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8

晕成奇葩

 

1.

转眼,李沙关闭微信已经一个星期。渐渐地,她好像适应了没有微信的日子。她像以往那样和三、五个琴友在闲暇时品茶抚琴,自娱自乐。

这种平静被弟弟发来的Email打破。他问她为什么不上微信?她告诉弟弟出了车祸。这一说弟弟就更加担心,让她马上打开微信视频。尽管她再三解释没有问题,弟弟仍然坚持着让她打开微信。

李沙打开了久未碰触的微信,马上就看见“祭青春”群有人点击了她。她知道弟弟在等待视频,就没有查看留言。

“姐,你站起身来让我看看。走两步——”视频中出现弟弟焦急的面孔。

李沙一边用手机对着自己从头到脚“扫瞄”了一遍,一边在想:微信太棒了!

记得自己刚到美国的时候,往中国打电话一分钟五美元,她通常只说两三分钟,每次话题还没展开,就听父母说电话费太贵,不聊了。其实那哪儿是聊天儿啊,简直就像打仗,两方都想在有限的时间里把要说的事情讲明白,结果就事论事的几分钟通话,常常在李沙撂下电话后仍然觉得言犹未尽,可是下次通话又有言不由衷的感觉。后来电话费从五美元降到两美元,又降到了八十美分,再后来可以买电话卡,打到中国才几美分。再到后来就有了微信,一分钱不花就可以视频通话。不过到了通电话不花钱的时候,她对打电话已经产生了心理障碍——不论是别人打来,还是她打给别人,只要时间一长,她就觉得自己在说“废话”,久而久之就不喜欢通电话了。

 “看来你是没事,那我就放心了。”弟弟在视频中的神情松弛了下来。

“不用微信也不仅是因为出了车祸,还有就是‘祭青春群’一天到晚发信息,我和很多人都不熟,所以干脆不开了。”李沙在视频中安慰着弟弟。

“你这不是因噎废食了吗?你可以把不想看的人和群设置为静音啊。”弟弟在视频中开怀大笑。

李沙按照弟弟的指点,不仅将“祭青春”群设为静音,而且还下载了微信的“表情包”:问候、再见、欢迎、惊讶、感动、庆贺…… 应有尽有。弟弟说,现在大家都喜欢用表情包留言,这样可以减少打字的时间。    

李沙如获至宝,与弟弟通过视频后就赶紧打开“朋友圈”,想试试“表情包”的功能。说也奇怪,打开微信看到留言,感觉耽误了一分一秒都是对不起对方。   

“笑比哭好”首先跳入眼帘,李沙心里一惊:向阳要和我单聊!

李沙原本就对向阳四十多年前“揭发”高队长的事情耿耿于怀,加上郭燕在微信中再三强调不要理睬她,所以李沙把心一横:不“接受”。

李沙又看到“长空燕叫”的一串儿留言——

“姐,我昨晚都没睡好,老想你了!”

“亲,有时间咱俩视频呗!”

“亲,我今天和女婿吵了一架,想和你唠唠,你现在有空儿吗?”

“姐,你咋地啦?你咋不回我的话呢?你没事儿吧?”

李沙不忍让郭燕惦记自己,赶紧发了一个“抱歉”的表情包,然后用语音留言的方式将车祸的事情说了一遍。

“我的妈呀,你人没事儿吧?人没事就好,就算破财免灾了。咱俩都四十年没见面儿了,你知道咋用微信视频吧?咱俩视频聊天呗?”郭燕的留言像机关枪速度,又快又直接。

李沙除了和家人通话使用视频,与其他人从来不用,连语音功能都很少使用。

不过,她也很想见见四十年前与自己住过上下铺、四十年后仍然管她叫姐的“小燕子”,只是留言中的语气对于她是陌生的,而这种陌生的感觉让她害怕去面对一个原本亲如姐妹的人。

她告诉郭燕现在不方便视频,还是先音频吧。

在跳跃式的对话中,李沙被郭燕一家三代的经历震慑住了。

 

2.

