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尘》1

作者:曾晓文

      纽约人连日里被5月的冷雨折磨,终于迎来了太阳。太阳并没露出君临天下的霸气,行动迟缓,心怀疑虑,和一簇簇湿重的寒气反复纠结。路两旁的天国树和黑樱桃树似在一夜间绿叶丰盈,在清风拂过时私密低语,许诺着温暖的夏季。

      曼哈顿唐人街上的多家店铺,在全美国歇工的圣诞节当天,都风雪不误地照常营业,这天竟大门紧锁,卖水果或杂货的摊位也不见踪影。少了小贩们南腔北调的吆喝声,简直是森林失去群鸟的啼鸣。一大早,商贩们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干净,穿上各种质地的黑衣,一些人甚至把压箱底的西装都翻了出来。西装式样有些落伍,做工亦不精致,但依然庄重。他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到街两旁,尽力挺直被常年劳作磨损的腰板,还一改平素高声嬉笑怒骂的习气,顽强地沉默着,脸上露出近乎虔诚的神情。随后,外地的黑衣人陆续涌现了,近路的来自美国各州,远道的来自墨西哥、加拿大、两岸三地等,迅速填满街上的空隙。有些人显然是从飞机场、火车站、灰狗巴士站直接赶来的,拖着行李箱,风尘仆仆、面色严肃,使街上的气氛愈发凝重了。

      一阵哀伤的鼓乐传来,划破了清寒和静寂。树间的栖鸟“哗”地惊起、飞离,人们不由地打了个激灵,踮起脚尖。一个排成方阵的黑衣乐队进入了视线,队员们额头光洁、眼神灵活,肃穆的表情和他们的年纪不太相称。

      千呼万唤,一辆黑卡车缓缓出现,在驾驶舱顶上立着一位中年女人的巨幅彩色遗像。女人浓眉大眼,在重重花圈的环绕下露出笑容。车厢里载着的棺木被鲜花层层覆盖。“不止曼哈顿,连布鲁克林的花圈店都被买空了。”有人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接着有一位银发老者感叹,“一百多辆林肯车啊,我在唐人街住了50多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排场呢。”紧随着黑卡车,一辆接一辆的“林肯”车鱼贯而行,霎时在都市的水泥丛林中,冲出了一条黑色河流。

      遗像上的女人是青姐,华人蛇头中的“大姐大”,曾经手几千福建人偷渡来美,被FBI在全世界范围内通缉,十几年前遭逮捕,随后被判处了36年徒刑。两个星期前,她因患肝癌医治无效,在德州的一家监狱医院里停止了呼吸。

      青姐一走,纽约唐人街的这本大书,就被翻过了一页。

  1. 炜煊

      导演炜煊站在一辆敞篷越野车上,把两手搭在腰间,俯视着唐人街,一揽众山小。车是纯白,两侧漆着“泛亚传媒”四个红字,跻身于黑色的送葬车流中,自是惹眼。他眉目平常,神情却活跃,身穿正宗新款的博柏利牌黑风衣,鹤立鸡群。他下意识地捋捋精心染过的头发,迎接人群的瞩目。

      重回曼哈顿唐人街的情景,他不知在想象中拍摄过多少次了,但都与此刻相差甚远。人生果然没有彩排,一切都是现场直播。他透过略微疲惫的瞳孔,把视野中的店铺拉成慢镜头中的场景。店铺换了招牌或门窗,涂了新色,没有哪一间和记忆中的“日新”印刷厂吻合。20几年前,他在那里打杂、当校对,整天伏在一张小办公桌上,头顶一盏光线灰暗的灯泡。隔壁是一家食品商场,新鲜烧腊、腐烂菜叶还有鱼下水的混合气味不时扑鼻而来,打工仔们的说笑吼骂同样荤素夹杂。印刷厂的主要业务是印制中英文对照的中餐馆菜单。老板是位50出头的南方人,擅长精打细算,会把炜煊不小心扔进垃圾筐的曲别针翻出来,重新启用。炜煊的英文本来很“菜”,校对时还睁一直眼闭一直眼。比如老广东人习惯把“麻婆豆腐”直译成Pock-marked old woman's bean curd(满脸麻子的老太婆的豆腐),让人立马丧失食欲;“夫妻肺片”是“Man-and-wife”lung slices(男人和妻子的肺切片),简直恐怖。他找不出更合适的说法,索性付印。客户们大多不识英文,也没减少订单。他想象老外们捧着菜单大惊失色的情景,不禁暗自笑了,在那段日子里其实难得一笑。

      摄影师小康站在他身边,一副媒体人全副武装的打扮:棉布衬衣搭配卡其布马甲,脖子上挂着“尼康”牌长镜头数码相机。他以前从未来过纽约,对青姐也不了解,扫视街两旁黑压压的送葬人群,既惊讶又好奇,“哇塞,全唐人街都出动了!一个女蛇头有这么大魅力!你看她那样子,不就是个农村妇女吗?”

