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名》(短篇小说 )

 

作者 颂锦

     

我回上海探亲第二天,老李就专程从江苏省的溧阳县赶来看我。当年在溧阳农村我俩一起度过了冷暖交织的八个春秋 。后来我被命运摆布成执法工作者。老李则在当地辗转,熬出个小学校长的头衔直至退休。晚饭我们在一家海鲜自助餐厅朵颐大嚼,饭后踩着回忆的旋律在新华路上轻松地散步。新华路上的法国梧桐被六月的太阳烤了一整天,熟了,树香满街飘逸。夜色悄悄地降落在梧桐树浓密的树杈间。夜的斑驳陆离被路灯认真地投影在人行道上。忽然,老李的脚一扭,他踩进了人行道内侧的一个土坑里。他拔起脚,连带着拔出一声惊讶:皮夹子!这里有只皮夹子!顺着老李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只黑色皮夹在泥坑中可怜巴巴地露出半个身子。我的直观判断是有人把皮夹埋在这里。老李一把抓起皮夹。皮夹鼓鼓的,沒有拉链,开着很大的口,稍微倾斜,口里的东西就往外吐。皮夹可吐的东西就几样,钱,身份证和几张票据。老李认为皮夹是有人无意失落。我摇摇头说,不对,你看皮夹上有这么多土。老李沒时间研究我的眼神。他以领导的口气说,不散步了,找失主去。怎么找?正当我们犹豫着,一对高声讲着上海话的男女走近。男的在咕噜,侬看仔细点,勿要漏过每只角落。女的回答,晓得了。

这是一对中年男女。女的穿连衣裙,高跟鞋顶起的身材,前突后翘,生动地构勒出一条摩登女郎的标配曲线。男的大框黑边眼镜遮了半个脸,在幽暗的光线中他的面相很难看清。只是他大包头散发出的光泽给人一种肤浅俗气的感觉。大包头低着头,目光在地面上蠕动。他直到脚踢到了老李,才抬起头来,说了声,对不起。这三个字还没落地,他的视线就碰到了老李手中的皮夹。他喜出望外地叫道,阿拉的皮夹子!阿拉的皮夹子!还拨我,还拨我。他喝多了酒,一身酒气。仗着酒勇,他扑到老李跟前要来抢皮夹。老李为失主的出现而高兴。但是,他高兴得太早了。大包头粗鲁的举动一巴掌把老李刚刚冒出头的喜神悦色打回府里。老李把抓住皮夹的手放到背后说,凭什么,这皮夹子就是你的。大包头一米八十多的身材比老李足足高出一个头。他俯视着老李,粗鲁的目光像刀一样在老李脸上剜来剜去。老李光头,枣脸,淡眉。扁扁的鼻子两侧挂下刀刻般深的法令线。一副做官人的相。可是现在曾让下属望而生畏的法令被大包头的无礼锉得断断续续。老李穿着圆领白汗衫,棕色短裤。他身材虽短小精悍,但他的样貌却大大咧咧。他还是他,几十年没变,憨得可掬,耿得可爱。大包头瞪着老李足有一分钟,没在老李脸上剜出口子,只能用锋利的语言重创老李。“哎,还给我皮夹子。里厢钞票少了,我要寻侬。侬从啥地方拿到我的皮夹子?勿讲侬是三只手,对侬已够客气了。” 老李尴尬地在等待对方把语气放缓,以便顺利地移交皮夹。他两眼眨得很快,很用心地听大包头说话,企图从中捕捉到一点谢意。摩登女郎看老李无动于衷,便不耐烦地说,唉,侬特只乡下人。在她的口气里乡下人似乎不是人了,所以用物称的“特只”做冠名词。她伸出手来说,皮夹子交出来。侬特只小偷。又是一个“特只”像污水一样泼向老李。这还不够,接下来一句更跋扈:要勿要叫警察来,送侬到提蓝桥去(注:上海监狱所在地)。女郎用手扇着风,把大包头的气焰扇得越来越旺。他杵近老李,脸上的横肉架着不可一世的傲慢。他举着拳头吼道,侬勿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不交出皮夹子,当心吃生活(注:上海方言,当心吃拳头)。这对男女几乎要把老李生吞活剥了。小学校长老李,岂会认怂?他听懂了上海话小偷和警察两个字,但他不知道提蓝桥是什么地方。他不笨,他一刻不停眨巴着的眼睛终于眨巴明白,自己的善意被疯狗叼走了,更气人的是还落得个小偷的名声。老李心中的愤怒被点燃了,火焰呼呼往脸上直蹿。他涨红着脸跺着脚,像鞭炮一蹦三丈高,嚷道,叫警察叫警察。贼卖逼(注:溧阳方言,骂人的三字经),老子(注:溧阳方言,己方是爷,对方是崽)倒要看看上海人还讲不讲理。溧阳,多山。山里人讲话都是用喊的。久而久之,溧阳人讲话响而硬出了名。老李在气恼中喊的话震撼力极强,我的耳膜被震得嗡嗡直响。尤其是“老子”这两个字在夜空中像炸弹那样,把这对蛮不讲理的男女炸得目瞪口呆。他们也没有听懂“老子”前的那个三字经,更搞不清“老子”放在话里啥意思。老李刀枪不入,这对男女再怎么跳和叫也奈何不了他。我是个和事佬,日常生活中和和稀泥我很内行。双方对骂一阵不分胜负。于是我对老李说,算了,算了,皮夹子看来是他们的,还给他们吧。摩登女郎看我白皙的面孔,巻着一腔书生气,以为老李这粒硬核桃咬不动,我这只软柿子好吃吃。她没有买我“算了,算了”的帐,提起右手,用食指指着我的鼻子说,啥个叫算了,侬特只连裆马子(注:上海方言,同伙),勿叫警察,算对侬客气了。叉拿(注:上海方言,骂人的话,一般后边还会带出三个问候对方母亲的脏字)皮夹子交出来。女郎这番话象尖刀一样把我的自尊心刺伤了。离开上海久了,那种说来刻薄听来惊心的谩骂已经在我语汇中雪藏几十年了,拎出来化冻还需要时间。我顿了几秒钟,想不出精准的词回击。又过了几秒钟,嘴里才勉强地挣扎出几句话来,不痛不痒,还文绉绉的:侬怎么讲话?请把侬的舌头摆顺了,把嘴巴汰干净再讲,好伐?我黑着脸说,叫警察去,今天侬勿把警察叫来,侬勿想拿到皮夹子。但是真要报警,这对男女却面面相觑了。最后还是一位带红袖章的居委会阿姨报的警。

