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七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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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很陌生然而好亮丽的城市。两旁的高楼如山。真就成了一排排青山,白云缭绕着峰头。桃儿本来就在身后跟着她的,转眼工夫就走失了,不见了。彩花、云香也早早不见了。如果这里是老城那就很糟。走失了山里来的女孩儿,人生地不熟,就很难再找得见哩。幸好这儿已经是群山。唔,那条流金河,那道金川神泉,那片神泉流成的湖泊。这是家乡嘛,她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桃儿她们在家的山里就是闭起双眼也迷不了路的。可是山又变了,水也并不是家乡的那条河,那眼泉,那片湖,一切又都是陌生的了。
    桃儿,你在哪?
    身后有人,但听不到脚步声。回头看,那是她自己的影子。
    啊,影子。正是她——那秀发、黑衣、面如鲜花的小女子——甜甜。她飘飘忽忽地跟定了她。无声无语地借了她的脚步,借了她的躯体,附着了另一种邪怪的灵魂。她摆脱不掉她。
    怎么会不见了桃儿在跟着她?
    那影儿在她背后窃笑。她想摆脱它,然而她却是紧随她的脚步,紧附她的身躯。她盼望那影子就是桃儿。她一向把桃儿当成自己的女儿看,她是高身量镇长的骨血。虽然不是自己生的。
    “桃儿,你在哪里?”
    “桃儿——”她呼叫着。这声音在高山空谷回荡,直到把她自己惊醒。
    梦,又是梦。
    秀女醒来,金闪闪的阳光已经爬进帘帷。她起来洗漱过,轻描了淡妆,虽然周身还是懒洋洋,但疲乏尽除,清爽了许多。她又穿了昨日的一身黑色装束,预备着那泡了一宿甜甜的男人见了她,看他的神情。看他究竟怎样编谎。
    昨天夜里离了那食城,回到自己的房间,并没有立即就能休息。洗了热水澡,身子轻了许多,电视开着,再惊险的故事也看不进去,在看与不看之中倒寻思了不少前前后后的事情。她悬挂起桃儿等三个女孩子,会不会一路顺畅地到达老城。也想到棹工——自个那憨壮的郎君,干活虽然守谱儿,可是一见了好看的女人心里就寻思邪事儿,出来一路游走,会不会摊上些什么意外的花花事情。也想到了小镇的前前后后。张氏家族的前前后后,也想到了自己的婚姻,自己的爱心、自己的向往和这一阵子的种种际遇。一直过了半夜十二点,才觉着乏困得不行,关了电源,倒是很快入睡了,却又进入一个又一个的梦境。不论怪梦怎么多,那都是睡着了之后的事。书上也说,梦是大脑休息之后的产物。是人的潜意识在活动。在编着各种各样离奇的故事情节。书上还说过,梦多的人说明他的潜意识积累雄厚,心灵信息储存丰富。多梦的人聪明。找到这些依据之后,秀女认定自己没有失眠。从半夜睡到早八点半,足足8个小时,她坚信自己不会被孤身在外的心力交瘁所拖倒。即便那男人——古总有意忘掉她或托辞回避她,她也有自己的一套行程方案,她不会依赖着谁。于是她有了食欲,觉出了饥饿,该去吃早茶。
    她穿了鞋子,提了小皮夹刚说要下楼去,却又涌出一个念头来——一旦这工夫他来了,岂不扑了空?
    优柔寡断,令她停在梳妆镜台前,看着镜中呆立着的自己。
    这时,鸟音式的门铃响了。
    “请进!”
