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萍水知己

 

        闻老板名叫闻天德,台湾嘉义人。在这芝加哥东边开餐馆作买卖很多年了。这人做事老道,待人圆滑,在周边颇有点人气。他做很多生意。他的生意总是很神秘。但是他见多识广,对于这种斗殴他是司空见惯,根本没有显得大惊小怪。

        闻老板的侠义和他的为人众所周知。这里的街头地痞多对他有所关照。他对这个夜鬼也很熟。这夜鬼是谁也不会去惹的地痞,这个王德龙不熟悉这里个地方。因此不知道这个夜鬼的厉害。他八成是从外地来的,或者他是个学生什么的。     

        闻老板吩咐大厨和帮厨开始收拾厨房,叫芳芳将餐厅整理好,自己把垃圾袋从垃圾箱取回。从鸡骨残羹中拣回当天的营业的千把美金。他的心一直不能静下来。他想和他的老朋友金大丰商量商量。

        金大丰和他都来自台湾。其实他们的祖籍都在中国大陆福建。

        闻天德父亲在四七年(民国三十六年)被蒋介石兵抓壮丁,随国民党部队四八年溃败到台湾,娶了一个越南女人做老婆,在台湾生下了他。十七岁那年他从台湾只身渡海到美国。那时尚没有偷渡的概念。三下两下打苦工赚到了钱,搞到了美国合法居民的身份,随后去当了几年美国兵。退伍后别无其他手艺,在旧金山打工学炒菜,便成了他的看家本领。开了几家餐馆, 慢慢有了经验,赚了一大笔钱。

        金大丰的父亲同年被抓了壮丁还与他老爸一起到了台湾成家立业。闻天德和金大丰从小一起张大。闻天德来到美国以后,把金大丰也弄到美国。金大丰是一个天生的工匠。在芝加哥开了一家印刷厂。但是他的真正的收入不是来自他的印刷业务。而是他的绝对高超的看家本领---天衣无缝地制造假护照,假驾照,假印章等。

        闻天德做他的越南难民偷渡生意,和他合作密切。但这几年偷渡生意渐渐移向中国大陆。尤其是做福州人最旺。别州的那几个蛇头都从那里发了。在这里,他有一条龙服务。但是如何进福州打开一条路,试了很多的福州厨师,都不是他要的将才。

        王德龙的身影一直在他的脑子里。他觉得王德龙不象是坏人 。这个人这样有血气。直觉告诉他这王德龙也许正是他物色的人选。他的胆气足以证明这人与众不同。和他相比,他雇过的几个大陆厨师显得那样的狭隘和鄙下。他正需要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想帮他一把。如果能交个朋友,说不定还能为他打开局面。

       “是大丰吗?是我天德。”

       “天德大哥,你要的驾照已经做好。你可以过来拿了。你是否又有了一笔大买卖啦?”你要多少护照?金大丰信心十足地猜测。

       “不,我是要你到我的餐馆来一趟,和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这么急?”老金问,“那你就到我这儿来吧!我晚上还有些货要赶出来。我是要在这儿督工的。要不然,他们是做不出好货来。你来喝两蛊。”

        夜很深,芳芳和厨师们都走了。每当这样的时候,闻老板总是有点胆怯。他上了锁,扭头看到停车位上还有一辆日本小车。他知道这刚才的那个中国人的。那夜鬼的车一定是他的喽喽们开走了。他好奇地走过去往车里面看看。借着昏暗的街灯,他看到里面堆满衣服家什。看样子他是个过路人。

        他启动车,径直地向永活街那一头的印刷厂开去。深秋的夜街道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偶尔有辆车开过。永活街是芝加哥中国城里的一条老街。金大丰的印刷厂看上去就象中国小城镇的一个社办企业。厂房外面又旧又脏,里面柜台和车间连在一起。只有里面的巨大的印刷机和一排设计和控制的电脑才使这间厂有一点美国气息。