      炜煊有些无奈地应道,“是啊,她抢了我的头条!”

      两个多星期前,炜煊来纽约出席他执导的大片《金影》的首映式。《金影》讲的是千年前发生在宫廷里的故事,融合权力争斗、金钱、欲望、美女等诸多元素。自从十几年前“心碎地”离开,在纽约办首映式一直是他的心愿,这一次梦想终于照进现实。他用心策划了大半年,还说服投资商砸大钱宣传。“舍不得孩子套不上狼”,何况钱不像孩子那么娇嫩,砸下去不必手软。他把首映式安排在曼哈顿东区的阳光影院,还用有关新闻地毯式覆盖海内外的中文媒体。只要他的前妻陶霏关注华人新闻,就一定会看到。他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但派人辗转找到了她的微信,把新闻传给了她。他不想主动加她微信。十几年没见面,彼此间早隔了一条冻结的河流,他暗地里希望她先踏上“破冰之旅”。

      首映式当天,他率领麾下一班人马,亮相红地毯。圆片墨镜,精制中式黑马褂,他的风范不逊香港电影中的澳门赌王。遗憾的是雷声大、雨点小,观众稀稀落落,预计的热捧场面没有出现。中国的几家媒体行程万里追随他,自然出席,纽约娱乐界媒体蜻蜓点水般拍了几个镜头,当地华人媒体和社团领袖却没露面,陶霏更是踪影全无。他抑制住失望的情绪,从容镇静地接受采访,给几位“粉丝”签名。导演,首先要是一位出色的演员,他暗暗告诫自己。《金影》放映后,观众们没有像他希望得那样全体起立,只报以不甚热烈的掌声。他敏感地辨出其中礼貌的成分,难免有些失落。

      一部电影,和一场派对有多大差别呢。尽兴也好,失望也罢,曲终人即散。他离开影院,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两旁的建筑年久失修,路边的流浪汉换了一茬年轻面孔。纽约,这只曾令世界各地多少年轻人心动的“大苹果”,似乎被岁月榨去鲜润,露出衰老尴尬的斑点。

      小康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说,“导演,我刚查过了,今天是大蛇头青姐的公祭日。”炜煊立即拿出苹果手机搜索,青姐的新闻果然登上美国中文媒体的头条,又被世界多家中文媒体秒间转发,连美国主流媒体也报道了。新闻图片一张接一张叠印而来: 青姐的大幅遗像;黄袍加身的道士敲着锣,引领青姐的至亲家属走过奈何桥;侨团和个人送去的花圈、花牌、哀帐,在灵堂内外铺天盖地;青姐的父老乡亲身着黑衣、腰系白布,在灵堂里低头沉重拜祭……青姐的葬礼将在两个星期后举行。炜煊突发奇想,决定带领摄制组,拍一部关于青姐的纪录片,首先从葬礼开始。他多年前刚登陆美国时学过一句俗语,“如果生活给了你一颗酸柠檬,那就榨杯柠檬汁吧!”《金影》首映失利,他有些无颜见江东父老。如果制作一部纪实性的“华丽的转身之作”,至少可以给投资商带回“一杯柠檬汁”,再说陶霏和青姐有过千丝万缕的联系,也许会遇到她。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声,妻子婕发来微信:“见到前妻了吗?”他皱了皱眉,不去理会,即使此刻看不到婕的脸,也能想象出她挑衅的神情。