    门开了。正是他——那身挺挺的白西装,春风似的笑脸。他在门口站了两秒钟。
    “对——不——起——”他充满热力的男性轩昂声音,仿佛溶化着她心里的什么东西。他张开两只臂膀,大步流星地走进门,直步她的身前。连房门也忘记回手关上,先就紧紧地抱住她。轻吻了下她鬈曲蓬松的鬓发、她漂亮的额头,然后又是唇与唇轻轻地一碰。
    秀女固然心里好热,好热。心里在笑,笑。可脸上还是故意绷得紧紧。她只闭了双眼,垂了双手,不做出一丝积极的反映。
    他轻轻摇了一下她的双肩。
    “怎么,见了我反倒不高兴?”他笑眯眯地望住她的眼睛。
    秀女忍不住笑意,但又收住了。
    “气死我啦!我想听你大男人咋样编谎,老实坦白交代……”
    “哈哈哈……”他开朗地笑起来。把她轻轻按坐在床边:“可不要逼着男人们编谎哟,男人一编就是大谎,像希特勒那样,会把大谎言说上一千遍,让自己都相信它是真理。喏,我现在能站在你面前,还要感谢你们下水镇的于副镇长,和他的一位赵科长哩,不是他急三火四要来办这边的事,昨天夜里真的就赶不回来的。”他打开皮包,似要取出什么东西。
    回来的时间他并没有说谎。她想。
    “喏,看看这个。”他打开一个好精美的盒子——一副表带般宽宽的金手链。
    秀女心里暗自吃惊这男人的拼命花钱。她还是故意冷冷地说了句:
    “哼,才不是给我买的哩。”
    “怎么?你……”
    “别装傻来哄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哇!”
    “你……”他略思索,立刻就明白过来,“啊——哈哈哈——”他又朗朗的笑起来,“女人嘛,小心眼儿,我只给她买了一套跟你这一身一样的衣物,那是因为她的个头、腰身、脸盘儿,处处长得都和你秀女一样……”
    “那么你待她也和我一样,亲啦、吻啦的,甚至还去包房、去过夜来的!”秀女开始抨击他。
    他苦笑着摇头:“哎——呀,我的大小姐,你想到哪儿去咧!昨天那只是为着陪好你们山里的镇长和科长。它决定着我的投资取向和下一步的企业发展去向。我不敢怠慢的,才就请了三个女孩儿,陪着边吃喝,边唱唱卡拉OK,在包间里便于交谈商业秘密,也是个礼貌、规格问题,不到半夜十二点就散了,送客人回客馆休息了嘛,你以为那就是过夜啦?”
    秀女故意不加理会。
    “再说,那二位是行政干部,招小姐过夜之类的事儿他们不肯做。我也不会让他们在这上犯错误。我的资金将要投到他们名下,他们出毛病,我的钱完哩,懂吗?”
他说着已把那金晃晃的手链给秀女套上了手腕。
    “反正你会说,那甜甜到底是咋回事儿?”秀女故作怒容,噘了下嘴巴。
    “唉,女人若是没有刨根问底儿这个缺欠,世界该有多么美好!”古峰故意这样感叹着,说,“告诉你吧,那小家伙是我女儿的同班同学,她妈妈是谁哩,是你们镇长王也和我那前任夫人童雁的同班同学。听清楚了?她本来姓田叫田欣欣,一个人背着大人跑到这边来要闯什么世界,就在一家夜总会做了女陪。被一个四川来的妈咪管着。再进一步,也可能成了伴男人过夜的‘鸡’。没几天就会被公安部门给清理了。也巧,这孩子就和几个女孩撞到我那儿去了,我见她十分像你,就过问了一下,这一问才弄清楚她是谁。她是跟我女儿一道离家出去的。家里人肯定都在找她的,我想通过她去深圳、广州找到我的女儿。我怎会让她再乱跑?就留住了她,在公司里正受着导游小姐的培训。这孩子倒也聪明,只是‘野性’难收,有时偷偷跑去夜总会找客陪,赚些大数目小费。女孩子要彻底管束她好难,得慢慢来。昨天我就让她出来作公关,当然也是公司陪客的方式,公务而已。但另外两个是她临时找的,我付了小费的……咋样,还有什么需要记录的吗?”
