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妈妈教我坚强——忆我亲爱的妈妈》

作者:颂锦

       

爸爸二十年前走得忽然,他把我们这个家留给了妈妈,把我们四个子女托付给了妈妈。尽管那个时候我们都已成了自己的小家,但是我们都一致捧妈妈为大家长,唯妈妈马首是瞻。我们这个大家,如果说爸爸是领路人的话,妈妈便是鞍前马后的推手,事必躬亲。

        妈妈是个教师。早年她毕业于东吴大学,是中国第一任司法部长史良的同窗。她毕业后没去当律师,却当了老师。我们四个子女尽管都不在妈妈执教的学校读书,但我们有幸在她的羽翼下长大。妈妈言传身教,把许多做人的道理一条一条非常耐心地放进我们的成长途中。譬如孝,她十六岁就开始奉养她的母亲,外婆仙逝96岁,有道是,家有长寿者必有孝子或孝女;譬如信,妈妈的话从来说一句是一句,掷地有声,从不反悔。守信是妈妈做人的原则,对我们对朋友向来如此。再譬如爱,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饭里加一勺猪油加几粒盐曾是我们家的佳肴,妈妈总会把最后一勺猪油硬戳到我们碗里,而她经常是酱油拌饭。再譬如严,我小时候摔跤,妈妈看到了也不会扶我起来。她非但不扶我还会责备我怎么这样不当心,要我自己爬起来。我动作稍慢,她还会踢我一脚。以后我养成了习惯,跌倒了从不指望人家扶,自己赶快爬起来,拍去身上的尘土,继续赶路。

        这就是我们的妈妈。她是我们这个世界最能干最严格最勤劳最坚強最……的妈妈。

        妈妈这个称号通常是与母爱联系在一起的。母爱是温柔的,是慈祥的,是宽容的,是无微不致的,如和风如细雨如暖阳……世界上有很多很多词语形容母爱,也有很多很多华章赞美妈妈;但是,在这么许多讴歌中,坚强这个词很少浮现。

        而我的妈妈,在那么许多的“最”中,坚强却是最值得大书特书的。

我们的家,从不出娘炮。走出来的人个个铮铮硬骨,如我们家的姓。什么阿谀逢迎,什么奴颜婢膝,涂鸦不到我们身上。妈妈在我们稍稍懂事的时候,就把我们往火焰里淬,放铁砧上锤。功夫不负有心人,妈妈为这个世界铸就了四块坚硬的钢锭。他们,通俗地说,放到哪里都能独当一面;含蓄地说,金子放到哪里都闪光。

妈妈的坚强,烙在我的记忆里,最早是在文革中,爸爸被隔离的四年期间。算起来应该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但至今还历历在目。那个时候我们姐妹兄弟差不多都已懂事。妈妈用微薄的收入养活一家七口人。被戴上走资派、臭知识分子、地富反坏右余孽帽子的爸爸,失去的不仅仅是人生的自由,连他的收入也丢失了一大半。一个月十六元钱的生活费只够养活他自己。我们亲眼看见妈妈怎样变卖了家中一件又一件值钱的东西,换来米面油,安抚我们经常提抗议的肚子。那个时候我们正在生长发育,我们不仅需要吃的,还需要穿的。哥哥穿过的衣服给弟弟,姐姐穿过的给妹妹这是家传。哥哥姐姐穿的衣服没人给,那就把爸爸妈妈过去穿的衣服裤子请裁缝改一下,拿来穿,仍是家传。妈妈从不在他人面前诉苦,也从不在我们面前求人。那段日子尽管我们的生活苦哈哈,但是傍着妈妈的坚强,我们一步一步走出来。我们的坚强不是课堂学的,是妈妈从我们刚懂事起便一点一滴注进我们血脉的。

        在那艰苦的岁月,我们这个家靠妈妈硬撑着。那时外婆和我们住在一起,妈妈有苦只关起门来同外婆说,有泪只是躱进厕所偷偷地流。对着我们,妈妈永远是从容的,镇定的,不慌不忙的。坚强而又智慧的妈妈从未被困难吓倒过。气馁和屈服从不写在妈妈的脸上。

        那是个株连的时代。爸爸被无辜打成了反革命,妈妈也一个跟头跌进污泥浊水中。她在学校也常挨批斗。在那时局不靖之年,我们家四个孩子看见妈妈上班去,幼小的心灵总会惶恐不安,不知妈妈今晚是否还能回家。在学校,造反派威逼妈妈揭发爸爸。但是面对他们一次又一次的发难,妈妈软推硬磨,没有讲过一句违心的话。那时我读小学四年级,已经识字了。一次在灯下,我看到妈妈在绞尽脑汁写文章,乘妈妈去厨房的机会,我偷眼看了妈妈所写的。妈妈写了很多时候,只写了几行字。记得妈妈是这样写的: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实事求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我不能胡编乱造。我和强苏生同志生活在一起几十年,我没有发现他有任何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

