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跨过半敞开的国门》第六章 寻根旧梦(1)

 作者:李岘

    中国人,占世界人口的五分之一。

    中国人,是最多散居在世界各个国家里的族裔。

    中国人,是最能吃苦耐劳,克己生存在异域的人。

    中国人,是最难忘怀故土乡情的人。

    这是中国人的骄傲!

    历史,它的自身价值就在于它把许多被人们淡忘的岁月穿连起来,把过眼烟云的荣辱富贵浓缩起来;它不苛求人们的喜乐,它客观地近乎于冷酷地记载着史实。这种客观性注定了历史本身具有的凝重和悲壮!

    “闯南洋”、“去金山”,这对于“以土为本”的中国人无疑是一个重大的人生挑战!然而,多年前的许多人就选择了离别故土的割心之痛,惶惶然写下了中国近代的移民史。

    当驻守在本土的中国人在“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宗旨”下筑起四角高墙的时候,四角天空外的华人也就“望断归乡路”啦。

    “改革开放”引发出的副产品“出国热”,并没有影响到海外华人的“寻根热”;而由华侨投资兴建的“侨乡医院”、“侨乡大学”、“侨乡公路”所标志的那种荣归故里的“寻根热”,反使“出国热”的温度升高一一留下了中国当代移民史的怪圈:国门外的华人往里挤,国门内的华人往外涌!

    希望这是一个良性循环!

   “这是长城。”我指着夜色里用冰砖一块块砌成的“长城”冰雕对身边的教授说。

   “Great wall? No.不是。”教授摇着冻得耳鼻通红的脑袋,认真地说:“我见过真的!”

    “这是冰灯!它是用冰做的,当然不能和真的相比。”我有些扫兴地说,“别看你能登上真正的长城,你可不一定能登上这座长城。”

    哈,他还真的跟上来了!

    看到教授一跌一滑地朝“长城”的塔楼登去,我的心里又重新鼓涨起那种莫名的自豪感。

    冰灯,一直是哈尔槟人的骄傲。对内陆,以至于东南亚的中国人来说,比被人为冠以“通往东欧的商业枢纽”的城市,更具有吸引力。我喜欢它,我喜欢这冰的晶莹,梦一般的意境。夜色里,当那五颜六色的冰灯在冰雪间旋转起来的时候,那一动一静,一暖一冷,钢柔并存的艺术魅力,每年都使我在此流连忘返。

    站在“长城的烽火台”上,举目远望不是关山万重,而是扑朔迷离的冰雪世界!

    也许是冰雕艺术家热爱“本土文化”的缘故,或者是中国实在是有太多讲不完的历史故事,总之,冰雕的内容每年都不重复。今年的两大奇观便是“长城”和《红楼梦》一书里的“大观园”。

    且说“长城”不如真的那样伟岸,但在冰上行走的那种跌跌撞撞的艰难,也不免使人产生“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感觉。

    至于“大观园”嘛,本来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所以它虽然没有书中描述的那么辉煌、宏大,但是立在园内的冰雕塑像绝对如真人一般大小,并且在精雕细刻和七彩灯光的效果里,贾宝玉、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形象栩栩如生。

我竭尽所能地向只对拍照有兴趣的教授讲述着这个在中国家喻户晓的故事。

   “He was lucky,two女人儿喜欢他!”教授笑着给贾宝玉拍了一张单身照。

    虽然他把女人说成“女人儿”,但是,我发现他的汉语较之一年半以前大有进步。

   “这是个悲剧!悲剧,你懂吗?换句话说吧,他们三个人的结局都很不幸,一个死了,一个出家,一个守寡。唉,说了你也不懂。”我很想把“红学家”们的理论都端出来以说明他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太肤浅,然而,要想寻找出浅显的词汇去表达深奥的理论,也绝非一件易事。

   “我有这个书,英文,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她们是好女人。”教授指着林黛玉和薛宝钗的雕塑说道。

   “我喜欢她!”我指着那座维妙维肖的“黛玉葬花”的冰雕说。

   “我不喜欢她,她喜欢哭。”教授笑着做了一个鬼脸。

   “那你为什么喜欢我?”我未加思考地脱口而出。

   “你一一”他惊讶地望着我,“你和她没有关系!”

