,确有几次非同寻常的遭遇,那不是一个唯物论者所能阐述明了的。就在离开姐姐坟头的这天深夜,韩早先遇到一件令他毛骨悚然而终生难忘的事。直到几十年后一谈起这事时,他浑身还起鸡皮疙瘩呢。

    大约是半夜一点钟左右,他来到一座桥头,记不得是什么桥了,只记得他正犹豫着是否过桥,忽见前方出现一个火球样的东西,向桥这边飘飘悠悠地飞过来。他以为有人提着灯笼过桥来了,就急忙藏到桥下窥视动静,只见火球样的东西越来越近,一蹿一跳的足有两三丈高,走到桥头,只听火球突然发出“呜”的一声大叫,从桥上“呼”地飞了过去,直向鸭绿江边的方向飞去……

    此刻,正是夜深人静,荒郊野外,遇到这样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着实吓得他真魂都出窍了,半天没爬起来。

    不知冥冥之中真有魂灵在指点他,还是他数日与白骨为伴,弄得精神恍惚,出现了幻觉。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却给走头无路的他以莫大启迪。

    惊魂落定之后,他寻思:军队行军素来有三忌,遇到鬼、蛇、虎三种东西拦路时,就不得继续行军,一定要改变行军路线。那么我遇到了鬼,是不是也要改变行走路线呢?

    他又想:莫非是三姐的魂灵在帮助小弟,给小弟指出一条生路吧?

    于是,他朝着火球飞去的鸭绿江边方向奔去……

    

第二章 不堪回首的死囚生涯 (七)

目睹死亡

    死亡“演习”后的大约第八天,韩早先又被叫去受审。

    这次坐在他面前不是焦秘书,而是一个很有派头的陌生人,一看就是一个非同一般的大人物。

    此人态度和蔼,面带微笑,简单地问了一些有关“五一暴动”的事情之后,诚恳地告诫他,要他老老实实地交待罪行,这是求得政府宽大处理的唯一出路。

    韩早先说自己没有犯罪,是别人诬陷他。

    那人仍然说出焦秘书说的那番话:“要相信政府,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请你相信这点!”

    那人虽然谈话的时间不长,却给韩早先留下很深的印象,直到许多年后,韩晟昊回国探亲,这位先生以北京市政协主席及北京国际友好协会会长的名义宴请他,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审讯过自己的人……

 

    自从那次被拉去陪绑之后,韩早先的心一直被死亡笼罩着,刑场上的阴影始终萦绕在他心头,无论如何都驱不散它。

    这天,五个人又被五花大绑地押了出去,他们以为这回是必死无疑了,个个吓得失魂落魄,迈步都困难了。后来得知是让他们去参加一个公审大会,这才稍稍放下点心来。

    公审大会是在离县城很远的一所小学校里召开的。

    他们被押进校门时,操场上早已人山人海挤满了黑压压的脑袋。他们被士兵押着穿过水泄不通的人群,一直押到前面临时搭起的台子前,直溜溜地站成一排,等待着难以预测的命运摆布……

    公审大会开始后,一个长得又高又棒、操着男人一般粗憨声音的女人出现在台上,扯着嗓门冲台下喊道:

    “父老乡亲们,现在,我们向国民党反动派,向恶霸地主清算罪行、讨还血债的时候到了!首先把恶霸地主×××带上来!”

    一听到这声音,韩早先心里不禁一惊,他很早就听说过有个叫乔大麻子的女干部非常厉害,到处搞流血斗争。她到哪里哪里就要死人,不少人都死于她操纵的乱棒下。他急忙偷偷扫一眼台上,不禁惊出一身冷汗!果然是她!一脸黑亮亮的麻点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这个姓乔的女人当时代表着一种极左思潮。后来,党中央对一些在土改中搞流血斗争的地区,做了严肃批评,她也在受批评之列。这当然都是后话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越发使韩早先感到魂飞丧胆、惊心动魄了……

    姓乔女人的话音刚落,整个操场顿时变成了一片愤怒的海洋,无数的拳头排山倒海般地向他们几个头上压过来!如果没有士兵在他们身后阻挡着,他们立刻就会变成一堆肉泥的,一个人捅一下也能把他们几个活活捅死!

