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小裁缝铺》

 

作者:任国平 (梧桐)

2022/5/30

 

  唐人街的一个街区拐弯的角落,一个小小的的陈列窗口挂着五颜六色的时髦的华人旗袍,窗口斜上方闪着一个霓虹牌子,正在营业的open字样闪烁着撩人的粉红的光辉。这是一家理发店的店面割出的小裁缝铺。美国经济不景气,人们不常每月理一次发了,理发店的生意不好,只好隔了这么一个店面出租做裁缝铺,也好填补一点亏空。

  这是个普通的下午,我在裁缝店学做裁缝。梅是这家店的老板。梅看上去大约四十多岁。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从她的口音中发现她来自中国南部。她小巧玲珑,并不是显眼。她的脸上挂着一双斜眼,配上迷你金字塔形的鼻子和厚厚的红唇,以及脸颊上两朵淡淡的粉红的云彩,特别有南国风味。

  她脖子上挂着一条奇特的金项链,下端有一个凤坠。当她两只手有点空闲的时候,常常会擦凤坠。我一直很欣赏她那十根骨瘦如柴的长手指在缝纫机的表面移动得如此迅速,就像钢琴家的手指在钢琴键盘上弹奏着美妙的乐曲。

  店很小,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我以为这里简直不可能是做生意的地方,因为厨房大小的店铺几乎容纳不了几个站立的人。但这的确是家店铺。每一寸空间都得到了聪明的利用,三面的墙壁成了展示架,架子上陈列各种旗袍五彩缤纷,显然梅对顾客已经有了深刻的研究,美国人喜欢颜色,讲究新意怪奇。

  梅是从她妈妈那里学的缝纫手艺,她的妈妈对梅说过,她们是移民,来自世界另一端,有门手艺,就有饭吃。虽然梅也想过再去读书或学些别的手艺,因为现今世界的衣服都是批量生产的,满大街的成衣店到处都有时髦的衣服,而且便宜得就象吃一顿快餐。梅担心就像美国满大街跑着小汽车,有人开了家修自行车铺一样,哪会有什么生意。但她妈妈说服了她,虽说各种衣服批量生产,规格再多,也满足不了所有人,因为世人没两个人长得一样。而成衣的规格尺寸根本满足不了所有的人。这样小裁缝铺才一定有生意的。梅被她妈说服了。她租了这家小偏房,试了几天,果然有不少顾客上门来改衣服,不是袖子太长,就是裤筒太大。她觉得生意还是做得来。梅没有野心,这样的收入能维持家就足够了。

  自从我在那里学裁缝,我看到她总是在缝纫机前埋头干活。有时候,她也会和我聊天。有时她也喜欢笑一下从她的谈话中我知道了另一个秘密,她喜欢吃零食。因此我经常给她带些自制的零食,希望她能教我更多的裁缝技巧。

   店里的午餐时间不确定。那天午饭的时分,梅从袋子里取出午餐盒,打开。咸鱼的怪味立刻弥漫了整个店铺。所有腌过的小菜都很好吃。她把一块咸鱼塞进嘴里,厚厚的嘴唇一张一弛,喃喃自语好吃。

  是的,你的鱼闻起来很香。我附和。

  你知道,简。她似乎很享受她的鱼,一边咀嚼着鱼肉,一边发出一点满足的声音。

  什么?

  我想说我的家乡靠近大海。我很喜欢海鲜。可是如果有人不习惯吃鱼,鱼的腥味就不好闻,尤其是那些黑人和白人。他们会捂鼻子的。她说完,她咂了咂嘴。

  没关系。人们理解你。我尽量让她不觉得尴尬。

   不,他们看到我在吃死鱼眼珠,绝对不会理解我的。她用筷子戳了戳鱼的一个眼珠给我看,然后熟练地用筷子尖把眼珠子挖出来,放进嘴里。他们会笑话我的。我也觉得得很尴尬。她厚厚的嘴唇张开,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

  吃完了午饭,她回到缝纫桌前,埋头开始缝起衣服来。我喜欢 z-Zzzz-Zzzz-Zzzz 缝纫机的乐音。她把注意力集中在一只将要修改的袖子上。我也继续做我正在做我的事情。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小小的沉默。

    这时,有人轻轻推门,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秃头男人,我以前从未见过。他进来时手里什么都没有,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客户,便轻轻地用英语问他:你好,我可以帮你吗?

  是……是的。他用英语回答。

  那我能为你做什么?我继续问。

  我……我……你看,我的卫衫袖子太长了。需要改短点。他神情不安,看着自己的手腕。我注意到他有点紧张。

  我想知道他是否把需要改的卫衫带了,问:先生,您的衣服在哪儿?

  梅似乎知道这一切,连头都没抬,只是微微扬了扬眉毛,又迅速垂下,假装没看见,她的缝纫机不断地发出嗒嗒的声音。我以为梅想让我接待这位顾客,我又问:先生,我可以看看您要裁改的衣服吗?

   哦,是袖子。他一边说着,一边解开外套,从腰间拉出卫衫,然后撸起外套衣袖,露出卷了两圈的卫衫袖子。

  天啊!我心里在哭。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顾客,在他自己身上裁改衣服?这个怪人的行为绝对太疯狂!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窘境,说道:女士,您是新来的

吗?

