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给爸爸的口罩》

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十七期命题征文——短篇小说

作者:强颂锦

 

        三月的风吹来了加州的废口罩令。尽管奥密克戎变异株还在蠢蠢欲动,但它已没了牙齿,再不能对人类发动致命的攻击。风声拂到之处,民众奔走相告,无不欢欣鼓舞。

        可是,喜悦的风吹不暖少年杰克和他的妈妈埃玛的心。当万家灯火点亮旧金山时,他们的家,只有蜡烛的火苗在无精打采地跳跃。明天是杰克的爸爸史蒂文逝世一周年的忌日。失去亲人的痛苦还在碾压着他们的知觉。杰克和埃玛正在讨论明天怎么去扫墓。蜡烛的火苗凄凉地把他们的身影描摹到墙上, 蜡烛的火舌忧伤地舔着他们的脸庞。杰克有着和埃玛一样的大眼睛、长眉毛、大圆脸,左边脸颊上也嵌着与埃玛相似的酒窝。混血的杰克金发、碧眼、高鼻梁与史蒂文如出一辙,甚至连鼻端上都长着一模一样的肉痘儿。

        眼泪泡着思念和神伤,母子俩说着说着就哭成了一片。在美国,说是扫墓其实是没墓地可扫的。墓园是一大片青草地,即没有碑也不见坟,逝者的骨灰盒或存放遗体的棺柩都深埋在离地表约二米深的地方。扫墓者献一束鲜花,插一面星条旗,低头向长眠于此的逝者默祷,整个仪式最多不会超过一个小时。明天除了花以外还要带些什么呢?埃玛来自东方,她想带香烛、纸钱、锡箔元宝,但西方的上帝不同于东方的菩萨,他老人家不接受这些。埃玛用发夹挑了挑蜡烛,可能室内缺氧,火苗有气无力地跳了几下,把她接下来的话镀亮,看来,我们只能带去最深的思念和最诚的祈祷了。

         杰克的眼睛忽然闪出一束狡黠的蓝光,他问,妈妈,我可不可以要一样东西?

        要什么?埃玛向杰克甩去一束惊异的目光,杰克要的,埃玛很少拒绝,他犯得着用这样的语气讨要吗?埃玛觉得有点奇怪。

        妈妈,你肯吗?杰克躲在缄默中,看埃玛的脸色。

        埃玛没多想,当即回答,只要妈妈有的,什么都可以给。埃玛的酒窝里盛着满满的亲切。渗进了母子情的室内像被注入了新鲜空气,蜡烛的火苗跳得高了许多。

        杰克脸上的小酒窝也跟着灵活了起来,他说,妈妈,你当然有。

        什么?快说。别跟妈妈兜圈子。埃玛眉眼带笑地催促道。

        口罩。杰克把系在口里的两个字释放了出来。

        啊哟喂啰,小祖宗,我以为你问妈妈要星星要月亮呢。口罩,门边鞋帽柜里还有几十个,你只管拿。埃玛话锋一转说,明天是废除口罩的第一天,我们去库玛正好可以不用戴口罩。埃玛平时眼睛都有黑玳瑁近视眼镜护卫着,可是一戴上口罩,眼镜片就云遮雾障地挡了她的视线。每次戴口罩她就皱眉,心里直犯嘀咕,哪一天能不戴口罩出门就好了。终于这一天被盼到了,而现在杰克似乎被口罩迷糊涂了,还在心心念念地讨要着,这是怎么啦?她一时找不到答案,只得顺手拉开鞋帽柜,用食指和中指搛出一只口罩递给杰克说,拿去吧,想戴就戴,不戴就丢,反正也没用了。

        杰克两手推开伸到他眼前的口罩说,我不要这种,这是一次性的,最多只能用四小时。

        埃玛愕然,疑惑跳出了眼眶,去扫墓四个小时还不够吗?