    可韩早先不明白,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要恨他?他从没得罪过他们,他们为什么这么恨他?这到底是为什么?

    此时的他,对阶级与阶级斗争的认识还是一张白纸,根本不了解阶级与阶级间的深仇大恨,自然就不会理解老百姓的那种激愤情绪了。

    那个被叫到名字的家伙就站在韩早先身边,转眼之间就被两双大手像抓小鸡似的抓了起来。又转眼之间,那个人消失了,只留下一堆血肉模糊的尸体,几根沾着血污的棒子仍在空中飞舞着……

    这一切就发生在韩早先的身边。

    他不知道那个人犯的是什么罪,只是感到一阵死到临头的恐惧,就像上次在刑场上一样。所不同的是,那次是几个人一起被拉向刑场,是死是活来个痛快。这次是让死者亲眼目睹自己的同类,一个个地死去,然后再轮到自己。这种死法太折磨人了,预备死亡的时间太长,简直能叫人发疯!这滋味就像一把钝刀,在一根根地割着他几近崩溃的神经……他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被割剩最后一根了,这游丝般的神经颤巍巍地支撑着他疲惫不堪的身子,他觉得自己随时可能一头倒下去……

    此刻,他脑海里只闪着一个念头:下一个该轮到我了!下一个该轮到我了!

    接下来的事情并没有像他想的那么可怕,没人来揪他,只有十几个人在杀一儆百的威慑下,战战兢兢地跑到台上,痛哭流涕地主动交待起自己的罪行……

    上台交待罪行的大多是地主老财。每上台一个,台下就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口号,伴随口号声的是森林般的拳头。这些人都得到了那个乔姓女人的宽大处理,当场就被释放回家了。

韩早先也很想走上台去交待一番罪行,然后也能被释放回家,他实在太想家了。

    可他知道,自己的“罪行”远不像别人的那么简单,他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搞糟了,没有办法再挽回了,所以只能听天由命了。

 

瞬间的安慰

    大约是参加公审大会的半个月后……

    这天早晨,张秀英的笑脸忽然像一片灿烂的阳光,给这阴暗了几十天的小屋,突然带来一片意想不到的光亮。她把一沓白纸放到韩早先和老张面前,接下来说的两句话,把两个绝望中的人惊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这回不是让你们写交待材料,是让你们写写对未来的想法!”

    他和老张都惊呆了……

    让他们写未来,就意味着让他们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有未来,不活下去哪有什么未来?天哪!看来是让我们活下去了?

    这无异是满天乌云突然透出的一线曙光,一线光芒四射的曙光!

    这时,韩早先突然想起那位大人物说过的话,“我们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但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请你相信这点!”

    看来果真如此。

    但他不敢轻信自己的判断,就问张秀英:“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考虑吧。”

    张秀英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冲他破天荒地笑了笑,转身走了,留给他一个太阳般的希望。

    “你说咱们写啥?”老张问韩早先。

    “写啥?写如何建设新中国呗!”

    “对对对!还是你小伙子聪明!”

    于是,两个已经准备进地狱的人,一扫多日来的沮丧,神情激昂地挥笔疾书,大谈起对新中国的美好向往……

    韩早先这样写道:“我是一名大学生,我要把自己学到的知识毫无保留地贡献给新中国,要把我们的国家建设得美丽富强,绝不许外国强盗再来侵犯!”