      临来纽约前,他和婕接受电视台一档名人节目的采访。主持人已经不年轻了,但不时露出少女般的娇俏表情。现场灯光明灿,大屏幕打出他和婕的合影。两人在海边相拥,笑容安逸缱绻,一个马褂加身,一个穿旗袍秀优雅。观众席上坐满不同年龄段的粉丝,甚至还有铁杆粉丝高举标语牌,上面画着热气腾腾的红心和“Love”,为这对“神仙眷侣”捧场。在此之前他们接受过若干媒体的采访,从头至尾表现得无可挑剔。他懂得指挥演员,擅长拿捏表演尺度;而婕身份多重,如手握一副花色齐全的扑克牌: 时尚、美容、管理、媒体、英语、教育等,运筹帷幄。几年前,她买下漂白皮肤的专利产品“白芙美”。产品中的铅毒比例稍高,对皮肤有害,但她巧妙地“忽略”了这个事实,还参与广告制作,使得它在全国热卖不止。她本人不用“白芙美”,忠实于法国产品,虽没做到冻龄,但一直努力放慢衰老的进程,还化妆有术。她分享了做成功女士、模范妻母的经验,赢得观众热烈的掌声。主持人在盛赞之余,问她,”你多年前做了海归,有没有后悔过?”婕立即摇头,“我不能想象如果一直留在纽约,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但绝对不会像现在这么精彩!”随后主持人把脸转向炜煊,“你爱上婕,是不是因为她在纽约时和你患难与共过? ”炜煊犹豫了3秒钟,随即回答,“当然!”似乎没人留意到他的迟疑,但那没有逃过婕的眼睛。她的脸色在3秒内从幸福转向愠怒又转回到幸福。

      采访结束后,炜煊夫妇被粉丝们依依不舍地送进了电梯。电梯门刚一关紧,婕就压抑不住地抱怨,“你刚才的表现真让我失望! 你想否认我在你最困难的时候跟了你?”他反问:“我连犹豫几秒钟的权利都没有?”

      两人望着电梯的指示灯,陷入静默,似乎悄悄降入无底黑洞。待电梯终于停下来,双门敞开,迎面撞见一群无缘进入演播室的热情粉丝,才立即换上了恩爱笑脸……

      小康小心翼翼地问:“老板娘问你怎么不回她的微信?”

      婕大概早给小康洗过脑了,派他监视自己,炜煊心想。为了一个落魄的陶霏,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吗?他对陶霏的想念,起初像一块大石头,在心里突兀地立着,后来被漫长的岁月不懈地侵蚀,早已风化成尘。

      “把你的相机给我!”玮煊说。

      小康立即遵命。玮煊接过相机,开始抓拍。停下来,看看图片的效果,不太满意,接着把设置调到了黑白,再从镜头望出去,街景似乎与记忆中的图像开始悄悄吻合。他在唐人街打工时,拍过许多以众生为主角的黑白照片。福建人涌入美国,使得中餐馆遍地开花,印刷厂的生意也兴隆起来。老板雇了留学生婕当校对,玮煊“沦落”成了全职打杂儿。婕眉眼周正,从不涂脂抹粉,也不高声大气地讲话。玮煊有时会拿出他拍的人物写真给她看,有挥刀砍烧鸭的胖厨师,也有慢悠悠地喝早茶读中文报纸的干瘦老人,常常得到她的赞赏。待彼此熟悉起来,她还对他的日常生活不时流露出关心。

      送葬车队流动得缓慢。在敞篷越野车的前方隔几部车,一辆黑色福特面包车停了下来。路边的一位穿黑风衣的女人快步走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女人梳中长发,把左侧的头发一丝不留地拢到耳后。多么熟悉的侧影!炜煊探出身子,立即把镜头聚焦20倍,在这条黑衣女人云集的街道上,他清楚地分辨出了她:陶霏!她果然现身了!他不得不惊叹婕的直觉,看来女人远隔重洋都能准确预测情敌的方位。陶霏的一阵轻盈脚步,果然卷起了他的层层心尘。

      一个场景从眼前朦胧闪过:他跳下车,跑到那辆黑色福特车旁,敲击车窗。陶霏轻轻摇下窗子,双眼满含热泪,足以融化千里冰河,低声说:“你也来了?”一阵微风袭来,他打了个冷战,不由得用手臂抱住了双肩,跌坐到后排的座位上。路两旁的黑衣人像一棵棵被砍伐的树木,缓缓地向身后倒去、倒去,在他的眼中变得形影模糊了。

      上世纪80年代末,他一心想当摄影师,省吃俭用两、三年,买了一部“尼康”牌相机,还辞去了工厂宣传干事的职位,当上了剧务,随一家剧组在扬子江游船上拍风光片。他每天跑上跑下,忙得满头大汗,但从不忘把相机挂在脖子上,随时抓拍。

      大清早,扬子江上浮着悠悠的薄雾,晨曦从薄雾的间隙透出来,给游船涂上梦幻的色彩。剧组还没有开工,他就到甲板上转转。甲板上的游客寥寥,多是些睡眠较少的老人。这时,一位女学生侧影的进入了他的视野。长发如瀑,左侧的头发都被拢在耳后,露出形状优美的耳朵。装扮走的是简单风格的路线:白上衣无领无袖,天蓝色的短裤。短裤的式样有些落伍。天呐,她居然赤着脚!他的目光把她裸露出的皮肤都粘过了,一寸都不肯错过。他悄悄地跟在她的背后,从船头到船尾。她走路时,几乎是在舞蹈,每当上下台阶,身体仿佛应和着一道隐秘的旋律。他无需触摸,就感受到了十足的弹性。