夏夜中的 新华路很热闹。居民们摇着扇子,闲聊着山海经,有事无事地找事说或做,看到这里在抓小偷,便纷纷围上来。上海话此起彼伏给大包头这一方鼓了许多士气。上海马路什么狗血桥段都有,而市民追打小偷更如肥皂剧般经常上演。现在这幕剧由一个活蹦鲜跳的摩登女郎当主角,就精彩了。众人饭后,唇齿间还留有酸的香的辣的甜的余味,现在再来点骚的,大家的味蕾又活跃起来。尤其是那些油膩腻的中年男子,充满欲望的眼光不追着小偷,却在摩登女郎身上溜达来溜达去。女郎张牙舞爪,高耸的胸部好像是助威似地一起一伏,引来一阵阵暧昧的应和。情势对我们很不利。老李双手撑腰,昂着倔强的头,怒视着大包头,像只斗鸡场上的大公鸡,毫无退却之意。此刻,尽管我心里有一座火山在爆发,自尊的火焰随溶岩一起在喷腾,但长年的执法经历在我胸中沉淀了十足的从容和厚重。心里即使在括十二级台风,这风也刮不到我脸上。我冷眼正视这对男女,按捺住撺掇我办案的冲动。

上海的市政管理确有都市的效率。转眼间,一辆警車呼啸着闪射着耀眼的红蓝警灯,向新华路这一路段碾轧过来。警车在路边停稳,車上下来一位警察和一位辅警。警車的强光射向人群,把所有逗留在黑暗里的东西猛然推到众人眼前。首先被强光逮住的是摩登女郎。她发髻高高地盘在头上。两道眉毛又细又长,眉梢微微翘起。假的眼睫毛把一双柳眼装点得水雾迷茫。她腥红的厚嘴唇微微开启,露出贝壳般整齐亮丽的牙齿。她丝质的粉红无袖连衣裙,很贴身,很透明,功利性很强地只奔一个目标:卖骚。摩登女郎好像是被睽睽众目烘热了,她右手掌往脸上不断地搧风,眼窝里频频飘出搧情的妖艳。她娇气地说,哎哟哟,小偷不看,盯牢着我, 有什么好看的呀?真是的。她扭着身子,抛着波光粼粼的媚眼,走到警察跟前,放下右手,把高高的胸脯搁在警察眼晴里,嗲嗲地说, 警察同志,特只乡下人,作戏(注:上海方言,死)伐。偷了特位先生一只皮夹子。阿拉好好跟伊讲,要伊交出来,伊勿肯。警察戴着大盖帽,帽沿压得很低,铁青的脸上堆着盔甲般厚厚一层尊严。他帽沿逼出的眼光透着嗖嗖冷气。他把摩登女郎从头到脚扫了一眼,马上往后退了一歩,伸出手掌,意示她不要靠得太近。大包头在旁边补充说,本来無啥事体,特只小赤佬,偷了东西还嘴巴硬。

