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12

囧 事

 

1.

李沙从新年到春节都忙着微信上的是是非非,她惊讶于转眼之间已经开学快一个月了。

她像以往那样将车停在专门为教师预留的车位上,走下车看到大片空闲出来的学生停车位,才想起应该把学生出勤表送交给行政部门。她知道,行政部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这种冷冷清清的场面,然而这种景象年复一年地在校园里重复:刚开学时人满为患,学生求着老师给Add code注册;两个星期后学生纷纷Drop取消。当然取消课程的理由也很复杂,有的人是知难而退,在头两个星期Drop课程,可以分文不少地收回全部学费;有的人是利用注册的机会获取失业救济金,注册后可以向政府出示学校的证明;还有些人即使在头两个星期留下来学习,只要期中考试不如预期,就不给老师任何理由自行Withdraw放弃课程,这样不仅不会影响到他们的总成绩,而且由于公立大学的学费不贵,有些学生等到下学期再修同一门课,这样以上学期积累的知识获得下学期的好成绩……总之行政部门对这些情况略知一二,可是公立学校各行其职,拿一份工资做一份事,大家都“睁只眼闭只眼”地将学生出席率的功过都算在了教师的头上。

“学校不应该将生源多寡的责任单一地强加在老师的身上,应该从学校的制度上进行调整。”李沙这么想着,已经来到取信的收发室。

收发室有两个文件篮子,一个是校园内送达,一个是校园外邮寄。并且按照科系为每位教职员工设置了个人邮箱。

李沙将出勤表放到了校园内送达的信箱中,然后到自己的信箱里取了一些信件。信件的上方有一个通知单,让她到管理收发信件的Claudia那里取一个包裹。

“又是出版社推销中文教科书吧? 其实,使用什么教材哪里是我这个普通教师说得算的!”李沙看了一下手表,离上课的时间还有六分钟,就决定拿了包裹再走。

转身之际,李沙看见Claudia正在与系主任聊天。系主任背对着李沙,不知道有人在她身后,依然兴高采烈地用西班牙语跟Claudia聊着。系主任和李沙年龄相仿,学位不算太高,属于“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的那种。由于系里百分之六十都是教西班牙语的老师,所以百分之六十的支持率,就奠定了系主任一直连任的不败之地。

面对着李沙的Claudia显然是看见了李沙在等待,但是她有意置之不理,仍然用西班牙语喋喋不休地与系主任聊着。李沙看了看表,还有五分钟就到上课时间,她只好硬着头皮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系主任一看是李沙,表情从热烈的谈话中冷却了下来,告诉李沙下课后到她的办公室去一下,有事找她。

自从上学期餐会李沙表达了自己对谐星拎着总统血腥的假头颅表示不满后,原本就不苟言笑的系主任,见到她就更加严肃。李沙一向认为自己是靠本事吃饭,不需要刻意地去讨好任何人,所以对系主任用什么语气跟自己说话并不在意。她一边向系主任点头应承,一边将取邮包的通知单递给了Claudia。

系主任走了,Claudia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慢腾腾地把一个很大的牛皮纸口袋交给了李沙。

纸袋很轻,不是李沙想象的那种教科书的份量。信封上也没有邮寄地址和邮票,但是除了To Professor Elizabeth Schneider, 还有两行工工整整的中文字。第一行是:施耐德教授。第二行是:金爱文学生。

李沙感觉到Claudia的目光也落在这个包裹上。别看Claudia只管收发信件,但是学校发给老师的所有校规、评估表、点名册或成绩单,都要从她这儿收取。取信件的教职员工们,进来出去都会跟她打个招呼,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平日里“自扫门前雪”的教师们交流的平台,有什么事情都可以从Claudia的嘴里流通。

Claudia告诉李沙,昨天有一个亚洲学生,说到李沙的办公室去见她,但是没见到,所以请她将这个信封交给他的老师。

金爱文?李沙看到Claudia狐疑的目光,索性当着她的面打开了那个大信封。信封里面是一盒精装的巧克力糖和一张手工制作的谢卡:施耐德教授,我是金爱文,我现在是工程师。谢谢您的帮助。您是我的教授中最好的一个!

 Aaron Jin!是的,是他的字!

