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从父母身上找到我的生命之魂

      面对道貌岸然的道长,面对握有生杀大权的县官,面对无法抗拒的黑暗,在县衙门的大堂上,母亲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用自杀来发泄愤怒和抗争着自己的尊严!

二十

      从记事起,我就看见哥嫂屋里墙上挂着一张一尺多长的大照片。

      照片上的老人很瘦,很精明,头戴瓜皮帽,身穿长袍马褂,双手扶膝,两只小眼睛总是阴森森地盯着人。我走到哪,他的眼睛就跟到哪。我很害怕这张照片,所以很少去哥嫂的房间,偶尔跟着母亲和姐姐去哥嫂的屋里,也总是猫在她们身后偷偷地盯着那张照片。

      我一直不明白,这种恐惧到底是来自老人令人望而生畏的表情,还是来自老人传奇般的身世……

      听母亲说,这位道长姓张,名庭宽,是我本家的一位爷爷。早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他是辽宁开原县腰堡、大台一带威震四方的道长,人们都叫他张大师。张大师在荒无人烟的大台村南山沟里,置办了一份很大的家业,每逢农历初一、十五就在这里办道场,向信徒们开斋布道。每到开斋这天,山沟里挤得人山人海的,十里八村的信徒都赶来吃一顿难得一见的白面馒头。平时有钱人家老人过世,都来请张大师带着徒弟去给死者念经,一念就是几天几夜。

      那个年代信教的人很多,佛教、道教、一贯道、黄仙、狐仙,什么都信。我姥姥和我大姨都是虔诚的道教徒,一辈子不沾荤腥儿,连葱花儿都不吃。姥姥和大姨都劝我母亲入教,母亲却说:“我不入那玩意儿,我受不了一辈子不吃荤腥儿!”

      母亲说张大师一辈子没结婚,孤身一人,道行极深,精通阴阳,远远地就能一掌将人“击”死。我问母亲看过他击死人吗,母亲摇了摇头,神色黯然地说了一句:“张大师后来跟一个吃素的寡妇相好,功夫就废了。”

      直到母亲去世前一年,她才对我详细地讲述了那段往事……

      早先,我家并不住在南山沟里,而是住在山外的大台村。

      这天,已近花甲之年的张大师派人传来口信,让父亲带着我六岁的哥哥去见他。父母带着哥哥来到南山沟里,走进虽是草坯结构,但却摆着八仙桌、太师椅等家具的大师房间,向坐在太师椅上的张大师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张大师开口就问父亲:“张国卿,你愿意把你儿子过继给我当孙子吗?你要愿意咱们明天就签字画押。我这把岁数了,这笔家业今后就由你来掌管。”说这话时,张大师用那双阴冷的小眼睛打量着父亲……

      父亲正是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二十几岁年轻人,身穿白色对襟小褂、黑裤子,刚刚剪掉辫子剃着光头,虽说是农民打扮,却长得身材修长,浓眉大眼,很是帅气。母亲说父亲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美男子,说我们几个子女没一个能赶上他。正因如此,寡妇二婶才看上他。

      早在一年前,张大师将父亲的二弟,我二叔收养为继子,准备让二叔来继承他的家业。可是不久前,二叔突然病逝,扔下一个无儿无女的寡妇二婶。有人传说,寡妇二婶是张大师的私生女,还说寡妇二婶的母亲有一次跟张大师生气,大骂张大师不是东西,骂他上边吃素,下边吃荤……

      当时,靠租地为生的父母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但他们一辈子信奉“外财不富命穷人”的古训,所以对张大师的这份家业从没有过非分之想,没想到却找到他们头上来了。

      “张大师能相中我儿奎武,是我张国卿前世的造化,只怕孩子年幼不懂事,辜负了张大师的厚爱。奎武,快给爷爷磕头!”父亲念过五年私塾,说话聊天常常蹦出几句文绉绉的词来。

      父亲和张大师签字画押那天,母亲看着儿子跪在张大师面前成了人家的孙子,心里很是难过。她舍不得我哥,更不愿搬进这深山老峪、方圆几里不见人烟的山沟里过一辈子。可她左右不了父亲,那个年代的女人都左右不了自己的男人。

      这年秋天,父亲带着一家四口从大台村搬到了已渐衰落的南山沟里,住进新盖的三间草房。

      这天晚间,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张大师派雇工叫父亲过去见他。父亲看到张大师坐在太师椅上,在摇曳的烛光下,他那张阴森森的瘦脸越发显得阴暗人。

      张大师开口就问父亲:“张国卿,这份家业够你们全家几辈子享用了吧?”

