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24

衰情不堪  

 

1

盛夏的津城即使到了晚上,晒了一整天的水泥地仍然放射着储存的热能,使薛大鹏从宾馆到路边的包子铺来回走一趟不到十分钟,就觉得T恤衫已是潮乎乎地贴在身上。

他拎着几个津城有名的“狗不理”包子,快步地返回自己居住的宾馆。没有星级的宾馆大厅不大,每位客人进入房间之前,几乎都是从前台服务员的眼皮底下走过。尽管薛大鹏入住只有两天,但是他已经发现,前台的两名女服务员对他经过时总是先说一句“回来了?”,然后就是俩人在他背后的窃窃私语。

她们在议论我什么?狗眼看人低!每当这时,薛大鹏就会在心里骂上一句。

薛大鹏走进自己的房间,刚把包子放到茶几上,就听到手机的“叮咚”声。他打开手机上的微信,发现是小兵邀请他加入“旅美群”的信息。他想了一下没有接受,拿出包子吃了起来。

回到中国已经一个多星期了,他天天盼望着自己的事情有了结果再与李沙他们联络。可是自己的心情就像目前的处境一样,每况愈下,让他不知如何去面对李沙。

他做好了寻找刘娜不会很容易的思想准备,但是怎么也没想到入狱前就职的大学,不但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像欢迎英雄凯旋般地迎接他,而且对他重新入职的态度含糊不清。起初他认为正赶上学校放暑假,原先在一起工作的同事和学生都已经离校,所以大学外事办主任和他的助手请他在校园餐厅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时,他仍然像凯旋而归的英雄侃侃而谈,讲述他如何与美国FBI斗智斗勇,如何用事实说服法官从轻处理。并且对罚款做了详尽的说明,强调自己会承担这笔罚款;交付罚款后的数据可以合理合法地反复使用……那天是他出狱后最快乐的一天,借着酒劲儿,他把关在监狱里大半年的话都说了。

现在想来,那天都是自己在餐桌上夸夸其谈,虽然宾主皆欢,但是直到午餐结束也没有得到外办主任对他下学期工作安排的承诺。

薛大鹏感受到内心的隐隐不安:当初他决定回国创业,有很多家大学任他挑选,所以他选中了J大学后并不想马上签订长期合约,而是先签一年,以备不开心时走人。没想到这一年学校对他非常重用,不仅给他高职高薪,还给他领导的研究项目拨了大量的科研经费;他也不负众望,在薛教授、薛老和薛博士的尊称里,一年就突破了课题停滞四年的难关。不仅他能感受到自己如沐春风的快乐,连周围的同事和上下级领导都视他为奇才,让他在自己的小妻子刘娜的面前赚足了面子。原本说好他从美国开完会回来就续签十年,没想到入狱大半年之后,他的合约已经失效了小半年。前天下午他又去外事办找主任落实合同之事,但是外事办的工作人员说主任不在,让他开学后再来。

等到开学还有半个多月呢!自己不能就这么一直住在四星级酒店里吧?尽管卖掉了美国的全部股票,兜里也有些钱应对眼前的开销,但是坐吃山空啊!

薛大鹏当天就从星级酒店搬到了这个无星宾馆。让他百思不解的是,星级酒店只要出示护照就可以入住,而没有星级的宾馆却要填写表格,从职业到住店目的,从哪来到哪去都要填写,并且有几家一看护照是外国籍,马上就表态他们宾馆没有接待外宾的资质。

“我不在乎。护照而已,我也是在中国长大的。”他起初还以为是宾馆谦虚,自觉规格不高影响了国家形象,可是后来他被几家无星级宾馆客气地请了出去之后,才明白自己的处境比自己想象的糟糕。于是他放宽了对地点的限制,最后在一个临近市郊的地方找到了这家不在乎“内宾”、“外宾”,只要给钱就行的宾馆。当然,例行公事的入住表格还是要填写的。面对职业一栏,一个小小的空白处就像他无处安放的心情一样,曾经的“美国专家”、“CEO”、“教授”等名衔,没有一个可以理直气壮地填写上去。更何况住在这样一个寒酸的地方,不配填写他曾有过的任何头衔。

前台的服务员没有强迫他填写职务,但是之后窥视他的眼神和她们的窃窃私语却让薛大鹏发誓:一旦工作落实,他立马就离开这个“势利眼”的地方!