郭燕从演出队下放到团部,原本是做广播员,状况还可以,可是“四人帮”倒台后,她妈妈作为文革干将接受了审查。消息传到团部,团领导觉得广播员是党的喉舌,让一个政治上有问题的女儿担任,万一她利用全团的高音喇叭播送反动言论,那时做领导的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当时正赶上现役军人去留之际,没人愿意担保郭燕不会受母亲的影响,所以就以暂时到连队锻炼的理由,把她下放到农业连养猪去了。这时全国已经取消“上山下乡”政策,没有“知青”再到农场务农;而这个时候郭燕被下放到基层连队,她母亲的问题就被无限放大,不论是知青还是当地的农工,没有人对她表示同情——她妈是“四人帮”的“黑爪牙”,她就是“黑爪牙的狗崽子”!

当“文革”期间饱受虐待的“黑五类的狗崽子”们重新回到城市的时候,郭燕却因母亲入狱而错过了返城的时机。

 

 3.

“你没返城?!”李沙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惊讶,在电话中高声地叫了起来。

李沙经历过当年知青大批返城的焦虑心情和无所适从的状态。特别是老知青,早期响应党的号召,怀抱“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理想,在“天当铺盖地当床”的艰苦岁月中,没人退缩;在东北“大烟炮”的恶劣环境中,没人叫苦;在扑救山火中可能献出生命时,没人犹豫……可是,在全国开始了有条件返城的政策之后,在“火线”入党的知青动摇了自己的信念;当上了“五好标兵”的人不再确定自己的优势;而像李沙这批被动地卷入到“上山下乡洪流中”的最后一批知青,他们面对的茫然和焦虑不是思想上的调整,而是现实中的抉择——返城的三个方式“高考”、“病退”和“困退”。而李沙知道,如果自己要参加高考,就不能办理“病退”,因为高考录取后要做身体检查,有病的人是要淘汰的;如果办“困退”应该有一线希望,因为父亲毕竟从“臭老九”中解放出来,以他目前的地位,走走“后门”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回城后干什么呢?到菜市场卖菜?到餐馆当服务员?还是到街道工厂做工?然而如果考不上大学,不仅要面临丢掉水泥厂广播员的位置,也要冒着错过“困退”的返城机会。

李沙对这段已经过去了四十年的内心纠结,至今记忆犹新,所以她惊讶于郭燕留在农村的坦然心情。

 “你可别提了。‘高考’我连‘门儿’都没有,中学才二年级就下了乡,考啥?‘病退’,咱胳膊腿儿健全,五脏六腑健康;‘困退’,更没理由了,我妈当时被关起来审查,我弟都成了没人管的野孩子了,我回去能干啥!”郭燕毫不困难地向李沙解释道。

“那,那你妈放出来就没想办法帮你回城吗?”李沙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对别人的家事这样刨根问底,但是郭燕的无所忌讳的态度鼓励了她。

“嗨,我后来才知道,她文革期间打砸抢的证据不是别人,是薛大鹏他妈。人家说是我妈给薛大鹏他妈剃了‘鬼头’,才使人家跳楼自杀的。幸好是薛大鹏他爸说了句公道话,说我妈是被那个时代蒙骗了,不应该把死罪定在一个人的身上,这才把我妈给救了。”郭燕像是叙述与己无关的人和事那样,没有一丝一毫的个人立场。

李沙听后不是一愣,而是一惊。

 

 4.

文革前李沙家和薛大鹏家住在一栋楼里,当时薛大鹏的爸爸是文化局的局长,妈妈是京剧院的名角,居住在这栋楼唯一拥有阳台的两居一室里。那时李沙家住在一楼,与局长家没有交集,唯一使李沙记住这家人的原因,是因为大年初一全楼的小孩儿都到各家拜年,其动力是敲开谁家的大门说声“新年好”,就可以得到几块糖果。从四、五岁开始,李沙就年年到薛大鹏家“拜年”,因为他家的糖纸是透明的“金纸”,漂亮。

那时的薛大鹏有保姆照看,与院子里的孩子们都不来往,所以李沙不记得薛大鹏小时候的模样,反而记住了他妈妈有一头卷卷的长发。对了,还有长长的、涂着大红色的十个指甲。这些原本都是李沙想快快长大的诱惑,但是有一天她看到薛大鹏妈妈的一头长发被剪得只剩下半边,手指也被生掰硬拽的指甲摧毁得血肉模糊。   

她很快就听到大人们传说“宋筱钰跳楼自杀了”。她那时才知道薛大鹏的妈妈叫宋筱钰,大人们在背地里议论是她师妹郭桂芬给逼的。

 

 5.