    我笑了。

    干嘛要笑?以我平时的感情推理,此刻,我应该为不被理解而伤感才对。

    似乎自己在懂得体会女人的情感的那一天,我就把自己划归到林黛玉这种郁郁寡欢、红颜薄命的性格类型里。然而,多年来蓄积着的“花飞花落飞满天,花开花谢有谁怜”的感伤情结,竟在此时荡然无存。

     两天,和他见面不过才两天,我怎么会有这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夜色里,教授把手随意搭在了我的腰际,我的头不自觉地靠在了他的肩头一一奇怪,不论我有多么坚强的意志和多么顽强的理智,只要靠近他,我就会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所诱惑。

     这种扑朔迷离的东西是什么呢?气息!当我昨天从机场把他接到宾馆的那一刻,我就肯定了这种感觉。

    是的,是气息。这使长达两年的“隔洋拉锯”在一瞬间“珠联璧合”——我陶醉在这种看不见、摸不着、放不下的痴迷中。我像喝酒过量一般,虽然心知肚明,却无意去控制自己的感情泛滥;即使此刻海枯石烂、天崩地陷,也不过是末日而已!

    当两个扭结在一起的身体分开以后,理智又重新唤起了我的意识:我怎么打乱了自己给这次见面编的程序?首先,我应该问清楚几时结婚方才考虑是否订婚;然后,订婚前绝不能以身相许,被人低看;最后,一切视感情发展而定......

    “贱!”我骂了自己一句。

    然而,当那气息再度扑面而来的时候,我的思维又变得虚无飘渺、无法自持。

    这一次不是急风暴雨,而是雨后初晴的温馨在两个身体内掀起丝丝爱意和万种柔情。这种情愫淹没了往昔所有的积怨。

    想到这里,我的心又被这种情愫所控制,在冰雪世界里,血脉随着思维在体内再度膨胀。我微微翘首地面对教授,如痴如迷地望着七彩灯光下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睛......

    “妈妈,我冷!”一直坐在小推车里东张西望的儿子,此刻突然大叫起来。

    我被拽离开那股气息后,方觉天气的确寒冷。

    我从车里抱起儿子连同他那厚重的冬装。

    “我可以。”教授把手臂伸向儿子。

    “不要你,我要妈妈抱!”儿子穿着笨重的棉鞋的脚,踢挡着教授的热情。

    冰雪世界里的浪漫情结就此告终。当我们走进一家暖融融的饭店准备用餐的时候,儿子把最后的一点温馨也给破坏掉了:他明明饿了,却不吃不喝;他平时乖巧,此刻却胡作乱闹。他不喜欢我和教授说话;更不能容忍我对教授投去的微笑......

    吵闹中,我看到教授在苦笑中皱了皱眉毛。

    儿子睡着了,躺在我的手臂上。

    “我们应该请吴来看他。”教授终于忍不住地说道。

    吴修?不,我决不能让她再参与我们的事了!可是,怎么解释呢?我当初请他给她出担保书,说她千好万好,现在再去否定自己说过的话?这千头万绪说得清楚吗?算了,他要是真地爱我,他就应该认同必须爱我儿子的这个事实!

    “她不在哈尔滨。”我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去美国了吗?”教授问。

    “没有。我没有告诉她你来中国和我订婚。”我说。

    “你不想和我订婚吗?”教授的脸上再度出现了微笑。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解答得出来,我们就订婚。”我沉思了一下,说出了早已想好的话题。

    “What do you mean?我不明白。”教授脸上一片茫然。

    “很简单。一年半以前,我在你回美国之前往广州打电话的时候,为什么有一个女人在你的房间里接电话?”我说。

    “女人?很多女人来我的房间,她们是我的学生。”教授颇有得意之色地笑道。

    我被这种得意所激恼。一年多来积压的疑虑和焦躁,此刻再也忍耐不住地向他宣泄出来一一在两种语言加上表情手势的帮助下,我们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原来,接电话的女人是专家楼一个服务员的姐姐,她先于我认识了教授。用教授的话来讲,她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医生,他没有娶她的原因是她见了他几面后就提出结婚,并毫不掩饰地要求他尽快把她带到美国去......他躲开了她。他在日本讲学期间没有给她留下地址,然而,当他和我在新疆分手之后,再度住进G大专家招待所的时候,这位年轻女医生的身影又出现在他的房间里。由于他此次在广州停留的时间短,女医生的谈话更加单刀直入。也许是女医生的过于开放强化了我身上的含蓄,总之,她追得越紧,教授越怕,相比较之下,教授决定对我不能轻言放弃!

    答案出来了,合情合理,无可挑剔。然而,我却咽回了“几时我们结婚”的问题一一我明白教授迟迟不提结婚的情结所在了!