  我对他的问题颇感困惑。这和裁改他的衣服有关系吗?我觉得有点心烦意乱,提高了声音,说:先生,我是问您的衣服需要裁改什么?我看见梅抬起眼皮,我期待着梅会接我的问题。想不到她还保持沉默,低下头专注于手头的工作。

  我转过身来,看到那家伙正在解开他脖子上的项链。我看到他项链末端挂着一只龙坠,跟梅项链上的凤坠造型十分相似。我几乎想喊出来。可是我立刻屏住呼吸,闭上了眼睛,心想,这一定是巧合。我恢复了冷静。

  先生,您要裁改什么?我的语气中带着恼怒。

  他什么也没说,盯着我看,然后开始脱下外套。

  你在做什么?我喊道,这里不是试衣间。

  我开始对这个人不道德的行为感到愤怒。但他不理我,继续脱下他的第二件衣服。我的目光向梅求援。可是梅继续专注于她的缝纫。男人脱下一件卫衫,放在桌子上,又不动声色地穿上自己脱下的的两层衣服,然后对我说:小姐,这件衣服的袖子太长,请你们给我改短一点,好吗?

  我的目光落在他的卫衫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件破旧的卫衫还需要改吗?它已经老化了,两个肘部已经磨损,袖口也露出一些破洞。

  先生,你在跟我开玩笑吗?我说,你最好买一件新的。剪裁比新买的花费更多。你的这件已经磨损成垃圾了。

  我是在缝纫铺吗?他质问。

  是的…… 我回答。

  那你为什么拒绝改我的毛卫衫呢?他质问。

  你不介意花钱,我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呢?我接过这件卫衫,递给了梅。梅抬起头,一把抓起衣服,说道:十块钱,明天下午过来取。

  男人听到她的声音,愉快地回答:好的,Cam on。

  显然我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但我听到梅发出了同样的声音,Cam on。我猜这意味着再见或感谢。无论如何,说听起来像是越南语。

  我原本以为他会离开,但他喜欢待在这家小店里。他甚至拿过一个小凳子,静静地坐在上面,仔细欣赏着墙上挂着五颜六色华贵的旗袍。他现在开始有点使人讨厌了。大多数顾客一旦交了衣服,拿到收据,就会立即离开,这个秃头男待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看样子很舒心,一时半活还走不了。我心想:他为什么要待在这里?他和这家店有关系吗?我假装不注意他,让他在这里享受一刻。但我默默地观察着他。

  片刻之后,他按捺不住这样的寂静。他注视着梅的工作台。梅还是不想理会这个顾客,也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愿。他收回视线,试图打破沉默,突然用英文对我说:你是中国人吧

  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我有点惊讶。通常只有那些十几岁来到美国的中国人说英语带口音。我很小的时候就来到美国,说英文没有任何口音。

  他说:小姐,我看到你上衣上锈着一个小图案,它是只凤凰。只有中国人会有龙凤装饰。

  哦,你是哪儿人呢?听你刚在和梅在说越南话,你是越南人?我问。

  是也不是。我是四分之一的中国人。他重复道,我爷爷是中国人,他会书法。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闪着光。他谈到他的祖父时,变了个人似的。声音听上去响亮和激动。

  怪不得你认识龙凤图案。你知道一些中国文化?你知道龙?我说。

  古时越南是中国的一部分,当然龙凤在越南很流行。我爷爷从广州移居越南。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娶我奶奶的,生下我爸爸。

  我笑道:那你爷爷奶奶没跟你说过他们婚事吗?

  没有,他说,我爸在战争中死去,我妈再婚了。我是和祖父母在一起长大的。

  你是说越南战争?我问道。

  我猜,我爸被征召入伍了…… 他犹豫地说。

  我知道他不愿意继续谈论他的父亲。我便闭上了嘴,但我对他的中国血统又有一种好奇。

  你在越南长大的,对吧?你能说法语吗,Au revoir(再见)。

  我在高中学过法语,然后去了法国并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我会说一些。

  我和他说法语再见,是在提醒他应该离开,我有许多衣服需要修改。我和梅没有时间和他闲谈。但他没有领会,继续说:是的,在越南,我必须学法语。他似乎没有任何离开的打算。

  墙上的时钟象马蹄似的滴答滴答在走,很快就到了下班时间。他还像一尊雕像似的坐在小凳子上。这时,一位背着小孩的年轻妈妈走了进来。她用中文和梅聊了一会儿。我注意到那个秃顶男还坐在凳子上仔细听着梅和这位女士用中文说话。女士吩咐完她想改的衣服后,起身离开。秃顶男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小声说:她们是在谈论我吗?小姐。

  不,我不耐烦地回答,她们为什么要谈论你?你不懂中文吗?

