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八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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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块云彩一阵雨。
    风流镇里已经是云层密集风风雨雨。
    双月突然来临这云遮雾罩的风云深处,并非是她女人家的异想天开或是一时头脑发热。而是出于不得已的使命。联合国投资植种在长江岸边的柑桔,是双月参与了技术操作。这红江桔的生长性能在这几年中只有双月最清楚,加之老城果树园林科研所的人员近期已全部走出去,分赴南北各地,去扶助科技兴农,规划山林的生态环境保护。风流岭山区的事是计划外填进去的,而这项嫁接试验又有着配合国际地球年、护维、延续、创造美好生态环境的试点价值,尽管所里人几乎走空了,领导怎会不派人出来?
    派谁?
    只有双月在数难逃。双月也曾找过若干理由,说服所领导由她出去替换回另外一个人去风流镇。而所领导依然理由充分的派她双月来了风流岭。因为那里是搞美国品种与本地雪桃的嫁接试验,非双月莫属。
    “工作为重。项目领先。人际关系自行正确处理,闲言碎语,不要妨碍正事。注意积累资料,写好科研报告。”这是领导的原则指示。几句板斧式的明快言语,倒也斩清了那些纷纷杂杂的事。双月凭着对这项实业的钟爱,硬了一下头皮来了。
    当然,她也给自己重新作了心理定位,这次与王也见面,纯属工作关系。是园林工程师与地方领导人的关系。给自己打了几回勇气,又听了老爹的几阵嘱咐,才启身向这群远山走来。
    王也见了双月,自然带着一脸难色,甚至以为她发错了某根神经。他那一脸阴沉沉的云雾,不消说是两个月亮,就是三个太阳,也会给他吞没得昏暗无光。可是当双月见了他,远远地大步流星走过来,一本正经、大声大气地叫着:“王总经理——老同学,你好!”这一番官样文章的响亮提示,才使王也从自我翻卷的云层里走出来,清醒地应对着:“啊——刘工程师,星夜兼程赶来小镇,不胜感谢,辛苦了,辛苦啦……”两个人郑重其事地握了手。这番略带戏剧性的动作,并非是给别人看的,而是有过私情的两个昔日恋人之间,为他们自己定了调子。工作关系,并不回避老同学的历史,仅此而已。与其说这是另外一种心照不宣,不如说是他们之间现实与长远处境的共同需求所形成的一种默契。也是他们未来相处中楚河汉界分明的一个准则。双月简要介绍了此来的不得已状况,附加了她对风流岭这项试验的期望,王也觉得心里亮堂许多。他想,人的生活就同音乐演奏之前要调好弦、定好音调一样,不调弦、不定调,什么乐曲也合奏不成,那必将是一片杂音、噪音。于是他完全以地方主事者的姿态又和与双月同来的另一位年轻的小姐握了手。那小姐说,我和阿姨只是同路,我另有业务要和王总洽谈。不过双月阿姨的事情急迫,安排完她的事再谈我的不迟。王也当即安排了夜饭,且请来“快脚王”、台湾来休闲度假的两位老人一道过来作陪。