      第二天,船过巫峡,放慢了速度,他得空站在人群中,看两岸原始旖旎的风景。他在一转头间,又看到了那位女学生,鬼使神差般举起了相机,也不用担心被周围人捕捉到迷恋的目光。镜头里,峡谷青青,天空蓝蓝,穿一袭红色长裙的她青春可人。她听到扣动快门的声音,仿佛一头小鹿从林间跳上马路,骤然撞到枪口,露出吃惊的眼神,随后变成了一头烈性母狼,目呲欲裂,奔过来抢他的相机,嘴里嚷道:“我叫你偷拍! 我叫你偷拍!我把你的相机扔到江里去!” 他当然不肯放手。周围有男人替她助威,“抓他这个流氓! 随便就拍美女,无法无天啦!”众人也跟着起哄。他的双眼失去相机的遮挡,泄露出温情。她见了,表情渐渐柔和起来,松开手,“你把胶卷曝光,我就放过你!”他低声恳求:“我一路上拍了很多好照片,太可惜了。我回家后把你的照片洗出来,寄给你,好不好?我对天发誓,绝不留底片,绝不多洗一张!”她盯着他看了足足二十秒,像探测他的真诚度,终于同意了。众人见两人偃旗息鼓,有些扫兴,把注意力转回到两岸的风景。

      他和她搜遍了全身的所有口袋,找不到一片纸。他递给她一支圆珠笔,请她在自己的手臂上写下地址。她一笔一划,像招来了一群小虫子,痒痒地、亲密地爬动。她的乌发就在他的唇下一两寸的地方,散发着茉莉花洗发水的醉人气息。她的地址是哈尔滨市,而他住在北京。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距离,旅行起来很长,在地图上看,却可以很短。

      她写完了,抬起眼期待地望着他。

      这时他说:“如果我将来拍一部电影,你愿意做女主角吗?”

      那一句在记忆中永远完美的台词。

      几年前,他在导演一部城市爱情片时,说服编剧,把男女主角的初次相遇安排到了长江游船上。他为了让那场戏精致唯美,拍了几十条,害得全剧组的人耗在船上,在巫峡附近幽灵般飘荡了整整三天。女主角是80后,成名早,万千宠爱集一身,偏偏晕船,吐得翻江倒海,哪受得了这份苦?只好叫化妆师不停地补妆,背地里大骂他“丧心病狂”,几次宣布要罢演,又不敢轻易撕毁合同。她是公认的大美女,比陶霏亮丽,但不管怎么调教,也复制不出陶霏的眼神。他最后无奈地放过了她。他以前时常睡她,下船后竟失去了亲近她的兴致。

      那一年他从三峡回到北京后,履行诺言,把偷拍的陶霏的照片寄给了她,还附了一封情书,形容两人的相遇是“一场完美的风暴”。从此他和她鸿雁传书,在短短的时间里彼此掏心掏肺。她一直向往坐扬子江的游船,每月从工资里省下钱来,一存够就买了船票,后来就在甲板上遇上了他。缘分来了,墙都挡不住。他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去哈尔滨看她。她当时在一家职业学校教英语,把他安排到男同事的宿舍住下了。她如痴如醉地享受他的亲吻和抚摸,但是顽强地守护处女的最后一道防线。在后来的半年里,他看望了她四次,看清了自己面临着两个庞大的敌人:别离和性爱。在那一场无声的纠结的战役中,他抵抗不了旺盛的荷尔蒙,当然还有对她的迷恋,很快投降,和她谈婚论嫁。

      他和她的婚礼简单得简陋,基本上就是在哈尔滨的一家饭店,请了七八个人吃了一顿饭。客人大多是陶霏的同事和朋友。炜煊的父母对这桩婚事不满,没来出席。他的爸爸当了大半辈子的工人,勤劳本分,不免固执。自从他丢掉了铁饭碗、在“有上顿没下顿”的剧组里瞎混,就没再跟他说过一句话。现在他娶一个没既没北京户口又没陪嫁的“丫头”,等于又给父母填了一件烦心的事儿。

      陶霏的母亲锦平倒是来了。皮肤晒得黝黑,相貌比同龄的女人要老一些,穿着也嫌土气,大热天还戴了一副白棉线的手套。她局促地坐在饭桌旁,并不正视任何人。陶霏不停地往母亲的碟子里夹肉夹菜,母亲香喷喷地一一吃完。仔细端详,母女俩的五官有些相像,匀称,线条柔和。席间有人问起陶霏的父亲,她的母亲终于抬起头,回答:

      “地里活忙,走不开。”竟是一口纯正的北京音!