    这是他的心里话。东北被小日本鬼子奴役了十四年,他亲眼目睹了一个国家丧权辱国的现状,领教过一个亡国奴的悲惨生涯。所以,他曾发誓,一定要把自己的国家建设得非常强大,尤其要压倒小日鬼本子!他对小日本鬼子充满了不共戴天的仇恨!这种悲我民族之所悲的思想,主宰了他一生,以至后来,他做出了许多有利于国家和民族的事情,都缘于这种深层的民族情结。

    接下来发生的事,越发使两个人成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来了一个笑容可掬的女卫生员,热情地问他们哪里有伤?要不要上药?

    他俩忙说:“没伤!没伤!不用上药!不用上药!”

    女卫生员说:“有伤就说,不用客气!”

    “没伤没伤,真的没伤!”

    卫生员刚走,又有人送来两套新制服,连背心裤衩都是新的,客客气气地让他俩去洗澡、理发、换衣服……

    眼前就像一团美好的迷雾,使人既兴奋又不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是真的要释放我们?还是另有什么更隐秘的打算?

    紧接着,焦秘书分别找他俩谈话……

    “小韩,你坦白得很好,”焦秘书一扫平时的威严,微笑着说,“政府已经原谅你了,决定放你回家。不过,为了抓住国民党特务,我们不得不动用一些手段。这点嘛,还请你能理解。哪些地方做得无理,希望你能多多谅解。”

    “没关系!没关系!我完全可以理解!”韩早先急忙说。

    “你能理解就好。不过,这里发生的事情回去不要对家里人讲,不要造成不必要的影响!现在给你们放三天假,回家看看。三天后回来就安排你们工作!你文笔很好,派你到公安局怎么样?年轻人吃点苦没什么!对吧?”

    “对对!这点苦算不了什么!只要你们对我解除了误会,比什么都强!”

    “是啊,我们对你也要有个认识过程!好吧,就谈到这吧。好长时间没回家了,想家了吧?明天准备回家吧!”

    一句话,说得他半天没说出话来。

    对他来说,家,已经是很遥远的概念了。他本以为这辈子再也回不了家了,再也见不到亲人了。他甚至想过,自己死后连收尸的人都没有。没想到突然时来运转,马上要让他回家了,就要跟亲人团聚了!天哪,该不会是做梦吧?

    几个月的监禁生活终于要结束了。他和老张的心里简直乐开了花,美得不得了。

    “其实,你我有什么罪?我当了一辈子教师,你大学还没毕业,还是个学生,能有什么罪?”老张一扫平时的沮丧,边穿着新制服边兴致勃勃地谈论着。

    “可不是嘛,硬说我是‘五一暴动’的头子,我连‘五一暴动’是咋回事都不知道,你说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这回好了,总算有了出头之日!三天回来给咱们安排工作,简直美死咱俩了!行,也算没白遭一回罪!”

    “我还当我的老师。”

    “我去公安局。”

    “去公安局更好,那是政府的重要部门。”

    “可你说,能让我这有钱人家的少爷,进那么重要的部门吗?”

    “那有啥不能的?”

    “可我总觉得……”

    两人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憧憬着明天……

    韩早先甚至想到穿着这套新制服回家去显显大包,让亲朋好友们看看我韩早先,马上要成为政府的一名工作人员了,而且是到公安局上班!嘿,真美死我了!

    第二天清晨,随着张秀英的到来,韩早先刚刚升腾起来的心,突然又跌进了死谷。他一眼发现张秀英的脸色晦暗,远不像昨天那么明丽了。这使十分敏感的他微微一怔……

    数天来,这位同窗好友虽然从没向他传递过什么信息,可她的脸却是一张准确无误的晴雨表,天阴天睛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时,只见张秀英把一张通行证递给老张,然后侧过身来,挡住了老张的视线,故意大声说道:“韩早先,给你的通行证!”

    韩早先接通行证的刹那,突然看见张秀英张开的左手心上写着两个字:“交村!”

