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作者 刘秀平

        美国德州南部的天气就和当地的居民一样,脾气大性格爽,一言不合就暴雨倾盆,丝毫不顾及风和雷的情绪。不像一些小气的地方,先乌云密布,后狂风大作,再雷声滚滚,最后却像淋香油似的撒几滴细雨,路面未湿,云已远去。而且,这里的暴雨来的快,去得也急。当土地喝饱之后,大街小巷上,雨水欢腾着向地下道奔涌时,朗朗晴空下一抹彩虹便浮现在天边,让人们记起神对祂子民许下的诺言。

        如往常一样,我总是在大雨骤停的第一时间,牵着狗朝着彩虹的方向走去。

        出门向西,不远处有一座小桥,拱形栏杆上缠满了攀藤月季,常年花开,甚是美丽。我给它起名为“断桥”,是希望某一天,许仙会携白娘子访问这里。

        快到小桥边的时候,突然桥下传来啪啪的响声,很是怪异。走近一看,灰暗的桥洞下,银光闪烁,两条美丽的大鱼正在甩着尾巴艰难地逆流而行。这两条鱼一模一样,长大约不到一米,体形比常见的金鱼瘦一些,通体银粉色,尾部淡红。

        其实,这座小桥下并不是小河流水,而是用来排水的通道,把附近的雨水集中到桥头边的蓄水池里,这样,就能让社区有一个叫做“湖”的景致。

        由于桥底是向湖的方向倾斜的,所以即便是大雨如注,也是快速流过,桥底的水深不过一指。如此大体形的两条鱼,在桥底几乎如同旱地行走,艰难地用肚子和鱼翅抓住地面,再籍着甩尾的动作产生一点点前行的动力。

        这幅画面,很是震撼。就好像黄昏后,在一个荒凉的羊肠小道上,偶遇了奥地利皇后的马车,上面还坐着公主和王子。让人困惑不解又万分惊异。

        根据这鱼的体态与气质,估计它们应该不属于这片水池。那么,它们来自何方?又是谁把它们送到了这里?

        难道它们是东海龙王的一对青春期叛逆的儿女?还是大西洋里双双出逃的情侣?或者是一对外星人夫妇乔装潜伏在此地?

        魚儿们竭力前行的样子,令人不忍直视,它们是在用生命的代价,试着爬回它们的目的地。可怜的鱼儿呀,不爬也罢。因为,桥的另一端也不是汪洋大海啊,只是一条被雨水冲刷而成的水道而己。

       就在这时,只见那条稍微落后的公主鱼,在无力地甩了一下尾巴后,就被急流冲出桥洞,坠落进水塘里。

        我急忙跑过去,看着它浮出水面后,仍然试图游回桥洞里。可是,它却再也回不去了,因为从水面到桥洞还有几个台阶的距离。

        唉,就这样断桥诀别,再相逢不知何时。

        也许在公主鱼被冲走的瞬间,它发出了哀声,只见那条王子鱼停下甩尾,回头无助地看了它一眼,但马上又更加奋力地向前爬去。

        此时此刻,我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羞愧。可是,如果把公主鱼送回桥洞里,也许断送了它求生的好时机,而假如把王子鱼放入水溏里,又怕违背了它的心意。

        就这样,我呆坐在桥头,无所做为,望着渐渐淡去的彩虹,只能求神快快派来救鱼天使。

        过了许久,桥洞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哗哗的流水声。我派狗儿下去侦察,它很快就空手而归,对我摇了摇头。估计,那条王子鱼找到了它的归宿。是乘UFO 重返了外星天际?还是它的真情让桥底裂开送它回到大海里?

        而可怜的公主鱼则要落户乡里,从此告别阳春白雪的生活,在社区池溏里过着下里巴人的日子,像那些从来没有出去见过世面的普通鱼一样地活着,也许生儿育女。也许在月明星稀时,它会望着夜空,或低吟“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或长啸 “我欲乘风归去”。并切切地祈求上苍再降诺亚时代般的大雨,让众水连在一起,它便可去龙宫再会王子。

        在彩虹的余晖里,我突然想起了一位叫“雨”的女子。记得上次远行,去了一个人烟稀少的偏远山区,住宿在“雨”的家里。石头砌成的房子坐落在半山腰,房顶是平的,上面晒着些谷物,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水缸里的泉水是甜的。

        晚饭后,雨爬上房顶,朝着西北的方向,一坐就是一个多小时。

        在征得她的同意后,我也爬了上去。哇!山里的景色尽收眼底,水墨画一般的美丽。

        我问她:你一动不动地在看什么?