      “对对对,多亏张大师的恩泽,要不我张国卿哪辈子能挣来这么大一份家业?”父亲急忙笑着回答。那确实是一份很大的家业,大大小小七个山头。

      张大师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张国卿,我跟你说件事……”

      “您说。”

      “你二弟媳妇年轻轻的,总得找个人家。我看你就把她娶过来做二房吧。”

      那个年代,娶小纳妾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可是二婶是父亲弟弟的遗孀。再说,二婶的右手小拇指长了一个“瘘”,常年流脓淌水,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呛人的臭味儿。而且,父亲早就听说她是道长的私生女……

      父亲说:“张大师,您看这事……不太合适吧?”

      “有啥不合适?男人娶妻纳妾,天经地义!”张大师大为不悦。

      父亲急忙赔着笑脸说:“张大师,您知道我家戴素芳知书达理……”

      “张国卿!”没等父亲说完,却被张大师厉声打断了,“我让你必须娶她!”

      “我就不娶!”父亲也火了,开口顶撞张大师。

      两人越吵越凶,反目成仇,彼此都说了绝话。

      “你不娶她,我凭什么白白送给你这么大一份家业?”张大师终于道出了实话。

      “我告诉你,我从不稀罕你的家业!”父亲虽然出身贫寒,但却生就一副宁肯受穷也不肯受辱的刚烈性格,“是你让我来继承的!”

      “那我就废了你的过继单!”

      “那你就废好了!我等着!”父亲破门而出,听到身后传来啪的一声巨响,好像茶杯摔到了地上。

      这天夜里,父母的婚姻面临一场生死存亡的考验……

      母亲出生于富豪人家。我姥爷家是马寨一带有名的首富,家有良田四十多垧。家里雇有四名炮手、两名厨师及十几名雇工。母亲姐仨儿每天骑着毛驴去村里读私塾的情景,成为全村男女老少最羡慕的风景。直到晚年,母亲还能读书看报。后来,姥爷怕被胡子绑票就举家搬到了铁岭。土改时,姥爷家的四十多垧良田只剩下四十根垄了,庞大的家业都败坏在抽大烟、耍大钱的舅舅手里,所以被定为富农。

      出嫁前,母亲是远近闻名的戴家二小姐,心灵手巧,精明过人,为姥爷管理着全家的账目。可她十六岁那年瞎了一只眼睛,从此断送了本该不错的前程。二十三岁那年嫁给了比她小六岁,已是二婚的父亲。父亲的第一个妻子是难产死的。

      母亲说,她这辈子最风光的时刻就是出嫁那天,姥爷派出四名炮手护驾,八抬大轿,十二辆马车,十几名挑夫,车载人挑,全是嫁妆,浩浩荡荡的阵势把沿途老百姓都看呆了。陪送的嫁妆应有尽有,炕琴、座钟、八仙桌、对箱、金银首饰、四十套带领衣服、四十套无领衣服、十二床被褥,还给我爷爷、奶奶、七大姑八大姨,每人都做了鞋、袜、绣花枕头……

      不久前,我在大姐家看到母亲陪嫁时留下的一对枕头顶,看到母亲八十多年前的刺绣手艺,我惊呆了,那简直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我出生时家境早已衰落。我只记得炕梢摆着一台镶着花瓷砖的炕琴,还有一口座钟。听父亲说,钟盘上的数字是什么罗马字。钟盘下方有一幅荒凉而古老的图案,图案上有一个男孩儿遥望着远方驶来的一辆马车。看着这图案,我常常想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我想那个男孩儿的家住在山外哪个村子,离我家的山沟远不远……

      父亲的家境很穷,靠租地为生,二十多口人住着三间草房。奶奶从没穿过棉裤,母亲结婚给奶奶做了一条棉裤才第一次穿上棉裤。父母结婚就跟爷爷奶奶挤在一铺炕上,直到分家以后才各自单过。

      母亲的陪嫁虽然十分丰厚,但后来我家却穷得叮当响。所以,母亲不止一次地对我发着感慨:“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妆衣。当初,你姥爷给我陪送那么多,到头来还是一个穷。人哪,都是命!”