        不够,不够,我要你的防雾N95口罩。

        埃玛曾请外婆从上海寄来五打高质量的防雾N95,平时她不舍得用。但她是手术医生,非得戴口罩上手术台。医院也有N95口罩,但不防雾,而且经常缺货,为防不时之需,她长年在挎包里放几个她自己的N95备用。时间长了,这五打口罩很快就用完了。她无可奈何地摊摊手说,sorry,杰克,这最后一个,我昨天用了。你将就些吧,用一次性的。

        埃玛的话赶不走杰克眼里的坚持,他都着嘴,眼珠子流星般地陨落在门边的鞋帽柜上,说,那里还有一只外婆寄来的。

        埃玛这才想起曾被史蒂文拒绝接受的那一只还躺在鞋帽柜的抽屉里。看看杰克神神叨叨的样子,她拗不过,只得用钥匙打开鞋帽柜的抽屉,把那个已冷落到抽屉深处的口罩袋掏出来,递给杰克,语带亲昵地说,这是最后一个了,不是一次性的哟。

        这看上去就非同一般的口罩袋被按在抽屉里好像受了委曲,一个角不服气地翘着。杰克像得到宝贝似的,把口罩贴在脸上,抚了又抚,压了又压,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亲亲妈妈,晚安妈妈,而是亲了亲口罩,小心地把口罩放到枕头底下。

 

        杰克躺在黑夜中,辗转反侧,苦苦寻找sleep。可是,他没能找到,却找到了爸爸。

        望着爸爸,杰克眼里再一次涨潮。多慈祥的爸爸呀,COVID-19怎么下得了手把你带走?多强壮的爸爸呀,你怎么在COVID-19面前这样无能为力?爸爸呀爸爸,杰克在似梦非梦中呼喊着爸爸。

        杰克的爸爸史蒂文是房地产开发商,铁杆共和党人。在全国上下戴口罩和不戴口罩之争中,他坚定地站在不戴口罩这一边。他认为,不戴口罩是美国的民族性使然,是关乎民主的大事。

        一次,时任总统来湾区参加选前集会。总统是不戴口罩的表率,集会的参加者绝大多数都是总统的拥趸,他们见着总统都不会戴口罩。那时加州政府已发布了口罩令。加州是民主党执政的州,但是共和党的总统来了,共和党的选民只会听总统的。

        集会的那天早上,史蒂文和埃玛为戴不戴口罩又扛上了。埃玛相信科学,苦口婆心劝史蒂文今天无论如何要戴口罩出门。她说,一个人要相信科学,科盲才把科学踩脚下。埃玛和史蒂文已结婚十多年了。他们是斯坦福大学的校友,一个攻医学,一个读理科。埃玛是上海来的留学生,史蒂文是本地房地产家族的后裔。缘份把他们结为连理,结婚第二年便有了杰克。十几年的婚姻生活,河清海晏,美美满满。埃玛好说歹说,精神在抽搐,手上捏把汗,她替在COVID-19面前充好汉的史蒂文担着十二分的心。

        可是,史蒂文的心已被意识形态冰封,他牢骚颇大,冷脸一绷,绷出满嘴冰碴子,我不生病,戴什么口罩!你烦不烦啊,要戴你自己戴!

       埃玛扶了扶黑玳瑁眼镜,笑嗔道,谁愿意戴这鬼东西?可是不戴,这COVID-19就会来夺命呀。

        史蒂文要出门了,他摸了摸铁青的腮帮说,埃玛,请别这样大惊小怪,什么命不命的,别把小杰克吓坏了。

        杰克正在餐厅吃早饭,听到爸爸的话,当即向爸爸扔去一个白眼说,我才不会被吓坏呢,加州已有口罩令,爸爸,你也是加州人呀。

        史蒂文似乎逮着了理,呵呵笑道,我还是美国人呢,美国总统可没要我戴口罩。说完他摔门而去。

        埃玛飞快地从挎包里拿出一只袋装的N95口罩,对杰克说,快,去把这给爸爸。

        史蒂文已进了他的奔驰S500,正要按发动机键纽,听杰克喊他,他把头伸出窗外,问,杰克,要爸爸送你上学吗?