    要交村处理是必死无异的。这位在焦秘书手下的工作人员,念着同窗好友的情面上,终于向他透露了处理他们的真实情况……(对此韩早先非常感激,数年后曾多次回国找过她,想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只是一直未能如愿。)

    一看到这两个字,韩早先顿时想到公审大会上那些狂舞的乱棒……他突然看到了自己的末路——公审大会上那个暴尸台下的惨状……

    (待续)

 

第二章 不堪回首的死囚生涯 (六)

      他觉得做人即使做到这个份上,也要做得像个人样!

      此刻,就在这走向死亡的茅茅小道上,他忽然想起了妻子……

      他与妻子早在儿童时代就认识。不过,随同他一起度过青梅竹马岁月的,还有两个更让他喜欢的少女,那就是妻子的两个姊妹。

      他在三叔家读书时,隔壁就是郭家。

      郭家姐妹是金华镇的三朵花。她们的父亲是金华镇的头面人物。母亲是远近闻名的“法官”。她一天书没念却能说会写。谁家发生了婆媳不和、夫妻吵架等大事小情,只要她那高大的身子一进门,三五句话就能把双方镇住。郭家没儿子只有三个女儿,三个女儿一个赛一个的美丽,最活泼乖巧的还属老三。他最爱听三妹的笑声,一笑起来“叮玲玲,叮玲玲”的,就像小铜铃一般,非常好听。有时候他会突然蒙住三妹的眼睛,装成老头子瓮声瓮气地问她:“你猜我是谁?”三妹就甜甜地叫他一声“小哥!”

    他  虽然长得又瘦又小,却深得郭家的厚爱,因为他绝顶聪明,是金华镇有名的才子。姐妹三人都亲切地叫他小哥,连比他年长的大姐也这样叫他。姐仨哪个有好吃的都悄悄地留给他,都想独享他的青睐。

      那时候他还长没到成熟年龄,情窦未开,经常跑到姐妹三人的炕上去钻人家的被窝,去搔痒三个少女白藕般的腋窝,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成体统之感。他发现姐仨胸前都长出了两个小馒头,就亮出自己扁平的胸脯,疑惑地问她们:“哎,你们都长咂咂儿,我咋不长呢?”逗得姐仨笑得直捂肚子,一个劲儿地捶打他。

      郭家父母看到这种情景,丝毫也不怪罪他,倒给他一句疼爱的鼓励,“你们三个可不许欺负金厂子小哥呀,人家可是韩家小少爷!”

      金华镇这一带出金子,所以父母给他取小名叫金厂子,哥哥小名叫金子,都是金钱的象征。

      后来到了不能再钻被窝的年龄,郭家就把大女儿许配给了他。他心里不大乐意,老大比他大,他更喜欢老三。可觉得老大也不错,虽然没有老三那么活泼乖巧,倒显得更稳重成熟些。于是,他把自己的情感渐渐集中到老大身上。

      后来,这门婚事突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故。

    一  天,老大哭丧着脸来学校找他,说父母把她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她马上要跟那个男人到华北去了!

    他  感到愕然,急忙跑回家去问三婶,三婶安慰他说:“老二许给你了!”

    他大为疑惑,“不是老大吗?怎么又换成老二了?”

      三婶笑道:“老大风骚,老三乖巧,老二最好!你瞧她待人多好?勤快、贤慧。三婶还能骗你吗?”

      三婶是不能骗他,三婶没孩子,一直视他为掌上明珠,疼他爱他的劲头远远胜过母亲。再说,老二长得也很漂亮。可是,他那装满了老大和老三的心,却一时难以塞进去老二了。老二长得很像母亲,无论是性格还是体重,都过早地显露出一个女管家的形象。他一时还难以接受她。

      可他身单力薄,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长相帅气的男人坐着马车,把自己的未婚妻领走了,领出了金华镇,远走高飞了。等她变成一个风韵十足的少妇再回来时,他已经成了她的二妹夫——一个孩子的父亲了。

      此刻,在这即将走上刑场的刹那,他却非常想念妻子,想起她对自己的种种好处,想起她任劳任怨的贤慧劲儿,想起她对自己学业的支持。结婚几年来,他从未像此时这样想念过她。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

      他想,哪怕见她一面也好,他要向她好好地道一声歉,说他对不住她,让她今后好自为之,再找个好男人好好过日月吧!他再不会尽到一个为夫为父的责任了!

