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接触》

作者:史德亮

 

        在宇宙的深处,有一个文明社会。

        在这个文明社会里,每个人都不能与别的人接触;只要一接触,其中一个人就会死去。

        阿影知道,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他听爷爷讲,以前的人们以聚在一起为荣。越是大城市,去的人越多,当时的人们,最想去的地方就是京城。当时的京城,有十亿人,占全国人口的一半。阿影的家以前就在京城。

        阿影的爷爷说,照这么发展下去,再过几十年,京城的人口就会达到二十亿,占到全国的百分百。到那时,全国就都是京城人了。当然,如果不是那片流星雨的话。

        爷爷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寒冬的夜晚,当时的阿影还不到一岁,正躺在婴儿床上睡觉。他们的家,在一座摩天大楼的一百层。

        爷爷做好了饭,静静地等着阿影的爸爸妈妈回家。

        不一会儿,只听门吱的一声开了,阿影的爸爸妈妈手牵手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进来后,喊了声“爸”,就走到了阿影的婴儿床边看阿影。

        阿影已经睡醒了,睁着乌溜溜的黑眼睛盯着爸爸妈妈。

        妈妈就把阿影抱了起来,坐到餐桌边,解开衣服扣子,让阿影吃奶。

        爷爷对爸爸说,“这孩子,还是不肯喝鲜奶。我两个小时前喂过他一次,他只喝了几口就不喝了,非要吃母乳不可,跟你从小一样。”

        爸爸笑了笑,没有吭声,而是去厨房把做好的饭菜端到了餐桌上。

        看到阿影的爷爷和爸爸都已落座,阿影的妈妈也拿起桌上的餐具,吃了起来。        突然,只听外边轰的一声巨响,阿影吓得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阿影的妈妈赶紧抱紧了阿影,轻轻拍打着。阿影的爸爸和爷爷走到窗边一看,只见外边一大片流星如天女散花般落了下来。这片流星在灯火通明的都市中,却显得那么耀眼,好像焰火一样。

        阿影的爸爸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去的流星,问阿影的爷爷,“爸,你见过这么大的流星雨吗?”

        爷爷说,“我活了一百岁,流星雨见过不少,这么大的,却从来没有见过。”

        阿影的爸爸说,“我以前去土王星科考时,见过流星雨,那也是一晚上才能见到几千颗,而且都没有这么亮。像这样一下子这么一大片又这么亮的,真是没见过。”

        爷爷说,“从方位来看,应该是铁马座的。”

        爸爸说,“根据天文观测,铁马座在这段时间不应该有流星的啊。如果应该有什么的话,倒是两颗黑洞应该相撞了。”

        爷爷说,“既然不应该有流星,那就奇了怪了。”

        两个人沉默不语地回到饭桌旁,看到阿影已经不哭了,就埋头吃起饭来。

        阿影的爸爸还没吃完饭,手指上的戒指就亮了起来。阿影的爸爸看了一眼戒指,说,“我接到紧急任务,需要马上出去。”

        他的话音刚落,阿影妈妈手指上的戒指也亮了起来。爷爷默默地从妈妈怀里接过阿影,说,“你们出去吧,注意安全。”

        阿影的爸爸和妈妈出去了。

        据爷爷说,那是阿影最后一次见爸爸妈妈,而阿影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阿影只记得,他从小就是和爷爷相依为命的。爷爷走到哪里,就把阿影带到哪里,就好像爷爷的影子一样,所以名字就成了阿影。

        爷爷从小就告诉阿影,“除了爷爷外,不准跟任何人接触。只要接触了,就有可能死。”

        所以,阿影从记事起,就从来没有见过别的人。

        当然,他只是没有见过活人。虚拟世界的人,他还是见过不少。

        他经常看电视,电视里就有很多人。

        他也按时上课,每天在网课里能遇到一帮老师和学生。

        当然,他也经常用手机玩游戏,还跟几个网友成了好朋友。

        只是,他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人。

        阿影有时很好奇,这些人除了上课和玩游戏外,平时还做些什么呢?他们是不是跟自己一样,也要吃饭和睡觉呢?

