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我在西班牙看斗牛之九》

颂锦

 

         三位武士在鼓掌声中离场,我以为牛就要现身,便清空自己的视野,专注于主席台正对面的牛栏。牛栏一人高的木门上挂着一把巴掌大的锁。有人打开锁,随着一声被时间拉长的、很有沧桑感的“吱-哑”声音,木门很不情愿地开了一道几寸宽的缝。我睁大眼睛,把视线挤进去。我以为能网到一头蓄势待发的非洲黑牛。但是,我失望了,投过去的网,啥都没兜住。牛栏里边空空如也,打扫得很彻底,没有什么能站得住脚,因此一览无余,十分干净。

        我眼里没看到我想看见的,可是耳畔却有一阵热烈的掌声抵达。这有什么好鼓掌的?这么一个老得没牙、土得不能再土的牛棚放到中国分分钟钟会被一个“拆”字决定命运。我把视线从牛栏那儿收回来,撒向我周围的观众。我这才发现自己的目光偏离了他们的目光。我赶紧随大流,看向主席台。主持人正在请三位被称作贵宾的男士来到主席台中央。主持人郑重其事地宣布,今天很荣幸请到这三位贵宾担任本次斗牛赛的正副主席。他的官式介绍只引来稀稀拉拉很零星的鼓掌,没有起到轰动的效应,他发现自己的话过于冷峻,便在接下来的话语里添加了大量的制热剂,他说,主席百忙中抽空从首都马德里赶来,可见主席对我们这次赛事的重视。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他。

        主席就主席呗,至多是个荣誉的,这种场合主席会有什么实事干。再说,我今天是来看斗牛,不是来看主席的。西班牙人对他们的大人物可能感兴趣,这与我有毛关系?过几天我们就要回去了,再大的人物对我来说不过是报纸上的一个名字或者一张照片,过眼烟云罢了。刚才望牛栏,几乎把眼望穿了,现在正好休息一下。我的注意力很倦傭很随意地搭上众人的鼓掌声驰向主席台。

        哪想到我的这一瞥,立刻变成瞧,立刻变成仔细看。我心底里已消停好一会的惊讶给直接看了出来。三位贵宾之中,竟有一位我认识。一正两副,两位副手把他拱在中间,他看来正是那位远道而来的主席。他一米八以上的个子,长方形的脸、板刷头、浓黑眉、高鼻梁。如果这一切在西班牙都很大众的话,那么他那身白色的夹克衫,却不大众。它二小时之前还披在玛丽亚身上。我一个抖颤,用力过猛,把眼睛别住了。我觉得好像戴上了内视镜,看见了大脑里的景象。此时,我对阿赛利娅老公埃利克大度地把票让给我,还心存感激,感谢的话还在心中迴荡呢。

        直到坐在我身边的玛丽亚叫起来,“埃利克”,我才恍然大悟,主席台上现在站着的主席就是我准备在心中长久存放的人物。我被别住的眼睛换了方向,转了出来,但马上它傻了。

        这怎么不叫我傻眼呢?这主席也太平凡了吧。埃利克在我眼里只是一位很普通的中年西班牙人,他只是长得俊朗一点。这样正式的场合,在吃瓜群众中找一位帅哥出来当主席?难不成这是西班牙的风俗?这和咱中国太不一样了。这种场合,在中国,会把荣誉的光环套在谁的脖颈上?只要是中国来的人,心里都十分清楚。我即刻对西班牙和中国很相像这一论断打了个折扣。

        我的傻眼,我的感叹还没在空气中停留五秒钟,我的右臂膀被人碰了一下,坐我身边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大叔(真幸运,我已到了可以挨上大叔这个称呼的年龄段。)问我,你认识当中那位?我点点头,自豪地说,认识呀,他是我们的朋友,埃利克。大叔问,埃利克什么?埃利克还有什么?他,作为一个人,什么多得去了,我怎么说得清?我被问倒了,只能反问,你说的什么是什么?大叔以为我在吹牛,无缘无故地把主席拉来当朋友,他眼睛里浮现出蔑视,说,他的全名呀,他母亲的姓,他父亲的姓。(西班牙人的姓名结构是本人名+母亲姓+父亲姓)那我怎么知道?大叔以为我在说谎,他的声调一下子高了八度说,他叫埃利克.洛佩斯.加西亚。他是我们马拉加省的省长。你连省长的名字都叫不全,还说认识他,还说是他的朋友。你怎么不说总统也是你朋友?你在电视里也看见过他,也认识他呀。你这个人太会说大话了。我也认识埃利克,我还是他忠实的选民,但我从不说他是我朋友。你啊真够骗的。