        坚强的妈妈仍然用“同志”称呼已被打成反动派的爸爸是需要有点勇气的。

        由于妈妈的倔强,我们的家被爸爸单位的造反派抄过一次后,又被妈妈单位的红卫兵连抄了两次。我们这个家被彻底扒了开来。爸爸的藏书被造反派们没收了,外婆念佛用的观司音菩萨被造反派砸碎了,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造反派掳走了。但是这帮子粗鄙的家伙再狠再横,也夺不走我们做人的志气和骨气。我们秉持坚强,无畏无惧。

        妈妈的学校离我家很近,红卫兵们经常袭击我家。他们把大字报贴在我家门口。一次弟弟一把把贴在家门口的大字报全部撕下,嘴里怒吼,胡说八道。一次晚饭时分,一帮子红卫兵伪装成亲善大使,屁颠屁颠来到我家,给我们送来小红书,好像给我们送来什么宝似的(确实,当时许多国人把这巴掌大的小红书当成宝)。领头的红卫兵说,你们这些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只要你们与父母亲划清界限,我们一视同仁。我往嘴里塞了口咸菜毛豆子(当时桌子上就这么一个菜,再加个萝卜汤),咽了口饭,放下筷子,故意用稚里稚气的腔调问,父母亲生我养我,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怎么可能划清界限?要不,你同你父母划清界限试试看。我鼓着腮帮,话讲急了,把嚼在嘴里来不及咽下的咸莱毛豆全喷向那个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的红卫兵身上。

        发生这些事的时候,妈妈当时都不在场,事后她翘起拇指夸我们做得好,说得好。这以后我们家大人小孩都成了造反派口中的一堆粪坑里又臭又硬的顽石,他们吃不进也吐不出,哽在喉咙不知怎么办。说也奇怪,这些戾气灼人的当道者也怕硬的。经过了几次针锋相对后,这些人看我们家老的老,少的少,中间的妈妈油盐不进,铁鋳一般,他们再无法在我们身上榨取什么,就把我们晾了起来。我们的坚强收获了好处。我少年的躯体里无与伦比的硬骨就是这样长起来的。

        我是在爸爸隔离期间去老家农村插队落户的。妈妈亲手为我打点行装,亲自送我到上海北火车站。那时送客的人买一张站台票就可以把远行者送进车站。那是个秋天的早晨,秋风瑟瑟,落叶萧萧。妈妈把我送上火车,站在站台上,她眼里没有眼泪只有鼓励,脸上没有愁容只有笑容。妈妈没有很多话,她的话都隐在微笑中。至今我还记得那个早晨,记得自己如何从车厢里探出半个身子,看着妈妈在晨光中向我招手,记得列车启动,妈妈的身影在我眼眶中变小,妈妈的招手却在我心里变大。妈妈的手伸进了我的心窝,不但给我温暖,还给我力量。在农村数九寒冬我从不怕冷,因为有妈妈给的温暖;面对穷山恶水,我从不畏险,因为妈妈给的力量已铸成了坚强。

        坚强,世上唯有坚强者才能成大亊。这是爸爸的箴言,妈妈曾经用她的行动无数次地实践过。

        爸爸过世后,妈妈劳累过度,她的关节炎终成沉疴。她走路再不能像过去那样风风火火。崎岖的路她再也不能如履平地了。她走路开始歪歪倒倒。我们买来拐杖,劝她撑着拐杖走路。但是买来的拐仗,却被她当成了摆饰。她说人走路靠两条腿,用了第三条腿像什么样子。她上街不用我们扶,坚持拖着两条沉重的腿走路。她宁可在端庄的脸上烙下牙齿印,也不愿撑着拐杖丢了做人的尊严(后边半句是妈妈的原话)。那时候她还是里弄的小组长,管着十四五个家庭,经常要走家串门,传达居委会防火防盗的信息。她说,她总不能撑着拐杖敲人家的门,开门的人认识她还好说,不认识她的人还会把她当成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呢。

        妈妈一步一步踩着时间,熬了几年,实在不能走了,她就减少上街的次数。但一个人总不能老待在家里呀,人是属于社会的,得与社会保持联系。我们为妈妈买了辆手推轮椅,让阿姨推妈妈去公园。但妈妈只去了两次公园,就不愿再去了。她说,我又没有七老八十的,坐在轮椅上太难看了,太丢人了。这个人我丢不起。当时妈妈巳经八十多岁了,妈妈总是说自己年轻,她可能早把自己的年纪忘了。