        闻老板走进车间,柜台前金大丰早就放好了一张桌子,上面有几小碟菜。俩人坐定就对饮起来。

       “我今天来是来告诉你一件事。然后听听你的意见如何。今晚来了个中国大陆来的客人,你猜怎么着?他和那个夜鬼亨利打了起来。打的好凶。这个年轻人被夜鬼捅了一刀,这个夜鬼也被那个中国人打得鼻青眼肿。一个耳朵也被中国的小伙子给拉了下来。真解恨。这夜鬼活该。”闻老板的声音听上去好象王德龙是被他雇来教训夜鬼的。这夜鬼作恶实在太多,是在中国城里的有名的恶棍。就连警察有时都怕他三分。

       “只可惜这个年轻人也被带进拘留所。”他继续讲道,“这个人真有胆量。我想把他保释出来。他的小汽车还在我餐馆前停着。”

        金大丰听完这一段充满传奇色彩的话,不无疑惑地说:“啊呀,我的闻老哥,你不会忘记吧,这芝加哥是个什么地方?这斗殴杀人又不是一桩两桩。你是何方菩萨显灵。使你这样大慈大悲起来。你是不是做起青海法师的徒弟了?再说了。你和这个人非亲非故,多一事倒不是少一事。你为什么要去为他奔走呢。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这个人是萝卜是咸菜。你真是吃饱了撑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觉得这个人象是个刚直不阿的好汉。我看他满车行囊,恐怕他是一个以车为家的流浪汉。就是看他是和我们一样的中国人的份上,我也要帮帮他。”

       “既然你闻老兄这样仗义直言,我还有什么好说呢。明天你到霍格文芝加哥律师事务所请贾斯廷律师出面。你会马到成功的。”

        第二天一早,闻天德和贾斯廷律师来到了城区的拘留所。贾斯廷以律师的身份要求见所长。身体高大的莫里斯所长迎了出来。

       “是什么风把你这个大律师吹到这里来了。”莫里斯所长说.

       “我是来看你的,怎么样?最近你的客人少些了吧?”贾斯廷风趣地说。

       “这样太不好了,你不是失业了吗?”莫里斯调侃地说。“我的一个顾客也在你这儿吗?他叫德龙 .王,昨晚进来的。”风度潇洒的贾斯廷律师问。

      “他的酒精浓度很高,喝酒过量后行凶动武。从各方面观察,他的精神也有问题。我们的训导员正在找他谈。我们正想找人保释他。近来我们拘留所人满为患。你来的正是时候。”莫里斯所长说。

       “哦,那好,我是他的律师,我先找他谈,其他的事,你们以后就和我直接联系吧。”贾斯廷说。

        莫里斯所长把他们引进会客室。少顷,王德龙出来,膀子上吊着白纱布,心存狐疑地看着穿西装领带的贾斯廷。他怀疑因为他取走基因管,校方派人来查。    

       “我不认识你们,”王德龙先否认道:“你是谁?”

        闻老板上前一步说:“王德龙先生,这位是贾斯廷.苦妻律师。我是你打架的那个中国餐馆的老板,是我把这个律师请来的。”

        王德龙略略放心下来,至少他们与学校的试管无关。

        贾斯廷律师对他说:“王先生,祝你好运,如有问题,我会来找你谈的,你现在可以先回去。闻先生已经为你作了安排。”

        王德龙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有些奇特。在美国,要想找个中餐馆打工,都会被回绝。一般的餐馆老板是清一色的无情无义,哪有象眼前的这位闻老板那样的仗义。我王德龙凭什么让这位闻老板这么费心?

        然而这一切都是真的,是这位闻老板 花钱雇律师保了他,就算是我王德龙三生有幸吧。

       “既如此,那我们就走吧。”闻老板和贾斯廷律师说:“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王德龙坐进闻老板的车。

        在去老板的饭店的途中,王德龙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闻老板。

        王德龙是闻天德长期想物色的福建长乐人。他小学时刚好赶上文化大革命没有上几天学,初中也是在打砸枪中度过的。他家世世代代是读书人,直到战 乱年代,才开始中途败落。王德龙的爸妈虽不是读书人,但由于家里前辈一直是书香门第, 望子成龙。机会终于来临,文革结束后,他有机会在城里最好的高中上学。三年后他考上了福建医学院,毕业于药学系。他成了文革后第一届大学生,成了社会的矫矫者。分配到一家大医院。几年后他又公费被派到日本学习进修。后又来到美国继续深造。在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他发愤努力,打工苦读,眼下成功在即,却发生了一连串的不幸事件使他的梦想成了泡影。这些事发生得太快,他几乎受不了这带来的打击和刺激。致使他酒后和那个夜鬼干了一架。

