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文学《画一辆凯迪拉克》

作者:邱跃辉

 

                   一笔一划,画画停停,用了十多年时间,仍不满意这幅车的画作。我问自己,画这辆车怎么这么费劲?画车胎上的螺钉时,我小心翼翼,仿佛怕它浸水生锈,怕虫子钻了进去。我担心她出行不安全。我为她画这幅车画费尽了心力,想画出她喜欢原来她那辆车的样子。我在心里默默地对她说:亲爱的同学,我用心良苦,只为讨你开心。

                   这辆黑色的凯迪拉克越野车,在二十多年前奔驰在家乡的路上,吸引了众多眼球。众口赞她,她是我们同学中的佼佼者,是时代弄潮的成功人士,她头上的光环四射,令多少人羡慕不已。一个农家女孩,初中毕业后的第二年,她的干爹村支部何书记,生拉硬拽把她推荐给招工的负责人。她很幸运地进了一家地级市的化肥厂,当上了一名车床工人。在七十年代能进到吃公粮领工资的无产阶级的行列,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事!

                    工作五年后,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想为自己找一个理想对象。她不费吹灰之力,便从闺蜜手中,撬走了人家的未婚夫。她如愿以偿,嫁给一位帅气的军官,这真让人服了。从小城府就深的她,没辜负有文化在村上担任大队会计事务的父亲的栽培,人生之路步步高。她成了一个令人赞不绝口,能颠覆命运的人,一个时代的大赢家。

                    2000年初,她在丈夫转业到地方工作安排的权位下,开始策划赚钱的商机。她把握住了时机,仅仅在两三年的时间内,就赚得金银满贯,在市郊购买了一套一百多万元的别墅。女儿也不用她操心,顺利地考进了名牌大学。这算是她上辈子种下的因所获得的果吧。

                    少年和青年时代,我是被她一直羡慕嫉妒的人。时到中年,她成功了。在同学们的心目中她是成功人士,她是同学们眼中的一道亮丽的风景。而我却在大洋彼岸,在餐厅端盘子做服务生干苦力活,这时候的我与她有天壤之别。虽然一直以来,我的条件都令同学们无可攀比,她一直想要超越我,我却从来不和她比高低,我希望我身边所有的人都比我过得好。我从同学们口中得知她成功的信息,倍感欣慰,并在心里默默地祝贺她。我常常想我的同学,想到竟然在同龄人中,有一位出类拔萃的人士,感到无比地骄傲。

                   我来美国的第五年,承主蒙恩,成功获得了永久居民身份,拿到了美国绿卡。绿卡一到手,第一时间我就向日本大丰松旅游公司的老板Lancy(兰西)提出休假回国探亲的要求。当请假被批准时,我归心似箭。离家五年多了,当我订好机票,晚上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眼前好像在放电影,一幕幕往事浮现眼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让我倍感亲切。多么想立刻飞到彼岸与父母家人团聚拉拉家常。回想起五年前离家到美国的情景,那时母亲把我搂在怀里,没有言语,只有一行行伤心的冷泪,像断线的珍珠,无声地往下淌。此情此景,仿佛在昨天,止不住的泪水无声地流淌,打湿了枕头。

                   回家,回家,家是那么的遥远,万水千山远渡重洋。家又是那么的近,每时每刻都在自己的心里,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我问自己为什么要离开父母?为什么要离乡背井?父母已经年迈,想到这里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的疼,我自责,感觉自己是一个不孝之女。现在内疚已是亡羊䃼牢。这次回家只想多买些东西,弥䃼对父母和家人这些年的愧疚和补偿。

                    在飞机上想想要见哪些人,自然会想到我出国之后那位成功的同学,想见她不是巴结,而是我俩是最要好的同学,想想我俩同窗九年的友情,她给我的印象是她是用表情说话的人,人小鬼大,不会轻易开口,心脑里却装了不少文章。她的鬼点子多,和我说的话最多,因为在同学中我是他们心目中最值得信任和交往的人。我和她的区别在于,我有一个军官父亲作靠山,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而且论聪明才智我也不比她差。她出身富裕中农,仅次于剝削阶级的地主。成绩虽然好,也得不到老师的重视,她从小就懂得收敛,脸上总是洋溢着微笑,每当同学们讨论问题的时候,她的眼睛眯缝得像一条线,眼皮往下搭,显示出一副深藏不露的表情。想想当年我俩充满爱国主义精神,有着想当女兵保卫祖国的远大理想。我和她商定,上初中二年级的那年冬季征兵,我俩像电影《铁道游击队》里的战士一样勇敢,硬是飞奔冒死爬上了冒着滚滚浓烟的一辆开往部队营地的军列。这举动后来被人传得沸沸扬扬,我俩成了人们口中具有英雄气概的人物。