警察没有接纳大包头的“偷”字,他用词很中立地问老李,皮夹子怎么会跑到你们手上的。这个“们”字无情地把我和老李和贼的嫌疑捆绑在一起了。老李递给皮夹说,我在地上拾到的。警察接过皮夹又问,谁可以证明。我说,我亲眼看到的。摩登女郎一见有缝赶紧插针说,他们是同党。警察例行公事式地要我和老李出示身份证。老李很快把身份证掏了出来。警察伸过手来要看我的。我有点踌躇说,我没有身份证。这时,周围一片哗然声响起,所有的人都把怀疑的目光对准了我。大包头得意洋洋地摔过来一阵嘲讽:侬看上去像模像样蛮有派头,还以为侬外国刚回来。弄了半天侬连身份证都沒有,还是只黑户口,侬真坍上海人的台。我在自己的故乡最忌讳的就是亮自己的底牌。上海人的名声已经够响亮了,我不愿再给这个名声添加其他什么。可是,现在底牌藏不住了。我只得解开衬衫领口下的第一个纽扣,从领口里小心翼翼地抽出挂在脖子上的贴身布袋,从袋里夹出一本蓝色的本子,递给警察说,这是我的护照。警察接过护照一看,不小心掉出一句话,哦,你是美国人。这“美国人”三个字象一帖哑巴药,众人吃了,声音小了。大包头吃了不够,还轻轻吃了自己一个耳光。场面冷了下来。

但是摩登女郎不吃这帖药。她被酒精浸泡过的嗓子沙沙作响。她说, 美国人啥希奇,美国特个国家坏人多来希。前一腔(注:上海方言,前段时候)伊拉总统专门来保三个美国小偷从里厢( 注:上海方言,在特定语言环境里,指警察局)出来。像一块石头丢进塘里,涟漪涌起,场面又活了。警察确证了我是护照的所有人后,把护照递还给我,然后问老李,在哪里拾到的皮夹子?老李指了指街边的一棵梧桐。大包头立即否认:侬瞎讲。我从来没来过这里。警察拨开人群走到那棵梧桐下。在警灯的照耀下,梧桐树下的土坑一目了然。警察似乎发现了什么,蹲下身子拨开一些沙土,用中指和食指夹起一张照片。有人发出“哇”的响声,那是一张着三点式比基尼的女人照片。警察的目光在照片和摩登女郎之间来回巡视了几遍后, 冷峻地问摩登女郎:你的?女的塌下脑袋默认。警察别过身抓着对讲机讲话。沒讲几句话,他用左手捂住对讲机问摩登女郎,你叫林娜娜?她点点头。“原来是有案底的老拉三(注,上海方言,女流氓)”“可能还是只鸡”人丛里纷纷扬扬地冒出一些不敬之词。这种时候,任何女人都会羞耻地找地缝钻,而她好像根本不知道尘世间还有羞耻这码事。她身体还在忸怩作态,不时抬起左手擦汗,刺眼地露出腋下黑黑的体毛。她还在卖骚,还在把冰淇淋卖给夏夜中燥热的目光。我注意到她在用左手擦汗,右手好像不好使了,垂在腰间。但是她明明是个右撇子。职业的嗅觉使我闻到了问题。我右手手指在大腿一侧轮流地击打,像弹钢琴那样,欲把问题弹岀来。

警察继续办案。接下来的对象是大包头。众人的目光被警察牵向了大包头。大包头的五官无论怎么看都有点搭配不当。他眉矬眼大,脸宽鼻小。整张脸别别扭扭,就像造物主还没完成他脸部的造型,就一把把他投到人世间来。警察问,你怎么知道他偷了你的皮夹?大包头晃着大大的脑袋,很快一堆话被晃出嘴巴:特只乡下人偷了我的钱包,躲在特只暗角落里,正和特位美国先生在分我的铜钿,被我捉牢了。还想赖。警察抬头目视电线杆上的路灯。我知道他在找什么。这里只要有一个摄像头就能确定大包头和摩登女郎是否来过这里。他们如果来过这里,我们小偷的嫌疑就可以基本撇清。因为小偷得手后只会逃之夭夭,绝不会留在原地等人来抓。