        闻天德也将商界的事略略告诉他。商界的事王德龙知道的不多,一路上大部分的时间他听这位 闻老板用满口的台湾普通话讲在美国的发财之道。这位闻老板很健谈。一路上他们谈得很投机。闻天德暗自为自己的判断力而骄傲。

        闻天德首先被王德龙的坦诚和豪爽所打动。使他更喜出望外的是王德龙来自福建长乐。这真是天降斯人于他。现在只是需要慢慢地调教这位勇士,把他引导到这偷渡的买卖中去就成了。做这种偷渡营生的,有文化有头脑的高层次的人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因为他们有的是知识。

       “我在芝加哥中国城地有一个批发食品商行,那里需要人手,你能不能先去那里干。”闻老板说。

        “我王德龙为闻老板惹来如此的麻烦,闻老板如此的宽容大量。我早已感激不尽。闻老板还要为我操劳安顿。我怎么敢当。大恩大德,将来图报。”听到闻老板并无恶意的邀请,王德龙就来了个顺水推舟,说了些客套话表示同意。

        与闻老板这样的谈话,王德龙觉得茅塞顿开,大开眼界。原来他们这些没有读过几天书的人,凭着一身胆气,这些钱来得这么容易。而自己埋头在实验室和书本里,这钱来的这么不容易。难怪很多来美的学子放弃了学业和专业,干起实业来了。对他来说,这次倒是 坏事变成好事。就这样逼着出来闯一下天下,看看自己王德龙是否能赚到大把的钱,再去搞专业不是更方便了吗?想到这些,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对于闻老板,这一素不相识的人能这样解囊相助,在他的心中产生了一阵敬意。他觉得以后怎样也要报答这位闻老板。

        他们的车子来到一条狭窄的小街,转过几条里弄,来到一扇大铁门前。王德龙下车,看到前面是一片空地,杂草丛生。周围都是低矮的木板房。他猜想这是一个穷人区。不管怎样,现在有个安身的地方总要比流浪强得多。

        他透过大铁门中间的小门,看到里面是一个颇大的仓库,伙计们正在聊天。闻老板向他们招呼了一声,这些伙计看到闻老板都过来问好之后,就各自干活去了,闻老板把一个年轻的女子叫过来。

       “她叫素玲,是我的大女儿,她在这里当家。”闻老板指着德龙与女儿介绍:“素玲,这是王德龙,是个书生,到这里来帮你打理。”

        王德龙和素玲互相注视了一眼,点点头。素玲个子不高,五官端正,但不娇媚。她衣服朴素,浓浓的头发只打了个结。她围着围裙,穿着一双凉拖鞋。乍一看倒象个帮工的。只有那双不大的眼睛象雨后的天空,显得特别的晶亮和知慧。

        在素玲的眼里,王德龙虽然长的魁梧,但脸上上挂着一脸的疲惫相,和他爸介绍的别的劳工没有什么不同。唯独王德龙白蜇的脸和那书生气的长头发,使她对他的来历有点好奇。她的脸上还是显得水一般的平静。她请王德龙先熟悉一下环境,自己回头忙去了。

        从学校到学校的王德龙看着这繁忙的干活的景象:起重车一刻不停地搬运。出纳员一人同时跟两只电话讲话,还要招呼门市的客人。再看看素玲,她迅速而果断地处理一桩桩的业务有条不絮地指挥着帮工们运这搬那。活象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王德龙自己问自己,这么繁忙和纷乱的工作,自己能行吗?

        闻老板拍了拍王德龙的肩,说:“王先生你先学着点,以后你也好跟素玲分担一点,不是我不疼女儿,她自小太懂事,也没有上过多少学,就一直跟我创业到如今。她已经二十三岁了,没有过一点清闲,如果你能为她分担一点,她也能轻松些了。”

        德龙点点头:“闻老板,我会尽力的,你就放心吧!”