  我告诉过你我不太懂中文。他说,我爷爷会说中文。

  我在等他离开,他却像在马桶上出恭似的坐在凳子上,还是没有要离开的迹象。我奇怪梅也一声不吭,没有打发他离开的意思。她正在整理桌面,清洁缝纫机的工作台面。我意识到梅好像有让我先离开。我想起他们俩的项链挂着两个配对的挂坠,这一念头给了我一种暗示,他们希望我先离开,有我在,他们谈话不方便。我对梅说:我先走了。还要到超市买点菜。

  梅点了点头,就好像她早就希望的那样。明天见,简。我回头,看到那男人得意地看着我。

  我出门就是停车场,我走到自己的车边,开门进入,发动车。我驾车开出停车场,向右一拐弯,就到了十字路口。下班高峰时刻,这条马路的车辆一辆接着一辆头顶着车尾排着,缓慢地在向前开。十字路口的红灯很长,等红灯的时候,我想着这位秃顶男子,这个男人实在太木讷,看起去象有些精神问题。梅是个聪明伶俐的女人。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和这样的客人有什么私密的话好说呢?我想着,猛的听到跟着我后面车子上的司机嘟嘟地在揿喇叭。我吓了一跳。原来红灯变成了绿灯。我赶紧一踩油门,车子沿着贝莱尔大街开着,我的脑子还在寻找一些解释他们私会的理由,但无法找到任何解答。突然,就在我面前,一辆车改变了车道,从我面前切了过去。幸亏我踩了刹车,避免了追尾。我尽量不去想梅和那个男人。我自己有很多事情要做。但她们总是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梅是中国人,秃顶男也是中国人。他们在越战中在相识?秃顶男和梅家有关系?

  几天过去了,秃顶男在我的脑海里印象渐渐淡去。

  这天,我为梅泡了一杯茉莉花茶,递给梅,顺便问了她来自中国哪里,因为她喜欢喝茶。

  她说她来自珠海。

  哦?我的脑子迅速地在解秃顶男的迷。我是一个敏锐的观察者,常常对细节很敏感。梅的项链与秃头男的是一对。这绝不是巧合,背后应该有一段故事吧。

  第二天一早,我像往常一样按时到小裁缝铺。我猜测着今天裁缝铺里会发生什么事情。这秃头男定会来取卫衣,他一定会在铺子里呆很久。我到裁缝铺的时候,梅已经在那里了。她正在专心地加工秃头男的卫衣。她看到我进了店,停下了工作,低声说:简,你以为那个秃头男是个书呆子?

  是的,他是个书呆子。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也许他有一些精神问题。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迂腐的人。

  他刚从亚利桑那州来。他在那里待了将近30年。梅说。接下来一阵短暂的沉默。梅继续说:他很孤独。

  你怎么知道他寂寞?

  当我听到梅更多地谈到这人时,我又开始被吸引了。还没有等到梅回答,我想起一直在我脑海中萦绕的问题,问:你们脖子上两个的龙凰坠,是同一副的。你俩从前就认识?

  这下,梅知道我注意到了他们的挂坠。她抬起眼,脸颊泛起了淡淡的粉红。

显然她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我挂坠的秘密。迟疑片刻,她道:嗯,你是不是好奇龙凰吊坠?

  你们是亲戚还是高中恋人?

  不,不,这说来话长。我有两个姐姐。我们全家住在珠海,那时我父亲是地富反坏右分子,被红卫兵折磨得死去活来。后来我父亲通过朋友,带着我们从边境来到越南。我姐姐被乱枪打死,我们都躲在林子里,我妈怕什么时候会被流弹击中,她拿出两根项链给我,说这是我爷爷传下来的。我们家只有我这个女儿了,因此要我传下去。就是我看到的阿龙和梅头颈围着的两根项链。

  我们冒死来到越南成了难民。可是好景不长,越南战争爆发,我们又流离失所。说到这里,她留下了眼泪。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伸手摸到茶杯,茶杯是空的,昨天下午我离开前洗刷了。我走了过去,为她倒了一杯茶。送到她的前面。她接过来,小小地尝了一口。然后继续叙述:我记得父母带着我上了一艘船,航行到菲律宾,然后航行到美国。在船上,正好他一家和我们一家在同一个船舱。他的名字叫龙,有个哥哥。他的爷爷和他们兄弟俩在一起。她开始了她的故事。

  当然,他们家也和我们一样来自中国最南端。两家背景几乎相同,成为了的朋友。我们谈论一切,我爸说两个家庭的孩子应该互相照顾,这样,到了美国这样的一个陌生的国度,我们两家的人可以有个依靠。

  她停顿了一下,但我急切地想知道挂坠的故事。不过,我已经有了前一天晚上一直想知道的答案。这一刻,梅似乎很紧张。她回到自己的工作台,把头埋在那件破卫衫的袖子上。我偷偷斜看了梅一眼,她闭着嘴。看上去很痛苦。她全身心地修改秃顶男的破卫衫袖子。