      一想到为父的责任,他顿时心如刀绞,儿子刚刚两岁,女儿刚刚几个月。两个孩子从此将永远失去父亲,永远失去父爱的靠山,今后说不定会寄养在哪个男人的篱下,或者随母亲过着孤儿寡母的日子……

      一想到这些,一种难以描述的痛苦疯狂地撕扯着他这颗绝望的心……

      眼前,芳草萋萋,却变得一片模糊,越来越模糊……

      已近中午了,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耀眼的骄阳高高地悬在头顶,给这世间万物带来了希望与光明,可是带给他们几个的却是死亡。几只不谙人世沧桑的小鸟,叽叽喳喳地从死囚头上掠过,向着高远的天空飞去,引起了死囚们一阵悲哀的骚动。就连开在路旁的几朵小黄花,也让死囚们生出一种无尽的眷恋。

      此刻,走到人生尽头的韩早先,对身边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充满了无限的爱恋,都想多看几眼,这是家乡的草木啊!要知道,他才十九岁!

      没有死过的人,是永远不会体会到这种行将死亡的滋味的。

      在浩浩的天穹下,这行死囚磕磕绊绊地走在茅草道上,走得十分艰难……

      距离马虎沟的山脚越来越近,七个人的心也越来越缩成一团。虽然是六月天,他们却感到一种地狱般的寒冷。他们的脚步越来越拖沓,谁都想多活几分钟。

      “走,快点!”身后传来了怒喝声,有枪托撞到他们的屁股上。

      他们不得不加快死亡的脚步,缩短活的距离,向着死亡地踉踉跄跄地走去……

      七个人终于来到了山脚下,在一块青草茂盛的地方停下来。这块草地大概是收留过无数人的尸体,有人血滋润,所以蒿草长得格外旺盛,绿油油的。

      七个人分别被士兵押着排成一排,韩早先夹在中间。他希望夹在中间,这样能好受些,两边都有人陪伴着走向死亡,或许能减少几分黄泉路上的孤独。

      他刚刚站好,就有一只脚猛地踹到他的小腿肚子上,他双腿一弯就跪了下去,跪在一片开着小黄花的草丛中,他闻到一股有点苦涩的花香。这时,他忽然觉得有两行热乎乎的东西流了出来,一直流到了腮边。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闻到花香的时候才哭,直到许多年后他都没明白。

      与此同时,其他六个人也都挨了一脚,一行人齐刷刷地跪成一排。这时,有两个士兵把旁边的两个人又从地上拽起来,拎着脖领向前迈了两步,又像摔死鸡似的摔到地上。这样就形成前后两排的阵势。不管在前在后,死是确凿无疑的了,管他在前在后不都一样挨枪子儿吗?他觉得这样做有点多此一举。

      他们身后站着一排士兵,一个个都端着冲锋枪,枪口抵在他们的后脑勺儿上……

      此刻,跪在地上的韩早先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悲哀,他觉得自己死得太窝囊,也太不值得了!战争没有夺去自己的性命,却被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送上了断头台!呜呼哀哉!可悲可叹!他是多么不甘心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啊!他恨死了那个吴同桂,如果现在看见姓吴的,他会夺过冲锋枪首先把他“突突”喽!他真想大喊几声,就冲着这明晃晃的天地大喊:我是冤枉的!我没搞过什么“五一暴动”!是该死的吴同桂诬陷我!苍天哪,你快救救我,快救救我啊!

       可他什么都没喊出来,却清晰地听到一声严厉而冷酷的行刑命令,那是一位长官发出的:

      “预备--执行!”