可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却始终没有收到校方的通知。按照惯例,外事办都是提前一个学期与外教签约,如果等到开学再告诉他不能续聘,那时找哪家大学都有些被动了。

想到这里,嘴里的包子咀嚼了几个来回也咽不下去:也许自己过高地评估了这次入狱给自己带来的“利大于弊”;过于高调地展现自己在狱中的“英雄形象”。可是,自己冒险使用的数据也是为了提高课题的含金量和知名度……现在死里逃生,就算不加个一官半职,也应该热烈欢迎吧?

嘴里的包子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了。薛大鹏拿起电脑给外出的外事办主任和正在度假的研究所所长共同写了一封Email,详细述说了他在狱中的遭遇,并且声言他对美国政府的失望和鄙视,并表示只要他能够继续在J大任教搞科研,他将放弃美国籍,永远生活在中国。

薛大鹏越写越激动——起初是狱中的凄苦,继而是壮志未酬的悲壮,最后是报效祖国的豪情。当他点击send的时候,看到自己的激扬文字在瞬间发出去之后,他被自己高尚的情怀所感动!

他,再度想起刘娜。

“我可怜的娜娜,一定为我的入狱受尽了羞辱。我一定要找到她,不论她怎么怪我,我都会把她搂在怀里,让她再度相信,我,薛大鹏,仍然是那个可以为她遮风避雨的丈夫!”薛大鹏有些激动地在宾馆房间狭小的空间里走动着,“我要告诉她自己在美国的遭遇和对她的思念;告诉她我明白她卖房子的无奈和躲起来的原因;告诉她……可是,到哪里去找她呢?不仅刘娜的电话和微信不通,就连她父母的手机号都成为了空号!”

正当薛大鹏心潮澎湃之际,手机又传来微信留言的“叮咚”声。这次他加入了小兵发来的“旅美群”,并回了一个“握手”图案。没想到,小兵马上邀请他视频聊天儿。

如果是过去,一个高中生想和他聊天儿?还是上了大学再说吧!可是经过监狱的一进一出,他最怕的就是一个人独处。既然暂时没有工作、没有学生、没有科研项目,又吃不下睡不着,那就降下身份与小兵聊聊天也未必是一件不开心的事情。

薛大鹏点击了一下视频,马上就看到粗眉大眼的小兵出现在镜头前。

“Hi, Jeff, Elizabeth 让我建个‘旅美群’,今后你有事就跟我们用这个群联系。”

“Elizabeth?”薛大鹏一时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就是李沙奶奶!你不会也让我叫你薛爷爷吧?”小兵一副吊儿郎当的口气。

“No,我喜欢你叫我Jeff。叫爷爷不就把我叫老了吗?”薛大鹏被小兵逗乐了。

“找到刘娜了吗?她同意你的条件了吗?”小兵一边摆弄着桌子上的东西,一边有意无意地问着。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薛大鹏的眉头微微一皱。

“要不要我再‘人肉’一把?”小兵调皮地一笑。

“人肉?什么意思?”薛大鹏有些不解地问道。

“你连这个都不懂?白帮你忙了!‘人肉’就是用网络搜索要找的人。上次就是我查出来刘娜卖房子的中介,然后郭奶奶的妈妈连夜坐车从北京到天津把刘娜堵在了中介公司。那天可真惊险,刘娜也不管老太太的腿好不好,开车就跑,差点儿出了人命……”小兵在视频里手舞足蹈地讲述着往事。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薛大鹏被小兵生动的描述所吸引。

“你给我说话的机会了吗?要不是李奶奶让我帮你,我才不会花那么多时间免费帮你搜索呢!你上网查查,要是通过公司‘人肉’,人家是按分钟和人脉收费的。”视频中的小兵得意起来。

“如果我付你钱帮我上网找刘娜,可以吗?”薛大鹏沉思了片刻说道。

“没问题。不过我可是按照美国的价格收费,比中国的贵些呦。”小兵毫不羞涩地说道。

“只要你能找到我太太,钱不是问题。”薛大鹏被小兵的直率逗乐了。

“欧了。你就等我消息吧。”小兵高兴地差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但是很快又对着镜头说,“对了,你可千万别告诉我那三个奶奶收费的事儿,她们不懂‘人肉’有多难,肯定回过头来还要怪我。”