    “快脚王”去镇长家接过阿雪。但是楼院门从里面上了锁。阿雪睡了,不肯再来。那晚夜宵后,王也就去了金水湖电站工地房里过夜。次日就起早领了双月直奔“雪桃园”,正遇上老把式高成领了一伙徒工在那里为果树整枝。王也把双月给老把式引见了,说她是专门研究长江边上美国红柑桔的专家,帮助风流镇搞嫁接项目,作了一番交代和安排,并打扫了一套雪桃园里的休闲小房,配了一个文字好些的女孩儿作秘书,陪伴着双月住在一起,连照料她的起居饮食。
    王也、老把式高成一道陪了双月沿着前后山脚、峡谷和河岸,走遍了全部桃林,又看了他事先购买得并在暖房里育好的嫁接种芽,双月说已经没甚问题,只要把五六个徒工培训三天,就可以实施计划。已不再需要王总过来分心。这才使王也撂下一段心事,又忙着别的事去了。
    王也走出“雪桃园”,已经是日当正午时分。他站在园门外的山岗上,第一眼望见的是紫雾缭绕的鸟儿峰;峰下开阔的漫坡地上是两翼样延伸开来的小镇。那已经是排列整齐、闪射着银灰亮色的乡镇小楼群,流金河水从山北面绕过来,在桃园、桃谷的外围兜了个马蹄形的甩湾子,横贯小镇的前街,向东流去,一直伴着那道开阔的川谷向着风流岭山脉的隘口流向那下水镇的群山方向。那隘口像一道乌蓝色的剪影,遮挡住了轻纱般晶透的天空。与那剪影相对映的,是一片银亮亮的水汽。那是风流镇人拦挡成的金水湖泊。它的边缘堤岸上,正在紧锣密鼓地闹腾着小型水力发电的事,那里有下水县派来的工程师、技术员。之后,他又看得见小宾馆、休养所、淘金园、耕植园、鱼猎园、雪桃园……他不觉间忽然想到,这远离南省老城的山山水水,这山山水水所展示出的一切新的气象,都埋藏着他和与他同样傻爱着这个奇怪地方的人的生命细胞。他草草一算,这里已经留下了他二十个春、夏、秋、冬。他没有留城。也没有返城。只因为他是无家可归的孤儿吗?
    他缓缓地往坡下走着。
    让思路伴随他的脚步。
    让脚步追踪他的岁月。
    他很少得暇这样去思索、回味一些事情。今天是怎么了?
    人的情感,真的似在由鬼怪给牵控着。他和双月之间只因了那一夜怪梦,偏偏又出来那小男人的闹剧,那怪梦就越发的怪上加怪,变成了山间的风、地下的河,满天刮来刮去,满处流淌不完。在人们的嘴巴上、心目中、耳朵旁,他王也就成了灰溜溜的“贼”。不是别人叫他“贼”,而是自己觉着像个“贼”。不是吗?见了双月要躲躲闪闪、装腔做势一番;见了任何女人都不再敢正面多看一眼,生怕别人再生出什么说说叨叨的事。这还不算贼眉鼠眼了吗?
    嗤!王也咒了自己一句。王也?“王”个屁!他觉得这名字好可笑,好可悲!
    可是,真正的王,也真就不会有他王也这许多心灵、情感上的悔恨和苦难。那些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的人,谁敢把他怎么样?你有嘴巴说一句看,斩下你的狗头。爹娘再揍也来不及哩。而他王也。毕竟只是个凡夫俗子。他不曾拥有王者的残忍与冷酷,却有人间的诚挚与爱意。他对阿雪的愧意与怜爱,是他悔恨自己的唯一真实理由。如果没有阿雪这个可人儿存在于他王也的生命里,凭着他王也的“野”暴性子行事,他可以发疯、要狂,甚至可以抱了双月或者他真爱恋的女人满大街行走。有谁敢当着面儿骂他,他可以请他喝酒,叫他大哥。对于那些专门背地里添枝加叶、说咸扯淡的、借机造谣生事的大女人、小女人,大男人、小男人,他会卡着他的喉咙撕破他的嘴巴!