    说也奇怪,自从他不加掩饰地袒露了实情,我的心情反倒比先前平和了许多,并且认定自己在处理感情问题时显得过于理智而有失于浪漫。我不再介意结婚和订婚之间的利害得失,我只想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探测出对方的真实感觉。

    躲躲藏藏、神神秘秘的接触,和儿子从中别别扭扭、吵吵闹闹的捣乱,我和教授相互厮守在一起的愿望与日俱增。

    三天后,教授再一次提出订婚之事。

    在我的印象中,自“文革”以后,人们对“订婚”的概念很淡泊,因为它既不受法律约束,又不受社会制约,除了农村还有宗亲和钱财的瓜葛使其存在一定意义上的约束力,在城市,大多数恋人是以此名义使双方父母得以认识而已。我就不记得我和于泉曾有过订婚仪式,因为我们的父母已经先于我们认识了。

    然而,教授却不以为然一一他拿出提包里的笔记本,庄重而又不厌其烦地向我说明在美国就已写好的准备事项。

    冗长而又过于认真的繁文缚节使我忍俊不禁地笑他迂腐。最后,我们否决了他要宴请我的亲戚、朋友的想法,把订婚仪式仅限于有我父母参加的小范围内。

    缩小范围,并不是我比其他女人少一份虚荣心,不喜欢铺张。我心中明白我惧怕的是什么。我忘不掉三郎父亲的悲剧和许许多多有海外关系的人在“文革”中所受到的苦难,我不希望这种苦难在我身上重演......

    我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判断力!

    当我带着儿子风尘仆仆从几千公里之外回到父母家的时候,我在父母再度看到外孙的喜悦中宣告了我和教授即将订婚的消息。

    尽管我知道父母从一开始便持反对意见,但是,总希望“木已成舟”的事实会使他们转变态度。我以为被许多人通用的“人怕见面”的法宝也适用于我的父母,认为双方见了面,关系自然改善。我错了,父母带着不可思议的执拗,表示坚决反对。

    这样,教授不但见不到我父母的面,他连见到我的面也难了。我被母亲以各种理由关在家里;我被父亲的说教说得恼羞成怒却不能显露。我重新陷入到十年前认识咏冬时的处境,不同的是,儿子是我屈服一切压力的根本所在!

    刚刚缝合起来的脆弱情感,在这种压力下再度七零八落。为了维系父母之命、情人之盟、母子之天职于一身的我,只好同意父母制定的上午十点至下午五点才能去宾馆见教授的时间表。

    起初,我和教授期待着时间会改变一切。然而,几天过去,情况并没有改善。虽然教授表现出泰然处之,但是我从他嘴上突起的水泡,可以想象出他的焦躁和不安。

    不知是被他的善解人意所感动,还是受逆反心理所驱使,“订婚”已经成为我孜孜以求的目标。我决定带教授登黄山,在“看完五岳不看山,看完黄山不看岳”的山巅之上,举行我们两个人的订婚仪式——群山怀抱的博大,脚下飘渺的浮云,面对冉冉升起的日出和沙沙做响的迎客松,这还不足以对天盟誓吗?

    接受了上一次的教训,这一次我没有对父母说出真情,只说带教授去登山。

    “你们孤男寡女,没名没分地走在一起,见到人怎么解释?”妈妈首先反对道。

    “小雪,你在社会上也工作八九年了,你怎么在政治上还是这么幼稚?”爸爸也从病床上起身说道,“常言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不能只看眼前一些华侨回乡探亲的荣耀,你要想到他们曾经给他们的亲人带来多少苦难!这种苦难今后未必就不在中国重演。何况,你说的这个教授又是个美国佬,你现在又在电视台这样一个敏感的单位工作,你和他的关系万一被你的领导知道了,你的饭碗不就砸了吗?”

    “再说了,你敢肯定他是一个好人吗?为什么一个美国大学的教授,要跑到中国来找一个像你这样拖着孩子的女人 ?”妈妈又说。

    “他出生在中国,他也是中国人!”我说。

    “什么中国人,你说他连中国话都不会说!”妈妈不以为然地说。

    “好了。中国人也好,美国人也罢,沾上‘出国’二字就没好。这么多年的运动得出的教训还不够吗?小雪,我们家的背景已经够复杂了,不能再扩展到美国去!”父亲吃了一片药,又说,“我和你妈都已经老了,也许在我们有生之年不会看到同样的灾难重演。可是你不同,你还年轻,你不能拿自己的前程做儿戏。你想想,你现在已经有了中级职称,只要你好好工作,过个三五年你就能拿到副高职称;按现在评定职称的程序走,只要你按部就班地工作,你就能拿到高级职称......”