       杰克小跑着来到车前,摇着口罩袋喊道,爸爸,你忘了这个。

        史蒂文怔了怔,看见杰克手中的口罩袋,旋即一个不屑的声音从他口中滑落,爸爸车上有。说完他发动了奔驰。

        杰克看爸爸没接过口罩,急得两颗眼珠都快弹出来,爸爸,你今天一定要戴口罩,这是妈妈说的。

        知道了。奔驰车里丢下的这三个字转眼与尾气一起化成了一股青烟。

        杰克沮丧地回到屋里。埃玛迫不及待地问,口罩给爸爸了吗?

        杰克把口罩还给埃玛,他不忍心扫妈妈的兴,文不对题地答道,爸爸说他知道了。

        埃玛没好气地把这只市面上稀缺的N95锁进鞋帽柜的抽屉里,小声骂道,他知道个鸟。

        杰克耳尖,妈妈的话立刻被他兜住。他寻着妈妈的开心,问,什么鸟?

        埃玛卟哧一笑,气笑没了。

        杰克出身在美国,妈妈是上海人。平时他与妈妈在一起的时间较长,说汉语的时间比说英语的时间多,因此,汉语几乎成了他的第一语言,甚至连上海方言他也能听懂不少。在他们三个人的小家,汉语是通用语。

        杰克的梦思突然断裂,一只抖颤的手从隙缝中伸进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击打着他的耳膜,杰克,请给我口罩,我要口罩。

        爸爸!杰克从梦中跳出来,喊道,爸爸,晚啦,晚啦。

        杰克的夜半尖叫惊醒了浅睡中的埃玛,她穿着睡衣撞进杰克的房间问,什么晚了,杰克?

        杰克掐了掐自己的脸,这才意识到爸爸已乘着梦走了,唉-,他叹了声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长气,噙着泪水,一头埋进被窝。

        埃玛眼圈红了,她轻轻拍着一耸一耸的被窝说,别哭了,杰克,睡吧,把话留到明天,对爸爸说。

        第二天,埃玛的车早早地驶进库玛的黎明。库玛在旧金山南边,以坟场墓地闻名,此刻,它仍陷在静谧中。远处近处,起伏的小山坡上绿草茵茵,三两座别致的豪华屋宇错落其间,远看颇有点北欧风光。三月初的北加州应该还未走出雨季。可是,老天挺捉弄人的,该下雨的时候,没给雨,只给风,特大的风把浸着墨汁的云吹来,也把春光乍现的库玛吹得摇来晃去。

        埃玛停了车,刚要摘下挂在车窗边的口罩,杰克提醒她说,妈,你健忘啦,今天我们可以不戴口罩了。话没说完,他已开了车门跳进早晨新鲜的空气中,装模作样地连做了几个深呼吸。

        埃玛转头看向杰克,心想,你小子说我健忘,你不更健忘?昨晚还吵着要口罩,一次性的不行,还非要N95的。给了你,你怎么不戴?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埃玛怀着谨慎的好奇,捧着大束鲜花,说,不戴口罩当然好啦。埃玛话讲到一半停住,眼泪把另一半淹没了,史蒂文不在的日子,有什么好?

        妈妈,你怎么又哭了?杰克递给埃玛一张纸巾,自己转身用手背撸去脸上的几朵泪花。他两手挽进双肩包的肩带,背起,踮了踮。双肩包一边擎着一面星条旗,另一边竟探出个痒痒挠的小手。竹子做的痒痒挠不知是哪年远渡重洋到美国的。已经很旧了,看得出已变色的小手拿捏过曾经的岁月。埃玛走在杰克后边,看得眼晕。记得,史蒂文经常要杰克拿这根痒痒挠在他背上进行作画式的搔痒。史蒂文和杰克玩两军对战,输的一方竖白旗,旗杆就是这根痒痒挠。埃玛纳闷了,问道,杰克,爸爸在哪儿?你带这干什么?