        闻老板自己把德龙的一些行李搬到刚辞的工人的小小的寝室,这是仓库边的一座小房子,那里的几个房间里都住着员工,有中国人,有墨西哥人。房间阴暗,有点潮湿,这二张单人席梦丝布满了褐黄的脏兮兮的水迹,有一只蟑螂从房角爬出来,停在脚跟边似乎在听动静。王德龙心里感到有些恶心。

        这个地方能住人吗。他对自己说。就先将就吧,谁叫你无能,初到美国两年,压根没想到赚钱。

        闻老板对德龙说:“德龙,我另有一些买卖。那是大赚头的,过两天我带你去开开眼界。我想你会感兴趣的。”

       “老板,我真是三生有幸。只要有钱赚,我王德龙再老再累也甘心情愿。只要你吩咐好了。”

        闻老板满意地笑了,说:“我闻某总算没有看错人。德龙,在美国,钱是有得赚的。这地方满世界都是钱,就看你想不想去赚,有没有胆量去赚。我看你好好用功,赚钱的机会太多了。”

        王德龙品味着闻老板的话,平时和朋友侃侃的时候,高谈阔论在这个梦的世界如何 如何能赚钱,吹嘘要是我怎样怎样,一夜间能成百万富翁。现在当他的脚踏在这脏兮兮的地毯上,他的脑子变成了一座空仓库,这赚钱两个字的真正含义显得非常深奥。他觉得真正有学问的教授应该是闻老板。他才是强者。他的女儿也是强者。他甚至觉得自己投身到这个处境太晚了。从前的他和他的那些知识分子的同学实在太不知这真正的生活的深浅。在金钱面前,他是多么的弱的弱者。

       “闻老板,请你给我引条路,我王德龙从前太无知了,请你多指点。”

        闻老板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好吧,你先在我女儿这里帮帮工,我会和你联系的。”

        闻老板走了,王德龙打开自己的行囊,他的一切都很简单,牙刷牙膏,洗涤用品,衣裤等整理出来,放在旁边的小柜子里。他打开小柜子,里面飞出来一只蟑螂,把他吓了一跳。他赶紧关上抽屉。地上爬满了小甲壳虫。

        这地方实在太脏了,他的脑子有些恐惧。这怎么睡人呢。他想。他把衣服放在散发着霉气的床上,想去看看洗手间和冲凉间。洗手间的门斜斜地挂在一边坏了。脚下的塑料地板有很多发霉的破洞。冲凉间的玻璃门积满厚厚的 水垢。厕所坐坑积满了铁锈。王德龙不能相信他能在这里住下来。对他这样一个堂堂的男子汉来说,这确是一种耻辱。这是他自己无能的象征。我是个白痴,德龙骂自己。

        他来到门市部的时候,已经下午。顾客渐渐稀疏起来。素玲见他进来,也没有和他打招呼。只是把一把吸尘器和几条干毛巾给他。同时也给他准备了一两箱的鱼肉什么的。自己就脱了围裙准备下班了。货仓里的人都冷冷的盯着他,谁也没有理会他。

        两个老墨和两个中国人回到了宿舍。他们开始做饭。食品批发店的食物种类很多。他们下班是总是带上些菜。这座房子里有一间厨房,他们就轮着做他们喜欢吃的菜。王德龙等他们就做好菜,再上厨房去烧。这两个人是兄弟俩。大的叫费大鹏,约二十四五岁,长得高头大马,看上去很凶。另一个个子小些。名叫费小鹏。他们是兄弟,台湾来的。他们和闻老板有远亲的关系。

        王德龙草草地烧了一点鸡杂碎面,坐在那里刚准备吃,那个小的过来说:“嗨,兄弟,喝吗?”他递过来米勒啤酒。

        王德龙接着:“你还真讲义气,谢谢。”

        费小鹏说,:“谢也不要谢,以后哥们要在一起干,你只要多包涵一点就行了。”

        王德龙摸不清他讲什么,只是点点头。

        “兄弟,我哥也在喝酒,要不我们一起去喝一蛊。”

        王德龙欣然答应。他也好奇这些人究竟是怎样在生活的。他也想交几个朋友。

        王德龙尾随着他走进他们的卧室。他赫然地发现墙上挂着许多枪支,有猎枪,步枪和大大小小的手枪。一看就知道这家主人是喜欢玩枪的。王德龙虽然看到过枪,但没有摸过枪。王德龙看到这么多枪,心里有些害怕。