      婚礼过后,炜煊对陶霏的身世多了一些了解。她的母亲锦平出生于北京,在六零年代响应国家号召,下乡到北大荒。锦平一心扎根边疆,嫁给了当地的一位农民,一夜之间跃为“与工农相结合的光荣榜样”。冬天里,知青们开荒种地,在冻土上面挖炮眼,装火药,好炸成小块。放炮有危险,在场的男知青们躲得远远的,但她自告奋勇。导火索燃到尽头,始终不炸,她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跑到跟前去拨导火索,结果“轰”的一声,火药偏偏就炸了。她命大,只损失了右手一根手指,但获得了“劳动模范”的称号。她在生下陶霏后,立即下地干活,得了产后风,遗憾的是不能再怀孕。陶霏的父亲希望她生个儿子延续香火,大失所望,经常无缘无故地大发脾气。陶霏10岁那年,兵团的知青们纷纷回城,母亲却留了下来。嫁鸡随鸡,嫁给了农民就永远当农民。陶霏在北荒镇读完中学,考大学时分数不低,但黑龙江省的录取分数线高,只好委屈地上了一所师范专科。母亲当年要是选择带她回北京,她就有资格在京参加高考,进入重点大学,生活也许会是另外一种样子。她在农村女孩堆里显洋气,在城市女孩的圈子里又嫌土气,总之不管在哪片天空下,都孤雁般落单。她毕业后被分配到职业学校教英语,一直不开心。炜煊年长几岁,多些阅历,自然成了她的精神依靠,不停地安慰鼓励,未来还有机会。

      陶霏在认识炜煊之前,听说母亲的好友杨阿姨移民了美国,打听到她的通信地址,写了几封长信,恳请她帮忙办留学。半年多过去,陶霏没得到回音,已不抱希望。谁料到喜从天降,杨阿姨真的把经济担保书寄给了她。因为担保是给她一人的,她在申请大学时担心被拒,填表时在婚姻状况一栏填的是未婚。

      她如愿被纽约一所大学的教育学院录取,还顺利地拿到了学生签证。炜煊在北京的一家西餐馆为她饯行,花去了将近一个月的工资,饭后,还分享了一杯哥伦比亚咖啡。两人都是第一次喝咖啡,在奇异的馨香中品尝到别样滋味。她离开后,他随一家剧组在山西的一个偏远小镇拍电视剧。每次给她寄信,他都得骑自行车去县城的邮局。一路上寒风刺骨,他渴望一杯热咖啡,可在小镇上找不到,只能在渴望中受煎熬。他在信中写道:“这个冬天很冷,因为你不在身边,冷空气就更渗入了骨髓。我试图想象你在美国的生活,但想象是受伤的鸟,总在原地打转,飞不起来。”从县邮局寄出的信,先到省城,然后到北京搭乘国际航班,抵达美国纽约,再由纽约邮局分发,最后被一位白头发的邮递员投进她的邮箱里。她,还有汽车洋房的美国梦,是他戒不掉的“咖啡因”。

      他住的小旅社只在前台有一部电话。陶霏打电话给他,因为电话费昂贵,必须长话短说。她的声音果然来自地球的另一边,遥远、陌生,“我有一个坏消息,还有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杨阿姨和她的丈夫搬到香港了,不再资助我,我没有学费,只好退学;好消息是我正给一位白人律师做事。这个律师可以通过假结婚帮我办身份,‘曲线救国’。”他打断了她的话:“你疯了吗?”她的语调冷静,“没有,清醒得很呢。如果我不能维持身份,就必须回国,半途而废,我们的美国梦就结束了。我一旦拿到绿卡,立即和他离婚,把你接出来,我答应你!”炜煊站在柜台旁,周围人声嘈杂,电话里的信号也不清楚,稀里糊涂地同意了。他在剧组里职位低微,在摄影上也不出成绩,一心梦想去美国发展,尚未出师,怎么可以折戟沉沙?