尽管李沙每年都有上百个学生,可是她还是在瞬间寻找到了有关Aaron Jin的记忆。

那是两年前的事情。有一名家住旧金山的学生,临近期中考试突然失踪,两个星期之后给李沙发来了一封Email,说中学时的好友突然因车祸去世,他放下学业回家乡安慰好友的父母。两个星期过去了,他已经耽误了许多课程,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补上?原本这个学期完成就可以毕业了,现在只能延长一个学期,这让他的父母很失望,自己也很难过。不过他知道学校的规定,旷课四节就不能继续修课,所以他为了表示对老师的尊重,写信说明原因后,会放弃这学期修的所有课程……

李沙对这位学生的印象很深,因为许多亚裔学生在课堂上不太发言,而身为韩裔第二代移民的金艾伦不仅考试优秀,在课堂上总是积极发言,并且汉字书写为全班第一名,还给自己起了一个中文名字,叫金爱文。李沙在开学第一天学生的自我介绍中了解到,这是金爱文的最后一个学期,毕业后的理想是做一名机械工程师。

多年的教学经验告诉李沙,对于处在人生十字路口的年轻人,“推一把”可以前行,“踢一脚”会驻足不前。她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给金爱文,让他先给自己打个电话再决定是否放弃课程。金爱文果真给李沙打了电话,在电话中李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服他,并向他保证,只要他肯努力,她就会全力以赴地帮助他补上所有耽误了的课程。同时还建议他跟其他学科的教授也表明自己有意愿补上所有课程,并不再缺席,以获得教授们的理解。

果然,学期结束时,金爱文不仅在李沙的班级获得了B,而且也完成了其他四门课程。毕业典礼那天,这位二十岁出头的大男孩红着眼睛给了李沙一个拥抱,并且说找到工作会回来看她!

想到这里,李沙的眼睛有些湿润:在美国教书的最大感慨是师生间不做情感交流,老师上完课走人,学生有问题只能在课程表上的Office Hour与老师联络。大多数学生也只在乎老师一个学期,修完课就像主雇关系解除,以后老死不相往来。李沙很怀念中国师生间那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精神纽带,就像她出国几十年了,回国时还会和昔日的同学去看望耄耋之年的老师。两年了,金爱文居然还记得她,并专程来看望她!

那一刻,她很想与Claudia分享自己的喜悦心情。可是说什么呢?将学生表扬她的话从中文翻译成英文吗?那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吗?

李沙意识到,尽管她在美国职场上工作了二十多年,但是至今也没有学会恰如其分地表现自己。

她把那盒巧克力糖打开,递到Claudia面前让她挑选。

面对每个品种只有一枚的巧克力糖,Claudia举棋不定。她的眼睛在精美的盒子里放光,嘴里却一个劲儿地说“Are you sure?(你肯定吗?)”

李沙看了看表,已经到了上课的时间,她的目光显露出焦急。

在李沙焦急的目光下,Claudia才赶紧在盒子里选出两块巧克力,一黑一白,放在了办公桌上。

李沙等Claudia拿完巧克力糖,二话没说,抱着巧克力的盒子和信件就急忙离开了收发室。

 

 2.

下课时已是黄昏。李沙匆匆来到系主任的办公室。

系主任见面就把Advanced Student Program表格摆到李沙的面前,并且告诉她有一位叫Susanna Zhang的学生向系里反映李沙不批准她的申请。

李沙一听就知道这名学生一定受南希的怂恿才明知自己不够资格,却还是要到系主任这里破坏她的声誉。她很想告诉系主任南希知道不签字的理由,但是又不愿意给系主任留下一个“中文老师不团结”的负面印象。想了一下,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明了Susanna Zhang的情况。

由于李沙有上课签名表为据,系主任也没有过多追究。不过系主任马上又提到一个学生的名字。

根据以往的经验,只要系主任对老师提到某个学生的名字,通常是负面消息。果然,系主任说这名学生向她反映李沙在全班同学面前羞辱她笨!

怎么可能?我毕竟在美国大学教了十几年的书,怎么可能当众说某个学生笨!

这一定是误会!李沙向系主任讲述了当天的情形——

这学期开学的第一天,就要上课的时候,一位胖乎乎、眼神发直的白人女学生唯唯诺诺地走到讲台前,向李沙递交了一份医生开的证明,说她有轻微的智障,反应迟钝,让李沙讲课时速度放慢,因为她记笔记很慢……李沙之前处理过这种情形,便以温和的口吻告诉她,她会关照她,但是讲课的速度不能因为一个人放慢;如果她做笔记有困难,她可以请其他的同学帮忙。当这位女生同意之后,李沙又补充了一句:我可以将你的情况说明一下吗?这样你可以随时请任何同学帮助你。女生说:可以。

对于李沙来说这样处理问题顺理成章:全班三十多位学生不会因为一名同学的慢节奏受到影响;这位学生也可以得到大家的理解和帮助。

第一天上课总是有太多的事情要介绍,有关这个女生的话题,李沙只是一语带过,让大家在这个女生需要帮助的时候多多关照。可是李沙看出许多学生眼里的不解,就又加了一句“这位同学有的时候做笔记较慢。”她至今都清晰地记得自己说的是“She writes slow sometimes.(她有时写字很慢。)”,而非“She is slow.(她很迟钝。)”。

李沙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女生竟告诉系主任,李沙在全班同学面前羞辱她“slow”!

