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死神在女儿的哭声中放过了我 (一)

      无情的岁月,新房变成了地狱。在冰窖般的小屋里,地狱之门一次次向我和刚出世的女儿敞开。面对冰冷的世界,我发出“为了他和孩子,我一定要活下去”的呐喊!

五十六

      1966年,“文化大革命”刚一开始,我像许多人一样,怀着对党、对毛主席的无限忠诚,认真地聆听毛主席的“最高指示”,积极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跟着造反团上街游行,刻钢板,印小报……至今家里还保存着两大本那个时期的小报呢。

      这期间,我干了一件最愚蠢、最对不住父亲的事……

      有一天,我得知跟我同时分配来的四名运动员早都转干了,有的还加入了共青团,唯独剩我自己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没有转干,一直是工人编制。我很生气,回家就责问父亲:“爸,你去当兵干啥?害得人家连干都转不了!”

      父亲一声没吭,只是微微抖着下巴,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母亲急忙把我拽出去,悄声嗔怪我:“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爸刚被批斗回来,脖子上挂牌子的印还没消呢!”接着,母亲第一次对我讲起父亲被抓去当兵的经过……

      母亲说:“为了那点破事,你爸一辈子都直不起腰来……”

      听到父亲的遭遇,我觉得不该这样对待父亲,急忙进屋向他道歉:“爸,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么回事……爸,别生气了,噢……”可是,无论我怎么哄他父亲始终没说一句话。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使我感到越来越迷茫、越来越糊涂了。

      先是贺玉在体委第一个被打成了“反革命”、“小邓拓”,批判他的大字报贴满了体工队的墙壁,也贴满了我迷惘的心。对贺玉揭发最多的,正是教过我和贺玉的那位教练……

      接下来,世界变得越来越荒唐,越来越不可思议了。

      再后来,我和贺玉参加的“8·25”派被定为反革命组织,头头被抓,司令部被摧垮。我所在的佳东办事处,所有参加“8·25”派的全部退出,最后只剩下我自己……

      对这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我们感到越来越困惑、越来越迷茫了。于是,我们在困惑、迷茫、找不到方向的情况下,决定结婚吧。当时贺玉已经在体校当教练了。

五十七

      196799日,星期六。

      下班后,我回家吃了一碗母亲做的荷包面,告别了父母,踏着刚刚下过小雨有些湿漉漉的马路,骑着自行车一个人向新房走去……

      此刻,我并不知道三姐在北京正经历着人生最痛苦的时刻……

      几天前,北京石景山钢铁厂打来电报,让三姐立刻去北京。三姐以为姐夫病了,带着两个女儿匆匆赶往北京,可是到了北京,三姐却被搀进了太平间……而我得知这一切,已经是数十天之后了。

      出来迎接我的,只有刚清扫完屋子、两手沾满灰尘的贺玉……

      贺玉向体委借了一间闲置多年的旧体育馆耳房,自己间隔出一间小屋,就成了我们的新房。

      没有任何仪式,没有一个祝福,没有添加一件新衣,只有我和他,在幽幽的灯光下,坐在哥嫂送给我们的唯一一张小桌前,举起了两杯红葡萄酒……

      对我们来说,这就足够了。

      爱情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世界,任何附加条件都是皮毛的,唯有感情才是最重要的,今天我仍然这么认为。没有爱情,即使住进金屋,天天吃山珍海味,又有什么意思?我是一个唯爱主义者。

      相恋了五个春秋,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但是,当贺玉把我抱到木板搭成的新婚床上,我却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似的,“哇”一声哭起来……

      “你怎么了你?”贺玉吓坏了,急忙问我。

      我却说:“我、我再也不是姑娘了……呜呜……”

      那个时代的女人道德观念很陈旧,把贞操看得很重。

      贺玉捧着我的脸,说了一句令我大为感动的话:“别难过,我发誓一辈子爱你,呵护你……”

      他果真没有失言,一生都在信守着这份承诺。

      虽然外面的世界一片混乱,但我们的小屋里,却像世外桃源一般,充满了温馨与甜蜜。

      晚间下班回来,贺玉学着干木匠活,打茶几、打桌子。我也跟着他忙活。他给我父母打了一只小饭桌,我说我来锯桌腿,锯完一看,四条桌腿一个比一个长,笑得我俩肚子都快抽筋了。

      不久,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贺玉高兴得像孩子似的:“噢,太好了!太好了!我们要有小宝宝喽,快来让我看看!”他趴在我瘪瘪的肚子上,认真地听着,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肚皮,很怕手重了会伤着孩子。其实刚怀孕什么都摸不到。

      我妊娠反应很厉害,吃不下东西,一个劲儿地呕吐。贺玉对我更加关怀备至。我想吃冰棍,他半夜三更跑到火车站,我想吃冻梨,他跑遍了佳木斯……

      我俩躺在床上,猜想着孩子的长相,猜测着是男是女……

      我说:“一想到生孩子,我就觉得可怕……”

      他说:“别怕,有我呢!”

      “有你有什么用?你又不能替我生!”我笑着嗔怪他。

      他却“嘿嘿”一笑:“可我在你身边给你壮胆,给你煮鸡蛋,好好侍候你,你还怕什么!”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遇到事情从没有畏难情绪。有一次,他带我划小船去江北,回来时划到江心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小船在风浪中颠簸得很厉害。虽然我俩都会游泳但也很危险。他问我害不害怕,我说有点怕。

      他说:“别怕,有我呢!不怕浪大,就怕浆不齐!来,听我口令,一二!一二……”过了江他告诉我,“我要说害怕,你不更害怕了吗?”