我搜索的目光和警察的目光同时都失望地收了回来。新华路的这一街段没有红綠灯,也少有商铺,因此附近没有摄像头。场面僵持着,一时半刻我们头上小偷的帽子很难摘下。小偷,这泡屎,拉哪儿都臭。万万没有想到我的名声会在自己的故乡被它污染。我珍视自己的名声。平时只要名声稍有不正,我就会千方百计地去摆正。这正名就像擦脸一样,脸只有勤擦才会红光满面。咱们中国人的国师孔夫子几千年前就谆谆告诫:"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尽管孔夫子的名和我们今天所要的名有着时间、场合和内涵的差别,但是从时光隧道里踽踽走出的这个“名”仍然是当代有作为的人孜孜追求的。想起自己在异域自强不息几十年,成为同行中的翘楚,白人世界里的标扞人物,在世界民族之林为中国人争光,也实实在在为被污蔑成“黄祸”的中国人正了名。现在在家乡的土地上,正名的信念又一次攫住了我的心。 多少次正名,为自己,为自己的家乡,为自已的母国。这正名之路真是荆棘丛生,山高路远。

警察撑着腰的手放了下来,松了一下紧绷的弦。他虚晃一枪,不经意地问摩登女郎,你还在做这种事?摩登女郎的底子已被警察捏在手里。她不愿多说什么,低着头,小心地躲在自己的目光里。她非常清楚像她这样的女人,肚里有什么鬼胎,只要警察一逼,就会流产。她细长的眉毛斜了下来,倒挂在眼睛上,本来很耐看的面孔变丑了。人群里有人打了个饱嗝。摩登女郎虽有姿色,但就像任何食物处置不当味道会变一样,她不再秀色可餐。这样的女人再没有什么好觊觎的,看一眼就饱了。女郎似乎默认了她在卖春。那么买春者,无疑是大包头了。大包头看见情势不妙,连着摇头摇手说,她是她,我是我,我们没关系。说完睨了女郎一眼,带着威胁的口气问,是伐?摩登女郎落水了,现在只想抓个填背的。她啐大包头一口说:侬特个人,昨天晚上还沒吃饱?敢做不敢当,算什么男人。这句话一说。大包头不管吃饱还是沒吃饱都得把嫖客的名声兜着走了。

从抓小偷到抓妓女到抓嫖客,事情的发展离我的正名目的越来越远。但我捆住摩登女郎的视线一刻也沒有放松。警察到目前为止对钱包的来龙去脉还迷在云里雾里。他转向大包头,目光中增添了许多严厉的成份。给大包头按一个嫖客的罪名已是铁板钉钉了。大包头蔫了,人好像矮了一大截。警察声东击西,终于迂回包抄到主题问:“你凭什么怀疑他,”警察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把还沒出口的“们”字吞了,再问:“偷你的皮夹子?”大包头慌不择词地说,特只乡下人。“嗯?”警察沉下脸,打断了他的话,提高了音量斥责道,乡下人,怎么啦?你爸爸妈妈,你爷爷奶奶过去都是乡下人,他们都是小偷?土匪?强盗?你这个人真沒道理。警察鞭子一样的话语把大包头油亮的脑瓜抽得垂了下来。他诺诺道,我错了,警察先生。我小看了他,叫他小偷是随口说说的。警察先生,你要我怎么样。警察狠狠地回答,自己看着办。警察从皮夹里捡出一张身份证,对了一下大包头的脸问道,皮夹里有多少钱?大包头回答,三千五百元加上一点零钱。我下午才从银行提款机里取出的,特位小姐陪我一起去的。大包头这句话一进我耳朵,我打了个激灵,我晓得皮夹里有什么,现在看来这个什么里少了一样东西。我心里还没理清的头绪刹那间串成了一条线。