    他把自己气得好一阵心跳。对着山、对着河骂了一阵粗野的话,才稍稍平息下来。
    哦,大河。
    他好久没有来过这片河滩。
    看到远去的帆船,他想秀女早该过了下水镇、到了老城,去了南方。想起女儿阿桃,心里就添了一份忧虑;看到岸边的那块石,这是他头一次见到阿雪的地方,心里涌动着酸味的悔痛。
    唉,咳,他叹息着。这20年真就如同流水。时光和岁月逝去了。而流言、秽语却是流不尽。
    像那呼呼的风影;
    似那哗哗的水流。
    风与流——风流。
    唔,莫非人们常在嘴边上说的“风流”二字,真的就是由此而得、由此而发吗?他叹服着人类先祖们提炼语汇的惊人功力。也叹服着人们以口出风、以语充流的巨大能量。
    他从大河的远处收回了凝虑的目光,回身正要上岸的瞬间,一眼瞥见那石上正坐着一位年轻女子。刚好就是当初阿雪坐过的那位置。那姿态、那笑意,几乎就是当初从老镇长的厅堂里跑出来,猛然间见了阿雪那情景的再现。
    是阿雪吗?不是。
    正是昨日夜里和双月同来小镇的那位女孩儿。她在石上正歪着头向他王也笑。笑得好明媚,真就像一束阳光,一朵花瓣。
    他停住脚步,端详了她一瞬。
    那女孩竟似要站起身从石上往下跳。那石好高,高出一人。
    “使不得!”王也想喊住他。
    但那脚步已收不住,她身子前倾脚趔趄着滑下来。眼见会跌翻的当儿,王也窜前一大步,刚好那长猿似的双臂就接住了她。她实实在在地扑进他个满怀。那女孩却是自顾惊呼小叫地叽叽咯咯笑个不停。
    “妈吔!吓死人哩,多亏镇长相救,不然老娘会鼻青脸肿哩……”她笑得涨红了脸。
    小小年纪,笑语中自称“老娘”,此种莫名其妙的女人语汇,令高身量的镇长啼笑皆非。顿时觉着这女孩子家好个横行无忌,兼有些不知天高地厚。那么高的岩石、居然也想往下跳,不是个女大胆儿,也是个干事儿不计后果的主儿。他脸上一直阴沉沉,不想与她多说什么,更不想在此久留和一个城里来的漂亮小姐一块在河边上站,或者并着膀儿在桃林小路上走,单就这一幕、这一瞬,就又够人们的嘴巴勤快半年的。还嫌那“风”、那“流”不够劲儿吗?
      他抬步就往岸上走。
    “王总,慌什么哩?”那女孩也一溜小跑跟了过来,半嚷嚷着说,“实际上我已经在你们身后跟了小半天儿哩。”
    王也登上了岸。
    她也紧随着上来。
    那一身猩红色的细毛长裙、黑亮的意皮高领紧腰马夹、丝袜,秀美的浅色简靴,在那桃林边上的春风吹拂中,披肩长发就如雨丝斜出,好个标致的俏人儿。好个惹人目光追逐的靓女。此处正对着一马平川的开阔镇街。目标更为显眼。小街上本来不见几个行人,那一双双时而出来梭巡一下的目光,都在一家一户那小小楼窗的有色玻璃后面。倘若这招风的影附在他身旁,一路沿镇街走过去,那扫瞄的火力网,定会又一次叫他“中弹身亡”。于是,他急火火朝通向后山的老路走去。
    “哎,哎,王总,慢一点嘛,我可是有重要的公事要和你谈的喔!”她在后边又在嚷叫着追赶他。
    王也停步回了身,说:“小同志,你不要跟着我好不?你走正街,十分钟就一直走进了小宾馆。你在那儿吃过午饭等我一步。我去后山有急事。一个小时之内准会赶到,有什么公事我们在那儿的接待室去谈,多好?”说罢,他又径自朝山后的林中路走去。
    她还在跟定着他。
    她竟然几步跑到前边去,转过身来双手卡腰,拦住了他的去路。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小瞧人!”她的声音含满愠怒。那架式是不会放过他。