    秀女被他最后一句小小的幽默逗得扑哧笑了。可是前边讲述甜甜的事,又成了她心里的一丝忧虑,又想到了桃儿的身上去,就说:
    “唉,当今的女孩儿们,也是难管束,难照看的。满处是男人的眼睛和嘴巴。天底下要是能多一点像你古峰这样的好男人就好哩……”
    秀女说着,就坐过他的身边来,歉意而深沉地搂住了他的脖颈,把脸儿贴在他的眉头。喃喃地叹息着:
    “唉,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哩……”眼圈一红,沁出泪滴来。
    “别说傻话。”他扭过脸来揽住她的腰身,吻着她的额、她的脸,用舌舔干她的泪滴。两个人就势仰在床上,他翻到上面,深深地,长长地吻着她。
    ……
    “好啦,好啦……”她轻声提醒着男人。
    “嗯,我们一道去饮早茶。”
    他们起身重新理顺了衣着,秀女对镜补了一下唇膏,瞥了一眼男人,偷着笑出声来。古峰也机灵,拣了秀女床头的小纸巾,对了镜于去擦拭唇上、脸上留染的口红。自己也暗自笑了。
    女人的心意,也真就如同七八月的天气——孩儿的面。说阴就阴,说晴就晴;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此刻秀女的心境,已经是阴云散尽,晴空一碧,阳光灿烂了。
    广东的早茶一直可以喝到中午。老年人晨练之后,就会坐进茶楼或开早茶的酒楼、饭店,每人五六元、七八元、十几元的茶点小食,看你的肚量大小任选任点。饮茶聊天可以到十点钟左右,该回去操持午饭或是做些老年人常能料理的事情。而商家们则可借早茶的神爽亲切气氛,交谈生意上的事情。一直聊到中午原桌不动,点菜肴、上酒水,搞定一应关键性的意向。所以,茶楼、酒楼从大清早到正午正餐之间,一直都是座无虚席,人盛市旺的时刻。而这幢大宾馆的二楼餐厅,却显得相对的幽静。这个季节里远来客大多还没有上来。
    秀女和古峰选了一处更为僻静的台面,坐下来,点了几样彼此都喜欢的茶点。当然,那茶是注定了的——白叶单丛。秀女觉得这样的早晨,不管吃什么、喝什么,都会很可口。这固然和饥饿有关。但饥饿后的心境才是最主要的。
    “古——总——”她顽皮地拉长了话音,口里还在嚼着东西。“我们度假村的旅游专线,考虑好没有?”
    “考虑?还考虑什么?”他吃着那小圆笼的凤爪。
    “怎么,不考虑啦?”秀女一脸笑媚、着急。
    “已经做起来的事,就做下去嘛。还有什么考虑的呢?”古峰说,“这一个春、夏、秋三季,我为你那神水湖度假村就组了6个专线旅游团,将近300人次7日游,你们水路、旱路两处赚钱,小宾馆休养所处处赢利。你们都发了大财。小小的村镇,连我都没有能去看过一眼的地方,头一年就搞得红红火火,够可以的啦。”他话音拉得好长,喝了一口那潮州名茶。
    “是喽,我们镇长,还有本镇民——都很感激古老总喽——”秀女也半玩笑地学着拉长话音,话尾加个广东的“喽”。
    “别提你的镇长。听说他是全度假村有限公司的法人代表?可是我不认他。我只认你秀女。”他用眼睛望住她。
    她也把目光接过来,两注里的光,交融成一线意味深长的笑意。他们撞了一下茶杯,把那笑意目光交织得更久。各自于了一口茶。
    “如果那边是你拿总,我古某会另有一整套发展的办法。我完全可以和你的度假村联营,一笔资金投过去,先完善设备和交通,按国际标准提高休闲、游览和食宿的档次。然后以我总公司为轴心,海外多航线,国内一条龙,可以四季游客不断,每团必到神泉,一走一过就会让你那里年年爆满,你看怎么样?”他又饮了茶,微微一笑,望着她,流露出昂扬的自信。
    秀女很赞佩古峰的方略和智慧。她觉得他是个气魄宏大、力量博远的男人。难怪他的事业搞得这般红火,他真的就是搞大经营的材料。她由赞佩而转为崇拜他了。
    “不愧为老总。”秀女含笑说,“真要这样做起来,你这‘大腕’也真就积了善德、行了善事哩。不过不要指望我一个女人家。我只想合住阿雪,办好小宾馆和休养所的事就行了,别的本事我可没有哩。”
    “那才真叫遗憾。”古峰说。
    “为什么?”秀女不明白他的话。
    “你出来这么些日子里,你们风流小镇出了几桩大事儿,你都不知道吗?”古峰说。
    “我上哪知道去哩?连一点点消息都听不到吔。你耳朵咋会那么长?”秀女开了句玩笑。
    “你耳朵短——尾巴长。”古峰也回敬了一句,惹得秀女笑红了脸,古峰才说,“先说这头一桩事儿——你们那位年轻有为的镇长,前次去深圳路过老城,住进了初恋情人刘双月的家,两个人正在一个被窝里欢乐得可以,叫人家的丈夫给捉住了。这双月的丈夫外号叫‘小男人’找上门来以刘教授提取咨询费的名义来讨帐,不给钱就要上镇长老婆的床,当众揭破了王也的事儿。闹得小山沟里满城风雨,正赶上下水镇的于副镇长领着县里的一位领导在那儿,全看在眼里,听在耳中。最后由领导出面才算解了这场纠纷。你听说了吗?