      此刻,我俩完全沉浸在新婚的甜蜜及对未来的憧憬之中,丝毫没有料到一场灾难正向我们袭来……

五十八

      一个人的遭遇,往往不是他个人的。

      1968528日,林彪向全国体育界发布《5·28命令》,我们平静的蜜月生活也宣告结束了。林彪为了整倒贺龙,捏造贺龙企图外逃,宣布全国体育界实行军事管制,批判贺龙的修正主义体育路线。

      于是,贺玉第二次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修正体育路线黑爪牙”……

      他被宣布隔离反省回来取行李的那天晚上,我抱着他放声大哭。他一再安慰我:“别哭,哭对孩子没好处。我不在家,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坚强点。噢,听话!有机会我就回来看你……”

      临出门,他又回过头来叮嘱我一句:“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那天晚上,面对空荡荡的新房,面对刚刚怀孕的身子,我呆呆地坐了一夜,哭了一夜,也苦苦思索了一夜……

      这些年来,我一直相信领导,热爱学习,崇拜伟人。我一直是伟人和领导的思想奴隶,从没有过自己的思想。我把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修养》、陶铸的《理想与情操》,当做人生的至理名言。可他们全被打倒了。而我爱看的许多书籍,爱唱的外国歌曲,爱看的电影《五朵金花》、《冰山上的来客》,统统被打成“封资修”的大毒草。我自己也被贴了几张大字报,批判我读海涅诗选,想成名成家……

      我发现我过去所追求所遵循的一切全都错了。可我不知道我错在哪里,更不知道什么是对的。我不明白,这么大个中国为什么就几个人是正确的,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牛鬼蛇神”……我感到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迷茫。

      后来才明白,不仅我感到迷茫,中国人都感到迷茫,乃至全世界对我们中国都感到迷茫……因为“文化大革命”最大的破坏力,就是颠倒了人们的价值取向,使人们失去了信仰,失去了精神家园,失去了所遵循的道德准则及行为规范,让人们灵魂中的丑恶与嫉妒、贪婪与私欲,得到最大限度的膨胀与暴露。而许多美好的事物却遭到无情地蹂躏、践踏,甚至毁灭。这种破坏给中华民族所带来的负面影响,直到今天仍在延续着。

      当然,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贺玉了。

      他这个人性格内向,从不张扬,为人忠厚、善良,是佳木斯的第一个运动健将,是佳木斯成绩最优秀的运动员,曾两次调到省队,市委曾号召全市青年向他学习……一次在公路自行车训练中,为了躲避从拐弯处突然出现的一个挖蚯蚓的孩子,他不顾自己的生命危险,采取紧急转弯,连人带车飞出去十几米远,一头摔进庄稼地里,至今肩膀上还留着一块大疤痕呢。一次全国比赛,他捡到一块英格手表立刻交给了大会。在他反省期间,他营救过投湖自杀的女教师及多名落水者……

      这样一名优秀运动员,却成为佳木斯体委最早遭批判、最早被反省,挨整时间最长的唯一一名运动员。

      后来得知,不仅是周贺玉,全国体育界好多优秀运动员都遭此厄运。

      也就是从这时开始,我这个单纯、善良的青年开始冷眼看世界,开始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问题了,而不像过去那样一味地克己,一味地“改造”自己了。翻开过去的日记,篇篇都在自我检讨,都在“吾日三省吾身”。

      尽管很迷惘,但翻开那时的日记,仍然充满了可笑的理想主义色彩。

      我在1967820日的日记中写到:“目前的不幸是暂时的,一切都会过去,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一定会给我们带来光明,现在只能用顽强的毅力去忍耐。”

      贺玉被反省以后,我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每天骑着自行车去上班。

      白天还算好过,忙忙活活一天也就过去了,可是晚间回到家里就更痛苦了。整个体育馆除了东头住着一位打更老人,就住着我一个人。

      夜里,我孤零零地躺在空荡荡的床上,闻着贺玉身上残留的体香,无边的孤独和恐惧,无时无刻不在包围着我,撕扯着我这无着无落的心……

      屋里的老鼠特别多,个个都有半尺多长。一到晚上,它们就在纸糊的棚顶上像开运动会似的,吱哇乱叫着跑来跑去,吓得我一身身的冷汗。

      一天夜里,我正看福尔摩斯的侦探小说《巴斯克维尔猎犬》,思绪完全沉浸在小说所描写的恐怖之中,忽然“扑通”一声,两只毛茸茸的大老鼠突然从纸糊的棚顶掉了下来,正好掉到我的被子上,吓得我“妈呀”一声……

      那一夜,我蒙着被子哭了半宿。

      我天天盼望贺玉能回来看看我,因此常常产生错觉,总觉得有人敲门。

      这天半夜,我终于盼来了敲窗声,声音不大,但很急迫。我急忙爬起来跑到窗前,急切地问道:“是贺玉吗?”

      “嗯。快开门!”外面的回答声很小,好像是捏着鼻子。

      我又惊又喜急忙跑去开门,一边拔门闩一边问他,“哎,他们今天怎么开恩让你回来了?”可是外面人却迟迟不肯回答,我突然觉得不对劲,急忙问道:“你到底是谁?”

      只听外面的人压低了声音,催促道:“痛快开门!”

      我忽然听出是山东口音,根本不是贺玉,急忙重新插好门闩,冲外面吼道:“你痛快滚开!”

      可是,门外的敲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敲完门又来敲窗子……

      体育馆北面,距离我家不远处是航运局的单身宿舍,住着一群码头搬运工。这帮光棍汉经常三五成群地坐在窗台上,抽着呛人的蛤蟆烟,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讲一些不堪入耳的粗鲁笑话。有一次我下班回来,一个粗鲁的壮汉操着山东口音冲我喊:“哎,小娘儿们,一个人多寂寞呀!让老哥去陪陪你怎么样?”没想到,这家伙居然来敲门了。

      此刻,我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

      那时家里没有电话,周围也没有邻居。我怕他破窗而入,操起一把菜刀,哆哆嗦嗦地守在窗台下……

      敲了半天之后,那家伙终于走了。而我却像一摊泥似的瘫在地上……

      我不知这种惊吓对胎儿会有什么影响,更不知这种鬼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唯一能使我排遣痛苦的办法就是看书。

      说到看书,我要感谢我的同事杜桂芝。她家里藏有许多当时被列为禁书的世界名著《奥赛罗》、《哈姆雷特》、《罗密欧与朱丽叶》、《巴黎圣母院》、《复活》、《安娜·卡列妮娜》、《福尔摩斯侦探集》……我每次向她借书都是偷偷摸摸的,就像搞地下工作似的,用报纸把书包好,有时还夹着一本《毛选》做掩护。

      于是,在我最痛苦、最难熬的岁月里,我有幸接触到莎士比亚、雨果、托尔斯泰、梅里美、屠格涅夫、莫泊桑等许多世界名家的作品。这些作品不仅陪伴我度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而且丰富了我的文学知识。

五十九

      夜里,我躺在床上抚摸着越来越大的肚子,觉得小宝宝一天比一天大了,一天比一天动得更欢了。作为第一次做母亲的女人,我多么渴望丈夫能回来看看我,能来摸摸我们共同孕育的小生命啊!

