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影子》

颜建华

这些天,对影子有些特别的关注。绕天鹅湖跑,影子在我身侧悄然变化:或在前,引我入梦;或在后,推我向前,如古沙场上奋蹄的马;或在左右,如二岁孩,弯腰侧脸仰望父亲。

它可拉长,长过我期望的未来,也可短缩如我挨了皱眉时的自尊;可让小草轻轻挠我一身的痒,让水波漾我一心的欢, 也可让顽石折我如雁,振翅欲飞时,却发现石角拽着我的衣。

我竟开始喜欢起这影子身段的灵活,这对长久以来只相信“非黑即白”“ー根筋”的我,自己都觉得有点难思议。

我对影子的最初记忆,是和哥哥一起上山打柴。他会用手掌抹开一些碎石、小草,在茅草中新出一小片圆土,折一根细长的小枝条插在当阳一侧的周边上,马上就有一细长的影子斜贯而出,有点点像大羿透过太阳的箭。而后他在那影子上用小石片匀着划出几道杠,告诉我影子退到哪一道可喝水,哪一道可去地里刨红薯。

哥大我八岁,做事比我看得远,有计划,他能权衡付出与收获。他算得种地开支大于收成,就坚决不让嫂子在家种地,而是陪他在学校。父亲退休后,他也不赞成父亲种地。可能是他知道影子随时间盈缩的方程。哥眼里的美,在于那些数字的魔力与精确,父亲的快乐却在青翠的蓬勃和果子外溢的饱满。这是我多年后开始种花花草草后才悟到的,也明了为什么乡人很少有抑郁。因为,种地的“成果”几乎开锄见影,可摸、可充饥、可成衣,收获喜悦了劳作辛苦的汗水与背影。

哥的那枝影记时法想必不是受启于日晷,因为,当时无课外书可读,黑板上写的也多是些语录或“就是好”“就是好”的歌词。因此,哥的聪明一直如杆立在我心头。只奈时不相济,他的才华,被时代落在草丛里,只偶尔惊起些麻雀飞上枝头,而他本可以在巨幅幕布上留下让观众忘了时光的剪影的。那个喜欢折腾的年代,折掉多少才智生命,去供着一朵花,自命有太阳为衬影的花。

也同是这种记时法,公元前3500年的古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人就用过,他们可能用于指导捕鱼。在老子出生的年代,希腊的泰勒斯用影子测出了金字塔的高度。相当于战国末期,又有希腊人埃拉托色尼以日影测定地球的周长。影子,在自然科学发展的长河里,留下了长长的身影。

在理性世界,柏拉图认为,一般人看到的世界只是“本体” 的“影子”而非“本体”本身。普道人像绑在椅子上不能转头的,所看到的只是在身后活动的物体由明暗不定的火光投射在眼前的影子,而不知本体的真相。而有幸走出洞穴,真正看到了“魚戏荷叶”的人回到洞穴的宣讲,必定不被绑在桌椅上的群体接受而被排挤、坐监。

我是在“就是好”“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环境里长大的, 耳之所听都是“正确的”,因而连“事实”与“观点”都不分。看到的那点点可怜的“事实”,柏先生还要说是影子的投射,情何以堪。

读论文,每一个表述(statement)都能找到支持与反对的资料。如问跑马拉松等长跑伤不伤膝关节,会查到文献说“伤”,更有资料说“不仅不伤,反而使膝关节半月板更结实”。偶尔醒于随风起影,或许问,世事可有真相?眼见为实?可肯定的是,十人亲眼见证同一件事,会有超出十种以上的说法。

其实所有的真相都是由形容词等定语和状语所限定的,在XYZ三维外,有时间、人、文化、乃至心情等多维因素的影响。因此,哪有无条件限制的真相?哪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就如哪有两个相同的影子!

有说外在的影子是内心压抑的我的外在投射,是内在的我的外在物相。荣格说我们心理有被压抑的影子, 是那个想为而不敢为的自我,在潜意识里影响我们的行为。佛洛伊德认为那是潜意识里压抑的性意识。基督教则认定我们现在的生活是属于血气而非灵性的,而血气的生活是罪性的。儒家提倡要格物修身。这些都在强调现时的生活受某种影子的影响,不理想,不符合更高之道。所以,要改,要日日新,要靠自己的勇气,或借助神的力量,向死而生再复活。

笔者认为大可不必把现时的生活称之为“坏”,任何一种经历都有好的胚素,而人应该是有勇气去创造更好的、好上加好的生活。

欲好上加好,正确看待人生的阴影,即过去发生的事件,特别是“坏”的事件至关重要。现代心理学三巨头之一,创立个体心理学的阿德勒认为,既往发生的事件对今日和将来的影响不在于那事件的本身,而在于你怎么看待那件事,就是你说有影响就有影响,你说没有影响就没有。当某人说过去某事的不好的影响正在阻碍他现时的生活时,多半他是以那事件为借口,而非那事件的负性影响,使他去逃避真正需要很大勇气去面对、去做的事,而让自己待在“舒适区”、“可怜区”以获得注意与同情,而这借口的不断重复又强化了既往事件“坏”的影响而形成恶性循环,让人越来越爬不出自己给自己筑起的心的囹圄。

有一年父亲节,儿子在教会发言:“我父亲抽烟喝酒又赌博,我怎能不抽烟渴酒又赌博?”台下有叹息。他话锋一转:“我父亲抽烟喝酒又赌博,我怎么会去抽烟渴酒又赌博呢?”他是明白 “父亲抽烟喝酒又赌博”对自己的影响,全取决于自己的选择。这如同我身边影子的意义,完全取决于我自己的解读.

影子只不过是光与环境的相互作用。光高,影短;光低,影长。光远,影清晰;光近,则模糊。影子倒与我本人没了多大的关系。

他人对我的解读,何尝又不是一样?与他的学识、经历的关系多过我自己,而且也非自己能控制得了的。按阿德勒“任务分离”(Separation of Tasks)理论,评价是他人的事,“做好”是我自己的事。有如,我只管跑,影子的变化,任由去赋、去比、去兴。

我倒不是去否认“坏”的事件对儿童心理发育可能的影响,甚至脑神经电生理化学在结构和物质层面的变化;但我相信人有足够的可塑性去学会选择、践行选择、将影子转化成前行的参照系。

 “君子镜于人而不镜于水”,我愿以我镜中的他为镜,而非他人镜中的我为我。毕竟,我不知道他认知的眼镜配戴着什么滤镜,这是我哥的数学模型也难能定义的。

于是,我想放下那不是我的我,不执意于他人的镜头,不困于未曾选择的路。欣然看影,煮酒共品阳光的执念,弦在手,可邀明月可随风。

首发《芝加哥时报》5/27/2025

https://chicagochinesetimes.com/2025/06/27/%e3%80%90%e9%a2%9c%e5%bb%ba%e5%8d%8e-%e4%b8%93%e6%a0%8f%e3%80%91-%e5%bd%b1%e5%ad%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