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三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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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也回到了自己长大的那座城市。
    他没可能再住进那个里弄小厂的独身小屋。同学家里他也没必要去,因为都在乡下。他在孤儿院里读完小学,上了中学则住校;进了里弄小厂,就住进了一间独身小屋。在石门的水泥柱旁边,和烧水看门的独身老头刘大爷同住。同吃自己烧的简单饭菜。日子清苦而有规则。
    沉默的小子和沉默的孤身老人相处,好比两座山石相对,各自加深着自己的沉默。这种日子一结束,他的床位第二天就被另一个顶替他入厂的男孩接管了。
    这会儿他腰里没有钱,是靠翻爬几回货车,才从下县回到这座城市。这几个晚上都是在火车站候车室的长板凳上,挤在南来北往的人群里,合衣倒卧过夜。
    他从矿务局里最后一次走出来,心里真像开了花。
    “真金,真金,成色不错的真金……”
    那位技术员平缓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
    六粒“羊屎蛋”,被炼成了两粒金黄的小金疙瘩。每粒一钱半。所负责人说,“本所可以按每钱170.00元的规定价格收购给国家。以后可以不必到市所来冶炼、化验,县里就可直接收购你们的金沙。按比例折算纯金,价格一样的。”
    王也按镇长的意思,留给国家一粒金,当时接过了二百五十五元人民币。和一张黄金收购证明。另一粒金黄色的小宝物,纸包纸裹地揣进贴身的上衣袋里,又从所负责人的办公桌上拿了大头针别紧了口。
    王也口袋里装着真金,且有了二百多元的钞票,虽然三天来都没吃好、没睡好,现在还空着肚子,可一时间周身都来了力气。他是一路小跑,下来金矿局的三层木楼梯,走上了大街的。
    他来不及想明白去哪儿,只是兴冲冲地往前走。心里有点慌,慌得就像那天晚上喝醉了山里的酒。
    不知不觉间,一座水泥门柱挡住了他的去路。
    里弄小厂。
    他怎么会走到这儿来!
    他往里边看了一阵。一切都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他也想走进去,看看那些唠唠叨叨的老小女工友们。看看刘大爷。离开以后,他倒时常想起这个地方。可心里好像有事,停不住脚,还是转过身去,走。
    “回来!”一个沉沉的声音喝住了他,“进来!”
    那独身小屋的门开着。烧水老人坐在门里的那张旧藤椅上,遮住了它的千疮百孔,动也不动地命令着。
    “刘大爷……”他走过去,进了小屋,“我,我以为您……不、在这儿哩……”
    “废话。我还能去哪儿?你走了不到一年,我死得没有那么快。老不死,就不会离开这……”
    “大爷,你……”
    “我知道你今天会回来看我,饭菜都烧了,两个人的,坐下,开吃……”
    老人的话,叫王也莫名其妙。
    白面蒸饼、油豆腐、炒青椒、辣白菜。
    狼吞虎咽。王也顾不得多说,填饱了连日来的饥肠。又灌了几口瓶里的凉开水。
    “大爷,你咋会知道我今天回来?”
    王也又想起了这个话茬。
    “我咋知道?谁说的?”
    “你说的嘛。”
    “唔,近个把月来我天天都觉着你会回来。今儿也就是这么个巧事儿,你咋还立在门口,转身要走哩?莫不是不想看看这老头子?……”
    “不,大爷,我心里装着急事,不得不赶紧回山里去。”
    “那是。当今就走?”