      不久,陶霏悄悄委托人和他办了离婚。

      两年后,她托青姐搞到了一本护照。护照主人是一位名叫“黄明”的华裔美国人,因心血管崩裂突然丧生。他的遗孀哭得昏天黑地,清醒过来后,发现黄明留给自己一大堆债务和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就决定不注销他的身份,把他的护照卖给青姐,换一笔现金。青姐的部下对护照进行“换人头”处理,不留痕迹地贴上了炜煊的照片。炜煊拿着这本护照几乎大摇大摆地登陆美国,扮演了平生第一个突破性角色:一位死者。

      他在纽约肯尼迪机场的出口处,几乎不能相信眼前这位淡妆轻抹、时尚优雅的女人竟是陶霏。陶霏没给他久别重逢的缠绵,把他安排住进了她在唐人街住过的房间,财仔的隔壁。她已搬进了和她“假结婚”的律师家里,假作真是真亦假。炜煊听说律师姓金西(Kinsey),还特地查了一下词典,Kinsey 意思是King’s Victory(皇帝的胜利),气势夺人。当他第一次在唐人街看到陶霏挽着金西的手亲密地走过,怔怔得立成了一根冰柱。她的紫罗兰色的高跟鞋踩的不是路上的树叶,是他落地跌碎的心。那幅画面在他的记忆中,像刺青扎进皮肤般清晰永久……

      送葬车队终于上了高速公路,行驶得顺畅起来,炜煊的心神似乎安定了些。多年来他拍过十几部电影,但眼前的这一部,似乎被一股神秘的力量赋予了生命,正在纽约上州的大地上穿行。

2. 陶霏

      纽约,是陶霏不愿重访的城市。她走出8街上的灰狗巴士站,距离第一次从北京乘飞机登陆纽约,隔了一条25年的时光隧道。25年,四分之一世纪。纽约无需以她久违了的挤满街巷的游人,只需用这一对词组就足以淹没她。

      她搭地铁到格兰特街站,到了地面上,走过几条街区,还不时见到中文招牌。不远处新建的高档公寓楼,标出不菲的单元价格。在传统的华人店铺中间,美国银行、咖啡馆、西餐馆屡屡出现。唐人街在明显扩展,也在悄悄西化。她拐进了一条偏僻的小街,立在人行道上,张望对面的“怡芳艺术品店”。小店的门面比记忆中的要窄小寒酸,窗户还是当年的那一扇,中间玻璃上雕着的莲花,在层层灰尘下挣扎露出半片殷红。

      当年陶霏在纽约辍学后,到唐人街的一家职业介绍所找工。她既不会讲广东话,也不懂福州话,愿意雇她的人寥寥无几,不料却被高老板一眼看中。高老板不到四十岁,头发像睡熟时被人用剃刀推过,从顶部中间整齐地脱落。他矮小瘦削,却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高圣堂。高老板开的“怡芳艺术品店”面积不足20平米,摆满从中国大陆运来的工艺品:唐装、字画、瓷器、文房四宝等,其中很多廉价的仿制品。她是唯一的雇员,既补货,又收钱,整天忙个不停,累得腰酸背痛,一小时只赚五美元。她不时提醒自己只要有收入,生活就有希望。高老板还开一家装修公司,平常顾不上小店的生意,但只要一露面,就对她动手动脚。她忍受着骚扰,对自己心怀鄙视。在求生欲念这个庞然大物面前,自尊是被针扎破的气球,不停地瑟缩变小。她经常在上工之前或下工之后四处打听,希望能另找一份工,但一直没有结果。

      入秋后的一天,陶霏站在柜台后面整理一堆打火机,一只手粘兮兮地贴到了她的后背上,吓得她惊跳起来。高老板是从后门进来的,走路又几乎没什么声音。柜台内窄小,给他创造天然的靠近她的机会。他假装找东西,一会儿捏捏她的手,一会儿碰碰她的腿,她躲闪着,又不敢太明显,触怒他。她的躲闪反倒让他兴奋,他的两眼一齐放出光来,仿佛和她玩一场时断时续的前戏,索性搂住了她的后腰。她终于被惹恼了,奋力地推开他,跑到门外,蹲到地上呕吐起来。听到他的脚步声,她转过头,掩饰不住眼中的厌恶。他显然败了兴致,“你家里死人啦?给我这脸色?你以为你多高贵呀?”她当然不高贵。如果没有这份工作,就付不出房租,就可能会挨饿。