    王也怔在那儿。
    他心里有些焦急。他想,若是在这僻静的后山被人给撞见,那会更糟。一男一女不走大道,跑到这儿来你拦我挡,人们会编白出更为花哨的传闻来。
    刚好这时那副铜锣似的嗓音就响起来:“镇长——”林间小路上就呼哧带喘地跑过来“快脚王”。“哎呀,王总,我跟了腚跑了整整一圈儿,才在这儿把你找着。”
    他嚷叫着,那眼睛就不住地盯了那女俏人儿的脸蛋儿。只把嘴巴冲着王也:“县里又派于副镇长领着三个人来,说是要调查什么经验材料,正在办公室里等你去哩,好急吔……”
    王也默然了一会,说:“……好吧,咱们过去。”他转回身随了“快脚王”就朝大路上走。
    “哎——镇长!”她竟跑过来拉住了王也,“再忙也要先答对我几句才行,不然,我可会闯到你们的领导的酒桌上去的……”
    王也无奈地停了脚。
    “快脚王”却说:“小姐说得是嘛,那边我先去照应着,镇长留一步,咋好把这漂亮小妞一个人抛在山后哩?你们有话慢慢说,慢慢说。我什么都没看见。嘻嘻……”快脚王一溜小跑没影儿了。
    “那就请你快些说。”王也觉着已经撞见了人,而且又是嘴快脚也快的铜锣嗓子,已经没必要再提心吊胆地躲开她,索兴就沮丧着脸,点了烟,深深地吸着了。
    “首先你得弄明白我是谁。”她说,“王总知道我是谁吗?”
    “……”他吸了烟,并不回答。
    “古峰——你认识吗?”
    “……”
    “童雁——你应该认识吧?”
    “……废话。那是我老同学。”
    “恐怕不只是同学吧?——我是他们的女儿,叫燕子……”
    王也吃了一惊。但依然无话。
    “我这次来见你总,目的很简单,一是要搞定一个大事情,二是解决一个小问题。”她说,“我看你确实很忙。我只先给你留下几句话,供你思考。考虑好了再答复我。”
    “……”王也又吸了口烟。
    “我父亲和我继母分居,又快五年了,有人说,分居超过八个月就可以解除婚约。如果说他们要宣布分手,只是一句话的事儿。”她像讲台词一样,语序很是清晰,“我的生母童雁,一直在巴西孤身独处,她既然决定为贵度假村投资,必然会年年回国来,我想让我的父母重新合好、一家人团聚。这想法怪吗?
    “……”王也盯了她一眼,又在吸烟。
    “可是,我的父亲在海边上又爱上了一个女人。这女人正是贵宝地的某位奇艳女士。”她扫了王也一眼,“而据我所知,这位女士却一直在暗暗地爱恋着你王总。你不会不知道吧?”
    “……”王也皱了眉毛。又是吐出一团烟雾。
    “她是为着避开你,才逃开了这场不现实的爱,出山入海,她真的就爱上了我爸爸。如能顺其自然,他们日后生活在一起,该是顺理成章的。可是我不想再要另外一位女人做我的继母,更不想再让漂游海外的母亲回来忍受孤独。你说,这想法坏吗?”
    “……”
    “……还有。你的美貌妻子叫阿雪,没错吧?她被另外一个很实在的男人爱着。直到今天。整整暗恋着她十八个年头。你知道吧?”
    “……”王也虔诚的目光,表示出他没有一丝否定。
    “可是,你和双月阿姨之间的事情被那小男人闹腾得走了样儿、变了形之后,阿雪她已经动摇了对你的爱意。你现在十分苦恼,你想到过该怎样处理这类事吗?”
    “……”
    “还有。风流小镇不出两年之间就扬名天下,这固然有你王也先生的劳苦功高在。可是人怕出名猪伯壮,猪儿肥了就要宰肉吃,你到了惹人来宰肉的时候,你的口碑已经很糟,而且会继续更糟,你想过——怎样应对这一切你所不愿意接受的现实吗?”