      母亲长得不漂亮,很瘦小,体重只有八十多斤,又瞎了一只眼睛。在娘家时,她一直是有人侍候的二小姐,但嫁给父亲以后,却成了里里外外非常能干的农妇。我从没见过像母亲那么洒脱、那么勤快的人,干活风风火火的。说来,这得益于她的一双大脚。那个年代的女人都得裹脚,就像冯骥才先生写的“三寸金莲”,把女人的脚裹成巴掌那么大。但母亲念过私塾,有文化,也有主见。她觉得好好的脚硬给缠成那么小,太痛苦了。所以,姥姥每次给她用白布条缠完脚,她都偷偷地放开来。姥姥发现后派我大姨和小姨看着她,结果姐仨儿都长成了一双大脚。

      这天夜里,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了一夜,父亲和母亲坐在炕沿上愁了一夜。

      母亲对父亲说:“你可以娶二婶,我带着儿子和闺女回娘家。”

      “你胡说什么你?我就是想娶二房也不要她!”父亲气呼呼地嗔怪母亲。

      “你不要她,张大师能饶了你吗?”

      “不饶我能咋的?还能把我送进监狱呀!”

      这话果然让父亲给言中了。

      母亲让父亲去姥姥家躲一躲。父亲说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再说,母亲刚刚怀了第三个孩子,秋凉了,过冬的粮食、蔬菜都需要准备。

      天亮时,在母亲的一再催促下,父亲只好对母亲说了一句:“那你自个儿多注意点儿身子,过几天我就回来!”抓起一件夹袄就向门外走去。母亲追到门口给父亲披上一件蓑衣,看着父亲的背影匆匆地消失在蒙蒙秋雨之中……

      这天上午,张大师让雇工挑着行李也走了,道场也不做了。从此山沟里只剩下母亲带着年幼的哥哥和姐姐。

二十一

      母亲再见到父亲,已经是两个月后在开原县城的大牢里了。

      只见父亲蓬头垢面跟叫花子似的,披着一块不知从哪弄来的麻袋片,坐在一堆干草上,外面都下雪了,他还穿着离家时穿的那件夹袄。母亲哭了,急忙拿出棉袄、棉裤让父亲穿上,又拿出包子让他吃。

      原来,父亲到姥姥家第三天,就被开原县派去的两个衙役给抓走了。进大牢不久,有人给父亲捎话,说父亲要同意娶二婶做二房就可以放了他。

      父亲却大为恼火:“我张国卿宁肯坐一辈子大牢,也不要那个臭女人!”大骂寡妇二婶不是东西,丧良心,说他出去以后一定要找她算账。

      父亲让母亲快回家去弄钱,想办法把他弄出去。

      从开原县城回来,母亲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带着哥哥、姐姐来到另一个村子找到张大师,进门就给张大师跪下了,苦苦地哀求他:“张大师,求您看在您孙子的面上,看在老戴家的情面上,救救孩子他爸吧!”

      可是,张大师却闭着眼睛念起经来,连眼皮都不肯抬一下。两个小时之后,母亲只好拖着跪麻的双腿,带着哥哥、姐姐离去了。

      从那以后,母亲变得越发刚强,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把姥爷家陪送的值钱东西全部送进当铺,张罗着卖山,卖地,带着孩子一趟一趟地跑到离我家六七十里的开原县城,花钱托人找关系,有病乱投医,扔出去的钱无数。这期间,寡妇二婶那边也在变卖张大师的家产,也在托人找关系。双方打官司花的钱都是张大师的家产。

      这样,双方就形成了两股誓不两立的势力,那边一心要把父亲关进大牢,这边一心要把父亲弄出来。那边是财大气粗的宗法势力,这边爷爷奶奶都已过世,姥爷年事已高,舅舅整天泡在大烟馆里,只有挺着大肚子的母亲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

      到了第二年夏天,父亲仍被关在大牢里,而母亲却要临产了。

      母亲说,那天夜里的山风很大,吹得窗户纸啪啪直响,狼嚎得特别人。

      我知道我家的山沟里狼多,我家的猪和毛驴都被狼掏过。小时候,月亮大好的夜晚,经常看到两三只狼站在山顶上,把嘴巴往天上一仰就嚎起来,一听到那鬼哭狼嚎的叫声,我就会吓得急忙跑进屋里。