  这是她接下来告诉我的事。那是海上风雨交加的夜晚。在船上,已经看不见海尽头的地平线了。波涛汹涌的海面呈深灰色。暴风呼啸,海浪不时在大船上跃过,大船急剧倾斜。船舱内难民们在颠簸中呻吟着。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晕了船。地板上全是呕吐物和粪便。梅和一些年轻人爬上了甲板。他们怕船翻了,在舱下闷死。船摇晃得很厉害,随时都会倾覆。暴风雨越来越大,天空变得像夜晚一样黑暗。每个人都嚎叫着,人们试图抓住他们手边的任何东西。一会儿船倾斜得更厉害了,梅无法站立。巨浪袭来,她滑到了船的一边。眼看她就要滚落倒大海,她被一只手抓住,她发现阿龙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臂。但是风浪太大,阿龙和她同时被风刮下大船的甲板。阿龙死死拉着梅的手臂落下海面,大浪把阿龙和梅冲开,阿龙浮出水面,见梅就在他眼前挣扎,一个浪头将阿龙冲到梅的旁边,他又抓住了梅的手臂。梅和阿龙同时看到不远的一根圆木,阿龙的另一只手赶紧死死抓住圆木,大声地对梅喊着,抓住,梅也紧紧抓住这根浮木。他们俩在冰冷的水面上漂浮了一段时间,直到一艘菲律宾船驶过。他们被救上岸。梅很幸运,在菲律宾的船上找到了父亲。但龙却根本没有找到他的家人。

  过了几天,梅和乘另一条船去美国,而龙却被安排在另一艘船上。分手的那时,梅谢谢阿龙的救命之恩,从脖子上摘下一条项链送给了他,说上面有龙坠。梅自己留下凰。现在我明白他们戴的同一套项链的故事。

  那天,梅把秃头的卫衫的袖口改好,但她一直没有吭声,直到她的儿子学校的秘书打电话来要梅去见儿子的校长。原来她的儿子在学校里和同学打架,梅下午都在学校里陪着她的儿子,直到三点,梅还没有回来。我想再过一会就回家,但心里总是觉得梅一定遇到什么问题了。我知道梅说不了多少英语。

  回到家没多久,我的电话就响了。我听到梅的声音:简,你能帮我和我儿子的学校老师谈谈吗?我儿子和同学吵架。我不明白那个校长在说什么。你来贝莱尔小学,我在门口等你。

  梅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已经上高中,第二个儿子上初中,小儿子还在小学。两个个孩子都在那所小学读过书。在学校从来没有遇到过麻烦。今天不知为什么她的小儿子和别的同学打架。

  我把车开到了学校,在停车场停好车,来到学校门口,梅一看到我,差点哭出声来。她把我带到了前台秘书那里等着见校长。秘书让我们就座, 我和梅都在沙发上坐着,梅的儿子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等着,他低着头不敢看妈妈。我们在那里坐了一会儿,一会儿,校长监督放学的校车回来。他一脸不寻常的严厉,不客气地开口了:夫人,我们要推荐你儿子去工读学校,因为他有暴力倾向,他对这所学校的每个人都很有攻击性。他不遵守学校和老师的纪律,容易伤害其他学生。你是单亲家庭吗?

  我小心翼翼地把校长的每一个字翻译给梅,她点点头表示她理解他的话,她回答说:是的,先生,我是一个单身母亲,我丈夫是开大卡的,由于疲劳驾驶在高速上出了事故,在被直升机送往医院前死亡。

 现在我听到了她丈夫死于交通事故,我心里很难受,但我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将她的信息翻译给了校长,我观察校长的眼神,校长没有一丝同情,说:你丈夫没死之前,有没有对孩子有过暴力的行为?

  我认为校长不应该问这样的问题。可是也许这个校长看到这个极其普通的亚裔女人,没有顾忌。

  你的孩子犯错时,你丈夫对孩子有没有管教问题?他觉得先前他问的问题太有偏向性,换了一种口气。

  是的,他不知道如何抚养和管教孩子。每当他们有问题时,他都会打他们。但是,我想我们搬到这里是因为学区好,相信老师和学校会以正确的方式教我的孩子。我的翻译和她说的完全一样。校长听了似乎并不高兴。

  老师是为课堂上的每个人服务的,不是专门为你的孩子服务的。校长说,你的孩子应该开除两周。

  我翻译了校长给梅的决定后。梅泪流满面。在校长面前,她无能为力。

  嗯,谢谢校长。她站起身来,拉着儿子,走出了校长办公室。我们走出学校时,男孩不想回家,他迅速逃跑了,梅根本追不上他。梅感谢我,跟我说她保证她会找到孩子的。

  我回到家里,孩子的走失一直困扰着我。我十分担心孩子的安全。如果他找不到路怎么办?如果他到一个未知地方并被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成年人绑架,或者如果他去一些流氓和黑帮那里学习吸毒和和偷窃怎么办,我越想这些假设,越对这个男孩担忧。两个小时后,我忍不住打电话给梅。梅,是我,简。你找到你的孩子了吗?