      高老板离开了,她的神经才松懈下来,但一想到他下一次的露面,又会绷紧。她扫完了地,看了看墙上的钟,离关店时间还有10分钟。伴随着“哗啦啦”的一阵声响,店门的竹帘被撩开了。一位白种男人出现了,像从某部好莱坞的电影里直接走出来,身材挺拔,蓝宝石颜色的眼睛闪烁光芒,西装挺括讲究,上衣口袋中甚至还露出紫色丝帕的一角。她打了大半年的工,见到的白人屈指可数,何况还是这么光彩照人的一位,立即绽出笑容,礼貌地问候。他看到她,似乎松了一口气,说:“我在曼哈顿当律师,今天是老板萨拉的生日,同事们要给她办一个惊喜派对,但我把这件事忘得精光。我刚从法庭出来,接到秘书的电话提醒,离派对时间只剩下了一个小时!”陶霏有些困惑地望着他,他立即善解人意地放慢了语速,“我飞车上路,看到公路旁的中文招牌,灵机一动,萨拉爱好东方文化,买一份有中国特色的礼物一定会让她开心。我对唐人街的脏乱差早有耳闻,不想涉足太深,看到第一座停车场就停下来,下了车就看到你的这家小店。”

      她向他推荐一把纸扇,月白的底色,绘有两只旋舞的墨蝶,还镶着紫绸边,和他的丝帕颜色很协调。她甚至“唰”地一声打开扇面,轻扭腰身,做了一个民间扇舞的典型动作。在那个晦暗的午后,她在几分钟之内,就把店铺里的空地变成了一座小小的舞台。这个美国男人不懂中国成语“红袖善舞”,但露出欣赏的微笑。欣赏女人也许从来无需语言。他的目光蜜蜂般叮到她的左手无名指上,迅捷而灼热。她没戴婚戒。那时在中国戴婚戒的传统还没被恢复,何况她以单身身份来美。当然,他并不了解这些复杂的细节。

      他当即决定买下那把扇子,不过遇到一个小小的麻烦:扇子标价9.99美元,小店不收信用卡,他身上只有两美元现金。他诚恳地问:“我对附近不熟,不知哪儿有取款机,还怕出席派对迟到,能先欠账吗?我三天后大约同一时间还会路过这里,到时一定把现金送来。你相信我!我叫杰夫·金西。同事中还有一位叫杰夫的,为了区别,大家习惯叫我‘金西’。”她立即点头同意。金西是她遇到的第一位贵客,给沉闷的小店带来一股新鲜空气,她当然希望再见到他。她找来紫色的包装纸,用心地把扇子包好了,眼中闪出迷人的憧憬的光亮。

      三天后的那个秋日,开始得令人烦恼。天空像一夜未眠的赌徒,露出灰涩的倦容。陶霏特地换上紫色的薄毛衣,每隔一段时间就拿出镜子照照自己,坐立不安,期待金西的出现,没想到高老板先露面了。高老板像从面粉袋子里刚钻出来,一身白灰。他开收银机去拿钱,不料老掉牙的收银机被卡住了,就声色俱厉地质问,“收银机坏了,你都不管?害我关门倒闭,是不是?你过来,我教你修!”她不情愿地走过去。他突然贴到她的后背上,像一只刚出锅的螃蟹,热烘腥膻,指给她看钱箱下面的一个上锈的铁开关,随后用一只铅笔别一下,钱箱就“啪”地一声被打开了。她突然一阵恶心,想摆脱他,越是挣扎,他的“爪子”就在她的皮肉里嵌得越深。她火冒三丈,稍转过身,拼力抽了他一个耳光,跳到了柜台外面。他捂着脸,吐出了一个字:“滚!不要再来上工了!”她问:“那我这个月的工钱呢?”他鼓起眼,“你他妈的还做梦想要工钱?”

      陶霏拿起背包,冲出门去。到了街上,她冷静了些,意识到自己没有金西的电话,如果立即离开,大概此生再见不到他,希望会永远落空,于是决定在附近的停车场等候。她从金西的目光中读出欣赏,那也许是婉转的序曲,会升华成爱慕的主调。在挨过了无比漫长的一小时后,那个西装革履的身影终于进入了视线。金西看到她,吃了一惊,“你怎么站在这儿?我要付扇子钱给你。”她余怒未熄,在秋风中瑟瑟发抖,“我刚被老板炒了鱿鱼。”他动了怜惜之心,问,“我能荣幸地为你买一杯咖啡吗?”她立即点头。在此时一杯醇香的热咖啡,一定有天堂饮品的滋味!

