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保释

 

        经过这次挨打事件,老板再也不敢带厨师去逍遥了,甚至再也没有提过逍遥的事。一连几天,大家都板着脸不吱声。老板几次打电话去庆华被押的拘留所。拘留所的头要求丽兰找律师,否则拘留所替他们找律师开庭。

       “这社会真是无法无天,”丽兰大声嚷嚷,“他们不是讲法律的吗?他们讲的是哪门子的法律呀?把人打成这个样子,还抓去就关。庆华一点儿也没有惹着他们呀!他们打了你们这帮人。庆华替你们打抱不平。你们倒是一个个都变成哑巴了,都不说话了!”

        丽兰几次气急败坏地大吵。对于这件事,郭麻子和宋大头连吭声都不敢。林老板把丽兰叫到餐厅,对他说:“丽兰,拘留所要你自己找律师,你放心,我看还是我来给你找吧。你也真是的,庆华的事并不是那样的严重。两三天就会出来了。主要是以后。我看庆华这人将来还会闯祸。你还得为自己打算打算。我在美国已经二十多年了。我知道你该怎么做。你还是听我的吧,丽兰,怎么样?我保证让庆华出来。只要你……”

        丽兰没有让他讲下去。“林叔,庆华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我自己想办法。”

        丽兰回到厨房,小周过来提醒丽兰说:“丽兰,你就赶快打电话给贾斯廷。就请他作庆华的律师吧!”

        丽兰从口袋里掏出小本本,里面记着贾斯廷的电话号。她拨了一个电话给他的律师事务所,只听到秘书小姐用甜甜的英语说:“贾斯廷.苦妻律师事务所,我能帮助你吗?”

        丽兰一怔,她听不懂这么复杂的英语,她赶紧将电话递给小周。小周用英语说有个客户要和贾斯廷律师说话。小姐问了姓名以后,便去报信。一会儿小姐甜甜地告诉小周,贾斯廷等着丽兰说话了。 很显然,律师一听丽兰的名字后就放下手头的活接电话。这使小周很惊奇。律师们的架子都非常大,打电话非得叫你等上五分十分钟不可。丽兰的名字竟然这么管用。她狡诘地向丽兰一笑说:“你的名字好响呀!”说着把电话递给了丽兰。

        丽兰接过电话只说了声喂你好,便不吱声由贾斯廷说开了。贾斯廷的中文再好,在叙述一大堆事的时候,显得很结巴。丽兰不时地纠正他的发音。贾斯廷的谈话显得非常轻松。丽兰的脸上露出笑容的时候,小周便断定庆华是不会有事了。电话足足打了半个多小时。丽兰不时地插上一两句评语。末了,丽兰搁上电话,忧心忡忡地说: “他们要钱。”

        大伙都不知道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都问:“丽兰,律师说了些什么?”丽兰带着哭腔说:“律师说可能要拿钱保人。人是不会有问题的。律师说他们抓人的罪名是庆华酒后肇事打架。他们从他的衣袋里搜出毒品。律师说法庭对他验了酒精浓度什么的,他的血液里的酒精浓度很高。所以他们认为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冲动,去挑衅人家,并动手打人,把人家都打伤了。天地良心,庆华怎敢在这里惹这些美国佬呀!简直是无中生有。他们还说他们打庆华是正当防卫。你们说是不是这样呀?他们的手里还有枪呢?他们为什么只听一面之词?”

        这些话提醒了宗发。那天下工的时候宗发和他的确去宿舍喝过酒。宗发说是补偿前次庆华刚来那天,因为他生病没有能够请庆华喝上酒。昨天庆华是多喝了点酒。连宗发从纽约买来的一大瓶绍兴黄酒都给庆华喝了。他记得在宿舍时,他曾经劝过庆华不要到外面去散心,直接回房间睡觉。但庆华好象很烦闷,想出去走走,他说马上回来的。宗发也没有在意, 也没有劝庆华就径直回房洗刷了。后来和丽兰一起看电视的时候,他也没有提起这件事。现在说起来他感到非常内疚。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把丽兰拉到一旁对丽兰说:“兰子,庆华喝酒的事,我有责任。我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变的这样糟。要多少钱才能把庆华给赎出来?”