    “是哩。那山很远,火车。汽车。马车。还有水路,紧赶也要三天。”
    老人提过一个早就装好了的小网兜。两瓶桔子罐头、十几个糖发面烙饼、一盒白糖、两个大咸菜疙瘩、一把三用的小工具刀,还有一个新的军用背壶,里边装满了凉开水。
    “带上,路上用。”
    老人一顿饭工夫所说的话,比以往的两年还多。这会儿又沉默了。
    王也接过来。
    老人又无言地坐进那张破藤椅。
    他走出十几步回头看一眼老人。
    老人眼里流出了一股泪花。闪闪的,发着亮光。
    他心里好热。想回去,说几句安抚老人的话。
    他还是走了。急步冲冲地走了。
    他脚步好急。一时竟理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
    看门老人那沉默的爱意,令他找到了父爱和母爱。一个孤儿失去双亲的枯渴,很难在人世间得到添补,而这两年他都得到了。但他终于还是借着一股荡世的潮流走出去了。眼下他不敢停步。一停下就会扑进孤独老人的怀抱。相依为命的情义之怀就会令他失去那个远山的小镇。失去那儿的镇长、老舵工和车把式。这三个人也给了他同样的父爱。所不同的,是这山里的三位老人还给了他热力和乐观。沉默的
生命在山里老人的胸怀中,如同投入了颠荡不息的摇篮。那笑骂中潜藏期待的村人目光,那片桃林、那座山峰、那条河水、那团闪着亮光的金砂、那木船、那草屋、那些丑男、那些美女……他觉得那是一个各种光影与彩色交错的世界。好安静、好平和。这个世界有他王也一份,或者说他拥有着这个属于自己的一个世界。
    “等我有了住处,会接刘大爷过来住……他是我这个天地里不可缺少的一位老人……”他心里这样想着,又爬上了西去的货车。到了下县又搭了一段汽车、马车,
到了大河东段的一个小集镇,总共花去了不到五元钱。
    当晚,他住进河边上的一家“大”旅社,实际上是车马店。因过夜的外乡人很多,他身上有几百块现钞,是镇上人的血汗钱。加上衣袋里有一块几百号人关注的金圆粒粒,他不敢与杂人伙在一块住大通铺,多花三元钱包了一个小单间。保险、安全,也不算奢侈。
    这客房是个长筒式大屋。外半截是南北对面通铺。里半截共6间,全用单层胶合板在通铺上做成间壁。东房翻身,西房也跟着摇晃。隔得开视线,隔不住人声吵杂。
更隔不住旱烟和酒气。
    店里没饭堂。住店的人到外边去下小馆儿。也有买回几个干粮、几块成鱼回到店房里就开水下饭的;也有买回一瓶白干烧酒,几包油豆腐、几棵大葱白,几个汉子围坐在木板铺上,吃喝自便、三吹六哨。
    王也则先是用冷水洗涮了一回身上的尘泥,嚼着网兜里的白面饼,就着刘大爷泡制的咸菜,还有那崭新军用背壶里的凉开水。安安稳稳享用过一顿自备晚餐。
    他到小镇清冷的镇街上去散步,顺便到河边的看船人小屋看了一眼。他来时的木船还完好如初,停在河岸的老柳树下。并与看船老人打过招呼,明天一早要取船回山里。预付了四天的保管费——一共八毛人民币。
    这山镇在大河的下游,也叫下水镇,离下县县城不是很远,店房里有电灯。虽然只有35瓦,光线很暗,总比油烟子灯好上多少倍。
    他回到店房,长街屋里正热闹非凡。有几伙庄稼汉在喝酒划拳。有打扑克、下“五道”、“憋死牛”的,自娱自唱的,闲聊天、说脏话扯“大栏”的。烟气、酒气、臭脚丫子气混成一团。
他从杂乱行李、什物的夹道中走过,钻进自个的胶合板单房里。翻开小本用铅笔记上自己三天以来的花销——一共八元八毛人民币。觉得自己也还够俭省,不会惹得镇里人说短道长。随便摸过一张旧报纸,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看着。
全是抓革命、促生产、斗批改的内容。
    大房里的吵杂热浪时高时低,偶尔爆出一阵阵大笑。
    他愿意静下来,一个人默默地想想自个的心事。想想那黄金,那镇长,那阿雪。
可是办不到。大屋里的杂客居然兴高彩烈得敲起铜盆和铁碗,又喊又闹地给一个输了牌的画鬼脸儿,由南床到北床地游“街”示众。
    他忍无可忍。想放下又脏又黑的铺盖,蒙起头来大睡。刚一放平身子,发现枕头一左一右的薄板间壁上,早被一伙又一伙的住客们,像蛀虫一般剜了几个圆圆的小洞。多半是单身游荡的汉子们干的好事,脸一贴近壁板,就可肉眼对着木眼,窥视隔壁小房里的动静。当然须是住进女性房客的时候。
    “嗤,恶心!”他心里咒着,撕下一角报纸,吐上一口唾沫,贴上了两边的圆洞。
    他终于放平身子,蒙上了那脏被褥。没几分钟,那汗的气味就令他透不过气来。他忽地坐起身,把破被掀翻到脚下,依靠在墙板上,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间大屋里的吵闹声浪戛然而止。仿佛一支无形大手,卡住了几百个嘻闹着的脖子。
    好一会儿,汉子们开始嘘声嘘气:
    “瞧——女的!”