 “放心吧,只要你能帮我找到刘娜,你要多少钱,我就给你多少钱。”薛大鹏信誓旦旦地说。

“爽!郭奶奶在叫我吃饭,先这样,有消息我跟你联系。Bye.”小兵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薛大鹏又拿起包子吃了一口,仍没食欲,他索性脱去T恤衫走进卫生间。面对浴室的镜子,他看到自己松弛的肌肉和稀疏的头发。他叹了口气打开淋浴,呆呆地在洒落下来的水雾中想着心事。

自从出狱以后他就刻意地忘却过往,告诫自己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对于工作他不允许自己去怀疑校方接纳他的诚意;对于太太刘娜的消隐,他同样不许自己有任何的负面想法玷污自己的爱情。然而,面对学校的不冷不热和刘娜的无影无踪,他再次感觉到监狱中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时常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使他连日来食不甘味,坐卧不宁。

热水在薛大鹏的肩膀上滴答出痛感,他才恢复了意识,将淋浴头关上,起身披上宾馆的白睡衣,又用一条白浴巾将头上的水擦干。突然,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被热水熏成红色的脸庞在白色睡衣和浴巾的衬托下,幻化出母亲当年在《白蛇传》里扮演“白娘子”的扮相。薛大鹏一惊,但是他很快就把浴巾披散固定在头上,把睡衣带子也打了个死结,以便最大限度地飘摆在腰际。然后他对着镜子左一下右一下地做着不同的“亮相”,眉眼之间流动着万般柔情和点点愁绪。

“咚咚锵!”一个亮相,薛大鹏已经挪着京剧青衣的小碎步从卫生间来到房间,在有限的空间里演绎起《白蛇传》的片段。他用女腔说了句“谢仙翁!”,便唱起《白蛇传》里白娘子的一段京剧散板:“接过灵芝泪不干,险些难得活命还。拜别仙翁镇江返,云山万里救夫还。”。然后转身面向另外一方,恢复男声,用京剧老生的粗重而沙哑的声音说道“休得拦阻。众仙童!”,他又转了个身用童声说道“有。”,然后再转身用老生的粗哑声音说“回山去也。”。

完成了这段表演,前一秒中还在精神饱满地演绎着京剧《白蛇传》里的唱腔和对话的薛大鹏,转身已是泄了气的皮球,无精打采地坐在了床上。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溜走,薛大鹏仿佛看到年轻貌美的母亲,每天起床先踱着舞台上的碎步飘到他的床边,然后又咿咿呀呀地哼着《白蛇传》里白娘子的唱腔穿梭在客厅、厨房和卧室之间。即使妈妈洗头,也会把头上的浴巾当成白娘子的头巾顶在脑袋上,穿着浴衣练习着唱腔。最开始,只有五、六岁的薛大鹏并不知道妈妈在干什么,可是有一天他跟爸爸去剧院看妈妈演出,他见母亲一身素白地在舞台上唱着跳着,哭着笑着,他就让保姆每天晚上都带他去看妈妈的演出……

“妈——”,目光呆滞的薛大鹏,良久才大叫了一声,仰身如大写的人字躺在了床上,任泪水四溢。

 2

郭燕和小兵正在厨房吃早餐,李沙愁容满面地端着一碗鸡汤走进厨房。

“咋的啦,他不喜欢呀?”郭燕不解地问道。

“没法喝。汤从嘴里进去又从鼻子里出来,看着都痛苦!”李沙满脸沮丧。

“那不吃不喝,不就饿死了嘛!”郭燕焦急地说道,但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我这张嘴呀,该打!我是说这不吃不喝总得想个办法呀!这美国也真不像话,做了这么大的手术就让回家。这要是在中国,起码可以用吊针把营养水打进去。”

“医生说可以吃冰激凌,我现在就去买。”李沙说着就朝通往车库的房门走去。

“你还没吃早饭呢,吃了再去吧?”郭燕喊道。

“吃不下。你们吃吧。”李沙说完已消失在车库里。

 门铃响了。郭燕打开门一看是向红:“李沙刚走。”

向红看到郭燕两只被酱油涂抹得黑乎乎的手,吓了一跳:“你的手怎么了?”