   “就是吗,以你这样的条件,还怕在国内找不到合适的人吗?”妈妈忍不住地接话说道。

    对于父母的话,我在理智上是认同的。然而,最终我还是让感情淹没了理智。

    在我再三保证在外注意影响、绝不与教授有任何亲密举动和三天而归“誓约”后,父母才取消了“要登黄山,就把儿子带着”的气话。

    江南的天气时常是烟雨蒙蒙,即使是冬季,雪花飘到地面时,也早已变成了雨水。然而,我们来到机场时,却赶上多年不遇的大风雪。机场人员通知旅客静守在候机室里,静待天气好转。

    我们每人得到一份免费午餐,但天气并未有好转的趋势。我们得到一份晚餐,晚餐后被通知客行其便,第二天上午八点三十分再到候机室里候机。

    尽管候机的人牢骚满腹,大家还是争先恐后地住进了机场宾馆的免费房间。既然是免费,条件自然不能与“宾馆”二字同日而语。黑暗、潮湿的房间,八张上下铺的木床一摆,房间突显出来的奢侈品,恐怕就是那些挂在木床上的蚊帐了。我硬着头皮找到宾馆的负责人,说明了教授的身份,希望能改善一下居住条件。

    也许是教授不说话的时候实在是与中国人别无二致,所以那位负责人在查看了他的美国护照之后,才笑着说他们可以以最优惠的价格让教授住进只有省级干部在此停留时才能住的“高间”。

    也许是机场太小,或者是省级干部都有专车接送,不须住宿于此,总之,所谓“高间”除了和一般宾馆套房的布置相同外,多出的奢侈品可能就数墙上那些被霉菌腐蚀了的字画了。

    房间里没有取暖设备,我们在宽大的“人造革”沙发上越坐越冷,最后,索性和衣钻到被子里。

    几天来的焦躁不安,在失而复得的温馨中化解;两个人独有的世界,在窗外那潇潇寒雨中显出“此情绵绵无绝期”的缠绵。

    “我还是回我的房间吧。”我再一次从被子里钻出来对拽住我衣襟不放的教授说道,“你知道的,这里常常在夜间查床。”

    教授的手松开了。

    在中国,内地的宾馆不同于沿海城市一一进出宾馆要有证件,要登记注册,而且时常“查床”。

    两天前,教授在华侨宾馆睡至深夜的时候,突然有人敲门“查床”。睡意朦胧的他还没有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儿的时候,人群又呼啦啦地离去,说是“查床完毕” 。第二天,他见到我就问“什么是查床?有谁还会偷床?”。我一听,吓了一跳,幸好自己住在家中,否则......。我向他解释了“查床”的含义就是不允许非夫妻的男女住在一起等等。起初他不以为然,认为这是干涉个人的隐私权。当我说了几个案例后,并声称如果我和他的关系曝光.我将面临身败名裂的危险境地时,他才认识到“查床”的利害性。从那以后,尽管我们每次见面都难舍难分,但是只要我一提“查床”二字,两个人的热情便马上冷却。

    我回到了那间八个人住的免费房间。

    这一夜,我们就是在这“咫尺相隔却不能相聚”的思念中送走了黑暗。

    第二天早晨仍然是风雪交加。当我们重新整理行装走到候机室时,又开始重复前一天的程序:等待,免费吃饭;等待,免费住宿。终于有很多人失去了耐性,退掉机票,改乘汽车了。

    机场宾馆不再像前一天那样热闹,它甚至在夜色里像一个废弃的城堡,安静得近乎于神秘。

    这一夜,我没有回到那间免费房间一一因为乘坐飞机的女客原本就不多,现在,空荡荡的房间只剩下我一个人。楼道的服务员也匿无踪影,剩下的旅客仿佛是一群“流亡者”,无暇顾及别人的行踪。

    我第一次感觉到黑夜有时也很美好!