  梅的声音听起来带着淡淡的冷漠:我不想知道他在哪里,他被开除两周。

  梅…… 我的心显然被她的态度所触动,你是妈妈!他是你的孩子,自己的孩子!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你需要向警方报告你儿子的失踪。

  为什么?梅说,这个州有法律吗?就梅所知,这个州没有报告孩子失踪的法律。

  梅,我的天,这个世界并不像你以前居住的越南的小村庄安全和平。这里是大城市,这里有不同肤色,不同背景的人。这里的公民对突发事件都非常警惕:抢劫、谋杀、枪击、绑架儿童、偷窃,等。如果你儿子失踪的事对你不重要,那对我来说很重要。今晚我会一直担心他,我会整晚失眠。

  简,我是妈妈!如果作为一个孩子的妈妈我都不担心,你为什么要担心?我和我儿子是母子关系。请您不要一直担心我儿子的安全。他会没事的,他会回来吃晚饭的。她安慰我。

  我正要问更多的问题,但我克制自己,不要去管别人的私事。于是我对她说:那好。让我忘掉担心,好好睡一觉。然后我听到她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早上,我一打开营业霓虹灯,我就在窗外看到秃顶阿龙。我明白他等在窗外,他知道我看到了他,他把目光转向另一个方向,假装没有看到我。他走向相隔几个门面的越南面条餐厅,大多数越南人都喜欢吃隔壁越南面条店的面条。

  梅正在安排今天的工作,先需要将一件衬衫的领子改好,然后把一条裤子的裤筒改短,还有一件外套的领子和一件旗袍的腰围需要改。我偷偷看了梅一眼,她平静如常,我想她的儿子已经没有什么事了。如果她出事,今天早上她会第一件事告诉我。但她沉默。我习惯了她的沉默。一切顺利,直到秃头男人推门而入,他像往常一样将自己的T恤和卫衣脱了下来,叠好,将将卫衣递给了梅,低声说道:袖子还需要修,太松。

  梅没有抬眼,一言不发地接过了卫衣。他凑近她说:你怎么不问问你儿子在哪里?你不在乎他?

  直到这时,梅才斜眼看了看他,道:他在你公寓,不是吗?我告诉过你不要打扰我们,我们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秃头男子用沾满颜料的手擦了擦浑浊的眼睛,道:这不怪我,小子就像多年前的我一样来找我避难。梅,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这个儿子有些心理问题。不要总相信好学校。任何学校都有好人和坏人,就像这所学校,校长和教师有如此种族歧视的倾向,但有些秘书们很棒。据你儿子说,不是他挑起斗殴,是那些白人和黑人一起欺负他,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然后他们先动手打了他,三比一。你的儿子是英雄。

  听了龙这席话,我恍然大悟,原来昨天梅知道她的儿子跑到秃头阿龙那儿去了。他们原来走的这样近,怪不得梅昨天没有一个做母亲的应有的担心。

  他给我添了这么大麻烦,你反而夸他,你夸他的目的是什么?你想让他多惹麻烦?梅提高了声音,将她正在缝改卫衫扔到地板上。她流着眼泪,喊道:你离开,走开。明天来取你那件愚蠢的卫衫,否则我会让我儿子送到你那儿。你不用来,我也不想见你!

  阿龙没有回话,走到门口,转身大声说道:梅,你可别这样。说完,他就消失在门口。但他刚离开还不到十秒钟,梅就追了出去,对他喊道:你站住!

  阿龙听到梅喊,便停下脚步,回头等着梅。我看到梅走了过去,站在龙的跟前,他们在比划着说话。因为太远,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梅对阿龙不满意地责备了好几分钟。当她回到商店时,她的儿子正在等她。

  你为什么在这里?梅问看到儿子,问。

  爷爷病了。他咳​​嗽得很厉害,他不喜欢抽烟了。我给了他一支烟,他扔掉了。我看到他在咳血。

  你姐姐呢?她怎么不来告诉我?

  妈,她忙着写家庭作业。她要参加考试,记得吗?

  你让爷爷喝点水!我在干活,今天有很多订单。我必须完成。

  妈,爷爷需要住院。是紧急状况。我们都还没到开车的年纪。妈,我在想,为什么我们不能让秃头叔开车送爷爷去医院。如果我们叫救护车,得付很大一笔钱。”

  梅犹豫了一下,妥协了,道:我得亲自送他去医院。但我不会说英语。简,你能和我一起去吗?梅转向我。

  好的,我愿意。说着,我站起来,抓起我的包,准备出发。这时阿龙进来。他说:梅,你在这里干活。让我开车送你爸去医院!

  怎么,你还没走?梅想知道。

  你儿子告诉我你爸病了。我发现你没有任何别人的帮助。所以我在外面等了一段时间,看看能不能帮上你。 

  可是,他认识你!他能认出你!看到你,他会病得更厉害。你最好不要开车送我爸去医院。梅拒绝了。

  梅,我已经想好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假发和眉毛,走到镜子前,把假发戴在头上,让自己看起去年轻十岁,还在眼睛上方贴上两根人造眉毛,他变了一个人。

  我可以这样去吗?你爸老年性白内障好久了,看不清楚眼前的东西。更何况,在越南的劳改营他受到残酷的折磨,他的耳朵几乎聋了。他不会认出我的!