        丽兰和颜悦色地对宗发说:“宗发叔,这不关你的事。庆华这大老爷们连这点都不懂吗?他惹的祸由他自己来承当。这钱的事我现在还不知道他们要多少。听说明后天法院会通知我的。到时候就知道了!”

        正说着,林老板举着一封信从门口的信箱返回交给丽兰说, “兰子, 这封信看样子是从法院来的。我也看不太明白。让小周给翻译翻译。”

        小周拆开信,看了半饷,然后沉重地说:“丽兰, 法院说庆华今天就能交保。但要五千块钱的保释金。法院说了开庭的时间现在还没有定待开庭时间定了,庆华还要上法院。”

        大家听了都面面向觑。这五千是一笔很大的钱哪。

       “天哪!”丽兰哭起来,“叫我哪儿去弄这么多的钱呀!我们欠了一屁股债还不说,现在是倾家荡产了。现在我哪儿来五千钱块钱。你们大伙说说看?庆华是为了保你们这些人才这样被抓的,你们现在变哑巴了?你们大伙要为我想想办法呀!”

        宗发冷静地说:“丽兰,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是人想的。你先别着急。”他转过身来对老板说:“这钱只有你和大厨们想想办法,凑一凑。庆华的确是为了你们不但受伤,而且还背了黑锅。现在先把他保出来要紧。”

        老板争辩说:“宗发,你这话说得没有道理。当初我们的车被拦的时候,我们会用另一种方式解决的。至于庆华的介入,也许真是他酒后肇事。本来好端端的,我们挨两下揍也就罢了。”

        两个大厨也乘机撩拨了两句:“本来么,这些家伙就想吓唬吓唬我们的。没想到庆华和他们动起真格来。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庆华不仅吃了眼前亏,还吃了大亏。不管怎么样,这笔账可不能算在我们头上的。”

        丽兰听了这些话气得发抖。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怪全怪庆华他自己。这里是美国,就是在中国,这种见义勇为的事也会惹亏吃。何必多管闲事,多吃苦,苦了我一个女人家受尽折腾。同时她也看到了林老板的一付嘴脸.平时笑殷勤,貌似大方,真的钞票上落,便乌龟缩头。这两个大厨更是流氓痞子。平时凶气实足,其实胆小如鼠。还是宗发,倒是讲义气。可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无论怎样,要指望林老板他们这帮无情无义的人们助出钱来,那只是猴子捞月。眼下她的手头只有两千块美金的积蓄。全部拿出来还不够一半。宗发的钱用不得,这是他多年的辛苦钱。他指望着这一笔钱回去置田买屋,过小日子的。她突然想到了王德龙。王德龙哥见多识广,兴许会有点办法。况且他是做大买卖的。钱转借一下可能更灵活一些。

        离下午还有个把种头,她得赶紧把钱筹齐。老板最后答应只借一千,账记在原先偷渡费上。两个大厨铁公鸡两只,一毛不拔。她拿起电话,跟老板不客气地说:“我摇个长途电话以后费记在账上。”老板早就被目前的处境弄得十分尴尬,忙说:“随便用,随便用。”

        丽兰拨通王德龙的手提电话。正好王德龙在芝加哥办事, 亲自接电话。丽兰带着哭腔道:“德龙哥,你还记得我不?我是庆华的老婆丽兰。你还记得英子阿财他们不?死去的那个英子。我和她同船来美国的。德龙哥,你能不能来一趟这里。庆华被抓到牢房里去了。他们要我拿钱去换人。你来一趟帮我出出主意吧,德龙哥。”

        这些天王德龙是打算抽时间去古吉镇看看庆华和丽兰。在这么多的偷渡客中庆华和丽兰和他的关系最近。他们是从小的朋友。德龙还曾喜欢过丽兰。而丽兰对于王德龙有一种敬崇和朦胧的友谊。她对他的崇拜是在乡下,在这么多的后生中,王德龙竟能脱颍而出而成为福建红十字医学院的学生。那是丽兰可望而不可及的英雄。以后,她在乡下听到王德龙在美国的各种传奇式的故事。丽兰没有梦想过她能高攀德龙。一个乡下丫头,怎么也配不上这个大学生,研究生,博士生。在家的时候, 王德龙那种没有架子的谈吐使她感到亲近。但那些了不起的头衔使她感到望而生畏。也许这是漂亮的女性在男性面前的一种通常的感觉吧。总有男子为漂亮的女子献上殷勤的。那时她明白王德龙想做的何止是殷勤。只是庆华的保护力太强,王德龙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以保护弱小的男子英雄式的行动来赢得她的爱情。再者,