    第三天早晨,当我犹豫着是否还有足够的时间去黄山的时候,天气由阴转睛,终于绽开了笑脸。我决定冒着父母生气的危险,延长一天回家的时间,完成“黄山之盟”的心愿。然而,三天积压下来的旅客,谁都有足够的理由来说明自己应该首先登上这架只能容纳44个人的小飞机。

    三天没有起飞的飞机被吵闹的人群拖得一再晚点。最后,机场决定先送因公去黄山开会的人,因为会议已经在黄山召开两天了,而主持会议的人却困守在这个机场里。

    第二架飞机从福州飞来,据说空位不多,所以,所有的人又各显身手地争取那几个为数不多的席位。

    在“竞争对手”激烈的情况下,我只好再一次使用教授的护照,声称应该维护中国民航在外国旅客心中的形象,以优先解决来弥补其不良影响......

    不知是美国护照起了作用,还是我的“大帽子”发挥了作用?总之,机场负责人同意教授上第二班飞机。但是,我不能同行一一六个空位,有五个人是去奔丧的。我们打消了乘坐这架飞机的打算。

    当第三架飞机准备起飞的时候,我和教授决定“打道回府”一一因为时已下午三点,我们“黄山三日行”的期限快到了。

    当我们第三次离开这个候机室的时候,教授出乎我意料地表示在离开机场之前,他要再回到那间我们朝夕与共的“高间”一一讲完他不曾讲完的故事!

    是的,三天来,我被他的故事深深吸引和震撼。如果说真正坠入情网的那一刻是在我走进他的心灵深处的时候,那么,他那平淡无奇的外表和他那传奇的身世,诱惑着我心甘情愿地陷入到这种无法自拔的境地之中。

    引发他讲了三天三夜才勉强讲完的故事,起因还是那本美国护照。

    当他在机场宾馆的工作人员的要求下,出示了他的护照,以美国公民身份得到了特殊的礼遇,住进了那间“高间”时,他似乎是开玩笑地对我说:在美国,他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中国人,他竭尽所能地在肤色比他白或者黑的同事面前大摆中国历史的“龙门阵”,说得那些喜欢历史和旅游的人,把去中国一游作为有生之年的奋斗目标;然而回到中国,他又觉得自己是一个美国人,在有意无意之间享受着对“外国人”的礼遇,不论是衣食住行还是待人接物,他都不敢理直气壮地对别人说:“我也是中国人!”

    我笑了,笑得好开心一一我想起了妈妈前一天才说过的话:“什么中国人,他连中国话都不会说!”

    于是,我们的话题转入到他怎么去的美国和怎样走入美国主流社会上来。

    故事,一下子追溯到半个世纪以前一一他的故事先于他而诞生。

    他的生母、养母、代养母及生父、养父、代养父均是台山人。台山,这个地处中国东南角的小县,在所属省广东的版图上,先天就难与“富泽之乡”相比。也许是“穷则思变”的缘故和近海的地理优势,这里又是最早而且最多有人“闯南洋”、“去金山”的地方。

    台山,因其贫穷送走了几代“金山客”;同时,又因其迎回来无数颗“游子心”。

    当我想起来在中国地图上寻找“台山”二字的时候,它已经是国门再度打开的直接受益者——“侨乡”的美誉,使封闭在内地里的人都知道它是中国最先富起来的一片土地!

    然而,当年他的生父和养父先后从美国回乡结婚时,台山还是一片穷乡僻壤。连绵起伏的荒山,干燥、火热的天气,许多以农为本的台山人,一年的口粮有半年是靠外汇接济。

    地域的狭小,“出洋”历史的悠久,加之宗亲观念很强的台山人,几乎不同姓氏、不同村落和不同时代,都有人步前人的脚步漂洋过海去“闯世界”。与此同时,也有一些人完成了自己美国的“淘金梦”,带着光宗耀祖的自豪,回到家乡盖一间能说明自己是一个成功者的瓦房,颐养天年。

    他的生父再返故乡时,恐怕就是带着后者的心态在村里大兴土木,完成了让四邻八舍都交口称赞的“大瓦房”,娶到了村中一对“姐妹花”的姐姐。

    乡里乡亲的尊敬和小康家庭的富足,生父没有勇气再回“金山”,再去到别人的眼皮底下流那一身的臭汗。他留下来了,他用剩余的钱和别人开了一个小买卖,也算从此安居乐业!