李沙对系主任解释说:第一,她没有任何当众羞辱这名女生的言行,也没有这种动机;第二,说她写字慢,是为了请同学们理解和帮忙,并没有说她迟钝;第三,医生的证明说她有智障,即使班上的学生有这种印象,那也应该是一种事实。

系主任听了李沙的解释,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客气地将一份空白的教师评估表格递给了李沙,让她按照上面的要求填写后递交到分院长办公室。

对于这种评估表李沙并不陌生——所有的教师每三年都会收到一份,她已经收到过若干次。根据以往的经验,这种评估报告的目的是督促教师认真工作,没有惩罚之意,通常是被评估人自己提名三位老师供系主任选择,然后被选中的人与被评估的人约定时间到课堂上听一堂课,然后参考学生每学期给老师的评估表,在印好的表格上分“最最好、最好、好、不好和很差”的栏目里“打钩”,然后写一段考核意见交给系主任签字,系主任上交给相当于分院长的Dean,再由当事人签名同意后,由Dean的办公室秘书将评估表与学生的评估表一起存档备案。

尽管李沙有一瞬间的疑问,觉得这次评估距上次评估不到三年,怎么才两年半就提前了一个学期填写评估报告?但是她也没去多想,认为自己是一位称职的教师,什么时候评估和谁来评估都是一个形式。何况上次给她做评估报告的人是系副主任,给她的档次都是“最好”,评语也是首肯有加,学生的评分也都很高……

李沙正在心中纠结着要不要问清楚为什么评估提前了一学期,但是看到系主任已经拿起了手袋做出了下班的架势,她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3.

从系主任办公室出来以后,李沙就快步加小跑地直奔停车场。真冷!

南加州的天气尽管在冬日里也会阳光灿烂,和煦温暖,可是到了傍晚,只要太阳落山,天气就会骤然变冷。当李沙钻进车里的时候,外面已经下起了毛毛细雨。

她没有马上发动汽车,而是呆呆地望着车窗外的雨滴。

南加州极少下雨,一年有八个月不见一滴雨水,只有冬季才有几场瓢泼大雨。

不过,此刻的李沙无心赏雨,她的心情如窗外的雨滴逐渐成为雨雾的天气一样,混沌不清:为什么我没有对系主任说出我对南希说的话?为什么我要对一个处心积虑诋毁自己的人加以维护?为什么两名学生同时将我告到系主任那里?

李沙见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天色也从深灰色变成了黑色,下午经历的人和事使她深感饥肠辘辘,于是她启动了汽车,希望早点回到家里。

她将车里的音响打开,刚刚倒完车,就意识到蓝牙里播出的又是上次没有播完的古琴曲《忆故人》。她想到上次出车祸就是听了这个曲子,赶紧按了一下自己经常听的电台音乐频道96.5,一首A Little Reminder的歌以活泼轻松的节奏充满了车厢。李沙的心情也随着明快的音乐好转起来。 

汽车刚刚开出校园,车里的蓝牙电话就响了起来。李沙随手按了方向盘上的接听按钮,车里的音响就传来一个不掺杂着任何情感的女性声音:“You have a collect call from Jeff Xue, Do you want to accept? (您有来自Jeff Xue的电话,您愿意接听吗?)”

Jeff Xue?李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随口说道:“Pardon me?”。

没等接线员再度说话,电话里已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音量虽小,但是李沙还是隐约听出来:“我是薛大鹏。李沙,我是薛大鹏!”

李沙顿时神经绷紧,高声地对接线员说:“Yes, I will. Please.(是的,我接。)”

“李沙,我是薛大鹏。”电话里的声音清晰起来,但是明显带着颤抖的声音。

“大鹏,你等一下,我先把车停到道边儿上再跟你说话。”李沙在黑暗中一边寻找着可以停车的地方,一边说着。

“你可千万别撂电话,我有事情求你。”车厢里回响着薛大鹏几近恐惧的声音。

“别急,大鹏,我马上就把车停好了。”李沙一边说着,一边把车停到道边,“好了,现在可以说话了。”

可是电话的另一端没有了声音。李沙担心电话断了,赶紧大声地叫道:“大鹏,大鹏,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半晌,她才听到薛大鹏泣不成声的声音:“我能听到。”

“大鹏,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我在你的微信里给刘娜留了几次话,让她尽快与我联络,但是到今天也没有她的任何回话。”李沙的声音里充满了歉意。

“李沙,实在对不起,这么多年没联络,第一个电话就给你添麻烦……。”薛大鹏的情绪平稳了一些。

“你说什么呢?我真希望能为你多做些事情。我已经在四处求人帮忙,看看能不能找到天津的熟人,也许能从民政部门找到刘娜亲属的联系方式。你还记得向红吗?她现在也住洛杉矶,她说她有朋友在天津政府部门工作,所以你别急,也许过几天就能联络到刘娜了呢。”李沙故意放慢了语速,希望薛大鹏听到这个消息会振作起来。