      “砰砰——”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骤然划破了原野上空旷的宁静。

      瞬间,韩早先觉得自己真魂出窍了,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空白,麻木的心里只喊着一句话:“死了!死了!死了——”便一头倒了下去……

      直到有一只脚重重地踢在他的屁股上,伴随着一声严厉的怒斥,他才恍惚觉得自己并没有死,还活着。

      “起来!留下你的一条小命,回去好好交待罪行!”

    好半天他才缓缓地睁开半死不活的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这白亮亮的世界,看到耀眼的天,绿茵茵的地,发现自己身上没有一丝血迹,只有一身臭汗,这才确信自己还活着。只有前面两个家伙像两条死狗似的,满身血污地倒在草丛中……

      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是被拉来当了一次陪绑,尝受了一次预备死亡!

      他左右扫一眼,发现后排的五个人都是拉来陪绑的,真正要枪毙的只有两个人。子弹从他们五个人的头上飞过去,射中了前面两个人的脑袋。

      两个家伙的脑袋都炸开花了……

      真正的后怕却是从现在开始的。

      死神虽然在他们五个人的脑门上亲了一下又走了,把他们的生命留了下来,却把他们的魂给带走了。

      韩早先忽然觉得全身瘫软,双腿像面条似的,使尽全身力气都支撑不住这死过一次的身子,好一会才颤巍巍地爬起来,却无论如何都迈不动步。

      另外几个人比他还狼狈,有的裤裆湿了一大片,被士兵拽起来好一会儿还淌水呢。

      回去的路上,韩早先丝毫不感到庆幸,送走今天送不走明天,多活一天少活一天,没什么区别。再枪毙时,不还得体验一次死亡的滋味吗?他觉得死并不可怕,一个枪子射过来就呜呼哀哉了,可怕的是这预备阶段太折磨人,简直能叫人发疯!他甚至后悔,不如跟刚才那两个家伙一起被枪毙了痛快,活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意思?真不如一死了之!

      这一夜,老张蒙着毯子像筛糠似的足足哆嗦了一夜。

      韩早先靠墙足足坐了一夜,苦苦思索了一夜。

      

第二章 不堪回首的死囚生涯 (五)

押赴刑场

      此刻,这位富豪人家的小少爷,把自己十九岁的人生经历全部过滤一遍,并没有审查出什么罪过,就按着张秀英的指点,挑拣一些自认为是重要的,比如上大学,参加国民党军队,以及家里有多少财产等写了几大篇纸。等张秀英来取材料时,他问她:“你看我这样坦白行不行?”

      张秀英粗略地看一眼交待材料,仍然像以往一样,没说话,只用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幽幽地看他一眼,转身走了,留给他的仍然是一片迷惑。

      下午,他再次被带进审讯室时,气氛完全变了。

      “我没让你交待这些没用的东西!我让你交待的是‘五一暴动’,你为什么一句不说?”焦秘书动怒了。

      “我不知道’五一暴动’是咋回事,你让我咋交待?”

      “你不要装糊涂!我告诉你,共产党已经夺取了政权,我们绝不会放过那些企图推翻无产阶级政权的反革命分子!你必须老老实实交待自己的罪行!你说,‘五一暴动’的武器藏在哪里?”

      韩早先大吃一惊,心里叫苦不迭,“五一暴动”的事还没抖落掉,现在又冒出了武器,他哪知道什么武器呀?

      “我不知道有什么武器……”

      “胡说!你是反共联盟铁血团团长,能不知道武器藏在哪里吗?”

      “我确实不知道!铁血团的事只是几个人心血来潮,根本没干什么事。我根本不知道‘五一暴动’是咋回事?更不知道有什么武器,你们全弄错了!”

      韩早先说的是实话,但却激起了对方的误解与恼怒,以为他在狡猾抵赖。

      “岂有此理!你敢说我们弄错了?韩早先我告诉你,比你更狡猾、更阴险的敌人我们都不怕,难道还怕你这个……”焦秘书没有说下去,只用眼睛扫了他一眼,意思再明白不过了,难道还怕你这个蚂蚱大的小人吗?