    养父也是在那一年娶了“姐妹花”的妹妹。不同的是,他盖了一间大屋把新娘留在里面之后,再度漂洋过海,继续“圆梦”。

    这对“姐妹花”在后来的岁月里成了他的生母和养母。

    他出生的那一年,家境己走向衰落——在他之前出生的四个姐姐哥哥,可以说不同程度地享受过家庭的荣华。然而,他出生的第一天面对的就是父母的一脸愁容和“国破山何在”的抗日战争后期的艰苦岁月。

    这一切都是养母后来告诉他的:

    他的父亲回乡的第二年便赶上了抗日战争。生意不景气,生父却天生要“面子”,“打肿脸充胖子”也要接济伸手向他借钱的人。战争期间,外汇断绝,借出去的钱就等于送出去的人情泼出去的水。终于,生意中落,门面支撑不住。为了家中多出的五张待哺的小嘴儿,生父用仅剩下的一点积蓄,打点行装,在他出生的第二天 ,冒着战火再度“闯金山”去了。

    然而,事过境迁,当生父几经辗转,在太平洋上漂泊了几个月才抵达那片他并不陌生的土地时,当年设在“天使岛”上的移民站己经关闭,新移民站的高楼替代了当年的“木屋”,他的境遇也发生了变化:三个月后,他被移民局告知“不得人境”!

    坐落在旧金山海湾的移民站与“金山梦”仅一线之隔,然而生父被隔在了这一边。当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再度漂洋过海回到家乡的时候,从此便一病不起。

    求神拜佛,巫师驱邪,债台越来越高,父病却日重一日。为了偿还债务,生母卖了“大瓦房”,全家七口人搬进了只能栖身的小土屋。接着,只靠母亲一人挑担来养活七张嘴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于是,妹妹在姐姐的央求下,在五个孩子里面挑选了当时只有三岁的男孩儿做了养子一一他,从此被改变了命运。

    不谙世事的他,那时只记住了一件事:生母家吃红薯,吃得胃里冒酸水;养母家吃白米,香喷喷的米饭让他止住了哭声。

    再后来,他发现养母家的大房子里多了张有他手掌一般大小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穿着很奇怪的衣服,和村子里的其他男人就是不一样!

    养母说,这是养父一一他在美国那边当兵了,小日本就是被他们打败的。

    他那时不懂中国、美国和日本是什么意思,他只明白了一点:墙上悬挂的三张照片,一个穿着土布做的衣裤和头顶荔枝草帽的男人,与另两张穿着西服革履和军人制服的男人是同一个人!

    真正明白了这段历史,还是多年以后他在美国刻意从美国史里翻腾出来的“注释”里搞清了前因后果——二次世界大战开始,美国并没有直接参战。但是,日本轰炸美国珍珠港后,美国正式参战。虽然,美国当时仍有种族隔离政策,但是战事需要,加之中美同盟,许多华人被征人伍,美国国会也因此撤销了抵制华人来美求生存的《排华法案》,并且声称在美国军队服役的华人可以归化为美国公民。

    养父就是在这时摇身一变,成了一名美国公民。

    尽管当时的种族歧视依旧存在,但是养父的生存环境毕竟有了很大的改善:他用退伍金开了一家中国餐馆,而依据《战后新娘法案》,以优先不受配额限制的条款,按法律程序能把远在台山老家的妻子接来。

    养母离开他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记事。他记得养母把他交给另一个女人的时候,红肿的眼睛里又流出一串眼泪。临走时,养母泣不成声地说,到了美国就让养父给他办身份,他也会很快去美国的!

    他不明白这个从来没有涉足于他们生活的养父,为什么就凭白无顾地拽走了与他相依为命三四年的“阿妈”?阿妈将他寄养在另一个”阿妈“家里。

    从养母离开他的那一刻,他开始讨厌那位没有见过面的养父!

    然而,代养母家里也有一张让他讨厌的照片——上面的男人比养父高大、英俊,只是身上也穿着和养父同样的军服!

    代养母指着照片上的男人得意地说,那是她的丈夫!

    很快,他发现自己最讨厌的还是身边这个一直逼他叫她“阿妈”的女人。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么多个“阿妈”?但是,他拒绝叫这个女人“阿妈”。在他的记忆里,前两个阿妈不但长得比这个女人漂亮,而且她们都很疼爱他。可是,这个阿妈不但长得丑陋,还喜欢搬弄是非,常常和街坊四邻吵到人仰马翻。渐渐地,他发现代养母在外面吵了架,回到家里反而欢天喜地唱着小曲给他做好吃的,对他说话也和声细语;反之,几天不在外面吵架,她就会无缘无故地从骂他开始转到骂那张照片上的男人,直到骂累了,鼻涕一把、泪一把地睡着为止。所以,在他模糊的思维里,有一个意识最清晰,那就是他希望她到外面吵,吵得越凶越好!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