德龙对丽兰的感情还没有到达那种从朋友手中争夺女人的境地。但是这次,丽兰真的出于这种弱小的绝境,她的保护者也成了被被保护者。朋友之间,现在不去帮助,更待何时。

    

        王德龙不假思索地说:“我现在马上就来。半个小时就到你这儿。兰子,这件事我在报上也读到了。想不到主人公就是我们的庆华大英雄。你别着急。这件事不大,不难解决。你需要多少钱?” 王德龙又补了一句:“你知道保释是要花钱的。”

        “他们要我五千,我哪来那么多的钱。我连皮带骨才有两千。宗发叔说能借我一千。我还需要两千。”丽兰说。

       “那好办,你别急。我很快就到那里。”王德龙说完,就挂上了电话。

        丽兰的心情稍稍放了一些。有王德龙的帮助事情就会好多了。她恨自己老早没有想到王德龙。他象庆华一样,最讲义气,有着庆华一样的侠义和豪爽。她对待王德龙就象对待自己的大哥一样。她喜欢和敬重这种人,而不是象林老板和厨师这样的卑鄙小人。

        半小时后,王德龙风尘勃勃地走了进来。他和老板淡淡地打了声招呼就径直地来到厨房的洗碗机旁,动手帮助丽兰洗起碗来。 丽兰惊喜地喊了声:“德龙哥,你来得这么快。”眼泪就扑溲溲地流下来。

        看到丽兰这么悲伤,德龙心里也一阵难受。这是宗发走过来,拍了拍德龙的肩膀说:“好哇,你才来,丽兰快要愁疯了。”

       “宗发叔,你近来身体怎么样? 还好吧。我帮丽兰洗掉这些碗碟后就和她谈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德龙很懂餐馆规矩地说。

        宗发说:“我等下空些时候再和你详细谈。”说完他就干活去了。

        丽兰干活十分麻利。她早已干得满头大汗。尽管这些陈羹残渣的强烈的油腻味从洗碗机的水槽里不时地溢出来, 弥漫在空气中。 但每当德龙凑近丽兰说话时,总闻到那透人心扉的女人特有的乳香味。王德龙极力克制自己不去回忆过去对丽兰的那段向往。丽兰是那样的纯真,那样的美好,谁也不能破坏她。他卖力地干着。不一会他俩就把所有该洗的,该擦的全都搞定。有王德龙在,老板也没有象平日那样使唤丽兰做杂活。王德龙对丽兰说:“兰子,我们歇一歇。你给我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丽兰带着哭腔地把庆华的被捕的事由经过原原本本地和王德龙叙述了一遍。完了,象孩童那样抓住王德龙的手臂说:“德龙哥, 我该怎么办呢?庆华的衣服里还被搜出毒品。这是怎么回事?”

        德龙沉思了一会,说:“我倒是在怀疑这庆华才到美国这半年多,他怎么会知道毒品,而且会去吸毒呢?这件事当中必有些蹊跷。庆华平时和谁来往?”

       “他平时没有跟任何人来往。跟老成和阿秀他们打电话也很少。这里周围的人我们一个都不认识。他怎么会有毒品呢?”

        王德龙安慰丽兰说:“别着急,明天我们先把庆华给赎出来,然后再作道理。至于钱这事,你就先甭操心了。我先把这事给办了。别的事将来再说。我自有主意。

        丽兰说:“这怎么行呀。我已经花了你的功夫,不能再花你的钱了。这样吧,你先借我一千美金,我把我这里的积蓄全花了。以后再还你。还有你说的你有主意,你有什么主意呀 你说给我听听好吗?”