警察把皮夹还给了大包头说,检查一下,看看少钱了沒有。大包头连声说,不用,不用。然后他打开皮夹在百元大钞里挖坑一样费力地找出一张十元和一张五元,卷在一起伸出手,但半途又缩回手,把五元钱重新捺进皮夹。他拇指和食指夹住一张十元钱,脸上很吃力地挤出一个浅笑,像施舍銭给叫花子一样,对老李说,对不起了。特个钞票算奖赏侬,谢谢侬。他摆在嘴里的慷慨再怎么也掩不住他腹中的小肚鸡肠。老李眼里的火还在燃烧,他一把接过钱,连带着“呸呸”把钱掷在大包头脸上。这时警察看了看我,意思是皮夹的纷争已解決,你们可以走了。

这抓小偷的案子就这样算破了?这鞭子抽出来的“对不起”能当真?更何况我的正名之举,还举在半空等着落地。最初我说过“算了”,因为心里没有底。现在不能说“算了”,因为我已底气十足。我断定大包头皮夹里少了东西,我甚至知道这样东西现在在哪。我对警察说,我有事要问问这位先生。大包头已是惊弓之鸟,以为我想找事,犯怵得双脚打颤,他嗫嚅道,美国阿叔,刚才冤枉了你,实在对不起。我看人精准。在移民官的位置上从千千百百个过客中抓几个非法之徒是我的独家本领。看得出这大包头从过政,仕而不优则商,一个腰包欠缺内容,良知已被染黑的奸商而已。我心里鄙夷,嘴还是很礼貌地说,请你再打开皮夹查查少了什么?大包头现在只想息事宁人,连声说,不少,不少。我问,真的?大包头回答,不假

我把手指关节捏得“格格”响,连着打了几个响指。正名的时机到了,我心里振荡起莫名的兴奋。我问大包头,你的银行取款卡在哪里?我话一出口,大包头像触了电似地脸上闪出一个惊诧。他慌慌张张掏出皮夹,翻过来复过去查了几遍。他的脸先是紧张地抽搐,接着惨乱地变色,最后彻底地失态。他喊叫着:完了,完了,帐号里有几十万元钱。大包头像刚从疯人院跑出来似地又蹦又跳又喊又叫又哭又闹。他做人的所有面具都不要了,都丢在地上任自己践踏。他刚才连五块钱都舍不得,现在却要丢几十万元钱,这简直是要他的命了。警察要大包头好好再找找。我故意把答案咬在嘴里,让另外一只靴子在半空中再多悬一会。我是人,我也有私心。被冤枉成小偷这股气我要找地方出。我要大包头为刚才的穷凶极恶买单。我恶作剧似的等着大包头出尽丑,把自己害得不轻后,才拍拍他的肩膀,寒碜了他一顿:先生,你的卡自己不会保管,怎么还要人家帮你保管?“哪个人家?”大包头挥去满脸的汗水焦急地问道。我用手指着摩登女郎说,她。刹时,大包头的惊讶冲出眼眶,把他的眼镜撞翻到鼻梁下边。他眼镜耷拉在脸上,裸出像牛一样圆瞪瞪湿漉漉看人的大眼晴。他几乎不敢相信我说的。警察也有点怀疑,问了女郎一句不置可否的话:你拿了他的银行卡?女郎若无其事地回答,瞎三话四(注:上海方言,瞎说),我哪能拿伊的银行卡。人群里有人不怀好意地喊搜身。又有同情的话说,有啥好搜的,伊就穿特点衣裳,看得清清爽爽,没地方好藏。刚才惩罚了大包头我还不解气。我还要女郎尝尝刚才她手指点着我的鼻子骂人的后果。她不是喜欢卖肉吗?我让她卖个够,让她丢人现眼丢个够。对恶人不能慈悲,这是我做人的一贯态度。我眯起眼睛故弄玄虚地说,怎么没地方藏,藏的地方有的是。“什么地方?”有人不依不挠地问。有人回答,除非藏在她三点里边。有人䃼充道,怪不得她胸部高得离谱。女郎慌忙抬起左手捂着乳房,好像房里真有诈。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一阵又一阵哄笑,像利刃那样把女郎割得体无完肤。我这才打住众人的七嘴八舌,对女郎说,好吧,请把你的右手放到旁边去。这个指令像掐住了魔登女郎的脖子,顿时她脸上失血,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警察把她的右手从腰部拨开。女郎用透明的衣服卖弄自己的肉体,万沒想到这透明的衣服也会出卖她的秘密。女郎的右边腰间有个小口袋。这扁平的口袋嵌在腰带上,不易察觉,它而且不透明。它结结实实地挡住了所有想一探究竟的目光。我的目光也被卡在那儿,思路打了个趔趄。但是我坚信自己的判断,仍然直截了当地对女郎说:拿出来吧,他的卡。女郎还在装聋作哑。她反问,什么卡,他的卡怎么会在我这里?女郎拒绝遵命。我从还握在手中的小布袋里掏出我的名片,递给警察,名片上烫金的警徽和警衔非常耀眼。警察和我交换了同行会意的眼神。他回转身,黑漆漆的眼睛直逼女郎。他对女郎说,说说没用,把口袋翻过来,让我看。女郎只得百般无奈地慢慢地拉开口袋的拉链,拉链拉到一半,一个浅绿色的卡角变魔术一样跳进了众人的眼眶。大包头一眼就认出那是他的银行提款卡。他高声地喊:特是我的卡,我的卡。侬特只贼骨头,偷了我的皮夹,再偷这张卡。大包头停顿了一回,喘了口粗气说,怪不得刚刚侬讲寻厕所间,原来是来藏皮夹子的。周围的人群闹成一片。还有人不信服,问女郎,没有密码,侬那能取款?“我弄来白相相,吓吓伊的,啥人叫伊不肯多付钞票。”女郎现在卖不了色了,只能卖蛊。她摊摊手,耸耸肩,挤眉弄眼地表白她的无辜。忽然她往左手手掌吐了口涶沫,拍了下右臂膀。这动作好像是在为自己壮胆,也好像是在打蚊子,或者还好像什么,我觉得她这拍的动作有点假