      可是,他一直没回来。

      这天下班,我骑着自行车又跑到体校来找造反派头头,想见见贺玉。我已经来过几次了,他们一直不许见,这次也是一样。无奈,我只好躲在运动场的看台上,远远地望着体校的一排平房,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看见贺玉被人押着从一间平房里走出来,向另一间屋里走去……

      我等到天黑以后,绕到与体校只有一墙之隔的第一中学校园里,悄悄地来到关押贺玉房间的土墙外,挺着大肚子,费好大劲才爬上一人多高的土墙。这座土墙我当运动员时就存在了。

      窗子开着,我却看到了极为痛心的一幕——

      只见贺玉弯着腰站在屋地中间,脖子上挂着大牌子,上面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周贺玉”,“周贺玉”三个字是倒写的,打着叉。几个造反派正挥舞着拳头在批斗他,高喊着“打倒反革命分子周贺玉”的口号……一个造反派头头嫌他弯腰弯得不够,使劲摁着他的脑袋……

      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像囚犯似的被人押着,被人推来搡去地批斗,完全没有了人的尊严……瞬间,我这颗柔弱而疼痛的心一下子就变了。我本来是想偷偷地告诉贺玉,我们的小宝宝会动了,会踢我了,用不多久你就要当爸爸了。可现在,我只想冲着那间小屋,冲着这个疯狂的世界大喊一声:“他不是反革命!你们不要这样对待他!”

      可我什么都不能喊,只能紧咬着嘴唇,把泪水和愤怒统统地咽进肚里,从胸膛里生出一颗种子——它就是坚强!

      在这短短几分钟时间里,我突然明白了多少年来不曾明白的道理……

      我默默地对自己说:“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即使贺玉被打成反革命,被判刑,你也要挺直了腰杆好好地活着!你一定要让那些人看看……”

      这种自强的心理从此成为我强大的生命支柱,让我挺过了无数难以承受的苦难。

      就在我聚精会神地看着屋里,胡思乱想的当儿,有人突然照我屁股猛地打了一巴掌,我猝不及防,一下子从土墙上跌落下来,只见两个身穿草绿色军装、腰扎皮带、胳膊上戴着红袖标的红卫兵,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你是哪的?”

      “银行的……”

      “你趴在这干什么?是不是想搞破坏?”

      “不!我想看看我爱人……”

      “你爱人是谁?叫什么名字?”

      “……”我不想说,怕给贺玉带来灾难。

      “老实交代!他叫什么名字?不说我们就把你带走!”

      “周贺玉……”

      “就是那个运动健将周贺玉吗?”红卫兵显然知道他。

      “对。”

      只见两个红卫兵交换了一下眼色,说了一句:“告诉你,再不许来了!再来就以破坏革命抓起你来!”说完,迈着雄赳赳的步伐走了。

      而我却靠在土墙上,半天没爬起来。

六十

      这天,我终于接到贺玉偷偷打来的电话,说他拉痢疾住院了。

      下班后,我急忙骑自行车来到郊外的传染病医院。

      贺玉避开医院的监视人员,带着我偷偷地来到院外一片刚割完的玉米地里,我俩一下子紧紧地抱在一起……

      此刻,天阴阴的,飘着毛毛细雨,周围是一片灰蒙蒙的苍凉。贺玉抱来两捆干玉米秸,脱下他身上的病号服给我披上。我俩相拥着坐在潮湿的玉米秸上。

      好几个月没见面了,借着从医院里射来的微弱灯光,贺玉一个劲儿地端详我,抚摸着我圆鼓鼓的肚子,问我去医院检查没有,胎儿正不正常……我告诉他一切都好,问他怎么样,是不是天天挨批斗……

      他说:“没斗几次……”

      我说:“你别骗我,我都看见你挨斗了!”

      “你怎么看见的?”他很吃惊。

      “我去看你了。”

      “什么时候?”

      得知我趴着墙头去看他,他两眼噙满了泪水,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许久没有说话。

      这天晚上,我们谈了好多,谈到我生孩子,谈到他会不会被判刑……

      当时,公、检、法、司全部被砸乱了,法律已经变成了儿戏。这些“反革命分子”随时可能被关进监狱,甚至可能被判十年、二十年的。

      说到这些,贺玉的心情越发显得沉重。

      他说:“雅文,我一直在考虑,如果我真的被判刑,或者被下放农村,你们娘儿俩怎么办?”

      我说:“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

      “什么思想准备?”

      “你要被判刑,我就等你。你判多少年我等你多少年。你要被下放农村,我就跟你去。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你放心好了,我永远爱你。”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这阴雨蒙蒙的天地之间,却震撼着一颗比这天气更阴沉、更晦暗的心……

      要知道,这不是花前月下你爱我我爱你的山盟海誓,而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妻子,对前途未卜的丈夫掏出的肺腑之言。

      我知道贺玉根本不是什么反革命。他就说了一句大地主刘文彩是地主的典型,他们就批斗他为地主鸣冤叫屈。他说一个大学生没钱买牙膏,可她学习非常好,他们就批判他是诬蔑社会主义大学生……

      后来贺玉告诉我,在牛棚里,他一想起我对他说的那番话,就觉得再苦再难也要活下去。他说:“我当时就是为了你和孩子活着!”

      是的,他是为了我们娘儿俩活着,而我们娘儿俩也是为他活着。人在这种时候,一切都变得简单了。

      听我说完,贺玉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半天才说了一句:“雅文,这辈子我一定要对得起你……”

      接下来,他忧心忡忡地说:“你们娘儿俩现在是最需要我照顾的时候,可我……我担心你生孩子怎么办?”