“可是我等不了了。我的律师因为我不能付他的律师费,已经辞职不干了。如果我还找不到刘娜,就只能接受政府委派的不收费的律师,那样我就更没有机会洗刷自己的清白了。”薛大鹏的声音再次颤抖起来。

“怎么会这样呢?那怎么办呢?”李沙也显然失去了原本装出来的镇定。

“李沙,在美国我没有一个亲人。原来的太太两年前跟我离婚时对我恨之入骨,我们也没有孩子。在中国我父亲几年前就去世了,我又没有兄弟姐妹,现在又联络不到刘娜。我,我现在只有你这么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了。相信我,我真的没有犯罪,是我原来在美国办公司的合伙人利用我的学术疏漏要置我于死地。现在我只要有一个好律师,愿意听我说明原因,我就应该无罪释放。所以,李沙,你要帮我。我知道你先生是个律师,我想请他做我的辩护律师。尽管我现在拿不出钱来,可是我一旦无罪释放,法庭就会解冻我的银行账号,那时我一定有能力付律师费的。”薛大鹏飞快的语速几乎略去所有的标点符号。

“我先生是民事诉讼律师,他不接刑事诉讼的案件呀。”李沙在薛大鹏停顿的瞬间插话道。

“现在我既没钱又没人,我不可能找到比你先生更合适的律师了。李沙,看在我们在北大荒同甘共苦的份上,帮我一把吧!”电话里的薛大鹏几乎是在哀求着。

“Times up.(时间到了。)”李沙听见电话里一个男人瓮声瓮气的声音,这才意识到在监狱里通话是有时间限制的,所以薛大鹏要在有限的时间里传递出最大限度的信息量。

“大鹏,放心,我一定会让汉斯帮你。等我的消息!”李沙也加快了语速。

“谢谢啦,谢谢。”李沙听到薛大鹏哽咽地说了一句,电话就被挂断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李沙的眼泪也随之喷涌而出。

 

 4.

上小学的时候,李沙和薛大鹏是同班同学,但是那时的男女生不说话。有一天放学回家,李沙和薛大鹏一前一后地走着,快到文化大院的时候,李沙看到走在前面的薛大鹏突然停下了脚步。李沙也没理他,蹦蹦跳跳地朝大门口跑去。

到了楼门口,李沙才看清停在门前的一辆军用卡车上,带着红袖标的男男女女正在把一个剃着阴阳头的女人从车上拽了下来。一个手拿高音喇叭的女人正在高声喊道:“同志们、战友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今天就让我们看看牛鬼蛇神宋筱钰的丑恶嘴脸。把宋筱钰压上来!”

随着高音喇叭,李沙看到两个男红卫兵连推带搡地将那个头戴大高帽的女人推到了人群中间。

这不是薛大鹏的妈妈宋阿姨吗?尽管李沙知道薛大鹏的妈妈一年前就被关进了“牛棚”,是“坏蛋”,但是她还是感受到了肉体上的疼痛。宋阿姨长到腰间的卷发只剩下半边,像一堆乱草般地成为红卫兵推她搡她的工具,另半边已经剃掉的头发虽已长出碎发,但是大高帽的铁丝已经渗入头皮,紫黑色的血污依稀可见。

“戴高帽”是当时司空见惯的批斗形式,几乎所有被批斗的人都会被戴上用铁丝拧成高高的三角架上糊着厚厚的白纸,开口的部分卡在被批斗人的头上。那时李沙总是百思不解地想着一个问题:为什么戴“高帽”的人弯腰九十度,帽子也不会掉下来?然而在这一刻,她看见了宋阿姨的血肉和铁丝已经凝结在一起。

“把腰挺起来!”一个眉眼清秀的红卫兵,用京剧小生响亮的嗓音,对着几乎跪在地上的薛大鹏的妈妈呵斥道。薛大鹏的妈妈挣扎着将上半身抬了起来,挂在她脖子上的大牌子醒目地呈现在众人面前。黑色的毛笔字清晰地写着“打倒资产阶级的代理人宋筱钰”,上面还画着红色的大叉。有两人多宽的牌子上,大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我是大破鞋宋筱钰”,字迹歪歪斜斜,明显是被强迫写上的。牌子上面还覆盖着从脖子上挂下来的一串高跟鞋。

“把腰弯下去!”。李沙看到嗓门最大,也是最好看的那个女“红卫兵”,连拉带拽地揪着薛大鹏妈妈的半边长发命令着。

李沙想起楼里的大人常在背地里说薛大鹏的妈妈是“水蛇腰”,尽管她不太懂水蛇腰的意思,但是此刻她看到宋阿姨的水蛇腰不是左右摇摆,而是上下蠕动,在红卫兵连踢带踹的吆喝声中再也直不起来,当她被红卫兵拉走的时候,几乎是跪地而行。

大卡车把薛大鹏的妈妈带走了,李沙这才想起了薛大鹏:他看见母亲挨斗的场面了吗?她对母亲被批斗的反应是什么?