    “……”王也只是静静地听。他觉得这女孩真的神得出奇。她知道得太多、太多,想的也大怪、大怪。而这一切,又恰恰真就是他王也一直头痛、伤神的症结所在。他连一个答案都讲不出。他只有一条——奉行一个准则。做事,不停不息地做事。说来说去,他自己倒成了那“不计后果”的小女孩儿,而他面前的小女孩,反倒成了点拨迷津又制造迷雾的大道人……
    “还有。”她更加四平八稳地述说着,“今天、明天,此后的若于天内你都不要离开风流镇,不要急着去找寻你的女儿——阿桃。你只能跟我走……”
    “……”王也抬起头望了她,脸上是一个大问号。
    “因为阿桃那三个女子,在我手里。你何必满天下乱闯哩?”
    “真的?”王也猛地拉住她,“燕子,马上把她领来,还给我……”
    “莫慌。”燕子一笑,“到时候她自然会回来的,而且会是大队人马……”
    “不,你,必须把话给我说清楚!燕子……”他急不可待了。
    “好了,本人只把这些话先留给你,需要你自己说清楚。不过你很可能一辈子都说不清楚。你们解决的,只是上一辈子人留下来的问题。而你们这一辈人的问题则只能由我们这一代毛孩子来解决。这叫自个的刀——削不了自个的把儿。而我们行。‘天生我材必有用’这句话,你该记得吧?可是未必就真懂。想清楚喽,再约我,细谈。”
    “你……倒底在搞什么鬼画符?”
    “到时候自然明白。”
    她飘飘摇摇地留下一串长笑。又朝着那雪桃园方向走去。
    她话语点到之处,真的就是他久久烦压心头的难题。都是他中年生命历程里、自系自结的疙疙瘩瘩。如今一股脑儿盘住了他全部的生活领地和空间。
    “剪不断,理还乱。”难分难解。
    真的会是“五鬼缠身”、厄运临头了吗?他陪了于副镇长等三位县、镇里的干部吃过午饭,就安排他们下榻小宾馆休息。他们说要在这儿住上几天,主要任务是了解一些经济发展情况,顺便作一下民意测验,这里可能单独设立镇一级行政机构,以便确保这里经济的健康发展。并透露小道消息说,他们都提名王也出任本镇的主要领导成员。县领导对风流镇印象也满好的。你王也应该继续努力之类。
    王也只是默然。
    他表示因为正突击水电站的事,就由县镇来的同志随意了解情况便是,需要他王也做什么只管打招呼。阿雪自然每天都在小宾馆忙前忙后,有什么需要阿雪也自会安排停当。
    阿雪也在小宾馆认识了童雁的女儿燕子。听说女儿小桃有了燕子安排的去处,一颗悬空的悲凉心,总算落了体,且渐渐生出些许热力。阿雪对燕子关照得十分周到,燕子也很喜欢阿雪。一大一小两个美人儿在一起很谈得来,开心的程度不亚于当年和那位童雁老师在一起。
    三日过后,阿雪竟欣然同意了燕子的诚意要求,把她领到自个的家里去睡,顺便可以给她做些家乡风味的好吃的。阿雪说,现在我家虽然改建了小楼院,可那楼院的位置没变。你可以住一下当年你妈睡过觉的地方。那时,我们好得像亲姐妹。而燕子却说,反正镇长忙在外边,十天半月也不回家里睡,我燕子陪了你,免了你孤灯难守、虚席盼天明嘛。两个人嘻嘻哈哈说笑得投缘,睡在一个席梦思软床上,一唠就是深夜。有时说说话谁也不肯说睡吧这句话,不知不觉间就两个人都合了眼,等到眼一睁,天就已经大亮。
    阿雪讲的,全是这风流镇一百年里——特别是近五十年以来所发生的神奇事,说得一清二楚,从传说中鸟儿峰的风水气象,到老老镇长碑的确立;从那一年三个高人进山,冬雪霹雷闪电,到鸟儿峰流淌出神泉水;从老镇长要抢知青,到大船上就运来了一伙知青;从她阿雪、秀女与童雁彻夜谈天说地,到大河里遇险投了高身量镇长的怀抱,都讲述得有声有色。