      我说:“不用担心,到时候说不定他们能让你回来呢。”

      “不可能,他们不可能有那份善心。”

      “不回来也没关系,你早晚会回来的。”我虽然这么说,可我心里多么渴望他能回到我身边,回来照顾我和快要出世的孩子啊!但此刻,我什么都不能说。

      我俩借着医院射过来的微弱灯光,端详着对方模糊不清的脸,都极力装得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心里都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凄凉与无助。我们不知明天会发生什么,不知他会不会被判刑,会不会被下放农村,更不知命运会把我们推到哪一步……

      一切都是未知的。

      但我们知道,我们的孩子用不多久就要出世了。

      天色已晚,绵绵秋雨淋湿了我俩的衣服。贺玉几次催促我:“回去吧,太晚了。”可我一直舍不得离开他。

      后来,雨越下越大,我们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吻别之后,这才恋恋不舍地分手。他用自行车把我驮到马路上,看着我笨笨地跨上自行车,目送我走出好远,他才转身向医院走去……

      可是,当我第二次再去看他时,在玉米地里等了一个多小时却始终不见他踪影,只好去病房找他。他同室的病友却说:“他被造反派带回去了。”

      “他痢疾好了吗?”

      “没有。”

      “没好为什么让他出院?”

      原来造反派说他装病,把他拉回去批斗了。

      我急忙骑自行车来到体校,要求见贺玉。造反派坚决不让见,让我马上离开。我趴在一棵树上放声痛哭……

      那是我有生以来哭得最惨烈、最狼狈的一次,两条辫子都沾满了眼泪和鼻涕,哭得我都快晕过去了。后来,体委一位叫王启国的人从我身边经过,看我哭成这个样子,说了一句令我终生感激的话:“雅文,你这么哭怎么能行?会把孩子哭坏的。我去跟他们说说!”

      后来,造反派终于同意让贺玉出来见我了。我和他站在体校门口说了几句话,他告诉我,痢疾好了,让我千万注意身体,别哭坏了身子,让我快回家。

      这是我生女儿之前最后一次见他。

六十一

      “文革”结束好多年以后,我仍然害怕摩托车声,一听到摩托声就心惊肉跳。

      因为体委几个造反派头头都是骑摩托车来的。那时候骑摩托车的人很少,只有极少数人才有摩托车。不记得他们来过我家多少次,但我永远记住了那刺耳的“突突“声,还有那“嘎”一声的刹车声……

      这天晚间八点多钟,窗外忽然又响起了“突突”声,我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

      果然又是他——

      我想还是不要说出他的名字吧。他也是儿孙绕膝的老人了,不要因此而打扰了他平静的晚年生活。人还是善良些为好。再说,那不是他个人的错。他这一生也并不顺利,骑摩托车出了车祸,撞断了腿,在床上躺了一年多,出院后一条腿就跛了。所以,我就叫他老B吧。

      我当运动员时老B就在体委了。我们这些运动员跟他只是点头之交,没有任何交往,也没有任何过节儿。

      老B对我的态度并不恶道,而是一副很关心的样子,进门就说:“雅文,我知道你和周贺玉的感情很好。但是,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你应该抛开个人的感情,跟他划清界限,勇敢地揭发他的问题……”

      当时,不少夫妻一方被打成反革命,另一方就痛哭流涕地揭发对方的问题,甚至要提出离婚。贺玉被关进“牛棚”以后,不少人都背地里议论我能不能离婚,有人还好心地劝我跟他离婚。可我不但不离,反而对他非常好。为此,体委造反派多次批评我“感情代替政治”。代替就代替,我才不在乎呢!

      老B见我不说话,就把话题一转:“雅文,咱们都是体委老同志了,我这可是为你好!对了,周贺玉说他以前写过一些检查材料放在家里了,他让我给他带过去。”

      我信以为真,翻出贺玉“文革”初期写的检查材料交给他。后来得知,贺玉根本没让他来取什么材料。

      老B又问我:“贺玉平时写不写日记?”

      我说:“不写。他只有训练日记。”

      “啊,那就算了。”

      我从1959年进运动队以后,一直写日记,但老B这句话却使我一年多不敢记日记。但不用记日记,这一年多的经历也像烙印一样,永远刻在我的记忆里……

      在这天的日记里,我只写了鲁迅的一句话:“上人生的旅途吧。前途很远,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前面才有路。”

      一个初冬的傍晚,我看到窗外飘起了雪花,那是1968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看到下雪,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了,按照预产期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了。

      这时,窗外忽然又传来一阵可怕的“突突”声,我的心顿时“咯噔”一下子……

      果然又是老B,又是满脸堆笑。

      他进门一边打量着屋子,一边说:“雅文,周贺玉正在反省,广大革命群众对你住在体育馆里,可是很有意见哪!”

      听到这话,我下意识地瞅一眼自己圆鼓鼓的肚子,我最担心他们来这手了!

      “你想想,你这种身份的人住在体育馆里,广大群众能没意见吗?咱们都是老同志了,别人不说,我不能不跟你说,”他每次来都是貌似关怀,“我劝你还是主动些好。你主动搬出去,总比广大群众逼着你搬出去强!再说,你主动搬,也能减轻点周贺玉的罪过嘛!” 

      “我搬走,真能减轻贺玉的罪过吗?”

      “当然!这说明他认罪的态度嘛!”

      “那好吧!”

      “这就对了。你搬家之前告诉我一声!”

      他走了,而我却傻了一般呆呆地坐在床上,直到深夜……

      我没地方可去。父母家太小,住不下我们娘儿俩。再说,北方有个规矩,女儿不能在娘家生孩子,说在娘家生孩子不吉利。我不知该去哪里生我的孩子……

      后来,我经常想到这样一个问题:我搬走以后,这座早已废弃的体育馆一直闲着,根本没人去住。我跟老B前世无冤后世无仇,没有任何矛盾。他为什么要撵我搬走呢?仅是为了表现他积极的革命态度?还是隐藏着人性中更深层、更不便说出的东西?同为人父的他,看着我大冷的天挺着八个月的身子无处可去,他就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吗?