        一顿捧喝,我被他的话揍得眼冒金星。我想申述这朋友的来龙去脉。可是,我怎么申述呢?我能说在飞机上他们一家给我们食物分享吗?我立刻否定,那把自己说得太Low了。我能说他们一家宁愿误了班车也要叫来警察把我们从危难中救出来吗?我又否了。那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事吗?我能说埃利克把票让给我,自己去坐主席的免费座位吗?那有点抹黑埃利克,而且说出来,把天底下的人脑筋都折腾一番,也不一定有人相信,更何况已对我另眼相看的这位大叔,他怎么可能信我说的。

我只得看向阿赛利娅,她是省长妇人,现在只要她一句话,就能把我从窘境中拔出来。但是她背对着我们,好像在说,你这事,我爱莫能助。我被狠狠一顿数落,百口难辩。被人当骗子羞辱,自从我懂事起还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老老实实做人,这是我的处事哲学。哪想到天边飞来一顶骗子帽子不分清红皂白砸在我头上,我躲闪不及。我红了脸,垂下头,不敢应答。我低眉顺眼,视线还粘在阿赛利娅的背上。她的背还是那么冷酷,丝毫没有转热的迹象。她弯着身体,双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脸,食指贴在耳屏上,好像她在拒绝把身后两位观众的对话放进耳道,也好像她正全神贯注于场上即将开始的斗牛。这是怎么啦?刚才还有问必答的阿赛利娅,现在怎么换了个人似的?这事如果发生在中国正是头面人物的太太们施掌手腕的时候呀。平时她们很多人就怕人家不知道,现在有人问了,何不借鸡(机)下个虚荣的蛋,风光一下呢?

        我有个嗜好,总喜欢把世间羞于见光的东西印在大脑的海马体上。久而久之我大脑的海马体颜色比一般人的要黑很多(这是医生告诉我的)。我的选择性记忆经常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烦恼。

面对这位脸上滚着一圈又一圈冷笑的大叔,我羞愧万分,心里好像有很多小蚂蚁在爬,在撕咬我的感觉神经。忽然,我耳膜上响起几年前“我爸是李刚”的话声。忽然,眼眶里撞进一个泼妇,她阻断公共交通,对着交警嚷道,你们知道我的老公是谁吗?唉,人到了国外,把这些家丑扬出来,有辱国格。我赶紧闭嘴,把这些丑事很费力地摁到大肠里,送进排泄系统。

        我只得认错。这难道不是我的错吗?阿赛利娅保持沉默,我无可指责。她或许根本不认为我们是她的朋友。她或许在责怪我,为了我,把他们一个好好的六人家庭团拆了。省长想要隐私,省长想得到家庭的温馨,可是万人之上的省长啊,如意算盘却被一个外国人打碎。我不敢再指望阿赛利娅出面解围。

我自责。我只认识埃利克,甚至连话都没交谈过几句,怎么就把他当成朋友了呢?在中国,朋友这个词辐射的范围很广,只要认识,说朋友无妨。可是西班牙人却把认识和朋友当两码事看,我必须入乡随俗。我在心中责备自己,你这顶着一颗榆木脑瓜的人,你还以为你在中国?

        那位大叔还算心地善良,没有泼来更严厉的讥讽和嘲笑。他接受了我的认错,冷脸升了些温。但是,他眼里仍含嫌弃之色。他可能以为与一个有骗子嫌疑的人交谈会染上这种人见人厌的坏毛病,旋即转身与他的同伴搞笑去了。我也不再纠结埃利克是否算我们的朋友。我的纠结换了内容。埃利克,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人,怎么可能是省长?这太不可思议了。