    而燕儿多数是讲她在山外的世界里所看到、所听到、所经历的种种新鲜世事。当她说到由于自个儿心野,只顾在深圳、珠海、广州间游荡,而错过了与生母童雁见面的机会,只在女友甜甜送母亲登了去海外的飞机之后,才收到了她留下的一封短信和三张照片时,心头涌上来无限遗憾。并且立时就眼泪汪汪,巴不得母亲现在就睡在她的身边。
    阿雪躺在燕子的身边,听她思念母亲的哽哽咽咽了的声音,心里就想念起自己的女儿阿桃来。她伸出母亲的手去抚摩了一阵燕子的脸蛋。那是花蕊一样的圆润、光滑,还飘散着洗浴后的香味。
    过了一会儿,燕子说:“见过我妈妈的人都说,她相当美,是高贵型的漂亮。”
    “是吔,她真的好美,特别是她脱去衣服。那年在大河里洗澡,一上岸来,真就像天仙出浴。不光男人看了发傻,就连我们女人见了也都忘了自个也是女人哩……”
阿雪追忆着。
    “怎么,这儿的男人可以随便看女人?”燕子似乎发现了新奇,侧转身来撑起头盯看着阿雪。
    “哪儿吔,不过是男人们偷着看罢哩。”阿雪笑着。
    “哼,其实也会有好多男人偷看过你,我要是男人就……”燕子说着,冷不妨就撅过嘴巴“喷”的一声亲了一下阿雪明净的脸蛋儿。惹得阿雪吱哇一声锐叫,笑闹着捶打起燕子来。“你个小疯丫头,说是想妈了,心里头却是在想男人咧……”
    燕子消停了一阵儿,说:“其实哩,我若想男人,也非常简单,一个电话出去,立马就可以找来一个。你阿雪若是想了男人,那可咋办哩?”
      阿雪用眼瞟了她一下,说:“俺从来不想。”
    “嘴硬。说真的阿雪,你一旦要想到男人,会怎么办哩?”
    “不知道。”阿雪不再说笑了。
    “若是有个男人想着你哩?”
    “没经着过。”
    “哼。我看你就要经着过哩。”
    燕子从床头柜上拿过小皮夹,取出童雁留下的那三张照片给阿雪看。
    阿雪拿近台灯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她好像克制过了心跳。
    她好一阵暗自惊讶。
    那照片里的山老大、棹工,平时看上去不起眼儿,可是经童雁这一给打扮,又是陪了她照进同一张相片里,立时就觉着换了个人。好比“星星跟着月亮走”,各自就都是现出光彩来。尤其那山老大,胶沾住阿雪的目光。那身雪白西装,黧黑肤色、鬈曲的络腮胡须和密发,墩实硕壮的体魄、纯真烂漫的笑意,活像个刚懂事的孩子。在小镇里这么多年,她很少见他的笑意。总是沉甸甸地像一块山石。这笑意引她走回了18年前的那片桃林。那时,他们都笑得那么纯真,那么灿烂,整个日子就同那桃花初绽的时节,连那大黄狗、大黑狗也欢恋得无忧无虑……
    “唉——”阿雪不由自主,发出一声轻微地叹息。
    燕子分明听到了。可是并未言语,她不想冲断阿雪的思绪。
    阿雪觉着那肥头肥脑的棹工,愈装扮愈显出一副滑稽相。而老大却是一身的英武气。她想多看一会儿,却怕那鬼丫头燕子又在笑她。就速速还了照片,说:“睡吧。”就侧过身去,掖了被角,合了眼不再做声。而眼皮里却闪烁出许多奇异的光亮,游来荡去总是叠印出那身雪白西装。嘴巴里不断溢满津水,咕噜咕噜地咽下喉咙。整个是无法入睡的征兆。
    “阿雪,睡不着就不要强睡嘛。”燕子轻声说,“说会儿话,困了自然就睡着哩。”
    阿雪翻过身来:“燕子,你是个外来人,进了这小镇也两三天了,接触了一些人,你有没有听到过什么闲话?”