        费大鹏正摆弄着一支手枪。他将子弹推上膛,递给王德龙。王德龙迟疑地接过枪。他害怕不小心手指会揿到板机走火伤了自己。费大鹏的嘴角挂着一丝轻蔑。大凡捧书本之人都是些胆小鬼。平时天南地北,高谈阔论。要是动起真格来都熊了。在芝加哥这块地方混,尤其是在中国城,没有那种摸枪的胆气,那便是一个囊种。

        在王德龙面前试枪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这个闻素玲。费大鹏喜欢她。但是素玲从未有过表示。而今这闻老板引进了一个白面书生。他便心存疑惑。这老家伙是否会看上他做上门女婿。眼看到手的东西就会毁于一旦。今天他要探探这个书生的虚实。他也知道实际上很多学生娃到这儿打工只是为了挣点学费。他们这些学生根本看不起他们这样干粗活的人。不过这王德龙有点来历。他对老板从王德龙的被拘捕到将王德龙救出来也有所闻。这个家伙可能在打这家批发仓库的主意。现在他要看看这王德龙是囊种还是好汉。他看着王德龙接过枪战战兢兢的样子,不由得放下心来。他取回枪,将子弹退出。然后卡嚓一声将枪门推上,对准王德龙。德龙吓得一头冷汗。

       “你要干什么?”王德龙结结巴巴地说。

        “没什么,只是闹着玩玩。”费大鹏轻松地说。

        “你别吓我,我的胆子很小,没有玩过枪。”王德龙坦白地说。

        费大鹏啪达一下,对着王德龙的脑袋扣下板机,哈哈地大笑起来。“你真没用。子弹伤不了你。你这个样子怎么好到芝加哥来混?”

       “是老板把我介绍到这儿来的,不是吗?你们不欢迎我可以走呀。不过我也是被逼急了的。我连一条退路都没有。大家都是来混口饭吃,请你们哥们都高抬贵手,帮兄弟一把,来日定当涌泉相报。”王德龙用他们的语言说。

        这些话一下与费大鹏拉近了距离。“好吧,兄弟,来,喝酒。”费大鹏给王德龙满满地倒了一杯西尼酒。自己也倒了一杯:“来,兄弟,干,初次见面,我们不能伤和气。” 说罢,一口气就把酒喝了下去。

        德龙也一饮而尽。费大鹏又为他满上第二杯。这时在一旁一直没有开口的费小鹏问:“王先生,你从前下过海没有?你从前在大陆是干什么的?”

        王德龙将自己以前作什么,为什么到这儿来的经过全告诉了他们兄弟俩。他们时而好奇,时而粗犷地评论。说到同学许中辉的自杀,他们竟然还唏嘘地同情。

        费大鹏从一个特制的烟盒里拿出一些白色粉末,用手指拈了点,往鼻子下送。他使劲地闻着。然后,拿出一张小小的纸,将些白粉放在中间,将纸卷起,用自己的唾液将边粘住。点着火,眯缝着眼睛,猛吸起来。过了瘾以后,他对德龙说:“你不吸白粉吧!这玩意儿真是过瘾。你玩玩。”说着递给德龙。

        德龙说:“谢了,这些还是留着你自己享用吧。我还抽不习惯这个。”

        费大鹏说:“干什么都比这一行来钱慢。做这个才来劲。老兄要有胆量,和我们一起干,我们合作一起干这个怎样?”

        “你费大哥说到那里去了。我才初出茅庐,还不知这里的深浅。你要我和你合作,真是太抬举我了。等我熟悉一下情况再说。”王德龙谦虚地说。

       “来,为我们的事业合作干杯!”费小鹏说。

       “事业? 这儿有什么事业?这儿不就是赚点钱吗?”王德龙不解地问。

      “兄弟,这儿还有比赚钱更大的事要做。你不知道吗?”费大鹏有点纳闷,难道老板没有把这事告诉他?