  本来我以为对他们俩的关系有了较好的了解,现在他们的谈话使我糊涂了。秃头龙不是真正的顾客,他和梅,甚至梅的爸爸,都是在劳改营认识的。我不知道什么叫劳改营,也不知道秃头龙与梅的家人和孩子间有什么样的关系。然而,秃头龙对梅的家人非常了解,而且我还推断出这个秃头龙和梅的父亲一定有什么纠葛,所以当秃头龙想要帮助梅的父亲时,他不得不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这背后一定有故事。我想追踪故事。于是我建议说,May,我可以在你爸爸和医院之间进行沟通。如果你愿意,我愿意提供帮助。

  梅感激地点点头,表示同意。我和秃头龙出去,上了他的SUV。梅住在越南镇的出租公寓。车子在高速开了一段路,下了高速,前往越南镇。我们来到梅家门口,还没进屋,就听到屋内的小房间里传来一连串的咳嗽声。秃头阿龙递给我一个口罩和一副塑料薄膜手套。我注意到他是一个谨慎周全的人。现在他不像在梅面前表现得那么木讷了。他仿佛换了一个人,麻利地带我进了老大爷的房间,我跟着他的后面,顿时闻到一股怪味,那是桌子上发酵鱼制成的Mam Nem鱼露。秃头阿龙似乎已经习惯这种气味。他进入,开始和和躺在床上的老人说越南话。我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秃头阿龙很熟练地将老人扶坐起,为他穿上外套。秃头阿龙的化妆非常成功,梅的父亲完全没有认出他来。秃头阿龙敏捷地将老人扶上SUV的副驾驶位置,我坐在后排。只见阿龙帮助老人系好安全带。

  他开车前往离越南小镇几英里远的医院。我注意到梅的父亲时不时偷偷在观察秃头阿龙。他不时地盯着司机的脸。我心里想,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车到了医院,阿龙将车开进地下车库,找了一个宽敞的停车位停好车,我观察着秃头阿龙对老人的体贴。他打开车门下车,转身要我们留在车里,说他去医院拿轮椅。他的眼睛看看我,像似在恳求我看顾病人。我告诉他,病人需要轮椅。秃头阿龙走进旋转门去取轮椅。我很惊讶,梅的父亲跟我说汉语:你是简吗?梅总是和我谈起你。梅有你做她学徒感到非常自豪。

  我点点头说:你的汉语不错?你是中国人吗?

  是的,我们一家五口从中国逃到越南的。后来也算是越南人了。你知道,我是一名偷渡囚犯,是劳改营的一名囚犯。后来从劳改营出来。越战后,我们家在越南无法生存,我带着家人作为难民和其他两个家庭一起上船来美国,那时梅只有十五岁。根据联合国难民事务专门条约,我们允许进入美国。我们先到看守所,在那里我学会简单的英语。他停止说话,咳嗽了几声,他看到秃头阿龙把轮椅推出了医院。我抬头仔细观察这个老人。他很老,脸上爬满皱纹,好像文字一般记录着他和他一家艰辛的生活。真的,皱纹里有他死去的老婆和梅的丈夫,还纪录着秃头阿龙的身世。这会儿,秃头阿龙已经将轮椅推了过来。我想问老人几个问题已经来不及了。我下了车,为老人打开车门,秃头阿龙把轮椅推近。我扶着老人的右臂帮助他坐上椅子,老人很有礼貌地向我表示感谢。我试图为老人推轮椅,但秃头阿龙早抓住了两个把手,把轮椅推到了医院。我感到秃头阿龙像似要抓住这个机会,对老人表示关怀和虔诚。我们进入医院急诊室,我向护士解释了情况,并给了他们必要的信息。护士让我们在候诊室等候。

  我们静静地等在候诊室,我看着排在我们前面的那些病人,有的捂着肚子,有的把手放在前额。秃头龙问我们是不是有点饿了。老人点点头。秃头龙转身问护士我们需要等多长时间,护士说大约二十分钟,于是秃头龙就去附近的贸市买些吃的。我和老人等着的时候,我想这是知道梅的身世和他们家的历险的最好的时候。还没等我开口,梅的父亲好像猜着我的心思,开始把他们的历险经历慢慢低声说给我听。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小阿龙,长得像他,但我不确定。在劳改营我有两个朋友,一个叫Tran,年长,龙是他的孙子,另一个叫Huynh,杜恩是他的儿子。当时,我被劳改营的守兵打伤了。是这两个朋友,一直照顾着我和我家,越战时期,我们都成了难民。Tran 和Huynh 帮我全家上了一条去菲律宾的船。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海面狂风大作,惊涛骇浪,船快沉下去了。我太太被人拉上一跳救生船,其余全被冲散,后来我落水的时候,Huynh为我抓了一件救生背心,他说他熬不过这寒冷,没等到菲律宾军舰救就在海上死了。临死前,他还断断续续让我答应他,如果他的儿子在沉船中幸存下来,要我照顾他,让他成为我的女婿。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就答应他了。谁知阿龙救了我的女儿。

  阿龙带着三个三明治回来,把两个递给我们。老人感谢他送来的食物,咬了口三明治,咳嗽。他顿了一下,喝了口水,慢慢地吃着,等着。没多时,我们听到护士大声喊名字。护士把他的轮椅推到小隔间,约二十分钟后,给他做了检查,医生开了一张药方。护士给他打了一针以后,老人渐渐好转。医生嘱咐我们需要在候诊室再呆一小时左右观察,然后医生便允许老人回家了。

  当阿龙弯腰扶老人上轮椅时,老人注意看到阿龙颈上的项链和龙坠,他立即认出来,问道:你是阿龙吗?