        想到吃饭,阿影就有点饿了。他对着手上的戒指喊了一声“饭”,戒指就自动下了订饭的菜单。

        订完饭后,阿影有点困,就迷糊了起来。

        突然,戒指提醒说,“您订的饭已经到了门口”。阿影听到这里,就醒了过来,站起身来去取饭。 他打开门,拎起了饭盒,看到送饭的无人机越飞越远,就想 ,“这饭到底是人做的,还是机器人做的呢?如果是人做的,那么这个人也玩游戏吗?”

        想到这里,阿影突然感觉自己很无聊,“想这问题干嘛?人做的和机器人做的,难道有什么区别吗?”

        阿影吃完饭后,又想起了爷爷。

        爷爷是他这辈子记忆中唯一接触过的真人。

        据爷爷说,他年轻时候是个篮球运动员,那可是在体育馆打的真篮球,就连体育馆里边的观众也是真人,坐满了能有一万多呢。不像现在的小孩子,玩的都是虚拟篮球,里边的观众也都是虚拟的。

        阿影就问,“那时候,你就不怕跟人接触吗?”

        爷爷叹了口气说,“哎。那片流星雨把这一切全毁了。如果没有那片流星雨该多好啊。”

        阿影就问,“跟人接触真的就会死吗?”

        爷爷紧张地说,“你可千万不要怀疑。你爸爸妈妈,还有那么多人,都是这么死的。京城里那时有十亿人呢,那么多摩天大楼,都住的满满的。”

        阿影问,“既然那么多摩天大楼,我们怎么就住到了这深山里了呢?”

        爷爷说,“哎。自从流星雨过后,只要产生接触的两人之间,就会死一个。一开始大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见到一个人生命垂危,就会一拥而上去救那个人。直到后来,死的人越来越多,大家才明白过来人和人之间是不能接触的。只要在两个月之内和和别人接触过,就有可能死。可惜的是,当人们最终认识到这一点时,很多人都已经死了。到了后来,一栋摩天大楼里就只幸存了一两个人。再后来,人们就一个一个搬到了山里。每一座山,只允许住一户人家,不准与其他人接触。”

        阿影问,“那为什么咱俩天天接触,还没有事呢?”

        爷爷说,“咱俩是自你从小就一直接触的,所以没事。但是,我们都不能跟外人接触。如果跟外人接触了,就可能死。”

        有一天,爷爷走了,家里就只剩下了阿影一个人。

        而阿影也大学毕业了,他在网上进行了面试,找到了一份软件开发的工作,每天在家里开发软件。

        在放假期间,他会乘飞船去旅行。

        有一次,他在乘飞船去微尘星的途中,正好碰到了一阵强引力波。在强引力波中,他的飞船一阵颠簸,失去了控制。一直过了整整一分钟,这阵引力波才弱了下来,他却惊慌地发觉,飞船早已经偏离了航向,进入了一颗白矮星的俘获轨道。

        阿影用尽所有办法,却怎么也挣脱不了白矮星的引力,眼看离白矮星越来越近,就要被白矮星俘获再也飞不出去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艘路过的飞船轻轻地撞了一下他的飞船,他的飞船终于借势改变航向,获得了逃逸速度,飞出了白矮星的引力场。