        爸爸在前边,杰克说着,开始小跑,他多想,像过去那样,一个猛子扎进爸爸的怀抱。他语焉不详地回答妈妈的提问,这是给爸爸戴口罩用的。

        什么?埃玛双眼塌成两个大洞,诧异“嗖嗖”往外冒,爸爸能戴口罩?用这痒痒挠怎么给爸爸戴口罩?杰克,你怎么啦?埃玛以为杰克被恶梦魇住了。她追上杰克,摇着他的肩膀,想把他往梦外拽。

        拉扯间,他们到了墓地。青青的小草在风中扭动着腰肢似乎在欢迎他们。埃玛洒了半瓶纯净水慰劳这些忠实的守墓者,用剩下的半瓶水浇湿镶在水泥地上的铜质墓牌,然后她把乳白色的菊花、百合、马蹄莲铺开,盖满这半个平方米不到的墓地。

        埃玛在忙着,杰克也不空闭。他把星条旗插在墓地左边的旗桩孔里。星条旗的旗杆尽管不足半米,但贴地而来的风仍把它吹活了,它与绿草一起舞动。那根痒痒挠有伸缩性,杰克把它拉到最长。他从羽绒服的内口袋里掏出了N95,撕了袋口,把口罩取出,在风中抖了抖,口罩应声快乐地张开。

        埃玛正准备双手合十祈祷,看见杰克拿出N95,以为杰克要把口罩往脸上带,她想说别多此一举了,可是话搁到唇间停住了,只见杰克把口罩往痒痒挠的小手上绑,她的话立刻急转弯,杰克,别闹了,快来与爸爸说话呀。

        疾风把埃玛的话吹皱,杰克没听清,他固执地绑好N95。N95在朦胧的早晨洁白得像有了灵性。一眼望去,它像一面白色的旗帜。埃玛灵感忽然而至,说道,杰克,爸爸输给了你,你在替爸爸竖白旗?

        杰克脸上堆起厚厚一层严肃,他当即纠正道,爸爸不是输给我,而是输给了老天。同老天斗,谁都不会赢!

        这真理般的疾呼使埃玛动容,埃玛眼中的小杰克顷刻之间变成大杰克。是呀,人怎么可以不敬畏老天?COVID-19是老天派来的,难道不是吗?良久,埃玛的反应在春日的晨光中浮起,杰克,你说得太对了。

        杰克不无兴奋地举着痒痒挠说,妈妈,你还记得爸爸对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给我戴上口罩。史蒂文凄惨的、用生命换来的后悔刻骨铭心。埃玛舌尖根本不用大脑指挥,便弹出了这句话。

       可是,妈妈,你给了吗?大杰克很有城府地埋伏在这儿,他摊了摊手掌,促狭地问道。

        怎么给?怎么给他戴?三月的风仍很硬,埃玛在寒风里哆嗦,问话中的每个音节都冷得发抖。

        杰克用力把痒痒挠插在星条旗边上的旗桩孔里,自信满满地说,就这样给,爸爸会来拿的。

        会吗?埃玛已冻僵,身体定格在杰克坚定的信念中。

        她的问号还没落地,猛然间一阵狂风袭来,N95可能没有绑牢,在痒痒挠上挣扎了几下,便被风扯开,托起,升高,杰克去追,但风的脚步比他快得多。N95翩翩飞过他们头顶,变小,再变小,小得像一只鸟在晨空中飞翔。

       爸爸来拿口罩啦。杰克心在高呼,眼跳出光芒,期待流淌在他身上每一条血管。

        埃玛和杰克仰着脸,视线绑紧了飞跃着的口罩,他们似乎看见了史蒂文,杰克的喊话骤然拔高八度,爸爸,快接住你要的口罩。接住啊-,这喊话击碎了库玛的寂静,它衔着杰克和埃玛的思念穿过云的屏障,乘着凌厉的东风,随口罩一起向西飞去。

 

(美洲华人文艺《红杉林》杂志2022年第二期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