        她头不回地说:望故乡!

        我逗她:长安还是汴梁?

        她说:顺天府!

        哦,原来如此。因为,在与她交谈后,我总觉得很奇怪:一个长白山里的村妇,怎么能把京腔普通话讲得如此的流利?哦,原来她是正宗的八旗子弟。

        我对雨说:今晚月色如此美丽,正适合讲出你的故事。

        …其实,雨是个家景很好的女子,在皇城根下长大。在青春叛逆期,她偷偷地给父母留下一封信,便挤上了“上山下乡”的列车,要去最偏远的山区。至于目的地在哪里,上车前她都不知。只记得下了火车,再上长途客车,还坐了拖拉机,最后被一辆毛驴车接到了一个闭塞的山村,去当十几个小孩子的老师。

        才开始,她很是兴奋,可以不去动物园就能随便看到猪马牛羊,孩子们还送给她毛绒绒的小鸡小鸭还有小兔子。她也很快地切换角色,把一个娇生惯养的城里女孩,变身成为一个乡下教师。

        可是,山村里贫乏的精神生活,滴水成冰的严冬和蚊蝇肆虐的夏季,令她度日如年。她也曾花费一天的时间,跑到镇上去找同来的伙伴,商量怎样逃回家去。可是大家都说,既来之则安之,再回去则由不得你。

        回村的路上,她哭了许久,帮她赶驴车的老乡,大冬天里吓得浑身是汗,恐怕乡親们误以为他慢待了他们喜爱的教师。老乡诚心地劝她:不要哭,慢慢地想办法。

        于是,她开始写信向京城的父母求救,期待他们一通电话就能保她回去。可是,岂不知,当时她父母也到了山西农村去,所以,她寄出的信都如泥牛入海无消息。

        在一个冰天雪地的傍晚,她在送学生回家的路上,失足滑落谷底,摔断了腿。乡亲们把她送到了村里的医务室。医生是一位自学成材的本地青年,当时被称为“赤脚医生”,尽管他整天穿着鞋子。他使出浑身的解数为雨治疗,又是中药熏洗,又是针灸推拿,再加上鸡汤好饭侍候着,一个月下来,雨不但腿完全康复了,还顺便增加了体重。

        这种无微不至的关爱,让雨那颗孤独无助的心得到了许多安慰。于是,她便决定嫁给这位救命医生。两人去城里向北京老家发了一封加急掛号信,让雨的父母年底前来参加他们的婚礼。                            可是,直等到他们的孩子都满月了,雨的父母才匆匆赶来,留下一些钱物和满屋子里的叹息。

        再后来,传来了知青回城的消息。雨的父母为她安排了工作,让她赶紧回去。

        在准备回城的日子里,她丈夫变得沉默寡语,开始厉害地抽烟,还默默地为她准备一些乡间的特产让她带回去。雨答应,她和孩子先走,等有机会,再把丈夫接去。可他只是点头不语。

        在临行前的早晨,当雨再一次亲手喂饱了十几只小猪崽,两笼子的鸡和一窝兔子,看一眼后院里满架的黄瓜和房顶上凉晒的玉米,听着站在她身后的丈夫那已经不均匀的呼吸,她的心突然一阵抽搐,急忙跑进屋里。

        一会儿,她丈夫进来怯怯地说:该走了,不然就赶不上车了。

        她突然掏出车票,卷起桌上摆着的烟叶,点上火,递给她丈夫。她丈夫含泪接了过去…

        雨讲到这里便嘎然而止,山谷里的风仿佛也止住了呼吸。

        望着她的背影,我心生敬重。为了一份承诺,她宁愿失去许多人生中看似很宝贵的东西。但是, 她却收获了心灵的安息。

        我问:你曾经为自己的抉择后悔过吗?

        她说:如果说从来没有后悔过你信吗?可是…

        她伸手从房后一棵枣树探到房顶的树枝上摘下几颗枣儿递给我说:看,这棵树的年纪与我在大山里渡过的日子一样长,它的根已经深深地扎在这块土地里。它不能抱怨为什么把它栽在山岗而不是公园里的小溪旁。因为,这都是命运的安排。

        是的,谁知道,今天这两条美丽的大鱼蓦然出现在幽暗的桥洞里,不是命运的使然呢?

        好久都没有与雨联系了。不知她近况如何。今晚一定要写一封信,告诉她关于这两条鱼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