尽管那时的李沙只有八、九岁,但是天天目睹游街示众的“走资派”、“反革命”、“叛徒”、“内奸”、“特务”、“资产阶级”和“反动权威”等一系列的大高帽和大牌子,对薛大鹏母亲的凄惨境遇很麻木,感受不到那黑色血痂里的痛。她所关心的是,如果自己的父母也被批斗,她该怎么做!

那天她没有找到薛大鹏,之后也没有在学校里见过薛大鹏。后来才知道薛大鹏的母亲在游斗的第二天,趁看守她的红卫兵上厕所之际,用椅子打破了关她的房间窗户,从三楼跳下去,摔在水泥地上自杀了。薛大鹏也是在那天之后,被保姆薛婶带去了乡下。虽然薛大鹏从农村回来仍然和父亲住在原来的房子里,但是李沙再也没有跟他说过话;文化大院里的孩子都没有听到薛大鹏再说一句话。即使他们同乘一列火车前往“北大荒”,后来一起到水泥厂搬水泥,他们也没有再提薛大鹏母亲自杀的事情。

 

 5.

李沙见车窗外的雨还在“哗哗”地下着,她长吁了一口气,试图强迫自己从往事中解脱出来,然后启动了发动机,将车开上湿得发亮的柏油路上。

我一定要帮助薛大鹏!命运不该这样对待他!

汽车在风雨中上了高速公路,在六条车道快速行驶的车辆中,李沙才觉得自己置身於现实的真实感——饥肠辘辘,一身疲惫。

今晚吃什么呢?她看了一下表,比预计回家的时间晚了一个小时。

雨越下越大,除了隐约可以看到离自己最近的那辆车的尾灯,她只能看到车窗外的瓢泼大雨。

由于南加州长期没有雨水,道路上会积累一些油脂,一旦下雨车辆就容易打滑,所以下雨时是车祸发生最频繁的时候。

也许刚刚经历过车祸,李沙不敢掉以轻心,她瞪大了两只眼睛,双手握紧了方向盘,小心谨慎地在暴雨中前行。

 

6.

把车停到了自家的车房里,李沙才长吁了一口气。由于在雨中开车过于紧张,她把酸痛的胳膊前后摆动了几下,这才拖着沉重的躯体走进家门。

“Honey, 晚饭好了。” 汉斯听见门响,在厨房里高声叫李沙吃饭。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李沙振作起精神说道。

“What’s wrong?(怎么了?)”汉斯一边摆着盘碗,一边随口问道。

“我饿了,Can we eat first?(我们可以先吃饭吗?)” 李沙有气无力地坐到餐桌旁。

“Sure。当然。”汉斯将两个装有牛扒的盘子端到桌上,并且将打开的红酒倒到两个酒杯中,“干杯!”

“干杯。”李沙放下酒杯,拿起刀叉切了一小块牛扒,但是放到嘴里怎么都咽不下去,“我今天很想喝点儿汤,我去给自己下一碗面条。”

李沙说着就打开煤气炉,往小锅里倒了一点儿水,然后重新回到餐桌旁坐下。汉斯自顾自地吃着,脸上露出些许的不快。

“Honey,I need your help?(亲爱的,我需要你的帮助。)”李沙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地说道。

 “What’s up?(什么事?)” 汉斯又切了一小块牛排放到嘴里嚼着。

“你真的想听吗?”李沙见汉斯爱理不理的样子,不免有些揾怒。

 自从儿子离开了家,他们的交流就出现了障碍:过去两人心情好的时候,李沙脱口而出的是英语,汉斯张口闭口的是汉语;心情不好的时候,两个人都分别使用自己的母语,懒得浪费自己的精气神;如果赶上争吵,俩人就自说自话,把各自的母语说到极致,语速快到不给对方在大脑翻译的时间。可是现在,李沙天天用中文流连于微信和网站,加上上课也说汉语,她几乎在不知不觉中忘记了英语在美国的主流地位;而汉斯也似乎忘记了他定下在家要说汉语的规矩,心情好的时候也会下意识地使用英语。李沙发现自己像是条件反射一样,只要汉斯说英语,她就下意识地觉得汉斯在跟她闹别扭。

“我在听。”汉斯放下了刀叉,开始说汉语了。

“我想请你做薛大鹏的律师?”犹疑间,李沙的话有些吞吞吐吐。

“我?” 汉斯疑惑地望着李沙。

“Yes. He needs your help.(是的。他需要你的帮助。)” 李沙答道。

“商业间谍案是刑事案件,你知道我只做民事案件。”汉斯又开始吃起来牛扒。

“他不是商业间谍。他是被冤枉的!”李沙被汉斯身置事外的态度激怒。

“So? 他的律师会帮助他辩护的。”汉斯耸了一下肩膀,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

“他联系不到他的太太,就没有钱付律师费;没有私人律师,他就要接受政府派给他的律师。所以他请你做他的律师,费用等他联系到太太刘娜就会付给你。”为了继续话题,李沙把炉灶关上,因为锅里的水已经沸腾了半天。

“我不懂你为什么让我接这个案子。刑事案件和民事案件不同。我只做车祸。” 汉斯一边享受着牛排,一边云淡风轻地说着。

“你这叫见死不救!”李沙被汉斯的表情进一步激怒,气恼地甩出一句话就离开了餐桌。

 独坐在餐桌旁的汉斯也气恼地将送至嘴边的牛排丢到了盘子里。

 

7.