众人在等待着回答。渴望的目光再一次焦聚在我身上。索解的好奇心电光一样闪烁在每双大大睁着的眼睛里。这目光殷殷切切,蓄满了众人的期待和信任。这是一种礼遇,一种尊敬。自我孩提起,上海人和中国人的形象就溶为一体在我心中开始了铸造的工程。现如今这位巨人已是举世瞩目。他乐观友好厚道大方坦率正直无私...,用世间所有美好的词加在他的名声之上都不为过。是的,他的名声不是靠文字叙述出来的,不是靠媒体烘托出来的,不是靠彩笔描绘出来的,而是靠这个星球上,全体炎黄子孙,齐心协力,挥汗如雨般,一锤一锤夯出来的。这每一夯就是一次正名,这每一夯都动人心弦。

我在美国官校读过行为心理学。人类行为的大部分动作是用手来完成的。这就是为什么,在美国,公路巡警逼停一辆车子时,必定会命令司机先把双手伸出窗外。在审视犯罪嫌疑者时,执法者必定特别注意嫌疑者手的动作。人类手的每一个细微的下意识的动作都代表一种心理状态并有鲜明的目的性。被我牢牢盯住的女郎粘着唾沫的左手现在握成了拳头。姿体语言中拳头要渲泄的愤怒和女郎目前企图表达的委屈,毫无关联。可以确认蹊跷就在她的左手掌里。什么都逃不过一个资深探员敏锐的目光。我发现女郎左手四指正极其轻微地在掌心搓揉。这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小动作被我逮住,被我搁到思维的显微镜下放大。像最后一节链子把整个线索链串连完毕。我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对警察说,她左手的掌心上写着银行密码。我以给摩登女郎一记凌厉的绝杀完成了自己的正名之举。警察的动作十分敏捷,一把箍住摩登女郎的左手腕,喝令她打开手掌。女郎的手指无奈地一只一只摊开,手指盖住的数目字尽管有点模糊,但还是一个一个争着跳了出来。“兄弟,您真神探啊!”警察慷慨地封给了我这行业最顶级的称号。摩登女郎尖叫着,不知是警察把她的手箍痛了,还是落水者在喊救命。

女郎的哀嚎很快被一阵鼓掌淹沒。“特位先生真了不起!”很多人对我竖起了大拇指。卸下办案者的面具,我私底下还是很嫩的。经不起众人的夸,一夸就夸出那种知识分子的腼腆和小孩一样的脸红。老李用力握着我的手,望着我好久说不出话来。他眼窝里的泪水浸透着他难以抑制的激动。那位戴红袖章的阿姨抹着眼睛走过来,面露愧赧地说,是我报的警,对不起你,先生,真亏了你。我马上奉还一句安慰的话说,阿姨,你不欠我什么。我还得谢谢你,是你给了我一次正名的机会。我习惯性地捋了一下头发,举头仰望。几片乌云疾驰过去,星空又恢复它永恒的熣灿。微风把惬意徐徐吹进我的胸怀。名正了,这一锤,夯得好响好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