    “……怎么会有这种事儿?”秀女感到吃惊,但神色却很漠然。
    “再说第二桩。”古峰又喝了一口茶说:“你们的老师童雁,终于应王也之邀,在于泉副镇长等县镇领导的陪同之下,回访、考察了你们度假村的投资环境。已经签了上千万美元的投资意向书。这一对儿暗恋的老情人数天来形影不离,他们在月下约会,被那小男人给看到了,并且从背后给偷听到了,弄得王也家庭危机,群众议论纷纷,闹得王也的度假村总公司进退维谷,四面楚歌,你说,我还能怎么考虑你们风流镇的旅游专线问题哩?”
    “……这太出乎人的意料之外了。”秀女露出了心底的急色。说,“明明干得好好的嘛,怎么会突然闹出一大堆事儿来?”
    “……”古峰没有言语,他在观察她的情绪。
    “……王也若是一甩手不干了,风流镇可就完蛋了,这些年苦巴苦累的,不就白干了嘛!”秀女真的很伤心。“其实那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嘛,有的没的还很难说,咋就大张旗鼓,传得这么快,传得这么远哩?你是听谁说的呀?”
    古峰笑了:“本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本来就有人想给王也制造些麻烦,更何况王也得意忘形,又确实惹来些不该慧的麻烦比如说童雁的事,他本来就不该把她搬回来。小小的一个村镇,根本就不起眼儿的一个小旅游景点,干嘛一定要张扬到南美洲去?干嘛一定要把暗恋的情人找回来?不说私情私欲的事儿,至少也是一种头脑发热,得意忘了形。你那么屁股大的地盘儿,就办得成中美合资?镇里、县里都没摊上,你风流镇就那么能耐?小麻烦加上小麻烦,变成了大麻烦……”
    秀女当然听得懂他的话,但又似不全然明了此间的种种干系。就自言自语,重复着心里的发问:“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列宁早就告诫过人们,凡事都不要犯幼稚病。这就是一种幼稚的表现。你王也那儿,是个镇吗?不是。你王也是个镇长吗?不是嘛。只不过是群众出于无知,把你叫成了镇长。只不过像生了孩子都要起个乳名一样。无知比愚昧更可笑。这话又是列宁同志早早就说过的。他王也不是无知的。只能说他犯了幼稚病。”古峰滔滔不绝,发着议论。
    “那你说王也到底该怎么办呀,他现在是法人代表,度假村的经理,大伙信他的,这些年他一直干得挺有成效的,怎么就……他到底会怎么样哩?”秀女有些沉不住气了。
    “透露你个绝密消息。”古峰用侧目扫了一下空旷的左右,说,“下水镇准备派一个工作组到风流镇了解情况,然后向县里提出正式建镇的设想。镇长的人选都已经物色得差不多了。如果王也没有这些问题出现,还可能给他个副镇长当,兼管一点公司方面的事情。现在这种状况,他就没什么希望哩……”
    秀女恍如鸭子听雷,一时间耳朵里嗡嗡响,头涨得老大。她又自言自语似地说:“这些事里肯定有别的事儿。刘教授帮了度假村,人人都知道的。要付给他费用,老人家百般不收。度假村决定给老头盖一间房他才同意了,已经在动土。怎么又出了派姑爷来讨债的事儿?咋又折腾出几年前的旧事儿来?当时咋不说?再说童雁恋过王也,那也都是十多年前的事,当时风流镇里的人都没有一点儿这方面的印象,人家都是本本份份、实实在在的插队知青,为大伙出着力。那时没人说啥。如今童雁大老远从外边回来,要投给家乡上千万美元,这些大功大德没人说,咋会传出闲话来哩?……”
    秀女犹犹疑疑,心里老大的不是滋味。
    古峰瞧着她,只是在微微笑。
    “还有哩!”古峰说,“远近都知道,王也在外边至少有七八个女人……”