      韩早先的态度终于激怒了审讯者,看来不对他动点真格的,是不能撬开他的嘴巴了。

      于是,审讯开始升级了。

      几个人开始对他进行轮番轰炸,一连三天不许他睡觉,用一根细绳子把他的两只大拇指吊到屋梁上。他的身体在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晃荡着,只有两根大拇指坠着他的整个身子……

      “说吧,武器到底藏在哪里?”

      昏昏沉沉中,他觉得大拇指好像断了,发出咔咔的断裂声,他开始胡说八道:“父亲家有八支枪……三叔家有十支……我家还有五支……”

      “都藏在什么地方?”

      又是迷迷糊糊地一通胡说:“窗台下……水缸底下……院子里……”

      一帮人带着满腔的希望一阵风似地走了,留给他一段暂短的喘息。

      转眼之间,一帮人又两手空空地转了回来,尽管掘地三尺,但却一无所获,接下来的情况就可想而知了。韩早先不但成了顽固不化的反动分子,而且成了被捉弄者的发泄对象。一帮人把受骗上当的愤怒,毫不留情地发泄到他瘦小的屁股上……

      一连数天,他拖着紫茄子似的屁股蜷曲在斗室里,眼前是一片浑噩噩的迷茫,看不到一点出路,他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一步?

      但他没想到会发生后来的事,那是他绝没想到的。

 

      六月下旬的一天上午,天空清澈如洗,小鸟啁啾着从窗前掠过,外面是一片耀眼的世界。大好的阳光穿过镶着铁栅栏的窗子,把白亮亮的光亮照在两张惊魂不定的脸上。

      往天,他和老张早早就被叫去审讯了,今天却迟迟不见动静,这使他俩心里惴惴不安,担心会不会发生什么变故?窗外不时有匆匆的脚步声走过去,这脚步声就像踏在两人的心上一样,使他们产生一阵阵莫名的恐惧。

      十点钟左右,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他和老张急忙趴着窗子往外看,只见院子里不知从哪押来五个五花大绑的人,个个都面若死灰,失魂落魄,一副死到临头的样子。他们身后都有荷枪实弹的士兵押着。韩早先不禁心里一惊,一种不祥的预感猛地袭上心头,莫非是……

      还没等他的思维继续下去,屋门就被撞开了,几个士兵闯进来,三下五除二就把他俩绑了起来,转眼之间,他和老张就变成了那几个人中的一员……

      他们七个被荷枪实弹的士兵押着,向院外走去。几个人挤挤擦擦地挨得很紧,好像要用紧紧相依的身子抵挡着无边的恐惧。韩早先挤在七个人中间,由于彼此的距离太近,他能感觉到身旁的两个人在得得乱颤,像筛糠似的。他夹在两个乱颤的身体中间,像过电一样,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他极力想把这种恐惧心理压下去。他不愿让街上的人看见自己太狼狈,他毕竟是韩家的小少爷。但恐惧却像他趔趔趄趄的影子一样,无论如何都驱不走它。尽管是六月天,他却感到一阵阴森森的寒气袭上来,浑身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可他身上却被黏乎乎的臭汗湿透了,脖子上的汗流像小虫子似的爬着。

      出了大门,他们七个被押向尘土飞扬的小街。小街两旁早已挤满了人,无双数惊讶的眼睛就像钉子似的,死死地盯在他们七个人身上。大概盯得最多的就是他这个远近闻名的韩家小公子了。这里面有他的同学、同乡,还有他的学生……

      他看到一张张熟悉而惊讶的脸上,都充满了鄙视,还有一种莫名的仇恨。他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用这种眼光看他?他真想冲满街的人大喊一声,“我韩早先是冤枉的!你们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我什么罪也没犯啊!”

      但是,一阵愤怒的口号立刻压倒了他心里的呼喊……

      “打倒反革命反子×××!”

      “打倒恶霸地主×××!”