        女人总是喜欢寻根问底的,也总是老不放心。也好,告诉她省得她晚上睡不着觉。于是他说:“我会要你老板和郭麻子和宋大头去作证的。这回我看他们怎么说。我明天会请一位律师的。我相信庆华是无辜的。我不相信打不赢这场官司。至于这些美国的小王八旦,这些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你只有和他们对着干,他们才不会把屎拉到你的头上来。”

         听着王德龙把事说得头头是道, 丽兰心略略放些。同时她也多么地钦佩他的胆识和办事能力。她突然想起这位贾斯廷.苦妻律师, 说, “我认识一位在教堂教英语的老师。他是一个律师,为人和善,你可以找他。他答应我帮我办这件事。你和他接头,谈一下这件事好了。我想他也不会要我们很高的诉讼费。”

        王德龙看看表对丽兰说他不准备去了。今晚他就住在这附近的白日旅馆。他嘱咐她早些睡觉,安下心。他和宗发打了声招呼便走了。

        第二天,王德龙醒得很早,躺在床上想着庆华的事。他想事情决没有那样的简单。他了解庆华就象了解他自己。他们从小在一起长大。庆华是个血气方刚,耿直不阿的人。不错,他很小就喝酒, 抽烟。曾经为了这些,他不知挨过他妈多少骂。他对他的妈还是孝顺直至。他虽有武艺在身,但他绝不轻易出手。王德龙坚信他决不是沾上毒品的人。这说不定是林老板搞的鬼。他不了解这个林老板。当初林老板去芝加哥工作介绍所要工人时,只说要一个年轻的姑娘。从他的皱纹纵横的脸上,王德龙就看出这人不但好色,而且吸毒。但他看了庆华和丽兰的照片后非常满意而且愿意替他们付一万五美金的偷渡费。条件是庆华他们起码为他干两年。他现在也在懊悔当时为什么没有把他们放到好的餐馆去。老成阿秀他们就干得很好。还有大头阿黄和小个子阿七。他们都赚了不少钱。

        九点时,他打电话给贾斯廷律师。他说明电话用意以后,很快得到了他的回复。秘书告诉他贾斯廷希望他去面谈。

        贾斯廷的办公室离旅馆不远。他走到办公室时,贾斯廷连忙站起来,迎接贵宾似的说了些客套话。他们一见就十分面熟。

        贾斯廷先记起来。“你是……”

        王德龙说:“我是王德龙。你记得三,四年前你在芝加哥霍格文律师事务所救过的一个人,也是跟一个叫夜鬼的人斗殴被抓进去的。你好家伙,自己有了律师事务所了呀!”

        贾斯廷说:“啊呀,这一晃就三,四年了。我那是还是一个实习生。现在可不同了。鸟枪换炮了。你现在在哪儿?还在芝加哥中国城吗?”

       “我早就去纽约了。我在新泽西买了房子。就在那里定居了。要是你在那里就好了。我有太多的生意给你了。”熟人相见,王德龙很高兴。“你可以做移民和民事律师?我真是太高兴了。象你这样能做两种的人不太多的。”

        贾斯廷叫王德龙自己装一杯咖啡。“你来是为了丽兰的事?你是怎么认识丽兰的?”贾斯廷感到十分奇怪。

       “是的,我们是老乡。他们是我介绍来美国的。”王德龙直言不韦地说。

       “哦,原来是这样。那好吧,我们来谈谈庆华的事。”贾斯廷说。

        他们插入了正题。谈了很久。他俩竟一致地认定这件事有些蹊跷。至于背后的目的动机,现在还不太明确。也许要问问丽兰这些人为什么要背后陷害庆华。不过那天晚上打人的事,贾斯廷会调查清楚。 待以后开庭时,叫这些人出庭出证。贾斯廷说他既然接受这件案子,他会向当事人和证人彻底调查。然后在法庭上陈诉的。他也会向王德龙再联系的。两人交换了名片以后,王德龙就从律师那里出来了。

        他很快到银行里把存款理了一下,取出给丽兰作赎金的钱。 然后调头向花园街开去。这时正是交通高峰时间,大小车辆象洪流般地缓慢地移动着。到了十字路口,车流形成了漩涡。红绿灯一闪一亮的。路上没有行人。这车流实在太慢,王德龙恨不能插上翅膀,这车流实在太慢。