      我无法猜测他的内心,但我知道,荒谬的时代是没有人性可言的。

      就在我走投无路的前后,体委发生了另一幕悲剧,体委副主任民主人士吴志标先生被反省以后,一个没房住的造反派头头带着全家住进吴家,同吴主任的老伴共用一个厨房。不久,吴主任的老伴投水缸自溺身亡……

      无奈,我只好挺着大肚子,骑着自行车到处找房子。可是,那时候的房子比现在还紧张。再说,谁愿意收留一个反革命家属来家生孩子呢?

      多少个不眠之夜,我都眼含泪水地叩问苍茫大地:天地间如此之大,为什么就没有我的落脚之地?为什么就没有我一个女人生孩子的地方?

      然而,回答我的只有高音喇叭的喧嚣声,以及人世间的白眼和冷漠……

      后来,母亲找到一位关系不错的尹婶,她家有一间装杂物的小屋闲着。尹婶一听我要生孩子,顿时一脸难色:“那小屋四面透风,从不住人,只是夏天儿子回来偶尔住几天。这死冷寒天的,在这冷屋子里坐月子不怕坐病啊?”

      “唉,顾不了那么多了。体委那边撵雅文搬家,她没地方可去,眼看就要生了。你就可怜可怜她吧!”母亲含着泪水乞求尹婶。

      就这样,这位善良的尹婶总算收留了我。

      小屋不足六平方米,没有厨房,只有一铺窄窄的能睡一个人的小炕。父亲用泥把裂得像蜘蛛网似的土墙抹了抹,在炕沿下砌了一个炉子,用来取暖、做饭。这小屋就成了我的月房。

      搬家前一天晚间,我到老B家去告诉他我要搬家了。他们夫妻俩正在吃晚饭,我清楚记得他们吃的是西红柿手擀面。妻子怀里抱着一岁左右的男孩儿睡着了。她将男孩儿小心翼翼地递给老B,让他放到炕里,嘱咐他轻点……

      看到这一幕,我心里酸酸的,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人家的孩子夫妻两人捧着,而我的孩子却连个家都没有……

      第二天,我挺着八个多月的大肚子,含着泪,最后看一眼我的新婚之家,父亲帮我推着装有行李和锅碗瓢盆的手推车上路了。

      我的家没了。

      从此,我带着女儿开始了两年多的“流浪”生活……

 

六十二

      19681130日是星期六。

      这天下班后,我跟同事刘玉文去浴池洗澡。刘玉文是我在银行里最要好的朋友。她丈夫是发电厂一名车间主任,也被停职反省了。我俩成了同命相连无话不谈的知己。

      在雾气腾腾的浴室里,她一边帮我搓背,一边问我:“还有几天了?”

      我说:“按预产期还有十天。”

      “贺玉在哪呢?”

      “我不知道……”

      “唉……”刘玉文长叹一声,“眼看你就要生了,还不知贺玉在哪呢。”

      此刻,澡水和泪水在我脸上“哗哗”地流着,分不清哪是洗澡水,哪是泪水……

      我告诉刘玉文,昨天我听到一个不幸的消息——

      昨天下班前,一个朋友打来电话,说体委一名叫邓林的篮球教练因在国民党球队打过球,被逮捕了,问贺玉怎么样。我脑袋顿时“轰”的一声,急忙操起电话,可是体委只剩下一个一问三不知的看门老头,其他人都按照“5·28命令”去农村集中搞大批判了。我认识邓林,我当运动员时他就是体委的篮球教练。我担心贺玉是不是也被逮捕了。

      晚上回到家里,一进门,我忽然发现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我以为是屋里黑的缘故,急忙去摸灯绳,却一脚踩进炉坑里……

      我吓坏了,急忙摸索着敲响隔壁尹婶家的山墙。尹婶过来打着灯,看见我的两只眼睛灰蒙蒙的,眼球上蒙着一层灰蒙蒙的东西,就说:“别害怕,不要紧。这是火蒙。我给你喷一喷就好了。”她回屋含了一口酒样的东西,往我眼睛里喷了几口,辣得我半天都睁不开眼睛,再睁开时,果然能看清了。

      听母亲说,我舅母就因为一时上火得了火蒙,从此双目失明了。如果不是尹婶有经验,真不知我的这双眼睛会不会也像舅母一样,成了瞎子……

      刘玉文劝我别上火,说贺玉不会有事的。

      洗完澡,刘玉文一边帮我系头巾,一边叮嘱我:“天黑,路滑。你骑车千万小心点,别摔着!”

      北方女人从小就在冰天雪地里滚爬,从不娇气,不少女人都挺着大肚子骑着自行车上班。我也一样。

      这年冬天出奇地冷,进了11月就开始下雪了。几天前刚刚下过一场雪,马路滑得像镜子似的。尽管我骑车十分小心,可是快到家时,还是连人带车摔倒了,我趴在地上像个尜似的半天爬不起来。一个好心的过路男人把我扶起来,一边帮我正车把,一边嗔怪我:“你这样的身板还敢骑车子?咋不让你丈夫来接你呢?”

      一听这话,我的眼泪“刷”就下来了。

      是啊,我多么渴望我的丈夫能来接我啊,可我连他被关在哪都不知道呢!

      我推着自行车踉踉跄跄地回到冰窖似的小屋里,一头趴在炕上……

      我耳边不由得又响起贺玉说的话:“你生孩子,我就在你身边陪着你,给你煮鸡蛋,好好侍候你……”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几声响动,我想是不是造反派看我快要生了,让贺玉回来看看我。我急忙爬起来笨笨卡卡地推开屋门,可是院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落了一层清雪,是冷风敲打塑料布发出的“啪啪”声……

      不知因为摔了一跤,动了胎气,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晚间十点多钟,我忽然觉得肚子丝丝拉拉地疼起来,一阵紧似一阵,越疼越厉害。我想可能要生了,就挺着越来越疼痛的身子忙活起来,把炉火烧旺,用被子把窗子和门都钉严实,用被子做了一个幔帐,这样能挡点儿风寒,不然生孩子太冷了,又找出母亲给孩子做的小衣、小被……

      一切准备妥当,午夜十二点,我推开尹婶家的院门,踏着刚刚落下的一层清雪,一步一步,艰难地向不远处的父母家里蹭去,走几步就得停下来,等钻心的疼痛过去之后再继续往前走……

      当我终于蹭到父母家,母亲急忙问我:“多长时间疼一次?”