        飞出来后,他很快追上了那架帮过他的飞船。两架飞船并驾齐驱,一起飞向了微尘星。

        在飞行中,阿影第一次感到,两个人在一起真好。

        另一架飞船里的人是阿花,她和阿影一样,也是独自一人生活,没有和外人接触过。

        自从这一次微尘星的探索后,阿影的飞船就经常尾随着阿花的飞船;阿花的飞船飞到哪里,阿影就跟到哪里。阿影,又成了阿花的影子。

        他们恋爱了。

        在虚拟的世界里,他们互相拥抱着、激吻着、亲热着。

        虽然在真实的世界里,他们连面都没有见过。

        恋爱三年后,他们决定要一个孩子。

        阿影与婴儿中心联系,预订了一个婴儿套餐。

        不久,阿影和阿花就收到了婴儿中心寄来的包裹。

        阿影收到的是一个冷冻试管。他根据说明书,把自己的精子放到冷冻试管里寄了回去。

        阿花收到的是一封预约信和几盒药。她根据说明书,按时吃药,在预约那天到了婴儿中心。婴儿中心的机器人给她取了卵子。

        又过了十个月,阿花跟阿影说,婴儿明天就会寄过来了。

        阿影问,“你猜是个男宝还是个女宝?”

        阿花说,“不管是男宝还是女宝,都是好宝。”

        阿影哈哈笑着说,“如果这个是男宝,我们就再订个女宝。如果这个是女宝, 我们就再订个男宝。”

        阿花说,“除非对精子进行筛选,否则哪可能预定性别呢?如果筛选的话,又可能损伤精子。”

        阿影笑嘻嘻地说,“那就不管男女,先有了老大,再要个老二,总成吧。老大就叫阿宝,老二叫阿贝。”

        阿花听了,顿了顿问,“奶粉订好了吗?”

        阿影说,“最新鲜的奶粉,明天一早到。”

        第二天中午,阿花对阿影说,“婴儿收到了,是个女孩儿。”

        阿影看着视频里的女儿,长得那么可爱,真是开心极了。而阿花也做好了隔离,全身遮得严严实实地,给女儿喂奶。

        阿影说,“辛苦老婆了。你以前一个人在家里,不需要穿防护服。现在有了阿宝,要互相隔离,每天穿这么厚重的防护服。”

        阿花说,“只要阿宝安全,我穿个这算什么?”

        阿影想,“怪不得都说女人是伟大的,果然如此。”

        阿花顿了顿说,“唯一的不好是,这防护服价格不菲,而且是一次性的。这次穿了,下次就不能再穿了。长久下来,是笔巨大的开销。”

        阿影说,“老婆,你不要担心开销的问题,有我呢。”

        隔了一会儿,阿影说,“咱们照张全家福吧。”

        于是,虚拟的阿影就到了阿花和阿宝身边。阿花拿起手机,自拍了一张全家福,马上传给了阿影。

        阿影将这张全家福挂到了床头。

        每天早上醒来,他看着这张全家福,看看女儿、再看看老婆,就有了无穷的力量。

        然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打开视频,看阿宝吃奶。每天早上,鲜奶会准时送到阿花那里。

        转眼阿宝三个月了,阿影问阿花,“要不哪天把阿宝送到我这里来,我照顾几天吧。”

        阿花问,“你订好防护服了吗?”

        阿影说,“早订好了。”

        阿花说,“那过几天你来一下吧。我再当面交代你一些事项。”

        过了几天,阿影就开着飞船,去找阿花。下飞船前,他穿好了防护服,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保无误才放了心。

        按了一下阿花家的门铃,阿花穿着防护服给阿影开了门。

        虽然是夫妻,但这是两人的第一次真正见面,还是颇为激动。两人隔着防护服拥抱了好久。

        一起手牵手走到阿宝那里,阿宝正在婴儿床上睡觉。

        阿影看着阿宝,留下了幸福的泪水。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爸爸妈妈。大约,他小时候,爸爸妈妈应该也是这么看他的。

        正在这时,突然整个屋子晃动了起来。阿影手上的戒指发出耀眼的红光,说,“发生了九级地震,请就近躲避。”

        话音未落,门就剧烈的晃动起来,阿影只觉得脚下的地板软绵绵的,婴儿床也抖了起来,他赶忙紧紧地抓住婴儿床。

        突然,房间里的灯全灭了,房间一下暗了起来。阿影赶紧拉住阿花,想往外跑。阿花已经抱起了阿宝。还没等迈开腿,房子就倒了。

        阿影只感觉眼前一片漆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自己的头就像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似的,倒在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阿影醒了过来。他头痛欲裂,拼命地想到底是怎么回事。终于想起来,原来是在阿花家发生了地震。他睁开双眼,却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他举起手,对着戒指喊了声“光”,戒指就亮了起来。

        借着戒指的微光,阿影看到阿花正抱着阿宝,在旁边盯着自己。

        阿影问,“阿花,你没事吧?”