        自从到了美国,他在车上的时间跟睡觉的时间差不多。他是到处跑的人。汽车成了他的半个家。他和别的以车为家的人一样,有在开车娱乐和思考的习惯。他拧开立体声收音机的喇叭,把音量旋到有点震耳的高。rap的音乐,铁器的敲击锵锵声使他振奋起来。他的思绪也活跃起来。他想着他经手的这些偷渡客现在一定都在水深火热之中。在这儿非法打工,他们赚的钱只是微不足道的。但是这些偷渡客有另一种算法。与中国大陆比,换算成人民币,他们赚的算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在美国人看来,他们吃的苦比起赚这么点钱真划不来。但是甘愿赚这样钱的人何止千万。这里的老板,不管是纽约的,香港的,台湾的,还是日本的都知道这些偷渡客的奥秘。他们都在利用这一奥秘,以低得不能再低的工资来雇佣他们。拼命地剥削他们。刚上岸的福州偷渡客绝大多数都不会英文,没有工作经验,什么活都干。这些偷渡客都成了关在厨房和成衣厂里的工作机器。他觉得自己在造孽。但回过头来想想眼前,哪个发财的不在造孽呢?就是这个疯狂使美国这么富有。庆华他们将来也可以发展呀。多年的媳妇熬成婆。 在这儿长久了,身份合法了。他们自己也能做老板。他们也可以剥削人呀。从另一个角度看,他自我安慰道,他是在为中国做好事。过去政府把人都圈在一个地方,再在每人头上放上一个紧箍咒,动不动就咒上两句。穷得嗷嗷叫的他们才开心。他恨这批贪官。他把这些偷渡客送出来,虽然他们苦些,但是他们是在为国家赚外汇。他们在减轻国家的人口负担。十年八年之后,这批人将带着他们的积蓄,卷起铺盖回老家。那是多么大的一笔财富。

        到了美国要生存也不是那么容易。他一想到自己和别的福州偷渡客被别人看不起的情景。心中登起大火。你台湾香港,日本人有什么了不起。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总有一天我作老板,我要统统雇你们在我手下干。还要骂上几句。

        看到前面红灯,他的脚下意识地猛踩了一下刹车,紧跟在他后面的车没有料到他会来个急刹车,差点车鼻撞到他的车屁股。后面的车主呜地揿了几下喇叭,向他愤怒地抗议。他脱口骂了一句,"见你们的主耶稣去吧!"

        他看了看表,估计丽兰是不会在宿舍了。他调转方向,向餐馆开去。丽兰和宗发他们果然已经在干活了。他叫丽兰出来,请她上车。朝拘留所开去。

        拘留所座落在一个小山包下,看上去就象中国的监狱。四周布满铁丝网。但听说美国的监狱要比中国的好得多。听人说美国的犯人的生活待遇比中国的普通家庭要好得多。牢房里有舒适的席梦思床, 有电视机,还有联网的图书馆,犯人能上健身房。待遇稍差还有权找律师打官司控告。王德龙记得在上大学的时候,英文老师还让他们读一篇有人在严冬不想在街头受冻挨饿,千方百计想进监狱的故事。他对这个故事的印象很深,是一个叫欧亨利的作家写的。现在真的到了美国,亲眼看到这监狱,这角角落落都打扫得这样干净,整洁,倒真的是不错。也许有一天自己也会身陷囹圄这样的囹圄他也不怕。听说犯人也有权控告狱,在美国很多州连杀人都不用偿命。就是要偿命也要等到几年,十几年才偿。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事。怪不得奇七古怪的事情都有。只要有钱,大事可化小,小事可化了。有事变没事,逍遥自在。对于坐牢,王德龙的确想了很多。他的生意本来就是非法的。他自己明白他赚的钱是黑心钱。可是谁又不在赚黑心钱呢?美国有多少老墨和华人在为她的财富而流血流汗。那些工厂,那些餐馆,甚至那些大学,农场。你进去调查一下,十有八九在用廉价劳工。赚钱多当然风险也大。

        王德龙他们一行等了一会。监狱的文书拿着一迭文件过来。王德龙帮着填上表,丽兰签上字。这一道算是完成。付款的时候,丽兰执意要付她的两千美金。王德龙执不过她,也只好让她付了。王德龙知道她的这笔钱是来之不易的。但王德龙知道丽兰的脾气,她最不喜欢受人的恩惠太多。尤其是王德龙。她会过意不去的。也会自责,也会沮伤。在很多时候 王德龙很能把住分寸。他让丽兰自己作主,自己选择。他只是暗暗地助她一把,而且不让丽兰察觉。丽兰实在没有办法求他帮忙时,他会豁出性命帮她的。他喜欢丽兰,甚至深爱过