 郭燕有些虚张声势地说:“这不是给汉斯做鸡汤嘛,烫了一下。”

向红焦急起来:“都黑了,还不碍事?赶紧看医生吧,免得皮肤坏死。”

郭燕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哪有那么严重。我还没到65岁,看病还不知道得花多少钱呢!”

小兵在一旁忍不住了:“小姨奶,那黑色是酱油,郭奶奶说撒上酱油就不起泡了。”

向红如释重负般地舒了口气。

“别担心,不碍事。”郭燕有些尴尬地赶紧转换了话题:“我听说你和哈桑租到了房子要把小兵接走?”

向红:“是呀,我昨天签了约,今天就可以搬进去住了。这样也可以马上把小兵接走。现在李沙要照顾汉斯,我不能让人家张口再走人吧?”

郭燕不自在地“嗯嗯”了两声。

向红意识到自己在不经意间碰到了郭燕的痛处,转身对小兵说:“你去把东西收拾一下,咱们今天就搬到新家去。”

小兵犹豫了一下:“李奶奶出去了,我想等她回来再走。”

郭燕也接话道:“她去给汉斯买冰激凌去了,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向红看了看表说:“我刚才在门口看见她了。哈桑在等我,我先带小兵去搬家,晚上再来谢谢李沙和顺便拿小兵的东西。”

郭燕像一家之主那样笃信地说:“我看这样挺好。小兵的衣服还在洗衣机里甩干呢,晚上来了可以一起拿走。”

向红想了一下:“汉斯怎么样了?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郭燕又拿出一家之主的口吻说:“不行,他现在不想见人。”

向红的眼里闪过一丝鄙夷的神情,但是她马上和颜悦色地说道:“等我把家安顿好了,我会请李沙和你到我家做客!小兵,我们走吧。”

向红带着小兵走出李沙家的大门,郭燕好奇地看着向红的红色轿车里坐着一个浓眉大眼、留着络腮胡子的年轻男人。显然年轻男人也看见了她,向她摆了摆手,她不好意思地赶紧关上了大门。

他一定是哈桑了!

好奇心使郭燕悄悄地走到窗前,目光所及之处,正看到坐进驾驶室的向红跟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哈桑亲吻了一下,然后是哈桑转身给坐在后座上小兵一个击掌,三个人哈哈大笑地开车离去。在汽车掉头离开的那一刻,郭燕似乎看到了向红朝她所在的窗前一瞥,露出了洋洋得意的笑容。

郭燕一惊,赶快躲闪到厨房的洗碗池,一边漫无目的地冲刷着碗筷,一边顾影自怜地叨咕着:“走就走呗,有什么好显摆的!唉,人家都有地方走,就我没人要啊!”

洗碗的热水使烫伤的手指再次疼痛起来,但是郭燕像是跟谁赌气一般地把手放在热水里淋着……十指连心,几个烫伤的手指在热水中渐渐红肿起来,疼得她满脸是汗,但是她仍然赌气般地不肯关掉热水,两眼直瞪着水柱——两行泪水滑落了下来。

 

3

在中国省城医院的病房里,形容枯槁的余科长躺在床上,心疼地叫着萎缩在单人沙发上睡着了的向阳。尽管声音不大,但是向阳猛然惊醒,急忙起身到余科长面前问他需要什么。余科长指了指房间另外一张病床说:
“你去,把那张床也包下来。”

向阳看了看那张床单被褥都叠得整整齐齐的床,挤出笑容说:“我不是说了吗?你的床位能报销,我再定个床位就要自己掏腰包了。咱们不花那个冤大头钱。”     

两行热泪从余科长的面颊滑落:“这还没手术呢。检查各项指标就好几天,等我手术时你要累垮的!”

向阳把点滴速度放慢,笑着说:“我哪有那么金贵。你瞧,我这一身的
肉,扛折腾!”

这时她听到手机“叮咚”一下,她急忙打开微信,看到小兵邀她入“旅美群”,她赶紧点击了接受,并留言道:大孙子,你好吗?奶奶想你呀!

余科长挣扎着要起身:“是小兵吗?我也跟他说句话。”

向阳赶紧将手机放到他嘴边:“你别动,点滴要是滚针了就麻烦了。你就在这里留个言吧,免得大孙子知道你要开刀惦记着。”

余科长清了清嗓子,振作起精神对着手机说:“小兵,爷爷的身体好多了,你别惦记,好好读书,咱们老余家就你这么个留洋的人,要争气呀!”