      “五分钟。”

      “哎呀,那可快了!老头子快起来去佳东医院找大夫!”

      父亲去医院找大夫了。母亲陪着我又回到尹婶家的小屋。尹婶听到动静也过来帮着忙活。

      于是,在这飘着清雪的寒冬之夜,在这四面透风的小屋里,我度过了女人最痛苦、最难熬的时刻。但无论多么痛苦,我都一声不吭,只是紧紧地攥着母亲的手,死死地攥着……

      我发现,我和母亲的命运有着惊人的相似。母亲生第三个孩子时,父亲被关在监狱里。而我生第一个孩子,丈夫也被关在“牛棚”里。母亲一心要救出被关押在大牢里的父亲,而我则一心要救出被关在“牛棚”里的贺玉。在生女儿的一个月里,我每天都想着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去找当时的省委书记潘复生为贺玉申冤……不过,我比母亲幸运多了,身边毕竟有两位老人陪着,而母亲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瘆人的狼嚎。

      1968121日,凌晨一点四十分。

      父亲请来的助产士进门不久,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一个又瘦又小的小生命,提前十天来到了这个冰冷的世界……

      助产士双手托着只有四斤重、像猫崽儿似的女儿,疑惑地问了一句:“哎?这孩子好像刚刚哭过,你看她还在抽搭呢!”

      一听这话,母亲和尹婶急忙瞅我……

      是的,女儿陪着我刚刚哭过。此刻,我的眼窝里还汪着泪水呢。

      看到长得又瘦又小、像猫崽儿似的女儿,我觉得很对不住孩子,因我着急上火,总是吃不下东西,害得胎儿发育不好。

      “妈,她长得咋这么小呢?”我问母亲。

      “小怕啥?有苗不愁长!”母亲急忙劝我,“孩子说出息可快了,几天就出息了。咱不哭,咱好好侍候孩子,等贺玉回来一看多高兴啊!”

      尹婶也劝我:“别哭,月子里哭对眼睛不好……”

      可我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水。我从小就爱哭,这点丝毫不像母亲,母亲很少落泪。父亲却爱落泪,爱动感情,这点我很像父亲。

      正像母亲所说,人这一辈子什么事都能遇到,无论多苦、多难,只能咬牙挺着。你不挺着又有啥办法?你就是死了,别人也只能看你笑话……

      第二天早晨,我挺着虚弱的身子用铅笔给贺玉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顺利生下一女孩,让他不要挂念。信写完了,却不知该寄往何处,只好寄给体委一位同事家属,让她转给贺玉。

六十三

      在这一个月里,我和女儿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

      屋子太冷,我一个月没脱过棉袄,白天黑夜都穿着,给孩子换尿布,孩子冻得直哆嗦。我因着急上火,吃不下东西,一直流血不止,身体十分虚弱。母亲每天在家里给父亲做完饭,再跑来侍候我,快七十岁的人了,眼神又不好,实在够辛苦的了。

      我白天还算好过,毕竟有母亲陪着,可是到了晚上,只剩下我和女儿就更难熬了。我挺着虚弱不堪的身子起来给女儿换尿布、冲奶粉、给炉子添煤……而且,我天天失眠,整夜整夜望着挂满冰霜的四壁,一心想着去哪里能为贺玉申冤。

      女儿生下不久,就像小饿狼似的使劲吸吮我的乳头,可是一连几天都吮不出一滴乳汁,饿得“哇哇”直哭。女儿哭我也跟着哭。

      母亲将鸡蛋和面条端到我面前,苦苦地哀求我:“雅文,吃点吧。你不吃东西,孩子哪有奶呀?”可我连一个鸡蛋都吃不下。

      母亲为了让我下来奶,四处给我淘腾偏方,死冷寒天,将人家屋檐下的燕窝捅下来,用燕窝煮鸡蛋逼着我吃。我吃不下,母亲就指着我身边“哇哇”哭的女儿,命令我:“你看看那孩子饿得多可怜!为了孩子,就是毒药你也得给我喝下去!”

      母亲逼着我把又苦、又涩、一股土腥味的燕窝水和煮鸡蛋吞下去,吃得我差点呕出来。吃完,母亲又用被子把我蒙上让我捂汗,把小炕烧得像煎饼鏊子似的,褥子都烤煳了。可我捂完大汗仍然没有奶水。无奈,母亲找来各种各样的偏方让我吃,一连半个月,吃了七次偏方,捂了七次大汗。

      生过孩子的人都知道,产妇本来就虚弱,再加上一次次地捂汗,弄得我几次虚脱。到了第十六天,我觉得头上奇痒无比要洗头。母亲坚决不同意,说月子里洗头坐病。我说不洗头快要痒死我了。母亲说:“可能是捂汗捂出虱子了。”

      果然,洗完头我用篦子刮下来一堆小得像针尖般的小动物,红红的,我数了数,足有五十多个。

      这天,一个朋友来看我,她无意中说看到外面又贴出宣判的布告了。我问她有没有周贺玉的名字,她说没注意。

      朋友走后,我急忙让母亲快去看看布告上有没有贺玉的名字,母亲回来说没有。我不相信,以为母亲在骗我,让母亲去把布告撕下来。

      母亲拧不过我,只好唉声叹气地走出门去。看着母亲瘦小的身影一出门,我就后悔了,母亲眼神不好,又是冰天雪地的,万一摔倒了……

      迟迟不见母亲回来,我急坏了。后来终于回来了,只见母亲披头散发、没戴帽子,手里攥着一张揉搓的布告,身后却跟着两个气势汹汹的陌生男人……

      我顿时明白了——

      原来,母亲刚撕下布告就被过路的两个男人给抓住了。

      他们质问母亲:“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仇恨无产阶级专政?布告上判刑的是你什么人?”

      母亲说什么人都不是。他们不信,坚决要把母亲带走。

      母亲说:“我闺女在家里坐月子等着我回去呢!你们要带我走,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儿!”