    古峰用眼睛盯视了秀女。
    秀女垂了眼帘,避开他的目光,用小勺搅着盘里的东西。
    片刻默然。
    古峰燃着了香烟吸着。
    “人嘴两层皮,那类话怎好听了就信?”秀女说,“再说,当今这天底下,不论男人和女人,没有一点传说的人有几个?谁人背后不说人?说归说,做归做,有了传说也不耽误做事才对嘛。再说这天底下的男人和女人,有几个不在家里之外,另有个情感上忘不掉的人?人人都有的事,却有人专门编白着去说人,无非是有意整人家罢哩……”
    “讲得好。很精彩!”古峰夸赞着秀女,“想不到童雁当年的山中弟子,也有如此聪慧老到的见解。入木三分,很深刻嘛,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吔!”
    “跟你学的!”秀女含笑瞟了他一眼,“学不好——瞎学呗。”
    古峰也笑起来。
    两个人的脸,都不约而同的红了一下。
    “说实话,这样一闹腾,我原来的投资计划必须有较大的调整。”古峰说,“也可以说是个根本性的转换投资方向。”
    “为什么?咋个转法哩?”秀女又在刨根问底。
    “我不可能去风流镇跟童雁顶牛。”古峰说,“也就同我不会拿鸡蛋往石头上撞一样。她是亿万富婆,又是海外华人的身分,我不会那么蠢。但是我也不会舍弃她所带来的优势。懂吧?”
    秀女望着他轻轻摇头笑了:“不懂。”
    “她是一片海,我是个小水洼。我的资金投进去和她不成比例。等于白投。”古峰一扬手,加了瓶黑啤酒,喝了半杯才说,“刚好我的机会来了。”他又喝了一大口,“昨天我接待的那位于副镇长,他是作好了充分准备,要去接管风流镇的全面工作的。”
    秀女听了心中一悸,好似明白了几分。眼巴巴地望着他。
    古峰说:“可是他一没显眼的政绩,二没有他名下引进的资本,靠什么能压得过王也,靠什么能说服上边呢?于是乎——就跑这边来找我,把资金投过去,就等于作了他未来风流镇一把手的后盾。”
    “呀,你这样一整,可是坑了王也。”秀女急不可待地插话了。
    “是嘛。”古峰又喝了半杯黑啤酒说,“王也当年对不住我,可是当今我不会对不起他。至少害人的事我古某人不干。我拒绝了他……”
    秀女似乎松了一口气,笑着举过茶杯,撞了一下古峰的酒杯。各自饮了一口。
    “可是,他又说他可以不参加风流镇的镇长竟争。但是就在下水镇的班子里,他是主管乡镇企业的副镇长,也需要有一点资金引入,有一点别人看得见的贡献才行。而我又不可能彻底不帮他。他爹和我爹是老同事、老交情。我就说,我不准备长期靠拿组团费和拿旅游差价提成发展公司,我要转向实业。你下水镇是山区,交通也还可以,可以在林、牧、农实业方面考虑一下。他一下就高兴起来,说有哇!
现成的哩。前一阵烟台一家大公司就来人谈过,他们早就搞到了地质资料文献,我们那山里多的是花岗岩,要选一架山开采花冈岩石头,搞石矿,全是铺路用料。德国、日本,都张着嘴巴等着从中国进口这种石料。余下的碎石料还可以加工成石灰,国内也在大兴土木,满处都需要这玩艺的。市场大得很。所以烟台那份儿我就拒绝了,你古总就投这个项目,岂不现成?我表示同意,但具体开采地点、销路问题要专门讨论落实才行。他说没问题,他是管这个的,一锤可以定音。但他要求我也先出个1000万元人民币的投资意向书。我考虑下午可以给他办。这样一来——等于我古某人为他王也引开了一股对方的火力。你说哩?”古峰一口气说罢,饮了黑啤酒,又在看秀女的神色。
    秀女一笑,又举过茶杯,与古峰碰了,便说:“我真的很佩服你。不光是搞企业的‘大手儿’,也还是讲情义的君子!