        省长,说到哪里去,都是高官。在中国,省长上边有书记,一省之内还不算老大。可是在西班牙的马拉加省,省长坐的是第一把交椅。在许多国家,省长出行是要里三层外三层保护的,因为那里的他们,官运来自于他们头顶上的那片天。他们的命只被天上掉下来的一条线牵着,碰不得撞不得,宝贵得很娇嫩得很,需要非常当心的呵护。而埃利克,听刚才那位大叔说,是被选民们选出来的,那就大不一样了。被选出来之前,他很可能就是个路人甲,没有什么安全之虞。就像我站在街上Who怕Who。这我深有体会。但是他当了省长,咸鱼翻身,就不再是路人甲了。我又想起了国内某些单位某些小人一旦当了某些官,便小人得志……

        我心中的小蚂蚁又开始暖身。这次我聪明了,还没等它们蠢蠢欲动,就一巴掌打过去,把它们全拍死。小蚂蚁死了,但是我的费解还活着。埃利克身上怎么会闻不到一丁点省长的味道?我发现玛丽亚把阿赛利娅的女儿依赛贝拉(Isabella)撇一边,只顾自己闻手腕和小臂。闻一只手不够,还左右手轮番着闻。我想她一定与我有同感。而且她的感触可能还会更具体一些,因为埃利克的夹克衫她刚才还穿过。她闻到了省长的味道吗?

        我不便提的问题被依赛贝拉问出来了。玛丽娅你在闻什么?依赛贝拉问,这手臂有什么好闻的?这次我不敢说大话,省长的女儿依赛贝拉真成了玛丽娅的朋友。她们年龄相差最多不会超过五岁,她们属于同一代人。她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如果不是因为肤色稍稍有异,人家说不定以为她们是姐妹。依赛贝拉不愿坐在她妈妈身边,宁愿与玛利娅挤着(我们坐的后排观众席是长排椅子,不对号入座)拥着,亲成了一家人。我相信缘分这一说。缘分来了,城墙啊国界啊什么都挡不住。依赛贝拉抓起玛利娅的手,把嗅觉贴上去,立马说,你的手真香。玛利娅再把依赛贝拉闻过的手腕放到鼻子底下好一会,不解地问,我怎么没闻到?

        省长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公共场所都是核心,除非当场有他的领导。可是埃利克在我们九个人往斗牛场赶的路上,他总是默不作声,不是走在最前边,就是落在最后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我们一行人的向导或保镖。他至多是有意无意地咳几声嗽,刷一下他的存在感。这干咳我听习惯了,以后,他每次来我大脑作客,不用手敲门,而是用他的干咳先敲打我的耳膜。

        我想起了,怪不得车站里那位警察甲会那么地唯命是从,怪不得阿赛里娅会很笃定地说在斗牛场里他会有位置坐。哦,这还不是一般性的位置,是正中的主席座。其实,早就有蛛丝马迹了,可是我,官场上的近视者,只猜想埃利克是个官,没看出他是这么大一个官。

        省长被请到一个斗牛场当主席,那是主办者的荣幸。省长埃利克一经主持者介绍,场上欢声雷动,我发现整个斗牛场光亮了许多。世上真有蓬荜生辉这事。省长埃利克的光辉不仅耀在斗牛场上,还照在我心坎里。

        几秒钟之内各种各样的思潮汹涌而来。瞬间,把这容量很小的时间塞满了,撑破了,时间呯的一声,暴没了。只见埃利克手一挥,说声,Comienzo (开始)。立刻,一声嘹亮的号角吹响,主席台对面已被打开的牛栏门忽然被猛烈地弹开,一头黑色的公牛狂奔出来。

        扩音喇叭里有人及时作了介绍。这条公牛名叫莱昂,今年九岁八个月,体重467公斤,祖籍是非洲苏丹,出生地是马拉加南面的小镇米哈斯。

        刚获得有限自由的莱昂,可能被当处子静养了好几天,一跑出来,便动若脱兔,生猛无比。它追赶着在它前边挑逗它的骑马武士。牛怎么跑得过马呢?但是牛劲上来了猛追,马稍有不慎,也会失了前蹄。因此莱昂一靠近,马就加快速度。马越快,莱昂就越拼命追。三位骑在马上的武士,一位在前引着莱昂,二位在边上看热闹。不过他们也不闲着,一会是叱骂一会是吆喝。场上一千多观众一会是鼓掌一会是起哄。莱昂牛劲勃发,气冲霄汉。它横冲直撞,跑红了眼。