       “我不知道。”王德龙说。

       “哦,”费小鹏欲言又止。费大鹏看了他一眼:“兄弟,你真不知道这闻老板是哪条道上的人,做什么生意的?他没有叫你入伙?这倒是怪了。”

       “是什么生意,你们弄得这样神秘兮兮的。看你们这些人,说话这样不爽快,还能交朋友?还能做得了大事?”王德龙使用激将法。

        费大鹏有点急了。索性公开讲白了:“他的偷渡生意做得很大。圈内的人哪个不知。明天有个大行动,老板没有要你去?”

       “没有。”

       “那就等到明天让老板亲自告诉你吧。”

        王德龙见他们不愿讲,他也就不再细问了。他的心里总有个疑团没有消除。世上真的有这么好的人?在美国,特别在芝加哥,真有这样侠义之士?这几天闻老板为他所做的一切真的几乎转变了他对世界的看法。世界变的美好,人变得不自私。金钱失去了往日的威风。闻老板那种侠义果断的行动,他对善恶的分明的态度在他的心中铸成一种诚挚的敬意。但世上真有白吃的午餐?如果真有别的动机,那也许是费家兄弟所说的行动了。不管怎样,他不能忍受救他的背后有什么动机来破坏他心中的对闻老板的敬意。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今天他觉得又喝过量了。回到自己的房间,就想睡觉。他熄了灯,开始有些模模糊糊起来。突然,脸上有一条柔绵绵的动物爬过,脑子一下清醒,这根滑溜溜的东西从他的手下溜走,吓得他毛骨棘然。他一翻身,扭亮灯,看见一只大蜥蜴爬在墙上,两只大眼睛愣愣地盯着他。王德龙气得要命,拿起一只鞋子想把它打死。但蜥蜴很快爬出破窗门,不见了。王德龙完全清醒了。这里简直太可怕了,他想。这老板怎能把他安排在这种地方住。但他静下来一想,这老板这样做也不是没有道理。他凭什么要客待我?我这个人有什么值得他这样做?他能给我这样的一个安身之地已经不错了。我也应该满足了。在外国待过这两年的他深深懂得金钱万能的道理。金钱能使人舒适,金钱使人免去忧虑和烦恼。金钱能广交朋友。我身上一无所有,只能住这个水平。也许这样的生活对现在的我来说是好事而不是坏事。到了现在这个处境,什么理想,目标都被怎样赚钱所替代。想到这里,王德龙的心稍稍平静了下来。

        现在的王德龙再也不是关在学校里一味高谈阔论的王德龙了。求生存使他变得十二分的实际。他认识到金钱是最有用的东西。但它是不会自己飞到他的口袋里来的。金钱需要冒险,需要智慧,需要手段,也需要有高度的敏锐力,看准时机,抓住机会。他懂了成功的人是把握机会的人,吃苦耐劳的人,失败气不馁的人。他王德龙论人品不坏,论智商不低,论胆量不小。凭什么他不能成功。为了成功,再大的险他也要去冒。他羡慕那些餐馆老板,小工场业主,经商者们。他们为了赚钱而努力奋斗着。看看闻老板的女儿素玲,她小小年纪在每天这样地忙碌。想着想着,他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德龙听到厕所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大伙都起来了。德龙看到门口停着一辆破旧的白面包车。进来一些人,闻老板也在其中。闻老板和德龙寒暄了几句,德龙就到盥洗室去了。等他出来的时候,迎面碰到费大鹏扛着几杆枪。德龙好奇地问:“大鹏,你们去打仗呀?”

        大鹏没有吭声。把枪装到一个袋子里,扛到破面包车上。

        闻老板走过来:“德龙,车上有点心。我们今天去一趟差,你也一起去好吗?”闻老板很和善。

        德龙不禁闻老板:“闻先生,你们装这些家伙干什么?你们去打仗吗?”

