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及锋而试,看小女手段如何——献给父亲节》   

                    

作者: 刘秀平

 

    父亲去世后,哥哥托人捎来一个小包,说是父亲留给我的遗物。打开一看,几本发黄的线装书,一把缺了几个齿的理发推子, 和一柄生了锈的剃头刀。

    小时候,为了讨父亲的喜悦,我就去读他那些发了黄又有严重霉味的线装书。可除了《百家姓》和《三字经》外,其他的书像《道德经》、《四书五经》等各种的“经”书则一概不知所云,只是念出声来读给父亲听而已。

    可是,这理发推子和剃头刀却锈满了我童年的色彩斑斓。

    那时,在我故乡的那个小山村,父亲是唯一的一位有二十几元工资的国家教师,所以,我们家以有能力借给乡亲们几元钱而被视为当地富户。我父亲也是不负众望,买了当时全村的第一辆二手自行车,那辆车子甚是霸气侧漏,除了车铃不响,其他零部件都响。有一次,全家人在夜深人静的月光下等父亲晚归,那由远及近的自行车响声,随着地面的凹凸不平而变幻,就像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一样地起伏跌荡。

    记得,那辆自行车是凤凰牌的,和现在国航飞机上的图案一样的吉祥。当时,全村如有婚庆生子一类的大事,必定来借用这辆车去报喜讯,因为,乡亲们认为, 骑着这车显得富贵豪华又漂亮。

    当时,在乡亲们眼中,父亲骑着自行车狂奔数小时到县城里去开会,再顺便吃顿饭,不亚于现在的富商乘私人飞机去国外喝碗杂碎汤一样的令人神往。

    所以,每每从县城归来,父亲一定要带回一些好吃好用的东西, 来慰劳那些已经等待他大半天的邻居家的孩子们:有时是糖豆,有时是瓜果,有时是几条滴着腥气的咸带鱼。无论是什么,都要分而食之,而我们家的孩子们常常是只能看,不能吃。所以,我哥哥经常想要暴揍那些等在我家门口的男孩子。

    有一次,父亲风尘仆仆地从县城归来,诺大的麻袋里只装了个砖头大小的东西,这令那些望眼欲穿的孩子们愤怒之极,以至于想拿石头砸车子。这时父亲及时地从麻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一把理发用的推子!

    小伙伴们即刻一哄而散:他们还不到思考发型的年纪。

    可是,到了第二天一早,来排队理发的青少年便站满了院子。

    那时候,村里没有理发店,讲究发型的年青人要徒步十几里去镇上理发,这既要花费一篮子鸡蛋的代价,又要耽误半天的农活,况且,等走回家时,后脑勺上早已长出了黑黑的头发茬子。

    所以,全村其他男丁的“头”等大事便交给一位剃头师傅来处理。

    这位剃头师傅是个集聪明与创意于一身的快乐老人。他的剃头工具中最出彩的就是各种型号的塑料碗,任凭你有多么难搞的头型,他总有正确的一碗等着你。

    具体操作是这样子:先把你的头发弄湿,再往你头顶上扣一个合适的碗,然后,刀起发落,头发便沿着碗边齐刷刷落下。然后,剃头师傅便一手扶碗,一手拎着铮亮的剃刀,把碗边以下的脑袋刮得青亮。大功告成后, 拿掉头上的大碗,一顶乌发,配上铮亮的后脑勺,风格简约大气,自成流派,独树一帜。此发型因远看像是头顶一棵蘑菇,故美其名曰:蘑菇头。

    那时,全村的青少年从背后看去,都帅如一人。

只有那些或要相亲,或要大婚,或要进城求学, 或要外出务工的青年人才能从这种“蘑菇”发型的压迫下解放出来。   

所以父亲的理发推子为村里青春期的男孩子们带来了潇洒走一回的美好希望。

    父亲也是有备而来,在花掉一个月的工资买到理发工具后,他在县城里的一家理发店里坐了很长时间,细细观察理发师的举动,还画图形做笔记,搞得理发师心里发慌,以为他是上级领导派来的探子。

    我们当地人称过度调皮的男孩子叫做“刺儿头”。如果遇上这样的男孩子,父亲就一边修理他的刺儿头,一边修理他的坏脾气。搞得街坊邻居送来许多青菜萝卜, 以表达他们的感激。

    记得,在买来理发推子的那个星期天,父亲忙着给乡亲们理发,自己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黄昏时,送走最后一个孩子,父亲伸一伸懒腰,然后对着镜子为自己理发。那一刻, 哥哥们都不在家,他们忙着出去晒发型了。我仍然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对着闪亮的理发推子发呆。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任何新鲜的东西都会令我这个乡下孩子着迷,甚至一把理发工具。

    那时,我八岁,和父亲坐下时一样高。我走过去怯怯地对父亲说,我可以帮他理发。因为他的发型非常简单,就是把头发全部弄掉, 戴上适时的帽子。

父亲当时又是吃惊,又是迟疑, 又是鼓励地望着我。

    我告诉他,我已经观察大半天了,其实理掉头发并不难,只是要慢慢地边切割头发,边向前推进;在即将停下来更换地方时,必须要在原地重复切割一阵子,以确保不夹掉头发, 就万无一失。

    父亲惊喜地递给我推子,并且怀疑我偷看了他的理发笔记。

    理发进行的很顺利,父亲洗完头,边摸头边说,如果你能帮我用剃刀来剃头那就更完美了。

    说完,他拿出铮亮的刮刀,在一个砂布纸上蹭了几下,刀锋在斜阳下闪出一道寒光,然后,这道光便在父亲脸上上下飞舞起来。

    父亲告诉我,用剃刀剃头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一种泌人肺腑的爽快,剃完头, 有一种想拉着胡琴唱京剧的欲望,剃刀的优势是理发推子望尘莫及的。

    于是,为了向父亲证明我是个既聪明又能干的孩子,我让母亲帮我搞到几个头形的大冬瓜,我就用剃刀为它们理发。在成功地搞定三个冬瓜后,我主动请缨,要求用剃刀为父亲剃头。

    那天的剃头仪式搞得很隆重,在父亲帮我磨剃刀的时候,哥哥姐姐们拿着止血胶布和云南白药严阵以待,父亲也以凛然的牺牲精神来成全孩子的勇气。

    夕阳下,微风中,小院子里静悄悄的, 能听见砰砰的心跳和剃刀在头皮上的摩擦声。在结束最后一刀的时候,全家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父亲则摸着自己光滑如丝的头皮, 说:拿酒来。

    喝完酒 ,又呼:拿胡琴来。

    于是,吱吱嘎嘎的京胡声惊飞了梧桐树上的一家小鸟。

    后来, 我外出求学工作,每次回家还是要给父亲用剃刀剃头。

    最后一次给他剃头时,父亲坐在凳子上需要有人扶着。边剃头, 我们边回忆往事,还有我儿时背诵过的各种对联与诗词。

    说到对联时,父亲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让我停下来。然后, 他突然提高了嗓门,像他年轻的时候一样,说:“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

    我先是一愣,然后对出下联 “及锋而试,看小女手段如何。”

    然后,我们都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那个美妙的傍晚。可那种梦幻般的日子我们却再也回不去了。

    父亲颤巍巍地踱到窗前,望着茫茫天空,怆然道:“如果有来生,我们再做父女。”

    我含泪笑着说:“当然,一定,必须的!”

    那是最后一次见到父亲,那温暖慈爱的笑容,永远地定格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