        为了表示自己还年轻,妈妈就是不肯坐着轮椅到外边透空气。那时爸爸过世不久,我们怕妈妈一个人(我们四兄妹都早已成家立业,搬出了老宅)在家会把病憋出来,在上海找了家五星级的、院子里养着许多孔雀的养老院,送妈妈入住。可是,妈妈住进去不到半年,就吵着要出来。五星级的养老院条件非常好,想进去的老人在外边排着长队,可是妈妈在里边却住得很不安心,说是太贵了,她一个月的退休工资付不起。我对他说,我在美国能赚钱,这点小钱算不了什么。可是妈妈哪里会听我的,还没等我想好接下来的说词,她便自己办理了出院手续。

        兄弟姐妹们没办法,只得帮妈妈请24 小时的住家保姆。妈妈不要人伺候,几个保姆见工不满一天都被她辞退了。最后我提出接妈妈去旧金山,换换环境,换换空气,或许对她的健康好一些。妈妈去了美国。她第一个月很新鲜,第二个月新鲜劲没了,第三月说人没事闲得慌,第四个月话少了。到了第五个月某天她攒了一个多月的话一下子向我倾诉了出来。她说老人在美国,人家说的话她听不懂,人家报上写的字她不识,打开电视,只有一个电视台说中文。在上海妈妈不喜欢看电视,她从来不追电视剧。而她到了美国想追电视剧了,却什么都追不到。那时,我在美国,创业不久,创业唯艰,一天大部分时间在外打拼,陪妈妈的时间很少。一来二去,妈妈很快看出我的为难。妈妈住了五个多点月就坚持要回国,她说,她不愿连累我,而且美国也没什么好。她星期天说走,星期一就要我买回程机票。妈妈从来就是说一不二的,她决定了的事,我们就得执行,除非她自己改变了主意。

        妈妈又回到了上海老宅。她把老宅整理成爸爸离别时的样子。

        我家四楼这个用晒台改建成的房间,曾是爸爸的卧室,也是他老人家读书写字的地方。妈妈一直原样保持着爸爸的房间。她甚至把爸爸的床也铺了,床上铺着的仍然是爸爸曾经盖过的被襑和枕过的枕头。床头柜里还整齐叠放着爸爸曾经穿过的内衣和短裤。墙上还挂着那两张风景画。木制镜框里的远方色调柔和,天地祥和,春色骀荡,诗情洋溢。淡黄色的镜框依旧崭新如初,有着阳光的质感。它们似乎也和妈妈一样殷殷等待着这间书房的主人远道归来。

        我终于感悟了,妈妈为什么不肯住五星级养老院,为什么不肯在美国久留。她是舍不得这个家呀,她是离不开爸爸曾经生活过的这个家。这个家装着着她太多的思念,太多的留恋。

        妈妈坚强地寡守着这个家二十年,就像一位忠心耿耿的警卫守着一座宝库。这里存放着爸爸的日常用具,爸爸的道德文章,爸爸的尊容尊严。妈妈以一人之躯守望着我们 的家。妈妈每天会在遗像前插三支香,在麝香涵潜的芬芳中与爸爸交谈,每天会到爸爸的书房,在偃音息声中神游墙上的诗和远方。

        妈妈在后来的日子中足不出户了,她患了阿尔兹海默症。她先是忘记了周围的邻居,接着忘记了亲朋好友,最后连我们四兄妹都忘了。但是她有着一长列的喜欢被她热烈而又深情地拥抱着,从未忘记。

妈妈喜欢在音乐流淌的大房间,端坐在爸爸曾坐过的藤椅上。妈妈喜欢在彩霞晕染的黄昏,倚靠在三楼房间的落地长窗边,放眼外边的世界。春暖花开的时候,妈妈喜欢把落地窗打开。白天,阳光闪金耀银,她喜欢看天上的云彩。晚上,月色温暾熏暖,她喜欢数天上的星星。如果我们在旁边,她会重复多遍地说,这块云彩多像你爸爸的面孔,那两颗星星多像你爸爸的眼睛。说着说着,她就会抽抽答答,眼眶湿润。

妈妈的大脑即使把她心中的什么事情都抹去了,但仍把曾与她共患难的夫婿,我亲爱的爸爸,留在心中,和着这至真至诚的爱一起,地老天荒。

妈妈离开我已半年多时间了,我仍觉得她没有走。她绵言细语仍每天造访我耳畔,她音容笑貌仍每时走进我眼帘,甚至妈妈与我握手留下的余温仍在我手心里发烫。妈妈仍和我生活在一起,她老人家的那许多“最”仍在我心中闪亮,尤其是那最坚强格外夺目。它就像不落的太阳,一路照耀我走自己的路。我知道,前方仍有坎坷,生活仍会郁卒,但是既然已走进春天,那么美好还会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