也许是余科长用力太猛,一阵咳嗽让他喘不上气来。待他平复过来,马上问向阳:“看看有没有回话。”

向阳看了一眼手机安慰着余科长说:“咱大孙子可能在上课,别影响他学习了。”

余科长一脸悲怆地说:“也许我这辈子也看不到小兵啦。”

向阳笑着安慰他:“瞧你说的,咱们决定开刀为啥?连医生都说这瘤子不割就是个祸害,可是割掉虽然有百分之五十的危险,但是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你不是说这跟打仗一个道理吗?势均力敌的时候,迎战虽有危险,可是人家都打到你家门口了,不打不就是等死吗?”

向阳意识到自己失言,马上补充道:“有我陪你,放心吧,手术一定会成功的!”

余科长紧紧抓住向阳的手:“我这一生啊,谁都不欠,就是欠你的啊!”

两行热泪从余科长的眼角流了下来,向红拿起一张纸巾帮他擦去:“别想那么多,赶快休息。医生说只有恢复了体力才能开刀。”

余科长仍然握着向阳的手说:“要不你到我的床上躺会儿?”

向阳神情疲惫却强撑着笑容说:“我这么胖还不把你挤到地上去?你就安心睡吧,啥也别想。闭上眼睛。”

余科长刚刚闭上眼睛,就听到向阳的手机再次响起。他马上睁开眼睛对向阳说:“快看看,一定是小兵打来的。”

向阳打开手机,发现是“谁主沉浮”在“旅美群”要求视频。她有些奇怪,但还是接受了视频:“是薛大鹏吗?听向红说你出来了,咋样?好吗?”

视频里的薛大鹏显然是醉了,他把手机紧紧地对着自己的面颊,声嘶力竭地说道:“好吗?你问我?余科长在哪儿?我要问问他我好不好!”

向阳看到东倒西歪的薛大鹏瘫坐在一大堆小酒瓶子中,冰箱的柜门是敞开的,就估计到薛大鹏在说醉话:“薛大鹏,别难过,一切不都过去了吗?”

薛大鹏又把一小瓶酒灌进嘴里:“不行,我要问问余科长,他为什么说话不算话,把我丢到了水泥厂就不管了!”

向阳有些尴尬地说:“啊,你说这事呀。唉,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就别再提了。”

视频中的薛大鹏仍然不依不饶地说:“不提了?你们有儿子孙子可以不提,我薛大鹏有谁?”

余科长伸出手臂要跟薛大鹏通话,向阳急忙走出房间,站在走廊对薛大鹏说道:“你醉了,我还有事,改天再聊。”

向阳关上手机回到房间,见余科长神情悲凉地望着点滴架,上面挂着的瓶装药水正顺着透明的管子,井然有序地从衔接两头的管子里,一滴一滴地流进手背上的针头,注入到余科长的体内。

向阳把手机丢到一旁,对默不作声的余科长说:“是薛大鹏,他喝醉了。”

手机再度响起,向阳知道是薛大鹏,她没有接听。

余科长的眼睛仍然盯着点滴架,嘴角抖动了一下,蹦出了两个字:“怪我。”

向阳想安慰两句,但是她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说什么呢?自己何尝不是受害者呢!她想了想,在“旅美群”里点了一下李沙,留了一句话:薛大鹏醉了,你劝劝他吧。

 

4

刚刚走出超市的李沙打开手机,看到了“旅美群”里“笑比哭好”有一条留言。尽管她惊讶于极少与自己通话的向阳给自己留言,但是当她看到“薛大鹏醉了”这几个字的时候,马上就点击了群里的“谁主沉浮”。

视频中出现了薛大鹏醉醺醺的镜头:“你告诉余科长,他就是个骗子!他把我和李沙丢到水泥厂就不管了!还有你,向阳,咱们去北大荒的五个人里,就你心眼儿多。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傍了个大款……”

李沙对着手机喊道:“大鹏,我是李沙。你喝醉了!”

视频里的薛大鹏似乎要呕吐,镜头摇摇晃晃地到了卫生间就什么都看不见了。黑屏里,李沙只能听到呕吐声和冲座便的噪音,她急得大喊:“大鹏,你没事吧?回答我!”