她。从前他曾经被丽兰拒绝过。但他的沮伤从来不在丽兰面前显示出来。生活把他磨炼成一个很会克制的人。

        庆华从里面走出来。丽兰以为他连走路也要人扶了。她赶快走上前去。她站在他面前,默默地流下眼泪。四处求助的她此刻竟然默默无语。她仔细地打量着庆华,发现他额头缠着白纱,身体确恢复了往常。他的伤几乎痊愈了。

        庆华注视丽兰, 拉起丽兰的手, 只说了声:“兰子, 你辛苦了。”

        庆华抬头, 蓦地看到王德龙。他走上前去。

       “嘿,德龙,你怎么也来了?”庆华有高兴有惊奇地说。

       “为你接风呀!”德龙回答,“兰子打电话来说。你今天出来。我昨天就到的。我是特意来看看你的。走吧! 我们吃饭去。”

        庆华还是以前的庆华,德龙还是以前的德龙。从前他们那边的人走在一起总要捧起酒盅喝个痛快。可是到了美国后, 好象他们喝酒的机会少了。德龙不常喝。庆华更是偶然。今天难得机会碰在一起。德龙请庆华上车,往湖南大酒家驶去。一路上,德龙在立体声收音机里插了盘磁带。悠扬甜美的扬琴曲立即飘荡起来。德龙知道这首曲子是丽兰最喜欢的。记得他在上大学时,丽兰曾写信给他,托买这套中国古典音乐曲。德龙自己也买了一套,一直放在耳边听。这磁带

就是德龙这套的其中一盒。

        从倒照镜里看去,丽兰微微闭上眼睛。也许她太累了,需要休息。也许她是沉湎在这美妙悦耳的音乐中在遐想。不管怎样,王德龙最喜欢看到的是此刻丽兰。她的嘴唇微微翘着,脸上浮现成熟女人的绯红。

        庆华此刻木然地坐在后面。轮廓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他的头靠在车窗上,眼睛茫然地注视着窗外。也许他在考虑他的前途, 考虑着他以后怎么办。

        他真的总不能一直以两点五美金一小时的工资继续下去。这样下去何年何月才能还清偷渡债呢?况且他还是有临时工卡。他更想到林老板这张阴沉的脸,常常露着一付奸笑。他虽然为他垫了钱,现在他知道了,因为他有更大的利益。他也知道他和丽兰能为他廉价地干才用钱来牵制他们。他甚至想猜这老板故意让他多点麻烦,这样他可以多依靠他,为他干。目前的处境,他的确也脱不了身,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的心里一片茫然。现在想来,他什么也不会。首先是不会一句英语。拘留所没有翻译,他只是个哑巴。里面的人除了医生,谁也没有把他当作一回事。他也不会什么手艺。就是过去有补锅磨刀修电视机的本事,这里也用不着。这里的人都是扔旧买新的。在林老板的店里,这些日子他只摸了个锅边。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放油锅的动作。无聊,机械,油腻使他心烦。人家德龙有本事。他来了五六年,熬出来是个本事。可是自己到哪儿去找本事呀。他想趁吃饭好好问问王德龙。他还记得王德龙五六个月前在车子送他到餐馆时讲的凭本事吃饭的话。这话讲讲容易做做难。这一切哪象国内的人们所想象的那么美好,那么简单!

        车子停在一座宫廷式金黄大门前的停车场。显然现在还早。停车场空空的。王德龙上前,见门还没开,就绕道到后门进去。庆华也跟了进去。

        象林老板的菜馆,里面也有很多中国人在忙碌。他们没有顾得上和庆华夫妇打个招呼,只是埋头干活。王德龙似乎跟这家店的老板很熟。他想找到店老板,但只有老板娘在。

        王德龙说:“辛嫂,我有个兄弟和他的太太刚到这儿。我想为他们备点酒接接风。”那个叫辛嫂的亲昵地拉了拉王德龙的袖子, “啊呀兄弟,你好久不来了。稀客稀客,你们大驾光临, 还带了朋友, 真是难得。快请坐啦!”她然后大声吩咐道:“阿金,快给王叔和客人烫酒,要绍兴花雕酒。我这里也有别的酒。我家的那个也喝白西风坛酒。不知客人喜欢不喜欢喝。”