      两个人见老太太如此刚烈,怕出人命,就跟着母亲来到家里。

      母亲进门就说:“你们看见了吧?我让我闺女看一眼布告就跟你们走!”说着,就哆哆嗦嗦地打开布告……

      我急忙说:“你们千万别带走我母亲!是我让她去揭布告的,我想看看布告上有没有我丈夫的名字?”

      “你丈夫是谁?”一个男人问我。

      “周贺玉!”

      “就是那个滑冰健将周贺玉吗?”

      “对!”

      这时,不知是开门把屋里折腾得太冷,还是大人的说话声太大,只听女儿突然“哇”一声哭起来“哇……哇……”

      这突然响起的婴儿哭声使两个男人顿时一愣,他们循着哭声望去,这才看到炕头襁褓中的女儿……

      不知是周贺玉的名望起了作用,还是我们母女俩的处境使两个男人动了恻隐之心,总之,他们相互瞅一眼,转身走了,留下一股半天都驱不散的寒气。

      “妈……”我一把抱住了母亲。而母亲却一把推开我:“快松开,我身上有寒气,别坐病!”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让母亲去揭布告了。

      在这张布告上,我虽然没看到周贺玉的名字,却看到两个熟悉的人名,其中一个因反革命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后来得知,体委造反派两次向公安局革委会报批周贺玉的“现行反革命”材料,都因为“罪行不够”而被退回来,贺玉这才没有被收监。

      我担心贺玉被判刑,又担心他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一时想不开,干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当时从北京传来消息,从香港归来的国家乒乓球队教练傅其芳、乒乓球运动员容国团都自杀了。容国团是中国第一个乒乓球世界冠军,他给世界留下一句脍炙人口的人生格言“人生能有几回搏”,也留下最后几句遗言——“我不是特务,不要怀疑我。我对不起你们,我爱我的荣誉,胜过自己的生命。”——之后,用练功带将自己挂在一棵榆树上……

      这些可怕的消息日夜折磨着我,使我彻夜难眠,寝食无安。

六十四

      这天傍晚,随着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有人推门进来了。

      “雅文,咱办事处的人都来看你了。”

      啊,是我佳东银行办事处的金贵主任,带着办事处二十多名男男女女都来看我了。

      小屋装不下,大家只好在外面等着,一个个地轮流进来看我一眼。他们看我住在这冰窖般的小屋里,窗子和墙壁都结满厚厚的冰霜,母女俩顺着躺在一铺小炕上……一个个都红了眼圈,侧过脸去不忍心看我。刘玉文和杜桂芝拉着我的手,半天哽咽无语……

      而我的脸上挂着笑,眼里却噙满了泪水。

      要知道,我是反革命家属,别人躲避都唯恐不及呢,而我的同事不但不冷落我,反而都来看望我了。按照我们北方的风俗,男人是不准进女人月房的。可是,办事处的男同胞一个不落全来了。

      我躺在寒彻心扉的小屋里,看到社会上人人都变得疯狂而冷漠,而我面前却来了一群人,他们微笑着向我伸出一双双温暖的手,那该是怎样一番刻骨铭心的感动啊!

      写到这里,我不能不多写几笔我佳东银行这些同事了。

      我在佳东银行办事处工作了九年,跟大家相处得非常好。我们一起打球,游泳,唱歌……男同志跟外单位举行篮球比赛,人手不够,就让我上。我要不上他们就骂我:“死雅文,你要不上,等选先进我们就不选你,评工资我们就不投你票,不信你就走着瞧!”我只好上场,全场就我一个女的。参加市里文艺演出,唱小合唱《打靶归来》,一上台,一个叫沈国栋的居然走顺拐了,下台后大家都责怪他。他不承认又认真地走起来,结果还是顺拐,差点笑破大家的肚皮。春天刚开化,我跟刘可君、齐树林几个男同胞穿着棉袄棉裤在篮球场上“斗牛”,玩得满身大汗。我说了一句:“穿棉袄棉裤玩太没意思,弄得满身大汗,以后咱脱了衣服好好玩玩!”刘可君笑嘻嘻地接过一句:“对,以后咱们脱了衣服好好玩玩!”我一听不对劲,起身去追打他……刘可君长得又细又长,活像一根黄瓜。他当了佳木斯中国人民银行行长之后,我仍然叫他黄瓜。他叫我“鸭子味儿”,即雅文的谐音。我的会计股长曾长生,总爱把钥匙锁在抽屉里。他一找不到钥匙我就气他:“噢,太好了!又把钥匙锁进抽屉里了。这多保险哪,谁也打不开!”曾股长骂我:“该死的雅文,你又在幸灾乐祸了。”我和复核员刘素琴在一个专柜工作了八年,配合得非常默契,年年被评为全行优秀专柜,直到今天我们仍然保持着联系。

      佳东银行办事处是一个团结、友爱、积极向上的集体,连续多年被评为省级先进单位。二十几人的小小办事处,后来出了刘可君、窦奎山等几位佳木斯银行行长,出了王福成、魏少华等十几名处级干部。

      就在我完成这部书稿期间,已调到哈尔滨多年的魏少华偶然遇到我,竟然用几个月时间给我画了一幅油画—— 一只东北虎卧在雪野之中。这幅画现在就挂在我的客厅里。

      我所以写这些零零碎碎不值得称道的东西,是因为经过四十多年的岁月流淌,它们仍然像金子般地留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我工作几十年所遇到的一块少有的净土。

      直到今天,我仍然怀念那个团结、和谐、没有尔虞我诈、没有你争我夺的集体。

      一天傍晚,又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进来的又是金贵主任。

      他说:“雅文,听说你月子里一直流血不止,我去医院给你抓了几副汤药,你让老太太给你熬了,如果喝了见好,我再给你去医院抓……”

     “主任……”我叫了一声主任就说不下去了。

      刘玉文告诉我,老主任偷偷地对她说:“我看雅文太难了,实在看不下眼啊,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嗨,反革命家属也是人哪!”