      “打倒国民党特务韩早先!”

      一片丛林般的拳头伴随着山摇地动的口号,向他们七个头上挥过来,好像随时可能把他们七个人的脑袋砸烂似的。

      韩早先不得不低下头去,不敢再向人群里张望。可他心里叫苦不迭,我连国民党员都不是,哪还是什么国民党特务啊?

      他盯着脚下厚厚的灰土,磕磕绊绊地挪动着脚步,承受着人们的愤怒。可他觉得自己是冤枉的。一想到冤枉,心里又顿时生出一份坦然,他那天生的倔犟又骤然回归心头,使他猛地抬起头来,坦然地承受着满街的愤怒、满街的拳头……

      他想找个熟人给家里偷偷捎个口信,让家里人快来救他。他相信父母倾家荡产也会来救他的。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是一个无所不能的汉子,天大的难事都难不倒他。但他担心父亲会不会像自己一样也身陷囹圄?转而一想,不会的。父亲人缘好,向来出手大方,谁家有难遭灾不等那家自己开口,父亲就打发家丁送去一些钱粮。所以十里八村的人都很尊崇他,称他为善人。这点他继承了父亲的秉性,不看重金钱,只看重人情,所以在韩国结交了一大批举足轻重的朋友。

      他的目光在一张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上试探,可是,没有一个人肯接受他的目光,一双双眼睛都像躲避魔鬼似的躲避着他。有的偶尔与他的目光相遇了,却又赶紧慌乱地躲开去,甚至一头扎进人群里逃之夭夭了。

      看破世事惊破胆,阅尽人情寒透心!

      他忽然想起三叔常说的这句话。顷刻间,他阅尽了十九年来所不曾领略过的世态炎凉。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绝望感,这个世界太可怕,太不可思议了!

      是的,对于这个富豪人家的少爷来说,这个正在变迁中的世界实在是不可理喻的。

      七个人被士兵押着,向着灰蒙蒙的小街尽头走去。经过农业中学学校门口时,韩早先怀着一种复杂的心里,透过大大小小的脑袋向操场里极目望了一眼,操场里只有一片空旷的回忆,学生都涌到大门口来看热闹了,有人正嘀嘀咕咕点乎着他呢。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难为情,抬不起头来,因为他曾在这里任过教,尽管只有几个月,但毕竟是为人一回师表,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名学生的师长被人五花大绑地押着游街,实在是太丢人现眼了。

      可是,当走到小街尽头时,一个更为严峻的人生课题,突然摆到了他们七个人面前,这使韩早先的心骤然一惊,再也无暇顾及什么脸面了。

      长白县的人都知道,马虎沟的山脚历来是枪毙人的地方,伪满时期就是如此。多少人都在那里魂归西天。那是一个谈虎色变的魔鬼之地,一般人是很少光顾那里的。

      韩早先本以为是押着他们在小镇上走一圈,喊几声口号,警示一下群众就完事了,然后再把他们押回到小屋里,没想到事情远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

      一看向马虎沟的方向走去,七个人就像突然接到了死亡判决书,顿时感到真魂出窍,死到临头了!立刻觉得浑身瘫软,走路都困难了。

      韩早先也是一样。

      在这七个人中他是最年轻的,正处在人生的清晨,现在却遭到了黄昏的洗礼。他才刚刚十九岁,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岂不太可惜,太冤枉了吗?

      不过,他没有像身旁的一个老头子那样,像一条抽了筋骨的癞皮狗似的,不得不让士兵像拖死狗似的拖着……他觉得那样死也太窝囊了,既然死到临头,熊也是死,硬也是死,干嘛不死得像个人样?何必让人家像对待狗似的对待你?

      于是,他挺起脖颈,挺直了瘦小的腰板,尽量把腿脚走得利索些。他不是什么英雄,也没有党派,没有什么强大的政治信仰支撑着他,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富家小少爷,只靠着一种强悍的个性顽强地支撑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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