“我妈当革委会主任那会儿得罪人太多,出来后也没个像样的工作。”郭燕继续在电话的另一头说道,“她让我返城,可是我家那口子是农村户口,没法跟我回去。得,她又让我离婚,你说我能吗?我家大熊对我那么好,咱能过河拆桥吗?再说了,我那时都有闺女了,不管闺女跟谁,不是没爸就是没妈,我没干。”

“她,她还健在吧?”李沙情不自禁地问道。

“她活得比我都有劲儿。在北京和高唱天天跳广场舞呢!”郭燕显然知道李沙说的这个“她”是指她妈妈。

“高唱?你不会是说高队长吧?”李沙惊奇地问道。

“可不就是他!他跟我妈都结婚好几十年了!”郭燕干笑了两声。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高唱比你妈最少也小个七、八岁吧?”李沙几乎是惊叫了起来。

“他俩差八岁。”郭燕的声音又恢复到讲述别人故事的语气中,“你听我说呀。高唱下放到连队后,对谁都带搭不惜理的,每天照常起早吊嗓子练身段。可能还想着有一天再回演出队吧?你说他既然唱歌好,人家让他唱一个他就唱呗,不,他非不唱!他跳舞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到马圈里跳,看到来人就装着喂马!时间一长,谁都知道他是犯了错误从师部贬到连队的,他不理别人,人家也不待见他了。到后来他也不跳舞了。

“真想不到高队长这么惨。”李沙忍不住地长叹了一声。

“这不叫惨,惨的事情还在后面呢!”郭燕的声音生动起来,“你知道他是咋回城的?‘病退’!你知道咋病退的吗?当着医生的面儿砍掉了一节手指,然后对医生说‘这回我是肢体残废了吧?请开病退证明吧!’。那医生当时就傻了,不开行吗?你说这人对自己这么狠,可是对我妈倒是挺好的。他回北京后也没忘了我妈,把在街道工厂赚的几个钱,都贴补到我家了。我妈放出来以后,两人就成家了。”

李沙正在入神地听着郭燕家的故事,汉斯推开书房的门,将他的手机递给了李沙:“It is for you.(找你的。)”

“给我的?”李沙觉得很奇怪,急忙挂断了郭燕的电话。

“李沙,你还好吗?”汉斯的手机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柔声细语。

“请问是哪一位?”李沙从来不用汉斯的手机,更没有把先生的手机号码给过任何人。她一脸狐疑地问道。

“我是伊萨贝拉。”对方依然不紧不慢地说道。

“啊,是向红啊!你怎么有我先生的电话?”李沙有些难以置信,向红居然有汉斯的电话号码。

“没有办法呀,我给你微信留了很多言,可是你从来都不回我。我担心你出了什么事情,所以就向迈克要了你老公的电话。你还好吧?”向红声音充满着关怀。

“啊,是出了点事儿,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事了。”李沙的语气平缓了很多,但是她不想把车祸的事情再学一遍,就轻描淡写地说道。

“没事就好。这两天我可急坏了,不知道是你不理我了?还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这下我就放心了。”向红在电话的另一端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

这一声叹息带起李沙心中的一阵愧疚:这么多年自己一直是“一个目标一个目标地冲刺”,经历的人与事多了,情感上好像磨出了老茧,对昔日的过往有些麻木。

为了弥补这种愧疚,也为了不占用汉斯的手机,李沙用自己的手机号码给向红打了电话。

 

 6.

又是一个小时的通话。

向红不像郭燕那样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而是有条不紊地从前讲到后,从姐姐讲到姐姐的儿子,从姐姐的儿子讲到姐姐的孙子,从姐姐的孙子又讲到她和迈克的关系。

四十年的历史和复杂的人际关系,居然在向红不疾不徐的叙述中,让李沙听明白了前因后果——向红的服装公司倒闭了,她在网上认识了迈克,结婚后拿到了临时绿卡,现在姐姐的孙子在美国读私立高中,她想向李沙了解一下美国公立学校的情况。   

“美国公立学校很快就要开学了。这样吧,我看看自己的时间表,我们尽快找个时间聚一聚。”李沙见汉斯已经两度推开书房的门,欲言又止地离开,她赶紧长话短说。

“那太好了。我请你吃饭。中饭、晚饭都行。”向红仍然不紧不慢地说着。

“咱们就去中餐馆吃早茶吧,我请你。”李沙不想在谁请谁上浪费时间,赶紧补上一句,“一会儿我把地址和时间发给你。”

李沙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