“我没事了,李沙。让你见笑了。”视频里终于看到已经清醒了一半的薛大鹏。

“大鹏,到底发生了什么?和刘娜谈崩了?”李沙依然不安地问道。

“刘娜,根本就没找到!”薛大鹏的口齿比刚才清晰了很多。

“我就想到没那么容易。上次小兵在网上‘人肉’到刘娜,连高队长和郭燕的妈妈都没有搞定。”李沙的口气松弛了一些。   

“李沙,你怎么也相信这帮人说的话?你还记得我们在水泥厂受的苦吗?这些人都是骗子。他们把我们骗到了北大荒,说好去师部演出队,转身就把我们给下放到水泥厂。要不是我考上了大学,到现在还在搬水泥呢!”薛大鹏打了个“嗝儿”,说了句“Excuse me.(对不起。)”

“No problem.(没关系。)大鹏,有句话说‘不能原谅他人,就是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有许多事情我都没有来得及告诉你。向阳返城后就离开了余科长和儿子大军。现在她把肺癌晚期的余科长接到家里养病。他们的儿子余大军因为贪污罪被判五年,现在还在监狱里。他们的孙子小兵没钱付私立学校的学费,向红想以收养的方式留他在美国。这一家人的遭遇已经够惨的啦,咱们就不要再伤口上抹盐了。”李沙劝解道。

“可是,我忘不了过去。不是我不想忘,是噩梦总是跟着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我们前后脚回家,走到大门前看到一帮红卫兵把我妈从大卡车上拽下来,我妈带着一个大高帽和一个大牌子,脖子上还挂着一串高跟鞋……”薛大鹏的声音开始哽咽。

“那天你看到了?”李沙惊讶地说道。

“我后悔呀!我应该冲上前去保护我的妈妈,可是我却跑了,躲到墙角,直到我妈被红卫兵带走才出来……”薛大鹏像儿童一般地嘤嘤地哭了起来。

李沙眼前浮现出当年薛大鹏妈妈受尽羞辱的镜头:一个在铁丝上糊着厚厚白纸的“大高帽”扣在薛大鹏妈妈的头上,原本一头大波浪的长发如稻草般地被剪去半边,在大高帽下瑟瑟发抖;用纸盒板做的大牌子和一串高跟鞋悬挂在白皙瘦弱的脖子上,压得薛大鹏妈妈低垂的腰几乎在地上爬行……

幸好薛大鹏没有近距离地看到他妈妈平日染成红色的长指甲已经血肉模糊;娇美的容颜已经被大高帽在额头上刺了左一道右一道的疤痕!李沙在心里长叹了一声。

“后来我听说那个打我妈的人就是郭燕她妈,你说我这口气能忍吗?”薛大鹏咬牙切齿地说道。

“大鹏,我知道你心里有多苦,我也知道文革时期发生的事有多残酷,但是我们冤冤相报何时是了啊?你可能还不知道,我父亲二十年前就因为血液病去世啦。医生说是接触了有毒的农药,可是我父亲除了文革下过农村,其他时间都在城市,到哪里接触过农药呢?他后来回忆,在农村时炕上的席子里藏满了臭虫和跳蚤,当地农民好心帮他经常往席子底下洒臭虫粉和“敌敌畏”,所以在不知不觉中中了毒还不知道。你说,这账跟谁算去?”李沙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她深吸了一口气,“我跟你说件事,也许会让你的心情好受些。那天小兵在网上知道刘娜要去卖房子,我们都没办法去见她。郭燕跟她妈说了之后,她妈二话没说,跟着高队长连夜去了天津,在中介那里堵住了刘娜。不瞒你说,在视频中看到她一瘸一拐地跑到停车场不让刘娜开车溜走,我就在头脑里抹去了她穿着黄军装批斗你妈的凶恶模样。现在我能看到的是一个快八十岁的老太太为她年轻时犯下的错赎罪!”

“对不起,我实在是太自私了。你帮我这么大的忙,我却连你父亲去世都不知道。你母亲呢?她老人还健在吗?”薛大鹏的语气明显和缓了许多。

“我母亲和我弟弟住在一起,身体还好。大鹏,我不能再说了,汉斯刚刚动了手术,从昨天到今天什么都没吃。我刚给他买了冰激凌,现在要马上回家。”

“手术怎么样?成功吗?”薛大鹏关心地问道。

“手术还算顺利,但医生说还要等化验结果出来才知道癌细胞有没有扩散。”

“有问题告诉我,我可以咨询我在美国做医生的同学。”

“谢谢你。大鹏,别再喝酒了,抓紧时间处理自己的事情吧。”

“你放心,小兵已经答应我‘人肉’刘娜,我不会让你和汉斯为我承担经济风险的!”