      这天晚间,母亲哄我哥哥和姐姐睡下不久,就觉得肚子一阵紧一阵地疼起来。她忍着疼痛烧了一锅开水,抱来一堆干草来到无人的西屋,掀起炕席铺上干草,预备好剪子……

      我的六个哥哥、姐姐都是落生在干草上,而我是在山楂树下露头的。

      母亲说,那时候没人拿女人当人,对女人生孩子就更不当一回事了。女人不能在炕席上生孩子,怕血水弄脏了炕席。而且,生完孩子就得下地干活,不少女人都得了子宫下垂,晚间睡觉把子宫送上去,白天干活又掉下来,整天像夹个茄子似的,子宫都磨出血了。

      不仅是母亲那个年代,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我看到佳木斯大街上拉煤、拉锯末子、推水泥,全是女的。她们拉着比她们体重多几倍、甚至十几倍的货物,脸上淌着臭汗,身子都快贴到地面了。我曾想过这样的问题:中国男人的承受力远不如女人,大概就因为中国女人承受了太多苦难的缘故吧!

      那天夜里,母亲躺在干草上一直折腾到深夜,我的小姐姐总算出生了,却是脐带缠脖,全身青紫,已经断气了。母亲很难过,一条小生命连爹妈都没看一眼,就这样匆匆地走了。她给小姐姐戴上一只小红兜兜儿,捆上一捆干草。第二天早晨,让哥哥把草捆扔到了后山上。几天后,母亲在后山只找到那只红兜兜儿和几块小骨头。

      母亲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人这一辈子,啥事都能遇到。你说谁能想到我一个富人家的二小姐,一辈子遭那么大的罪?人哪,到啥时候说啥话吧,没逼到份儿上,要逼到那个份儿上,啥事都能干出来!你说我那会儿,你爸爸关在大牢里,等着我把他弄出来,肚子里的孩子要出世,你姥姥家又远,一些亲戚都眼红咱家得到了张大师的家业,都巴不得看咱家笑话。你说我不挺着咋办?有啥法子?”

      母亲说得极是,遇到这种事不挺着又有啥办法?

二十二

      没等满月,母亲就带着哥哥和姐姐跑到开原县城,通过一位表哥,终于找到了那位办父亲案子的县官—— 一个姓史的又黑又瘦的小老头。母亲一直叫他史官。

      母亲对史官说,父亲是冤枉的,是寡妇母女陷害他,请求史官秉公办案放了父亲。史官坐在太椅上一言不发,末了,见母亲将三百块大洋放在桌子上,这才开口说了一句:“回去等你男人吧。”

      听到这话,母亲急忙跪下给史官磕头……

      三天后,被关押了一年多的父亲,第一次被带到县衙门过堂。

      在大堂上,父亲拒不承认自己调戏过寡妇二婶,说他因为拒绝娶寡妇二婶作二房,所以才遭到二婶的诬陷。父亲本以为过完堂就该放他回家了。

      可是,史官却在大堂上宣判:“张国卿目无国法,多次调戏亲弟媳……”

      一听这话,父亲勃然大怒:“不!我从没调戏过她!是她诬陷……”

      原来史官也是信教的,与张大师的私交甚笃。寡妇二婶早用重金买通了他。

      就在这时,大堂里突然出现了三个人,吓得道貌岸然的史官顿时目瞪口呆……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我那风尘仆仆的母亲抱着姐姐,领着哥哥,不顾衙役的阻拦,拼着性命闯到了史官面前……

      母亲瞪着一只眼睛逼视着史官,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怒吼:“姓史的,你这个贪赃枉法的史官,你收了我的大洋还要判我男人!我告诉你,我在阳间打不赢官司,我到阴间也要去告你!”说罢,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在掌握生杀大权的史官面前,把手里攥着的一把大烟泡,猛地塞到了嘴里……

      这可吓坏了史官,他怕出人命,急忙宣布休庭。

      原来,母亲到家第二天就接到表哥捎来的口信,说父亲的案子明天就要过堂,而且凶多吉少。母亲只好雇马车连夜又赶往开原。

      母亲吞下大烟泡之后,并没有死,很快就将大烟泡排泄出去了。大烟泡外面包着一层蜡纸,只要蜡纸不脱落,就不会有生命危险,就像现在用人体走私毒品一样。

      母亲的壮举轰动了衙门,也轰动了整个开原县城。母亲冒着生命危险营救父亲的故事,在大台村那一带流传了很久,1988年我第一次回故乡去看望姑姑,姑姑还说起这件事呢。

      当年,母亲对我讲起这段往事时,我并不觉得怎样。可现在,当我撰写这部书稿,当我开始反思人生、审视父辈时,却另有一番深刻的感慨:

      我的父母虽然一生都是普普通通的草民,进城以后也只是一个下等公民,没有任何值得儿女炫耀的地方。但是,在那吃人的黑暗社会里,为了家庭,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与权利,他们居然在操纵着生杀大权的县官面前,在极其强大的宗法势力面前,毫无惧色,顶天立地地活了一把,上演了悲壮而感人的一幕,实在令晚辈感到钦佩和自豪!我佩服母亲视死如归的勇敢,更佩服父亲宁肯坐牢也不肯屈服的个性。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找到了我个性形成的基因……

      发生这一幕不久,寡妇二婶就去世了。寡妇二婶的家人提出要分张大师的家业,父母同意分给她一座山头。于是,这场旷日持久的官司总算结束了。双方打官司折腾的都是张大师的家产,所以土改时我家被划为中农。

      父亲回家那天,父母守着火盆聊了半宿。

      母亲一边往火盆里抖落着父亲衣服上的虱子,一边诉说着一年来的遭遇,说到孩子的死,母亲哭了。

      父亲却说:“嗨,死了好,活着也是受罪!”他满腹怨气地发着牢骚,“真是看破世事惊破胆,阅尽人情寒透心!我二弟刚死,他败家的老婆就来诬陷我……要不是你当堂吞下大烟泡,我说不定要蹲几年大牢呢!你说这败家的世道……”

      父亲觉得这一年多的监狱蹲得太窝囊,实在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天天躺在炕上生闷气。他决定去奉天找点事做,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就不受张大师的气了。可是,就在他准备动身去奉天的前一天夜里,我家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二十三

      这天半夜,只听“欻啦”一声,窗户纸忽然被人撕下来了。

      被惊醒的父母看到月亮地里站着一帮背枪的,以为来了胡子。

      父亲急忙赔着笑脸上前应酬:“各位长官,穷家寒舍的,没啥像样东西……孩子他妈,快给长官烧水沏茶煮鸡蛋!”

      一个当官模样的说他们迷路了,让父亲送他们去金寨。

      金寨离我家二十多里路,父亲知道此去很可能就回不来了,可又不敢不去,只好对母亲说:“我去去就回来,你带孩子先睡吧!”

      母亲说,那天晚间的月亮很大,她站在门外的山坡上,望着那条落满霜雪的白亮亮的山道,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太阳出山,也不见父亲的踪影。

      第二天,母亲带着哥哥姐姐跑了一趟金寨,从金寨回来她就病倒了。她觉得这兵荒马乱的世道太险恶、太难熬了。父亲刚从大牢里出来又被人抓走了,连死活都不知道。

      可是,再难熬也得活下去。从此,母亲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在这孤零零的山沟里打发着艰难时光。

      第二年春天,终于接到父亲托人捎来的一封信,说他被抓去当兵了。捧着这封信,从不落泪的母亲放声大哭,总算知道父亲还活着呢。

      春天,母亲带着哥哥和姐姐开始种地。农忙时节忙不过来,母亲就到山外的村里雇来几个帮工,为了让帮工好好干活,母亲给他们做高粱米面菜团子吃。清晨三点,天刚放亮,母亲就起床到高粱地里折下一堆高粱穗子,然后将高粱粒子搓下来自己推磨磨成面,再到菜地里拔来白菜剁馅、和面、包菜团子……中午,帮工们看到母亲挑着两桶菜团子,像一阵风似的飘到地头,没有一个不佩服母亲能干的。

      兵荒马乱的年月,在这深山老峪的山沟里,母亲带着哥哥姐姐每天晚间都是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的……

      这天夜里,可怕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忽然听到哐哐的砸门声,母亲急忙把哥哥和姐姐推到炕梢,用被子把他俩蒙上,拎着铁棍子问来人是谁。只听门外厉声吼道:“痛快开门!再不开门就把房子给你点着喽!”

      母亲只好哆哆嗦嗦地点着灯,打开房门,只见几个胡子拉碴的家伙闯进屋来,进屋就翻箱倒柜,把所剩不多的几件衣物全部拿走了,仍不甘心,一个家伙指着炕梢的哥哥说:“把他给我带走!张大师总不能看着他的孙子没命吧?”