    “要说传闻,我是前些天就听到了。”燕子说,“都传到了深圳、广州哩。一本书里写过的,男人的风流韵事可以传得满天下都知道,唯独他的老婆听不到。其实也没啥,无非是‘风流镇好风流,镇长八个女姘头’之类的呗。还说就是镇长和双月的事儿,镇长喝了双月酒,两个老婆一块搂……真的传得好快、好快喔。”
    “真气得我心直哆嗦。”阿雪说,“满世界都知道他和双月酒的事儿,上边却又偏偏把双月给派了来,是不是有意难为王也哩?”
    “老城的科研单位不把这些传闻当回事儿,才派双月来。那下水镇的人就好难说哩。那么远的官场儿上都传开了,肯定不会是风流镇的平民百姓们说出去的嘛。”燕子又侧过脸来说,“今早就在小宾馆还听人议论,光喝双月酒还不够味儿,又把双月请到镇里来。当时于副镇长他们也都在场,我还见他掏出小本本,往上记了什么东西。”
    “……”
    “你不知道哩,阿雪,风流镇好了,外边好多人眼红哩。有人可是属苍蝇的,没缝儿还下蛆,何况还真的有过一档子事儿?有谁还问你是三年前、还是五年前的旧帐哩?现在的男人,酒色欺诈之徒满处都有。当今世事,男男女女之间的事儿就更是多得出奇,谁还把它当回事儿?乌鸦说猪黑,它比猪更黑。不过是有倒霉的、有不倒霉的罢了。”燕子议论起来嘴巴好快。
    “其实我早就不想王也再挑着头儿干什么事了。”阿雪说,“人家上边不承认这里是个镇,哪里来的什么镇长?不过是本地人口头上传下来的,王也倒当成了主事人认真的为大伙儿卖命,好事摊不上,孬事躲不开。到如今全镇几百户人家都住了新楼,就我家的小破楼封不上顶,现在还像座破房框子,有谁关心过王也?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一抖出来,就满山刮风满河漂浪,弄得我也抬不起头来。我都不想再跟着他遭这份罪哩……”
    “那咋办?你蹬了他?”
    “我还不是那种见了风儿就打喷嚏的女人。为旧帐动真格的不应该。”
    “实际上你很爱他。王也这样的男人也真的是很值得女人爱。”燕子说,“我若是你阿雪呀,明天就去见双月,把她请到家里来,和她交朋友,天天在大街上并膀走,去小宾馆一块玩,让全风流镇的人都知道我阿雪和双月是好姐妹,好朋友,谁再看希奇、想歪的、说邪的、就自觉着没味儿了……”
    “那不更该说‘两个月亮一块儿走,两个老婆一块搂’了嘛!”
    “那怕啥,有两个老婆敢公开让他搂的男人,世界上有几个?说明他王也有魅力,反正也不想让他再当什么头儿了!”
    “唉,我要像你这个岁数,也许会去做。可是现在我……这些年活得太累了。”阿雪叹息着,“我真的没这个精力为平和这类事儿去费更多的心思了。我真的觉得自己很老、很老……”
    “我要是你,就是真的老了那一天也不会说这句话。只要他从心里承认我阿雪是他的妻子,我会给他领家来一个漂亮小姐,既让他快乐,也留给我一点轻松……”
    “好啊,鬼丫头,我就先领了你进了我家门!你愿意哩,是吧?”
    燕子发觉自己说走了嘴,捅了一下阿雪的腋窝。两个女人哧哧地笑了好一阵。
    梦里,她们还不时地发出笑声。也时而发出长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