卫生间里,李沙在淋浴的热气中想着心事。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匆忙披上睡衣,拿起了手机。

她很失望,没人接听。她在电话里留言说:向红,你跟你那位天津朋友说了吗?他有没有办法找到刘娜?情况紧急,请一定给我一个回话。我代大鹏谢谢你啦!

李沙留言后才发现向红也给她留过言:李沙,为了帮助小兵办理身份,我晚上要外出打工。如果迈克向你提起,你就说是你介绍我做中文家教的。其他情况等有机会再告诉你。

李沙叹息了一声,又拨通了郭燕的电话。郭燕也没有接,但是马上回复了一条信息:姐,现在说话不方便,一会儿我给你打回去。

李沙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八点二十——纽约时间已是夜里十一点二十。她觉得自己最后的一点儿精力已经用竭,便疲惫地倒在床上,随手关上了床头灯。

手机响了,李沙知道这是郭燕的电话。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把床头灯打开,接听了电话。

“姐,我正要跟你说呢。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我要去加州了!”郭燕的声音很小,但是语气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兴奋。

“你要回国了吗?”李沙不解地问道。

“我不走了,我已经决定留在美国了。我在加州找到了工作,在一家中国人办的月子中心当月嫂,机票都买好了。刚才没接你电话,是我不想让女儿知道。你想啊,我不给女儿带孩子,给别人做月嫂,好听不好看啊。所以我只跟女儿说要到加州去看看你和向红,她也信了。其实我工作的地方跟你还真不近。不过,等我安顿下来,我一定找个时间过去看你。”郭燕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神秘,但是语速却不含糊,快而有力。

“那你不照顾外孙子了吗?”李沙困惑地问道。

“唉,我跟我那女婿实在是整不到一块儿,不是他死就是我活,所以我惹不起还躲不起?我也想通了,在这里是费力不讨好,还不如到外面打工赚点钱,等我家老头儿来了,也好在外面自己租个地方。人讲话了,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家的土窝好。”郭燕斩钉截铁地说着。

“在美国可不要打黑工啊,一旦有非法记录,你就永远不能留在美国了。”李沙有些担心地说。

“我知道,姐。我女儿正在帮我办绿卡,她爸也打算到美国来了。我听说了,在美国只要有绿卡,65岁就可以申请社保,每个月啥也不做都能得个六、七百美金,医疗啥地还不用交钱 ……先不说了,我女儿进来了。”郭燕说着就关上了微信音频。

李沙并没有介意郭燕来如风去无影的做法,因为她再也没有精力去琢磨与自己不相关的事情了。

她再度查看向红的微信号,发现向红给自己来过电话。她赶紧打了过去。通话的忙音被切断,微信上显示出“忙线拒绝接听”,李沙沮丧地放下了手机。

 

 8.

繁华的街道上,霓虹灯争奇斗艳地闪烁着餐馆、酒吧、商场和娱乐场所的名字,其中有一些门脸儿除了英文名字外,还有中文、韩文和日文。由于大家用的都是汉字,所以不知情的美国人常常以为这里是“唐人街”。

街道的一个拐角,有一家按摩院,大门外挂着不太明亮的Spa霓虹灯,霓虹灯的阴影里站着靠在大门外正在用手机通话的向红。大门从里面推开,闪出一个比向红年轻的女人——

“伊萨贝拉,我不是说过嘛,没有客人你也要在房间里呆着,上班的时候不能打电话。”年轻的女人不客气地对衣衫单薄的向红说道。

“我连做了三个人,出来缓口气。”向红来不及把手机藏起来,只好用讨好的语气说道。

“还是把手机先交给我吧,下班时还给你。”年轻的老板娘语气很客气,可是手已经坚定地伸在了向红的面前。

向红只好把手机递了过去。

“你透透气就回来吧。下一个是保罗,他马上就到了。”女老板拿着向红的手机,再三叮嘱后,才转身回到房里。

“知道了!”向红懒懒地回了一句。

向红身旁的霓虹灯依然在不急不缓地闪动着,随着灯光的忽明忽暗,窗户上的价格牌也跟着一闪一闪的:Foot massage 足底按摩 $24.99; Body massage 全身按摩$39.99.