         还是丽兰灵活,她说:“辛嫂,我叫丽兰。我男人叫庆华。他实在喝不多酒。什么酒都行。他是个喝不出酒味的人。”

        辛嫂豪爽地说:“啊呀,男人无酒不丈夫。这里的美国佬,很多常常醉汹汹的。个个都是喝酒好汉。”

        庆华很羡慕这妇人的谈吐和性格。在这样的老板手下干活一定是很有意思的。王德龙招呼庆华坐下。不一会热酒就上来了。他们倒完酒。阿金捧着一大盘青葱爆龙虾出来。看到这一只只橘红金黄的大虾,庆华着实感到饿了。王德龙向丽兰一挥手说:“兰子,今天是为庆华接风,虽说今天不是最好的日子,但庆华是条好汉。你兰子也是半条好汉。”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接着说,“来,我还有话要说, 这些日子你们过下来实在是不容易。先敬你们俩一杯!”

        三个人举起酒杯,丽兰说:“德龙哥,我们很多地方都多亏了你。我这话该怎么说呢?村里的乡亲们也常夸你,说你常记得他们。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

        王德龙最喜欢听丽兰的这些话。平时这种话当着庆华的面他会觉得很不自在。但是今天,丽兰的谢意很自然地说出来。他很兴奋。他们开始喝酒。德龙吃虾真有讲究。他用筷子夹住虾头一折,虾头就脱落。“你们知道吧,吃虾要吃头,你看头壳里的黄最鲜。美国佬可是真笨,从来不吃带头虾。” 德龙自作聪明地说道。

        这时阿金又端上来一盘生炒青椒鱼。这跟福州老家乡下饭店炒出来的一模一样。他们边偿菜,边谈着,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

        王德龙喝酒很有节制。 三巡过后,王德龙对辛嫂说:“辛嫂,你有什么好茶呀?我不喝了。我还要开车赶路呢!”辛嫂说, “武夷茶怎么样?”接着她喊,“阿金,给王叔上杯武夷茶!”

        庆华也喝了不少酒,脸上有点泛红.喝了酒后心情更加沉重。 这会他大胆问:“德龙哥,我不能总这样每小时两美金这样下去。姓林的这小子尽坑人。我猴年马月才还清欠他的债?还有,我这浑身百把斤力气没地方使。我快憋死了。这鬼地方每天叫我和油锅和炸春卷打交道,害得我夜里做梦也在炸鸡腿。我受不了了。这林鬼头我使劲擦厕所还嫌不干净。还想赖哈瘼.......”

        他没有把话说出来,撇了撇丽兰,赶快把话缩进去。丽兰也立即听出庆华的下半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不想在这时刺激庆华。只是默默地,茫然地盯着新上的菜。

        德龙知道庆华窝着一肚子气。这后半句话里有话。他不禁问: “怎么,这林鬼头欺负兰子了?”他有点认真起来。

        丽兰这时开腔了, 她搪塞地说:“没有什么, 只是庆华神经有点过敏。是啊,德龙哥,这样下去我们倒是成了笼中鸟。永远飞不出这厨房了。”

        德龙想说是这么回事,但有怕现在伤了他们的希望。他终于改口道:“目前情况是如此。古人有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你们有些鸿图,这是好的但目前只能这样。 这叫蓄势待发。初来乍到的非得熬上三五年不可。你们千万别以为我在这里发大财。我这是在干脑袋提在裤档里,随时会丢的营生。”他想继续说下去,顿了一下,觉得不妥,于是他没有再说什么。

        他决不要庆华陷进他的漩涡里。他曾觉得庆华是他的最理想的帮手。他是去海边接应偷渡的最佳人选。但是他不愿意这样做。万一出了差错,他怎么向丽兰交代呀!”

        他鼓励道:“机会是靠人去创造,去观察,去抓住。有些人机会很多,他们不知道这是机会,更不明白怎样去把握;有些人知道是机会,而不敢去冒险;更多的人有了机会也抓住了机会,但不懂怎样去运用机会,只能激动一阵以后又黄了。聪明的人没有机会创造机会,笨的人有了机会不知道是机会。当然庆华和丽兰你们都是聪明人,你们一定会有机会的。”德龙真还佩服自己能讲出这么一套道理来。

        庆华点点头说:“是的。希望是柳暗花明又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