  不,先生。阿龙否定,为什么?

  你的吊坠和项链是我家,从哪里弄来的?

  是个一个朋友给的。

  不,你是阿龙。我认识你。你脖子上有快红斑。看你的脖子。越南的时候,你是火鸡。

  先生,你看错人了。让我送你回家吧。

  老人不再询问阿龙,自言自语道:好吧,我好像看错了,不能以貌取人。我是对不起阿龙啊!

  我扶他站起来坐到轮椅上,阿龙把轮椅推回停车场。路上,老人懊悔地自言自语道:“错了,是的,是我的错,阿龙也是个好人。

  一切顺利。第二天,我打开窗户上的营业灯,开始修改起客人的衣服。梅在缝纫机前埋头做了半天的缝纫,然后站到设计台前裁剪客人订购的旗袍。铺子里静了好长一段时间,只有梅的剪刀游走在台子上剪绸布的声音。我的脑子在这些沉闷单调的中想着梅的爸爸对火鸡阿龙的直觉。明明根本没有错看,老人对阿龙并不反感,那梅和阿龙为什么不能和梅爸开诚布公呢?我不想成为侦探,但简单的推理怎么也不能解释我的疑问。我决定把这个问题问个水落石出。我猜梅一定会回答我的问题,因为帮她送老人去医院。

  梅,阿龙看上去有点木讷,他是好人吗?

  说不清。梅淡淡地说。

  梅又陷入了沉思。她对救命恩人如此忘恩负义,我感到非常沮丧。沉默了许久,梅突然问我:我爸跟你们说了什么?

  就说了为什么把你嫁给杜恩。

  他说了阿龙什么?

  你爸好像认出阿龙的项链,问他项链从哪来的。我问你,阿龙小时候后的绰号叫什么?

  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爸看到阿龙头颈上的一块红斑,说阿龙小时绰号是火鸡。

  我爸认出他了。

  阿龙说你爸认错人了。

  我爸怎么说?

  阿龙也是个好人。他对不起阿龙。你爸为什么对不起阿龙啊?

  简,你怎么这么爱打听?

  我有点生气她对我的态度。她的家事与我无关。但是,那个秃头很好奇。他为什么要反复要店里修改同一件旧卫衣。我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然后说:我没有想打听啊,是你在问我你爸爸怎么说阿龙的呀。显然你爸爸知道他是谁。他看到了他的项链挂坠和他脖子上的印记。可是阿龙明明是你爸说的那个人,他偏偏否认了。你爸爸最后只好承认认错了人。回来的路上感叹秃头阿龙是个好人。我不理解的是阿龙为什么瞒着你爸呢?

  梅沉默了。我看出梅心里很别扭,又说:起初,我以为阿龙精神有问题,现在我的想法不同了。那件破卫衫袖子要你改两次是借口,目的是想多和你待一些时间。他是故意的。他,他绝对是个好人。

  万万没想到,在我说出自己的看法后,梅却泪流满面。她甚至抽泣了一会儿,又恢复了镇定。她看上去面容憔悴。

是的,她痛苦地说,你是我亲密的朋友,至少我认为你是,如果你不把我看成一个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女人的话。

  不,我不会看不起你,我走过去抚摸她的肩膀,想让她放松,你是我的裁缝老师。我是你的女学徒。的确,你我是亲密的朋友,至少现在是!

  她平静了下来,对不起,我失态了。我向你道歉。我人生的悲剧,我爸是罪魁祸首。这么多年,没有人可以分担我的痛苦。说话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我递给她一张纸巾。

  梅,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分担你的痛苦。我看着她,希望她能向我道出她所有的痛苦和艰辛。她将剪刀轻轻地放在设计台上,双手拖着一块精致的旗袍设计好的漂亮绸布。现在她敞开心扉,向我坦诚说出她的心酸的经历。

        船只失事后,只有少数人幸免于难。我和阿龙和杜恩获救。我的爸拿出一封信对众人说: 这封信是我们的朋友 Nguyen 寄来的,他想让我们和一起去德州。这样大家都有个熟人帮手,也许我们的生活轻松安全些。每个人都同意了,因为初来乍到一个陌生的国度,人生地不熟的,抱团在一起有个照应是大家求之不得的。所以我们收拾行装,在越南社区安顿下来。我和杜恩和阿龙在同一所学校上学,但一年后我们无法跟上学校的课程,都辍学了。我和阿龙相爱,不仅仅是因为阿龙在海里救了我的命,而是因为阿龙真的喜欢我。可是我爸却说服了阿龙,因为他答应过杜恩父亲——他的救命恩人。可是我的心上人是阿龙。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管一切违抗我爸的安排。可是几个月后,阿龙突然不辞而别。无论我如何努力寻找他,都无济于事。他仿佛人间蒸发了。我如此的悲伤和无助。直到一天,我的一位朋友来到我家告诉我阿龙为了我,参军去了。