向红伸了个懒腰,觉得在房外没有手机很无聊,就转身推开按摩院的大门想进去。就在她转身之际,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开门的手僵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回头。

自从她到这家按摩院工作,不论是她从停车场走过,还是间休时到外面透透空气,她总能感觉到身后有双眼睛在注视着她。开始她觉得是自己多疑,但是她很快就发现离按摩院不远的路灯下,有一个男人常常向这个方向张望。由于光线暗淡,向红不能确定那是在看她,还是在看风景。

按摩院坐落在近海的繁华街道上。白天游人如织,夜晚便是霓虹灯的世界。社交名媛会到这里美容美甲;CEO们会在这里喝酒聊天;贵妇老板们会到这里按摩放松,流浪者会在这里把铺盖卷一摊,找个避风的地方就是一夜春梦。

不过,这里有一个奇怪的现象:白天如织的人流中,晃动着的是不同肤色的面孔,可是到了晚上,安静下来的街道,似乎就只有亚洲人的面孔,在霓虹灯的带领下,走进这里的酒吧、餐馆、美容店和按摩店。所以那个在路灯下画画的男人,就成了这里打工阶层可以共同消遣的话题:

“他呀,说好听些是个画家;说不好听的呀,就是个流浪汉!”

“你看他那一脸的连毛胡子,看着都瘆得慌!”

“他是伊朗人,叫哈桑,真是个画家。那天我姐从德州来这儿看我,她让他给我侄女画了一幅人头像,别说,真像!”

“你说白天画画可以赚钱,他怎么晚上也画个没完没了?这黑灯瞎火地,有啥可画得?”

“可能是精神病吧?我那天壮着胆子过去看了一眼,他画的画不是黑就是白。要我说就一疯子。”

向红刚到按摩院工作不到三天,也不愿意将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出来,所以她与所有的同事都敬而远之。但是在大家的议论中,她难免对路灯下的男人产生了好奇心,有事没事地会朝那个方向看上一眼。特别是在间休的时候,她一推门出来,就可以看到那个路灯下的黑影。黑影也好像有第六感觉似的,只要她朝那里张望,他必定给她一个对视。夜色中向红看不清对方的眉眼,但是她能从那线条分明的高大身材中,感受到青春的活力。有时她会感觉到他们在对视的一刹那,男人的眼睛里充满了善意的微笑……她当然知道,在这样浓的夜色里是不可能看到那个人的表情的。

“画家哪儿那么好当的!”向红忍住身后的诱惑,没让自己回头,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之后,走进了按摩院的大门。

 

 9.

按摩店里灯光不仅昏暗,五颜六色的彩灯还给人一种暧昧的感觉。

向红在一个两人房间给一位男客人做着全身按摩。

“谢谢你啊,保罗,今天你又点了我。”向红一边给客人保罗做着颈部按摩,一边随意地聊着天儿。

“你刚来,久了你就知道了,我几乎天天都来这里。”保罗有些脂粉气地说道。

“天天按摩?”向红有些惊讶。

“有时按摩,有时就是为了放松一下。做我们这一行的,每天上台之前都要松松筋骨。”保罗依旧闭着眼睛嗲嗲地说道。

“您是演员?”向红的手指略微停顿了一下,对眼前不男不女的保罗肃然起敬。

“就算是吧。你呢?在国内不是做按摩的吧?”保罗微微睁开眼睛,看了向红一眼。

“我按得不好吗?”向红有些紧张起来。

“按得不错。只是你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质,好像也跟文艺有关。”说着,保罗又闭上了眼睛享受着按摩。

“我年轻时参加过师演出队,吹拉弹唱跳样样都行。在香港又学过钢管舞,在深圳还得过钢管舞大赛二等奖呐!”向红陶醉在自我介绍中。

“你会跳钢管舞?”保罗猛地睁开了双眼,上下打量起正在给他按摩胳膊的向红。

就在这时,女老板惊慌失措地推门进来。

“快躺下!”女老板顾不上多说,一把把向红推到旁边的一张空床上,然后将一个毛巾被丢给她,又将保罗床边的木桶推到向红的床边,“把脚放到水里。”

向红刚刚把脚放进木桶里客人已经用过的、已经凉了的水中,两个身穿警察制服的男人推门进来。

女老板一边给客人保罗按摩,一边与警察搭腔。

“Do you want a massage, sir? We are very busy tonight. Can you wait?(先生,你想按摩吗?今晚我们比较忙,您能等一下吗?)”女老板用蹩脚的英语说着。

警察没有理睬女板娘,而是对着被按摩的男人说:“May I ask who gave you the massage before?(我想问一下,是谁给你做的按摩?)”