      老主任担着“袒护反革命家属”的罪名,几次去医院抓来中草药偷偷地给我送到家里。恰是这些中药救了我。每次看着他推着破旧自行车,跛着一条得过骨结核的瘸腿,走出尹婶家的大门,我的心都被泪水堵得满满的,久久难以平静。

     每次离去,老主任总会意味深长地说一句:“雅文,冬天再冷也会过去的,咬咬牙就挺过去了。”

      后来得知,办事处的同事背后没少提起我,他们说我太难了,还说等我上班以后,谁都不许难为我,要让我在单位过得愉快些……

六十五

      然而,与后来的事情相比,前面所经历的一切都不算什么了。

      生完女儿的第三天早晨,我起来穿裤子,突然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栽到地上,撞倒了炉子上的水壶,好在水没开,接着就“哇哇”地呕吐起来。

      母亲进来一看我躺在地上,吓坏了,急忙把我扶到炕上,又叫来尹婶。几次开门折腾,冷空气一进来我觉得好多了,也就没把它当回事。

      到第十九天夜里,却发生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这天晚上,不知为什么,天天失眠的我躺下不久就睡着了,而且睡得特别香,好像有生以来从没睡过那么香的觉。

      沉睡中,我恍惚听到女儿的哭声,哭声似乎很遥远,又似乎很近,一切都是恍恍惚惚的。渐渐地,女儿没命的哭声使我昏沉沉的、开始接近死亡的意志终于苏醒过来,我意识到孩子哭了,就一遍遍地呼唤自己:“孩子哭了,快起来……孩子哭了,快起来……”可我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睛,眼皮沉得好像黏在一起了似的。听到女儿的哭声越来越急迫,一声接一声,我心想这孩子咋这么哭呢,好像要没命了似的。

      其实,真的要没命了,刚刚出生十九天的女儿,就在地狱门前做着垂死挣扎呢。

      实在睁不开眼睛,我只好用双手扒开我们娘儿俩的生死之门——沉重的眼皮,强迫自己醒过来。屋里很黑,我起身去拉头顶悬垂的灯绳,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头痛得像要炸开似的,冷汗把棉袄里的衬衫一下子全湿透了。我看到女儿的小脸憋得铁青,脸上全是黄豆大的汗珠,张着大嘴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我急忙伸手去抱她,可我刚一伸手就一头扑倒了……

      也许,我和女儿真的是命不该绝。

      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煤烟中毒是怎么回事。就在前一天晚上,隔壁尹婶过来告诉我,前院一家四口全被煤烟熏死了,叮嘱我注意点,说炕炉子最容易煤烟中毒了。佳木斯每年冬天都会发生煤烟熏死人的事件。一氧化碳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气体,人吸了它,越睡越香,根本就醒不过来。若不是女儿的哭声,我们母女早不在人世了。

      这时,我忽然想到是不是尹婶所说的煤烟中毒,于是,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使我拼命向门口爬去,爬到炕梢,伸手想开门却够不着,使劲往前一够,头朝下栽到了地上……

      趴在地上,我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掀开门帘,推开屋门,一股救命的冷风立刻吹进来。我挣扎着爬起来,拼命敲响了隔壁尹婶家的山墙……

      尹婶一看我们娘儿俩的症状,说肯定是煤烟中毒,急忙端来两大碗酸菜水让我喝下去。喝完酸菜水,我开始又拉又吐。女儿也是又拉又吐。

      之后,尹婶把炉火熄灭了,让我们娘儿俩蒙上被,把屋门敞开放煤烟,一直折腾到凌晨一点多。

      临走,尹婶多说了一句话,恰是这句话再次救了我们娘儿俩:“雅文你先别睡,怕屋里还有煤烟。”

      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的我,真想好好睡一觉,可我不敢,怕睡过去。果然,凌晨两点左右,女儿又开始没命地哭起来,我又开始恶心、头疼……无奈,只好再次敲响尹婶家的山墙。

      尹婶过来又让我喝酸菜水,又是一阵连拉带吐……折腾完了,尹婶不敢让我们在屋里住了,只好把我们娘儿俩接到她屋里。

      这天,距离满月还有十一天。

      可我一直不明白,女儿为什么会大哭?

     也许,女儿刚来到世界上什么都没见过,连自己的父亲都没有见过呢。她不想死,就拼命地哭喊。也许,老天爷可怜我们一家三口,如果我和女儿都死了,贺玉还怎么活下去?也许,婴儿的呼吸浅,感到难受就本能地哭叫……

      总之,是女儿的哭声救了我们母女。

      第二天早晨,从不落泪的母亲,进门就哭了,她说我们娘儿俩捡了两条命。

      金贵主任得知我们母女煤烟中毒后,派同事老黄来帮我修理炉子。老黄是右派,戴着一幅深度近视镜,平时和我相处得很好。临走,他站在炕边瞅着我和孩子犹豫半天,最后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雅文,冬天过去就好了,春天就不用烧炉子了。”

      而我却想起了童年伙伴鲁小林说的话:“可这冬天也太长了呀!”

      从这以后,晚间我再也不敢压炉子了,一定要看着煤火燃尽才敢睡下。

      可是没过几天,却再次发生了煤烟中毒,又是女儿的哭声唤醒了我,又是尹婶过来给我灌酸菜水,又是半夜三更折腾到尹婶家……可我始终找不出这煤烟到底是从哪来的……

      接连几次煤烟中毒,尹婶再也不敢让我们娘儿俩住下去了。满月那天,我只好带着女儿搬到母亲的小屋里。

      我不知这三次煤烟中毒会给襁褓中的女儿带来什么样的伤害,她太小,无法说出自己的感受。而我一连多少年都不敢闻煤烟味儿,一闻到煤烟味儿就想呕吐,头疼得就像要裂开似的。更不知这一氧化碳会给我和孩子的大脑,造成什么样的损伤,留下什么样的后遗症……

      但我知道,如果我不是运动员体质,月子里这么折腾身体早垮了。

      所以,我为女儿起名海燕,希望在暴风雨中出生的女儿能像高尔基笔下的海燕一样,冲破惊涛骇浪,勇敢地成长。但后来,每当叫到女儿的名字就会想起那段沉重的往事,所以就给女儿改名为“雪”,希望她的人生能像雪一样纯洁、晶莹,像雪一样洁白、轻松,而不要像我们这代人活得这么沉重……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