    “嘘——妈的,别吵,长得好模样儿哟……”
    “呀,来了女人哩……”
    “哈哈……”
    真的有女人细声细语叫孩子的声音。又有几声孩子的哭叫。
    “达成,快帮我一把。甜甜,跟爸爸过去。”
    “别急,等我放下行李。”
    一对青年夫妻,领着孩子。
    隔壁的板门开了。“咚咚”,行李被抛在地上、床上。墙板、床板一齐呼扇。
    “甜甜,过来,听话。双月,你先放下,我来……”
    男人的脚步声。女人的呼哧带喘声。孩子爬到床板上跳个不停。
    王也又像坐在颠簸的货车上。
    达成、双月——好熟的名字。
    噢,同班同学。早他三年下了乡。是他们?……
    他跳下床,急步闯出板门。真的没错。但几乎认不出了。
    “是——双月、达成吗?”
    她回过身来,给大约两岁的孩子挽着尿湿了的裤子。
    “你……王也!”她认出他来。
    “哎,真的会是你小子,又蹿高了一头!”达成跳跃着瘦小的身材,过来捶了他一拳。
    “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你们……孩子都这么大了……”王也过去抚摸着甜甜的头。
    “真是山不转水转。你是留城的,咋也会跑到这地方来?”
    “觉着没意思,就跑下来。”
    “你去了啥地方?”
    “这儿的上边,山里的一个无名小村……”
    “噢,好个神秘的地界。”
    “你们这是全家回城?”
    “唔,接班。分头接老子的班。”达成忙忙乱乱归拢大包小裹。一副拖家带口的阵势:“不过,我们的甜甜宝宝,拿不到城市户口,先不去管它。长大了再说……”
    “别人有扔下孩子在乡下的,我不行,宁肯自己不回来……”双月说。
    “我昨天刚刚见过刘梦晖大爷……”
    刘双月一怔:“我爹还好吧?他怎么样?”
    “还好。一切如常……”
    “多亏他主动叫我们回来,不然……”双月流露出内疚。
    “都怪当初,划清界线把老人给划开了,其实,……嗨,归到一起就全好了。哪有老人责怪子女的?是不是?我们年轻幼稚嘛!”达成话语很快,“哎,我和双月结婚之后还是头一回见到你。这样吧,我们一道去小酒馆儿,喝两杯,好好叙谈叙谈。不然明天又要天各一方哩,是不是?”