“Candy.” 保罗微微睁着眼睛,指了指正在给他按摩的女老板。

“Where is Coco?Sorry, Coco will be back very soon.(Coco去哪里了?对不起,她马上就回来给你按摩)”女老板大声地对躺在另外一张床上的向红说道。

“OK。”向红故作镇静地答了一声。

两个警察相互看了一眼,没再说什么就走出房间来到接待室,查看了一下墙上每位按摩人员的照片和资格考核证书后,发现没有向红的照片,便摇摇头走了。

“今天真是要谢谢你啦。要不然就惹大祸了。” 女老板见警车远去,对保罗千恩万谢地说道。

“都在江湖,我懂。”保罗不紧不慢地答道。

“伊萨贝拉有身份,不是非法打工。可是她没有按摩执照。这样吧,我让Coco给你按,今天的费用免单。”女老板又转身对向红说,“你也穿穿衣服离开这里吧,等你考上按摩执照再来。”

女老板说着就出门叫按摩员Coco去了。

保罗对不知所措的向红说:“你把我的裤子拿来。”

向红将保罗的裤子递给了他,保罗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名片:“如果你需要帮助,打电话给我。”

女老板回到房间对保罗说:“Coco马上就来。真是对不起了。伊萨贝拉,你跟我来。”

女老板将向红带到前厅,把衣服递给向红:“不是我不帮你,如果警察抓到你没有执照就按摩的话,不仅你被罚款,我的店也会查封的。”

向红不以为意:“会有这么严重吗?”

女老板把脸一板:“这事我有经验,警察一般都不会来查,可是一旦上门,就可能得到了什么信息,就会经常来查。弄不好,一会儿就会回来。到时候说不定把你的临时绿卡都会吊销喽。”

向红开始紧张了,连穿衣服的手都在颤抖。

女老板将手机还给向红,口气缓和了一些:“这是你的手机和今天的工钱。我理解你的处境,你还是考个按摩证再来吧。你手艺好,人又漂亮,什么时候回来都会有客人的。”

女老板等向红披上了外衣,几乎是分秒都不能等待地将向红请出了按摩店。

 

10.

按摩店外面已是浓浓的夜色。刚刚从五颜六色笼罩住的狭小空间里走出来的向红,一时还没有适应夜色的黑暗。一切都来得太突然,让她有些蒙头转向,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失真。

她将瘫软的身体靠在大门旁的墙壁上,看着夜色中空空荡荡的停车场,心中突然升起一丝悲凉:自己是著名画家的女儿、曾经是中国时装店的老
板、如今是美国连锁店的老板娘,怎么就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手机响了,她看到是小兵的电话,也顾不上自己的心情,赶紧接了电话。

小兵在电话里喊道:“小姨奶,咱不教人家中文好不好?他又醉了!这会儿正在家里砸东西呢。他说你有外心,家里不缺吃不缺穿,你却非要到外面赚学费……”

向红没等小兵说完,就紧张地问:“你没事吧?”

小兵的声音又恢复到吊儿郎当的语气:“我没事儿。他叫他的,我把耳机一戴,他把天叫塌了也不关我的事儿。我就是想告诉你,回来时小心着点儿。”

向红鼻子一酸,声音有些哽咽:“小兵,小姨奶让你受委屈了。”

小兵把鼻子一哼:“别怕,有我,迈克不敢把你咋样!”

向红被小兵的稚气逗乐了:“你待在你的房间里别出来,我一会就回家了,啊。”

向红关上手机,对着黑夜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一下情绪,这才朝停车场走去。

停车场与按摩店有一定的距离,并且要路过哈桑画画的那个路灯。她发现哈桑见她往停车场走去,他也快步地跟了上来。

向红心惊胆跳地加快了步伐,后面的哈桑也加快了步伐。等向红走到自己的车前时,哈桑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

“你要干什么?”惊悸中的向红居然脱口而出说出了汉语。

“I saw the policeman. This is for you.(我看到了警察。这是给你的)”夜色中的哈桑递给向红一卷东西。

“No, No。(不,不)”向红惊恐地躲避着哈桑。

叫哈桑的男人识时务地将那卷东西放到车前挡风玻璃和雨刷之间,然后如释重负地朝自己的画架走去。

惊魂未定的向红急忙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并且马上将车门锁上。她启动了车辆,车内顿时响起王菲的歌声。在柔美的歌声中,她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开始倒车。然而,她在倒车镜里看到路灯下的哈桑正朝她这边张望。

夹在挡风玻璃上的画布摆动着,随时有可能被风吹走。向红犹豫了一下,把车停住,但是没有熄火,只是把门快速地打开,迅速地将画拿到车里。

她再度把车门锁上,把手中的画丢在副驾驶座位上。不过好奇心使她不由自主地又拿起那张画儿端详起来:这是一幅只有一页杂志大小的画布,上面是一幅黑白相间的油画。乍一看,灰黑的画布上不知所云,可是当向红将手臂伸直,远看才发现画上是自己在月光下的剪影。

她下意识地微笑了一下,用惊喜的目光朝哈桑的方向望了一眼。虽然她看不清哈桑的表情,但是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怦然心跳。

她没敢再多做停留,猛地踩动了油门,仿佛仓皇逃窜一般地离开了停车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