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建华
“我不想去采访,” 熊闷声说。
“是很有名的歌唱家,”云好像很知情。
“写,增不了一分名气;不写,也不减一分。”
“他倒是不需要增减了,比你高一个头。”
云带点挑衅。她知道对斗兽场上的公牛,要晃条红丝巾。
熊是一小报记者,头也不回正在屏幕上杀着。子弹要射落窗台上的小黄花似的,那是他俩咋晚散步时从断垣上采回来的。他说,它小得可怜。
云等了一会,熊没什么反应,“这招不管用了?” 云正要开门下楼去,熊猛地从后面把她紧紧抱住,热气直往耳里钻:“高有啥用 ?!”
隔了好一阵,云才把他推开。“这个不算,笔下流出白银,才是好货。”
他拎起相机包,不情愿地出门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窗帘一动不动,那花影,比昨天又小了些。
演唱会在辉煌又古老的音乐厅,门旁两柱是裸着的古罗马少妇。熊摇了摇头,“真难为你们了,这些年,都靠你们撑着。”
廊内随处是拖地的晚礼服,粗厚的肌肤在礼服的衬托下有了些柔润的光泽。他正在思考着衣装对脂肪质感的影响,却听得一阵笑声从一角传来。他能听出来有市长黄太太、黑小姐、白夫人等,可是那男声,虽有点飘,却有掩不住的那山沟沟的泥土味。莫非……?
几名黑衣壮汉在人群里替他们挤出一条道。是他,多年不见,但肯定是他。
熊很惊讶,没料到是他,不由自主地举起手来,想引起他注意。黑衣人又将人群往外挤 ,熊被挤到了边边上,他本来就矮,举起的手怎么也高不过前面富态“我骄傲我不藏着”的女士的帽檐。
“黑……”, 熊只是把黑字喊出半截,他已被簇拥着进了厅门,那后面的“豆”字,熊只好将其吞下肚去。似乎他的头朝边上偏了一下,但熊不能肯定是因为他。 “那帽子,该死的帽子,” 熊在心里,近乎诅咒着。
那吊灯的颜色也怪怪地凑起热闹,那帽子怎么有点发绿呢?熊看着,心里的苦涩又更重了点。
市长黄太太像春风里的花,摇曳着在台上介绍“英俊的”“音乐家”“社会活动家“,笑容啊,都荡到了锁骨窝,那喜悦不是老牛发现山那边一块嫩草地能相比的。熊在礼堂最后面,把相机架在三脚架上,习惯性地拍了起来。厅内的灯光全都集中在台上,光柱里的“黑豆”无论如何也看不见后面的暗处里,有心在流着血,却仍不得不替他记录光辉形象,曾是同一寝室的小矮熊。
熊确是心在流血。大学一别就再也没见过面,听说他去唱歌了,但因自己忙于打工、忙生活未去关心过。其实,也不是没时间,只是自己的工作和收入让他抬不起头来去和同学联系。他为自己的处境感到很羞愧,云还时不时为他的羞愧要添描添色。
轮到黑豆讲话了: “很早就想来慰问大家,带来祖国的问候” “我这也是不愧对党和人民多年的栽培”。好漂亮的词,熊想,当年他可是大剌剌地要“没收”熊的画,还要他的饭票,“ 小个子不用吃那么多。” 画,是给了他一些,但饭票是云给的,她倒是爽快又主动。
这又让熊心里不舒服起来,不知云后来怎么舍豆择熊了。他从不敢问她,可他心里总有个疙瘩,压在心底深处。每当云心不在焉时,他就感觉疙瘩在动,在长。
台上黑豆的声音也大起来,“你们一定思念故乡的山水,山水里的人和教室,我给你们唱一首‘同桌的你’”。
以前熊很喜欢这首歌,可今晚听起来,横竖不是滋味。黑豆光鲜亮丽在台上,前呼后拥,熊却像个跑腿的,要把他最好看的一面拍得更好,还要在报上吹捧他一番。不是因为同过寝室,而是因为他身边有市长、小姐、太太。熊觉得他总是给别人搭台子,抬轿吹唢呐,却从没坐过轿子上过新闻。他愈想, 心里愈是气,好像刚才他在厅门外吞下的“豆”已在肚子发酵成浊气了。
正难受着,厅内想起鞭炮开炸一样的掌声,开始有人站起来鼓掌了。怎么, 第一个站起来,手在头上,又好像是在隔空招手的,竟是云!就在前面第二排正中。她也来了?怎不告诉他?还有别的什么,他还被蒙着?熊感到腹中的浊气窜着疙瘩往上涌, 咯噔一声如拉了枪栓就卡在喉管,他两眼一黑,哐当哐啷连着三角架倒了下去。
过了一天,熊才醒来。白影中慢慢透入他俩,黑豆拿了幅画,她手里是张报纸,通栏标题是:
“歌唱家云豆震撼风城,熊记者老同学喜极而昏”
“我成新闻了。” 熊想牵拉一下嘴角,却误把眼睛闭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