        你知道阿龙为什么离开这个社区,离开你?我问。

        虽然我爸没有把他如何让阿龙离开告诉我,但是我知道一定是我爸和阿龙说了些很难听的话,就把阿龙给气走了。

  几年后,伊拉克爆发了战争,有人说阿龙已经战死在伊拉克战场。我爸一直催我和杜恩结婚。我也就听从了。杜恩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平时话不多。杜恩也知道两个父亲有约。他也知道我和阿龙之间有过生死之恋。

  现在梅的恋爱和家庭的经历在我的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她婚姻非常简单,没有婚宴,也没有婚礼,两个人在市政府等了个记,领了一本证,就算成了家。可是婚后的生活并不简单。

  结婚后,杜恩有一天问过我。你没有想念阿龙吗?我没想隐瞒脑子里对阿龙的思念,反问: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你能找到他吗?也许他已经死了。杜恩静默很久,只是重复已经死了几个字。

  这时我不想继续缝纫,我不想让缝纫机的嗒嗒声打断梅对我的叙述。梅猜透我的心思,索性将她所有的境遇倒了出来。

  没多久杜恩成了一名卡车司机。他大部分时间都开着大货车跑遍美国。他在家的时候,我发现他开始有了脾气,有时还会有暴力向相。我们有了三个孩子后, 杜恩不幸交上了一些赌博司机们,他越来越需要寻求刺激,赌场成了常去的场所。他沉迷于赌博,也欠了一屁股债。但我对他还是心怀感激,因为他从此没有给家里带来一丝麻烦。他回来过一次。梅扬了一扬头,回忆说:“那天,他连工装都没脱,一头倒在床上。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沉默。我赶紧去找我爸,等我们回来时,杜恩没有给家里留下一句话就离开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杜恩音讯。再后来,我又听杜恩的车队的驾驶员说,杜恩出了车祸死了。又过了几年,我也就渐渐淡忘了。

  梅说到这里,似乎结束了她的叙说。她沉默了。我听到她的缝纫机的针头又在不停地响着。我也埋头做订单。期间,有一位顾客走进来问我们是否完成了她的旗袍,我查了一下,这个订单差不多已经完成,还需要一天。于是,那位女士离开了。我看到梅已经改好一件衬衫。用剪刀剪去露出的线头。然后将这件衬衫用透明套套好,挂在完工的衣挂上。

  我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声:看来杜恩很痛苦的。

  她没有回应我的叹息,只是说:这不是他的错。他就像每个有自尊的人。反而我父亲常常责怪自己。

  自从梅的丈夫过世后,梅已经彻底死心了。于是她就在这个街角开了一家小缝纫铺来维持家用。

  我看到梅端起茶杯在喝茶,我还想了解这个阿龙,问:梅,阿龙怎么又复活了?

  其实阿龙并没有死于战争,他退伍,在加州的鱼市场做工,一直没有结婚。有朋友告诉他关于我的消息。他就来到这个城市,他租了房子,在看见我之前,就和我儿子熟悉了。我儿子喜欢他。还是儿子跟我说的。所以,儿子在学校里打架逃走,你记得吗?那时儿子一定去了他那里。

  梅看看我,她一定看到我眼睛里的好奇的目光。再也没说什么。

  我的学徒期两个周后就要结束了,我在缝纫和服装设计方面真的学到了很多东西,尤其是越南和中国的服饰和旗袍。冬天过去了,转眼又是温暖的春天。阿龙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我们的店里了,我注意到他的卫衫还在梅的柜子里,这次说是要补磨破了的下摆,梅也懒得再为他修缝了。梅建议在我实习的最后一天,去海滩游览,那里距市区约 50 英里。她说那里有一片岩石海岸,看起来就像她和阿龙在海上登陆的岩石海岸。每年的那天,她都要到岩岸游一趟,保持她对海上生死之旅的记忆。

  那天早上,我们早早启程,去岩石海岸看日出。天还没亮我们就出发了。她坐在我副驾驶座和我说话:简,谁要你来学缝纫的?

  我,我自己。

  你为什么要学缝纫?

  没为什么,就是好玩。不过这是一门手艺,以便有一天,如果我需要,我可以用这项技能谋生。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快到的时候,她说:是的,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需要技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人们需要技能。

  这以后,我们一直沉默,直到我们到达岩石海岸。天还是深灰色的,我把车停在路边的停车场,我看到这边的海岸,一条条巨大的平整的岩石块像手臂似的深向大海,这壮观,是大自然的杰作。海浪拍打着岩石,海水随着海浪钻进石缝,发出好听的声音。一些在岩钓爱好者已经在那里垂钓了。我和梅在岩石手臂上一直向大海走去,已经有很多有人聚集在欣赏日出最佳的地方。我们兴奋地和游人交谈着。 很快,有个游人喊道:看太阳,露出脸来了!

  我看看身边,梅不在我的旁边了。我向东方望去,先是淡淡的粉红,逐渐变成苹果红,再变成银亮,最后是刺眼的光芒。我将视线从东方移开,试图找到梅,在不远出,我看到了她的背影,在岩石海岸的尽头,她正走向一个在耀眼的阳光下站立在伸向大海的岩石上身影,我看出他是阿龙 ......

 

[2022.6.30短篇小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