      “没有……不……没有……”老板急急巴巴。他不想现在告诉他。

 “我们去办事,这些家伙是为了保护自己用的。以防万一。我们干的这一行有时或许会冒点险。你如果受不了,就不勉强。不过你知道这世界上获利最大的是和冒险呈正比的。穆菲定理在我们这儿是印证不了的。这里是自由世界。许多人能在一夜之间发财。就看你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只要我不犯法,什么都好干。”王德龙说。

       “那么,如果是不合法的呢?你就不干啦?这世上没有合法和不合法之分的。这合法和不合法都是人定的。你说合法,他们说不合法,你说不合法,他们说合法,就合法了。”闻天德说。

        “你说的他们是谁?”王德龙幼稚地问。

        “他们是谁?你说呢?”闻天德反问,旁边的人都哈哈地笑了起来。

        王德龙觉得有点尴尬。不管怎样,这笔生意是非做不可的。有钱赚,不管是合法的非法的,干就行了,跟着他们就行了。看看他们是怎样去赚钱的。

        他们一起上了车。车子在高速公路上开了三四个小时,在一个出口下去。王德龙估计他们到了另一个州。车子嘎的一声在一座巨大的仓库型的建筑物前停下来。车上的人顺手操起家伙跳下车。这里跟芝加哥完全不一样。他来到美国这么久,还没有到过美国的乡村。他眺望四周,看到周围是一片长得很高的玉米地。沉甸甸的玉米棒在粗壮的杆上长着。“哈,好大的玉米!”他说。他把视线收近,眼前的建筑物就象一座大玉米仓。破旧得有点荒凉。

        仓库内早就有好多人。王德龙进去,门口的那家伙给王德龙一朵胸花,吩咐他别在胸前,作为标志。以免搞错。王德龙抬头看看大家,每个人胸前都别有这样的胸花。他走进棚屋,里面就象电影里见过的场面:有个美国人坐在一张破桌子后面,旁边站着两个彪形大汉。还有些东方人。闻天德走上去,和那个美国人耳语了几句。这时,几个人押着一个东方人上来。闻天德向前,揭开那个人的眼罩。那人揉了揉眼睛,看到这吓人的情势,生意颤抖地说:“各位爷们,这个债我是会还的,我暂时付不出,我实在暂时付不出来。你们就饶了我吧。你们饶了我妹妹吧。”

        闻天德走过去,他凶相毕露。“张勇,你想耍赖。你赚的钱寄往家。我们叫你付帐,你还通知警察。要不是我们内线通报,早被他们一网打尽。好吧,现在你去靠你的警察大爷们去吧。你付不出偷渡费,那么我们成全你。我们也不想拿你的偷渡费了。我们只要你的一只胳臂怎样?只要你愿意,我们就两清了。”

        那个叫张勇的汉子没有言语。他知道是逃不出他们的手心。他已经吓得几乎站不住了。“我求求你们了。我偷渡出来,冒着生命危险。我已经付了押金。偷渡费我虽然现在付不出。可我没说不付呀!叫警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你们逼得太紧。我对天发誓,以后再也不叫警察了,不做这样的傻事了。你们要我一只胳臂。那就给我上点麻药吧!我求求你们了。另外你们把我的妹妹放了。别让她进按摩院。我给你们叩头了。”

        大家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王德龙看到这个场面心惊肉跳。以前只是在小说电视剧里面看见过。这种镜头怎么会发生在他王德龙的眼前呢。他一点儿也没有准备。他的心卜卜地跳。他现在明白闻老板是叫他合伙做偷渡生意。但是他不明白他们这些蛇头为何这样咄咄逼人。这社会是多么的残酷!

        闻老板又在美国蛇头克里斯多福耳边耳语了几句。

        “那好吧,就这样,我们答应你的要求,给你上点麻药。”闻天德说。

        克里斯多福哈哈大笑道:“中国人的手臂就只值这几个美金。哈哈……”

        别的人都僵僵地站在那里。他们全知道这儿的规矩,干这一行是会有生命危险的。一旦偷渡客赖帐,那就是受到制裁。不管在任何的情况下,就象在战争年代,你不守游戏规则,你就被消灭。现在张勇不践约,犯了规,那就得按规定办。如果他们中有哪个人不办,那就出局,你就得当心被灭口。因为干这一行只能进,不能出。要不然大家都遭殃。

        有人搬来一条长板凳。他在长板凳上掸了掸灰尘,将张勇推至凳前。张勇含着眼泪,脱下一只袖子。一个大汉拿着一只针筒。准备将吗啡注入。张勇又央求道:“各位大哥,你们能不能再宽容我一些日子。我去打工,一定加倍偿还。”

