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颜建华
午后石板路上,阳光烤得有了自烟斗升起、带点绿色烟雾的腰,晃得让新插的秧苗看上去不知是更斜了,还是有点站直了的模样。
光腿裸腰,一身连蚂蟥吸饱了血也看不出有黏着的人,敲几下破锣,扯开嗓子骂起来:“猪日的,我操你妈的草窝,还不把屌放回去,出工啦。”
他叫“日夫子”,全村五十余户人家,就他一个外姓,倒插门的。在这自古同姓的村里,理应被瞧不起,却靠这操到祖宗三代脱裤子的骂功,成了村长。
村人习惯性地从铺在地上的麦席或条凳上爬起来,集体出工:右拄棍,左叉腰,用脚松泥。会有人卖弄大脚趾的灵巧,羞得妇人脸色如新挖的红地瓜。
但有些事,单靠骂娘是搞不定的。村里剪头发的,外号“田蚊子”,个高,牙齿缺又黑。也是炎热的午后,小姑娘敏,躺在廊道的木板上乘凉,田经过,忍不住,摸了一把。
敏惊叫,村人涌来,一片叫骂。田倒是不慌不乱,抬手从左到右横着擦了嘴,斜着眼,不以为然地慢条斯理说:“长大了,还不是给人摸。”
“天杀的,要你给我砍根竹子,就砍根又小又扁的,欺负老娘又摸娃,叫她以后怎么嫁人?”一妇人怒骂。
“给我砍的也是又短又细,给她砍的却又长又粗。”另一个接过骂,眼却扫着一个丰满点的。
怒骂从“乱摸”转向“乱砍”。原来,这村子有片竹林,长在一水边。村里的箩筐、簸箕、晒衣杆等,都靠那片竹子。村人要用竹,不能自己去砍,得由田去。
“贱蚊子,说,你在竹林里搞什么?”一个嘶哑的声音爆响在人堆后。他前几天还因小孩和田干过架。他总觉得他的孩子长得像田多过于自己,而他家堂客又喜欢去竹林里扯猪草。猪草,小孩都知道,是田埂上多。
这村人一直生活在这山丘。山如坐佛,本是有福之地,却被反复折腾,穷得连南瓜红薯都不够吃。稍年长的,也没上过几天学。春天年年来,苦瓜藤下细看孩子长相的,还有好几家。
田有点慌了,说“我去砍竹”,声音软如泥。“砍竹,砍你个龟孙子。该把竹子全砍了,砍了那些作孽的,这村子就太平了,每家还可分几根。”
“对,全砍了。”马上有觉得分竹不公平的人附和着。敏,却已经被忘记。
日夫子早上下山了,等他回来时,廊道里一片“砍了,砍了”的吼声。他不敢开骂,把他的酒友田拖了出来。身后,已是齐着声:“砍了!”
那片竹子,不用交农业税,也不用上报,可村民却是湘军的后代。日夫子和会计交换了眼色,熄火要紧,就同意了。村里能动的都去了,从几十处动手,红了眼似的,狂砍到夜深。竹声嘶啸裂云,星月都在发抖。
疯狂过后是一片尖尖的残桩。
竹林想着自己为这村庄的付出,给孩童看阳光穿过竹叶照在青苔上的美丽,依竹而开的杨梅,竹影里跳跃的鸟;伤痛外又多了些耻辱。竹林有点后悔:他们来时,她总敞开怀,还吩咐风要轻柔些。
竹子的根,犟:“除非村人来道歉认错,再不生新竹复林。” 月亮提醒道,也就是十多年前,这满山的松柏、桐子树,都被他们砍去炼钢了,也未听到村人后悔过。
月亮和竹林常是一起嬉笑摇曳的。竹林没了,月亮很无奈,只能拥着残桩,安抚着。竹根心又软了:“只要有人来摸摸我伤口,我就原谅他们。”
终是没人来。村人照样吃和睡,幸福地生活。田等人发现水沟也够隐蔽。敏日渐言少,被早早嫁去远乡。后来,日和田都睡到了竹林边,魂都不曾去过竹林地。月亮痛惜着,遗憾着村人造出遗憾却又不相认或不想去认。
多年后,敏牵着一双儿女来看她儿时的欢喜,竹林处已铺满了光电板。村里把山头使用权卖了,修了进村的门牌楼。敏握残桩,伤心甚于当年廊道。
竹根醒了,有星拂过水面,晃得厚重的山影如摇篮,村庄的灯火像探出儿头的眼睛。她想打声招呼,却无竹叶可响,新发成林的愿望因这光电板要成永远的遗憾了,禁不住悲伤,掩面呜咽起来。
正伤心,有异响。竹根抬头,见月亮伏在光电板上,朝她轻轻弹叩。
作者简介:
颜建华,M.D., Ph.D. 出国前曾以笔名在《南方周末》,以本名在《重庆晚报》发表系列作品,连续两年被评为“重庆晚报优秀通讯员”(1998、1999年度)。自2023年8月起重拾笔耕之乐,迄今已在《芝加哥时报》等报刊和媒体发表诗歌、散文及少量新闻报道共71篇,其中部分作品以专栏作家身份刊出。喜欢跑步,在中断近17年后,仅用一年零三个月的训练时间,即获得波士顿马拉松参赛资格。合作持有一项发明专利,也喜欢摄影、芭蕾与古典音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