      母亲像疯了似的抱住哥哥死不撒手。可是瘦小的母亲哪是一帮胡子的对手,眼看着哥哥就要被拽走了。这时,母亲忽然发现拽我哥的人有点面熟,急忙说道:“这位大兄弟是老戴家的三黑子吧?”

      三黑子一听母亲叫出自己的小名,顿时一愣……

      我姥姥无师自通,会给小孩看病,谁家孩子有个头疼脑热都来找她。三黑子两岁那年出麻疹出不来,高烧不退差点憋死,是姥姥给开的两副药救了他。

      “三黑子!”母亲厉声喊起来,“你要丧良心,就把我们娘仨一块带走!你不怕遭报应,要杀要砍你就动手吧!”

      听母亲这么一说,三黑子急忙松开哥哥起身跑了。

      胡子走了,母亲却搂着哥哥、姐姐一直哆嗦到天亮。

      每当有月亮的夜晚,母亲就一手拉着哥哥,一手拽着姐姐,站在我家院子里,望着我家门前那条曲曲弯弯、很少有人走的山路,盼望着父亲的归来……

      直到第二年冬天,一个月亮大好的夜晚,终于看到一个细高的身影从山下走来,母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知道自己的眼神不好,急忙叫眼尖的哥哥……

      果然是一身戎装的父亲!

      数天前,母亲得知张大师从开原县城回来,不慎从马车上跌下来过世了,就急忙给父亲去了一封信。父亲被抓到张作霖的部队以后,长官看他有文化,就让他帮助长官干些抄抄写写的差事,接到母亲的来信,就向长官请假回来处理丧事。

      父亲给张大师的丧事办得很隆重,按照道教规矩,用石头给张大师在南山的松树林里砌了一座坐棺,因为张大师是坐着过世的。小时候,我从不敢走近那片松林,总怕照片上的老头从坐棺里钻出来抓我。

     随着道长的仙逝,父亲终于回家了,从此在这孤零零的山沟里,带着一家老小过着艰难、清苦而又与世隔绝的日子。

      但是,父亲被抓去当兵的这段历史,却成为父亲一生的“污点”,进城以后,他想找份正式工作都很困难。我们这帮子女也因此受到牵连。哥哥的工作能力很强,但一辈子连个股长都没混上。我呢,由于父亲的“历史问题”很长时间连共青团都入不上。

二十四

      从父母身上,我看到了那代人的悲哀与无奈,但从母亲身上,却看到了中国女性勤劳、坚强、不畏苦难、不惧强权,敢于维护自己权利与尊严的高贵品格!

      母亲只是一名普通的农村妇女,却在宗法势力极其强大的年代里,冒着生命危险去营救父亲,在大堂上怒斥贪赃枉法的县官,冲着黑暗势力吼出内心的愤怒:“我在阳间打不赢官司,我到阴间也要去告你!”

      是的,生命的尊严不在于地位高低,不在于势力大小,更不在于贫富差异。

      中国近代向世界列强跪了一百多年,最后跪来的是什么?是耻辱,是丧权辱国的条约,是八国联军进北京,是日本奴役中国东北十四年,是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

      一个人和一个国家是一样的。

      在决定打不打官司的这段时间里,我无数次地问自己:你一个堂堂作家,就这样一次次地被伤害、被折磨,难道你连父辈的骨气都没有吗?难道你们这些作家的尊严和权利就这样被人践踏,被人欺负,却连个声都不敢吭吗?难道你还要让自己的灵魂永远地跪下去吗?

      “不,我是人,我要站着活!我要像母亲那样,活出自己的人格,活出自己的尊严,活出自己的权利来!”我知道,这是我那被挤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格,向我发出的最后通牒。

      人们说,尊严无价,人格无价,权利更无价!

      过去,我一直用拙笔为他人呐喊,现在,我该用法律为自己抗争了。为了我们作家的权益和尊严,我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打这三场官司。

      在起动法律程序之前,我在北京约见几位法律界的朋友,检察出版社的牛静河先生、检察官出身的罗辑先生、检察出版社彭年贵副社长等,请他们帮我分析三起官司的可行性……

      2002年6月,我请北京远东律师事务所的乔冬生、孙树理两位律师,担任我的代理律师,同时起诉三起官司:

      诉赵女士的侵权案;

      诉广东伟佳音像制品有限公司及潇湘电影制片厂音像公司的VCD、DVD侵权案,这两起案子在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立案;

      诉潇湘电影制片厂著作权转让合同纠纷一案,在湖南长沙市中级人院立案。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