        闻老板把他的话翻译给克里斯多福。只见他眯缝着眼睛无动于衷。

        他向操刀的招呼了一声。操刀的大汉向前,在自己的裤衩上擦了擦刀刃,拔了几根头发,吹了吹刀锋,然后按了按张勇的臂膀准备起刀。

       “慢着,”克里斯多福说:“将他的妹妹张琴押上来。”

         张勇的妹妹张琴虽然算不上漂亮,但也生得眉清目秀。

        克里斯多福走过去,将她的脸捏住,凑过脸去亲了她一下。“把她放到小房间里去!”克里斯多福命令道。他将自己的衣服脱去,甩下一句话:“动手吧。”自己跟到小房间里去。

        张勇大声地吼起来:“闻老板,你行行好,我答应你一条手臂。你说我们都两清了。你们为什么还要这样干!这符合你们的规矩吗?你们放了我妹妹,要不,我会跟你们没完!你这个美国佬,你说话不算数。你要糟蹋我妹妹,我跟你们拼了。”

        闻老板没有理会他,说:“动手!”

        那操刀的举起刀。

        “慢着!”王德龙极力掩盖颤抖的声音。克里斯多福的脚步随着他的喊声停下来,转过身,两眼露出凶光。

        张勇抬头,惊喜地看着王德龙,眼睛里透出一丝希望。

       “慢着,”王德龙感到害怕,他出面干涉是以他的性命作抵押的。今天他想豁出去了。他不忍心对自己的同胞这样的残酷。美国佬对中国人是不会怜悯的。但是这周围的血脉相连的同族,也会是这样麻木不仁,真是太痛心了。他不由得壮起胆子,提高嗓门。“闻先生,这样做似乎是太两败俱伤上了。闻天德想不到王德龙有这么大的胆气。他又惊又喜。惊的是你若斗胆破这个规矩,那么你就会引来灭顶之灾。喜的是他没有看错人。眼前的王德龙竟有这样的胆量在这里阻止杀人魔头克里斯多福。闻天德不作声。

        克里斯多福慢慢转过身来,嘴角带着一丝蔑视。“操你娘的,请问你是谁呀?”他听上去懒洋洋的声音透着一股杀气。

        闻天德连忙说:“他是我的人,刚入帮的,不太懂规矩。请你多多包涵。”

        克里斯多福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上下打量一下王德龙。“嗯,那你就用你的手臂替他吧!”他示意两个保镖上前,按住王德龙。

        这时王德龙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便用英语对克里斯多福说:“克里斯多福先生,你做这偷渡生意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钱吗?你现在把他的手臂断了,你不是断了他的偿还债务的能力了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中国人的天理。如果现在张勇还不出钱,你可以加上利息,加倍偿还。你现在这样断手跺脚,这虽然是在帮规之中,但你不是太残酷了吗?你这样做既赚不到钱,传出去名声有难听。以后偷渡客听到你的残忍,谁还会来找你?你这不是自断生路吗?再者,这事若传出去,警方也会找你麻烦的。”

        克里斯多福语塞,眼中的凶光未退。“你不出手臂,你出钱吧。”

        克里斯多福将了王德龙一军。他现在哪儿去弄钱,他还欠了闻老板一个大人情哪!。但到了这样的节骨眼上,什么事都可以搁一下,唯独把张勇兄妹救下来再说。

       “多少钱?”王德龙问。

       “俩人八万美金,你还吧!”克里斯多福凶狠地说。

       “你给我六个月时间,我给你两万利息,共还你十万。我若不还,你可以拿我的双臂。”王德龙坚定地说。

        克里斯多福叫王德龙写下保证书,签了名,克里斯多福将兄妹俩放了。

         张勇噙着眼泪走过来对德龙说:“先生,谢谢你救命之恩。我今生今世作牛作马也报答不了你。我不是不还钱,我是用了这笔钱开餐馆赔了进去。现在无路可走了。他们把我和我妹妹张琴抓来逼债。你今天救了我,我不会叫你还我的债,我会想办法去借的。”

        王德龙温和地说:“我们从长计议吧。我已经把我的手臂押在上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