    “不敢当。小事一桩。”古峰吸了烟,喝了茶,很为开怀地说,“其实资本可以成事,也可以坏事。一个资金筹集和投放技巧问题,就可以成人之美,也可以破人之美。关键还在于使用它的人。资本在中国的出现和发展,使得中国人之间开始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竞争。增加了公平竞争的手段。除此而外或在此之前,中国人只会讲手腕。谁都不讲资本。源于没有资本。都是月薪三百块,只有讲手腕。这形成了人们是消极型的心里信息储存。专门去储藏他人的过错和问题,很少去储藏他人的功业和长处。靠踩下别人过河,而很少去造桥、修路;得到别人的坏消息,如获至宝;听了别人的好消息,转口也会朝反了说。进而学会了编造些坏消息,加在某人头上,一传十十传百,借他人储存成了社会舆论档案。脏了别人,似乎就干净了自己。其实他自己就恰恰正脏着。不过别人正遭着疑忌之瞬间,他就可能上了去,就同公共汽车抢了座位。这就是当今式的竞争或机会。本无公平可言,只有雕虫小技,动用些卑微的心计而已。这使得人们心灵中的阴暗面发达,光明面总是一片空白。
古峰述说着这些话,不无感慨,但他又不想对秀女说得太多,就急急往回收拢话题。“中国是个讲阴阳的国度。而国人心理机制多处于属阴而少阳状态,因此难以圆成太极。阴阳合为太极,阴阳总是不合,所以三千多年以来,中国人总是老古董的样子,只讲阴暗谋略,不懂光明智慧。形成一种消极的文化精神。人心皆以防范为主,以清誉为至圣。都怕一朝毁誉而终身涂地。却不懂助他人以扬一己之乐。
这东西害苦中国人自己。最近一些学界名流,在经济大潮面前闲得无事,竟然把谤辞诽语泼洒向至圣贤师的头上,报界屡见文章,大谈孔夫于、孔圣人乃是野合、野种——私生子的学术成果!连文伦圣祖之父母的‘生活作风’问题也考据得有根有蔓,有枝有叶,更不消说历代帝王、当代过世伟人的隐私史了。如此这般,已算登峰造极。中国还会有什么辉煌与神圣可言吗?如此这般一代代搞下来,中国的文化宝库自会变成一座‘垃圾王国’,连我们自己也成了‘狗娘养的’!”
古峰说到激昂处,开了一句骂,才算把话打住。倒引得秀女扑哧一声笑,喷出了丹唇里含着的一口香茶。
    秀女倒掉两杯残茶,重新斟了热茶,递给古峰,说:“讲得真好。你才是真正的老师哩。中国人里要多一些你这样的人,就会好得多。”
    “也顶不了什么大用。”古峰一席感慨陈词,头上沁出些许热汗。他擦拭着,饮了茶,说,“现在是人人都在发议论,人人都在办错事;人人都在夸自己;人人都在骂别人。只有经济社会真正形成了,有潮、有流到有了主航道了,一切都以经济关系相互均衡制约了,就谁也顾不得空议论、空口骂或空口夸了,逼着他去做实事,否则就去喝西北风,一切归一,道德伦理也会归一,挖祖坟、掘隐私的丑恶勾当自会减少或结束。”
    古峰看了下表:“唔,十点半哩。别海阔天空了。阿秀,中午饭我要过去陪他们。下午要送于副镇长回去,这样吧,下午我安排一个人过来陪你。晚饭在房间等我。好吧?”
    “让什么人来陪我?”秀女含笑问。
    “你说哩?”古峰已起身拿了皮包。
    “不知道。”秀女故意笑而不答。
    “她来了,你自会知道哩。”
    古峰神秘地吻了一下秀女的手。
    秀女依然只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