        傻瓜袋的莱昂呀,你怎么不看看,你在追一匹马,另外两匹马在休息,它们轮番上阵,你拖着四百多公斤的身体,怎么追得上它们。难怪动物都是死心眼的。十几分钟的傻乎乎裸奔之后,莱昂的锐气被挫了。它放慢了脚步,走到场地中央。尽管它气有些喘,但仍是老神在在地环视四周,很有大将风度地检阅了全场载歌载舞载笑载闹的观众。它知道这么许多热情的观众都是冲着它来的,便很有礼貌地向观众点头,很友好地哞了几声,以示答谢。

        负责挑逗的骑士下场了,上来两位手持长矛的武士。他们也骑在马上。但是那马的打扮和行装把我的眼界开拓了很大一圈。那是两匹很奇特的马。它们的腰身和肚子部分都披挂着不很严肃的盔甲。这还算正常,说得过去。可是它们的眼睛被黑色的布蒙住,那太贻笑大方了。我只看到过驴子磨磨的时候被蒙上眼睛,那是准备让驴一股道走到黑。怎么斗牛场上的马也被蒙上了眼睛?我轻声问阿赛利娅这是干什么。阿赛利娅的尴尬时候已经结束,反应变快。她回过身来说,牛发起狠来,人怕,马也怕。如果现在马怕了,不敢走近莱昂,这斗牛怎么进行下去。那么武士有长矛在手,他难道不敢弃马走上前去单挑莱䀚吗?我仍然不解地问。当然不敢。你看莱昂那两只牛眼睁得比拳头还大,牛逼哄哄地摆出一副谁走近揍谁的架势。谁敢前往挨揍?我明白了,这是把马的视线绑了,把它蒙在鼓里,让它搞不清前边是芳草还是凶兽,这样它才会往前走,骑在马上的长矛手才能靠近莱昂。这与蒙驴的眼睛异曲同工。被蒙上眼睛的动物都得乖乖地听人类指挥。

伟大的人类啊,你蒙自己人的眼睛尝到了甜头,什么时候你发现也可以蒙动物的眼睛,令它们盲目为你效力?

原来人就这么点胆量,心长得越来越大,胆变得越来越小。我讥笑着长矛手。可是一不在意,把自己也笑了进去。我摸摸自己的小心肝,问自己,要你去,你敢吗?

        莱昂刚才已追逐过马了,发觉追了半天,除了追到几个很响的马屁外,啥都没追到,有种被戏弄的感觉。现在它看到两匹打扮得不伦不类的马踩着碎步,从左右两边踽踽走来,看他们形孤影只的样子,料他们不会对自己怎么样。莱昂歪了歪脑袋,懒得理。但看他们逼近自己,莱昂哞了几声,甩了甩牛角,好像在说,你们操什么蛋,在老子跟前晃来晃去的,滚,快滚,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莱昂这样想着,身体动都不动,四只粗壮的蹄子好像在土场上生了根似的,它连挪半步都不愿意。

        不知怎么,我竟然会有与莱昂差不多相同的想法。我以为这两个长矛手在玩儿戏,或者在演马戏团幕间休息时的滑稽。这几天在西班牙游览总看见唐.吉诃德的身影。我以为四百多年前西班牙大文豪塞万提斯把唐.吉诃德引荐给西班牙人民,今天他老人家也把唐.吉诃德带进了龙达的斗牛场。但仔细想想又不像,唐.吉诃德斗的是风车而不是一头牛。再说他骑的是一匹远看是驴,近看是一匹骨瘦如柴的劣马,哪像两位骑士身底下的大洋马?

        我目睹着两位长矛手抓着盲马的缰绳,各自在萊昂的四周不怀好意地溜达。我眼睛一眨不眨,想看明白他们这是在玩真的,还是在演戏。忽然,就在我上眼皮碰着下眼皮的当儿,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接近萊昂,在萊昂和我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时,只听“呯,呯”两声,两柄尖利的长矛同时冲刺,杀向目标。长矛戳进毛茸茸黑森森的目标,立即拔出,鲜血跟着飞溅出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见血了,还谈什么真的假的?我心里一阵疼痛,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颈背,发现那里没有缺口还干着,转而望向莱昂,只见血正在它的肩背淋淋地流。

每个活着的人对血都有不同的观感。心软的人怕,怕的程度不同;心硬的人傻,傻的样子有异。不管怕还是傻,人们刹时都呆住了。观众席哑雀无声,唯有声音在斗牛场上空痉挛,发出嗡嗡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