                   五月,晴空万里。我从洛杉矶起飞,中转上海虹桥国际机场,飞回成都。虽然坐了长达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但想着回家见父母家人那幸福的时刻,一点也不感觉疲惫。到了成都双流机场已经是晩上十二点多,儿子带着他的女朋友,手捧鲜花在机场候机大厅迎接我,让我倍感温暖。儿子让我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他边开车边和我滔滔不绝地聊天。他打开关闭了五年的话匣子,我们母子俩像拉锯似地,你一句我一句。车子穿过市中心,回到家已经是下半夜,见父母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我,见到他们的那一刻,感觉仿佛是获得了重生之后与双亲相逢。喜极而泣,千言万语汇成了一汪清泪,一行行一串串泪水像断线的珍珠,顺着眼角无声地流淌,泪水仿佛在诉说几年骨肉分离的痛……

                    母亲让我上二楼的主卧房休息。这套连体别墅一共二百二十八平方米,前后带私家花园,在本市的富人区,小区内绿化面积特别大。这是我出国寄回来第一笔钱买给父母居住的第一套房子。看看自己在美国辛苦后的劳动成果,倍感欣慰。

                上楼躺在床上,似睡非睡,闭上眼睛,大概休息了三四个小时吧,突然听母亲大声喊我,“楠儿,楠儿,快下楼,你的同学雪松死了,被人杀了!” 我光着脚急忙下楼到一楼客厅,哇塞,成都电视台33频道正在播放雪松被凶杀的特大新闻⋯⋯

                    三天后,电视台33频道报道此案已破,是被同学结拜的干亲家,一个算命神婆子的儿子,合谋另外两个同伙,谋财害命把她们俩夫妻杀死在家中。接下来,我联系上几个同学,准备参加雪松的葬礼,与遗体告别,送她最后一程,但是,我们的要求被雪松的姐姐拒绝了。雪松的姐姐泣不成声地告诉我们,雪松死得很惨,惨不忍睹,脖子上大概只有一两寸的皮连着头,丧事从简,不举行任何仪式。

 

                    雪松死于非命太突然,如论如何我都不相信这是真的,让人难以接受。万万没有料到雪松那么要强的人,人生正处于黄金时段,竞然遭遇被杀头的血腥,惨死于非命,生命从此打上了句号。

                   我出国挣的每一分钱都是辛苦钱,远不及在国内有商业头脑的人,赚钱那么容易那么多那么快。就像雪松对她身边的人说的一样,她可以上当地的富人榜,而我还是远在美国的打工女。众所周知,她的资产超越我太多太多,而我并不羡慕嫉妒她,从心里为她高兴。

                   今年五月三十一日,是她们夫妻俩二十周年的祭日。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梦见过她,今年不知咋了,竟然在梦中见过她两次。人们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人随着年龄增长,回忆多了,有些事不去想,它自然而然地就会从脑洞中跑了出来。一天,我对着天默默地对雪松说,我画了一辆她生前最喜欢的凯迪拉克车的画给她,我用尽了全力,画还是不够完美,望她在天之灵原谅。同学们都知道,我是全班美术课倒数第一的人。

 

                  雪松二十周年祭日的这天,纸船明烛照天烧,当熊熊燃烧的纸画随风回旋,飘向天空之际,这时天突然下起了毛毛雨。这时,我产生了幻觉,仿佛看见一张清秀端庄挂着微笑的脸,站在风雨中若隐若现,像个隐形人。她要我猜字谜,“西女王见金戈戈”,我思索片刻,摇摇头。只见雪松带着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神,似笑非笑地站在我面前 ,她摊开手心,轻声对我说,要现钱、要一一现一一钱,我懵了,真不知道是见人了还是见鬼了……

 

2025.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