    ……
    王也喝得虽然好多,又是白干烧酒60度,但老同学叙旧、肚里又早有了干粮垫底,只是微微有些酒意。回想起这个达成在同学中是个有名的小气鬼,专门是蹭吃蹭喝的手,是有名的“小男人”。今天能掏腰包请他王也,虽然只是一盘炒干豆腐、一盘酱茄子,可也算是破了天荒。他回到客房,倒在床上,不再蒙盖那脏被,直觉得周身发热。
    酒力不小。
    酒,真是男人的好伴侣。
    他悠悠乎乎,却是不能入睡。
    隔壁床上倒着自己高中时的恋人。因为刘大爷的历史问题不清,小男人就鼓动双月,主动断绝父女关系才下了乡,一分手就成飞鸟各投林,不再有来往。他王也与那刘大爷独处三年,竟也没发现女儿给老爸寄过一封信,老头子也只字不提女儿的事。这三年之后的初遇,刘双月已完全改没了当初女孩的形象。但那脸颊、
依然还保留当初的一点韵味,不过已完全不是那个可人的女孩了。
    他很凄凉。记忆中保留的一点点影像,也被现实给冲散了,击碎了。
    她正和快嘴巴小男人达成睡在一起。就在隔壁。一翻身就可以听到响动、听到声息的隔壁。他与双月初恋时的好多情景,都变成细碎的纸屑,漫天飞舞。
    唉!他默默地叹息着。
    他想速速睡去。然而偏偏觉得精神起来。
    大屋里正灌满了此起彼伏的酣声。然而还有人在小声地嘀嘀咕咕说着咒人的话。病汉们在粗野的呻吟;老人在一连串的咳嗽中骂天骂地。
    他心中好烦躁。突然记起刘大爷的话,一个人在孤独烦闷时,就逼着自个去想那最愿意想的事。于是,他要去想那山下的小镇,去想黄金。去想阿雪。去想那秀女。但秀女是有了主的。
    阿雪强过那小镇,胜过那黄金。真灵。阿雪果真含着明媚的笑靥向他走来了。
    那片霞彩。那条清河。那块岩石,那个水影中的好看女孩。那真是一个好甜、好美的梦。
    其实,他这些天搭汽车、爬火车,一坐下来合上眼,脑海里就闪出一片亮晃晃的桃林,就出现阿雪的影子。他品味着这个山妹子好看的脸颊上的每一个部位,腰身上每一个叫人喜欢的轻盈动作,嘴里吐出来的清清亮亮的甜音。也许想得过了头,有时竟想不出她的容貌来。是被一种热力给融化了吗?
    啊,今晚好清晰。好真切。好似她真的一直随他远行,一直在身边、在心里陪伴着他。
    他终于要在幻觉中入睡了。
    咚咚几下床板的颤动惊醒了他。
    门外有人在低声窃语。
    他竖起耳认真听辨一阵。
    外边出了什么事吗?
    声响在隔壁。
    床板在有节奏地摇动。又是那种令人难忍听闻的拖泥带水的声音。
    “……轻一点,把别人弄醒了多丢人,等到回城里就不行?
    这是双月轻声抖颤的埋怨。
    “……没关系,我、会掌握好……力度的。这、这种事儿、少不得哩。跟、天天吃饭、一样,要天天、练、练嘛……否则、会不管用的……”
    这是多嘴小男人在女人身上耍贫嘴。
    他不忍听。又不好蒙住头。
    外边扑哧一声传出了窃笑。且有人挤撞了门板。
    王也忽的上来火气。穿好衣服,推开木门,正见三个光头赤身的汉子挤在一起,趴着门缝往里屋看着。
    “滚——”王也像怪兽吼了一声。汉子们惊慌地闪开了。只有一个还如赤裸的蛆虫,死盯在门缝上不肯走。
    他端出那盆洗脚水猛泼在光头上。又朝准那赤条条的腚眼处踹了一脚。
    满店房里爆响一阵怪声怪气的大笑。
    汉子们自觉做了不光彩事,并不反抗。反倒扭扭搭搭、胡言乱语一阵,嘻皮笑脸地钻进自个的被窝。
    多嘴巴达成的小屋里,僵旗息鼓了一阵。但那床板依然在吱吱呀呀,偷偷摇晃。
    王也逃难一般,急忙收了挎包、衣物,气冲冲跑出客房。
    大房里又是一阵怪言、怪吼、怪笑。
    天已朦朦发亮。
    他直奔河边看船人的小屋走去。他只有叫醒老人,哪怕找个地方坐到夭亮,等到太阳出来。他要早早使船,沿着大河赶回风流镇。见他想见的阿雪,圆他自个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