“我的冰激凌都化了,有事微信我。”

“好。谢谢你,李沙。”

李沙关上视频赶紧开车离去。

 

5

市中心一栋普通的公寓单元里,向红一个人忙里忙外地搬着东西。她见小兵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摆弄着手机,就有些不耐烦地叫小兵帮忙。

小兵懒洋洋地从画架旁的折叠椅上站起来,不以为然地说:“小姨奶,这也不比收容所好到哪儿去。你就不能找个好点儿的公寓吗?”

向红把哈桑一摞子堆在门外的油画一个个地递给小兵,让他搬到客厅里:“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市中心的公寓都很贵,就这一屋一厅,一个月还要一千八呢!”

小兵指了指客厅连接厨房角落里的那张旧沙发说:“就让我睡这儿?这不是把我从天堂一脚踹到地狱了吗?”

向红安慰道:“这都是暂时的。小姨奶不是没有钱,可是那笔钱不能动,要等你办完了收养手续才能花。你就凑合着住吧,要不了半年咱们一定能住上两屋一厅的房子!”

小兵噘着嘴指了指画架:“那哈桑晚上画画的时候我咋睡觉哇?”

向红想了一下:“来,帮我把他的画架搬到我们的卧房去,然后把他的画都挂到墙上,再给你买张桌子学习,你瞧,整个客厅都是你的啦!”

小兵明显开心起来,把手机揣到兜里,做出干活的架势:“这还差不多。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向红一边摆弄着怎么把画挂到墙上,一边对小兵说:“你上网查查,看看哪儿有Garage sale,咱们去买张桌子。”

小兵不以为然地:“我就不明白了,哈桑咋什么都不管呢?”

向红苦笑道:“他不是要画画赚钱嘛。”

小兵指了指地上堆着的画:“这些画堆在家里,靠街边儿人头像赚钱,饿不死也撑不着。原来我还以为他很爱你呢,现在看来是你上赶着他呀!”

向红一愣!

是吗?自从迈克的律师在法庭展示了她跳钢管舞的照片,尽管她再三向哈桑表示自己的清白,并且不顾一切地与迈克“闪离”,缓和了两个人的关系,但是细想一下,自己和哈桑的关系确实从那时起颠倒了个“个儿”。哈桑总是以一家之主的架势说一不二,即使是做爱也不征求她的意见,累了倒头就睡,休息好了就把她给弄醒,没有了以往的甜言蜜语和惜香怜玉的抚摸,上来就猛烈地攻击,直到他酣然淋漓地亲她一口,把她揽在怀中再度酣然睡去。奇怪的是,只要他搂住她,让她依偎在他的胸前,她就马上忘记了所有的不快和痛楚,脑海中能够重温的就是哈桑那一热吻——浓密的络腮胡子像一片灌木丛,杂乱无章的粗糙中掩盖了唇的“湿地”,那片湿地里有向红重温千遍也不厌倦的温柔与热情,她愿意永远小鸟依人地躲在这片“湿地”里。

这么想着,向红的心情再次灿烂起来:小兵一个毛孩子懂啥!再过三两个月,哈桑就能拿到正式绿卡,她的离婚手续也正式生效。到那时她和哈桑登记结婚,她的临时绿卡也不会因为与迈克离婚而作废;小兵收养的手续也应该办妥,可以免费上美国的公立高中和学费不高的社区大学;她可以用担保小兵的四万美元开一个画廊,她卖画,让哈桑安心画画,也许还有机会把哈桑的画推荐到中国……那时别说租两屋一厅,就是买两屋一厅也不是问题!

向红两眼放光地对小兵说:“你呀,还小,还不懂得什么是生活!现在我跟迈克离婚了,你和我能不能留在美国就看我和哈桑能不能结婚了。你懂事些,千万别给小姨奶添堵。”

小兵重新坐到折叠椅中,一边摆弄着手机一边说:“好,好,好。我找二手桌子!”

向红看了一眼小兵吊儿郎当的样子,再看看地上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由自主地长叹了一声,接着干活去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