        阿花说,“我没事。实在不好意思啊,你第一次来这里,竟然就发生了地震。”

        阿影问,“阿宝没事儿吧?”

        阿花说,“阿宝也没事。只是她刚才饿了,没有奶吃,又睡过去了。”

        阿影忽然想起来,说,“糟糕。九级大地震,奶也送不成了。”

        阿花说,“哎。房倒屋塌的,哪里还会送奶?”

        阿影说,“没有奶吃,阿宝会饿的。”他没有说死字,因为他实在说不出口。

        阿花说,“是啊。你昏迷了一天一夜,阿宝也一天一夜没有吃奶了。”

        阿影问,“那可怎么办呢?”

        阿花说,“是啊。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要不,让她吃母乳吧。”

        阿影说,“你没怀过孕,能产乳吗?”

        阿花说,“我虽然没怀过孕,却催过卵,乳房胀得很厉害呢。让她吸吸呗,说不准能吸出来呢。”

        阿影问,“可是,你俩一接触,会死一个的。”

        阿花说,“如果不接触,阿宝必死。如果接触了,阿宝还有活的希望。”

        阿影听了,说,“我们再等等,说不准很快能被救出去呢。”

        阿花说,“嗯。那我们就再等等。”

        阿影爬起来后,想方设法寻找出路,却发觉四面都被堵得死死的,根本动不了。

        很快,两个小时又过去了,既没有找到出路,也没人来搭救。而阿宝又醒了,饿得哇哇大哭。

        阿影没有再犹豫,她缓缓地脱掉防护服,露出乳头,塞到了阿宝的嘴里。碰到乳头,阿宝大口大口地吸了起来。不一会儿,阿宝就吃饱了,甜甜地睡着了。

        阿影看着脸色苍白的阿花,心如刀绞。

        阿花既然已经和阿宝发生了接触,也就放开了。每当阿宝一饿,就喂阿宝吃母乳。

        几天过去了,水米未进的阿影感觉快坚持不住了。

        阿花虽然也是水米未进,精神却很好。她说,“阿宝只要一吸我的乳头,我就感觉全身是力气。”

        阿影说,“人们都说不能接触,现在你和阿宝天天接触,反而越来越精神。看来,也并非不能接触。”

        阿花说,“也许,不能接触只是人们的传说罢了。出去以后,我要天天让阿宝吃母乳。”

        阿影说,“你们俩能接触,真是太让人羡慕了。我恨不得也脱掉这身防护服,和你们接触才好。”

        阿花说,“你别急,咱们一步一步来。我以后不需要穿防护服了,只需要给你一个人买。这次出去后,我们一家三口就天天生活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阿影说,“听你这么一说,想想都美好。”

        阿影看到阿花这么乐观,不仅受到感染,暗暗下定决心,就是为了这个梦想,也要坚持下去。

        又过了一天,阿影听到了外边叮叮咚咚的声音,终于一道白光射了进来。

        阿影看到白光,兴奋地喊,“阿花,阿花,我们得救了。”

        却没听到阿花的回应。阿影一看,阿花微笑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气息。

        阿影愣住了,用力摇晃着阿花,“傻瓜,你给了我们希望,为什么自己却走了呢?”

        阿花没有回声。

        阿影眼里噙着泪水,用自己的头盔轻轻地碰了一下阿花的脸颊,缓缓地抱着阿宝,走出了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