      多年后,陶霏再次站在“怡芳”门前,时光的刀剑抽杀金西的身影,剩下记忆中的细微碎片。一个老年男人从店里走出来,把一个小木牌竖到门口,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柱香每捆88美分”。那是高老板!他躬着背,原本瘦小的身体缩成了一小捆柴禾。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他的姿态中轻易判断出了衰落。

      她转身离开,回到百老汇街。财仔和她打电话约好的,在榕华大楼门口接她。很多人早在附近黑压压地聚集了,等待送青姐最后一程。一辆黑色福特面包车在她面前停下来,车窗被摇下来,财仔露出脸,大声叫道,“陶霏姐,快上车吧!”她上了车。财仔的老婆乐珍立即扑过来,把她抱住了。后两排座位上满登登地坐着他们的5个孩子,大的十几岁,小的四五岁,都埋头在苹果手机或游戏机的世界里。财仔说,“好多年没见了。日子过得太快了。”乐珍命令孩子们,“叫陶霏阿姨!”孩子们漠然地从手机上抬起头来,叫了一声。财仔吼起来:“你们热情点!没有陶霏阿姨,你们可能还没出生呢!”几个孩子又叫了一声,语调中明显添了热度。

      陶霏在上世纪90年代初搬进格兰街的一幢老屋,财仔立即从地下室跑出来迎接,面带微笑,张口就叫“陶霏姐”,还帮她搬家具。他个头不高,但力气不小,动作灵活。陶霏住进了他隔壁的小房间,很快和他熟悉起来。财仔在菜市场打杂,下工后带些卖不出去的菜回来煮,偶尔请她一起吃。茶余饭后,免不了聊聊各自的经历。

      财仔的爸爸死在偷渡路上,但他的妈妈并没因此打消送他偷渡的念头,认定去美国要“前赴后继”。财仔妈的好友有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儿,名叫乐珍。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习俗早被破除,但破除不等于铲除,两家人早早给他们定下了娃娃亲。财仔刚过19岁的生日,就接到了蛇头青姐的通知,叫他随一批客户上路。财仔妈知道美国华人男多女少,担心他以后找不到媳妇;乐珍妈担心他登陆后花心,忘了乐珍。两个当妈的毫不迟疑,迅速操办了他们的喜事。财仔和乐珍在洞房里厮守三天,就离开了家。

      他在偷渡路上车马舟船走了一年多,终于随一队人从墨西哥边境上的阿帕索进入美国,不料被巡逻的移民警察逮捕。这些人身无证件,衣衫褴褛,无所有也就无所畏,倒也没谁被吓得尿裤子,何况出发前都受过“培训”。偷渡最好的结局是悄悄登陆,最糟的结局是去见阎王爷,发生在两者之间的情节都纯属正常。财仔的表哥一路同行,天生瘦小,胡须还没长出几根,谎报年龄不满18岁,很快被移民局释放,还被当地教会派来的一位慈祥丰满的老大妈接走。财仔诚实地上报年龄,结果被扣押,丢进了拘留所。他一进门,就在地中央蹲下来,立即惹来一片惊讶的目光。周围人要么站,要么坐,没人摆这姿态。他第一次体验到了“文化休克”,只好一屁股坐下,还模仿身边的黑人,把两腿岔开,入乡随俗。几个星期后,青姐派人把他保释出来。青姐帮他偷渡,不要他坐牢,而是要他打工,早日还清欠下的两万美元的偷渡费。两万美元在当时相当于十几万人民币,是一笔巨款。财仔的叔叔在老家的县城当科长,一年的工资还不到5000元人民币。财仔想老婆乐珍,渴望搞到一张美国绿卡,把她接出来团聚。他在唐人街的几个老乡,请中国人律师办政治庇护,都落败而归。

      那天陶霏在“怡芳”小店门口等到金西后,欣然接受了他的喝咖啡邀请。他对唐人街不熟,还是她带着他穿过两条街区,找到了一家“星巴克”。她泪光莹莹地痛说遭遇,因为英语不流畅,几次停顿,语调更显委屈。他为她抱不平,“你该告高老板性骚扰!”她苦笑一下,“谁来做证人呢?店里又没装摄像镜头。”其实心里清楚,她的签证已经过期,一个没身份的去控告一个有身份的,显然是自找麻烦。他说:“我虽是哈佛毕业的律师,但只接政治避难移民案件,遗憾不能帮你打民事官司。”她灵机一动,问,“我有个室友叫财仔,偷渡来美国的,想申请政治庇护,正到处找移民律师,你愿意帮他吗?”金西的客户大多来自中东和加勒比海地区,还没有中国人,但乐于尝试。临分手时,他给她留下了一张名片,让她和事务所的秘书预约一个时间,带财仔到他的办公室谈谈。

      陶霏回到住处,立即兴奋地向财仔讲了认识金西的经过。财仔初中没毕业,但知道哈佛大学是绝对名牌,把自己的未来交给哈佛律师,错得了吗?不过他得打电话跟他妈妈商量。妈妈两脚从没踏上过纽约的土地,但常年生活在侨乡,对唐人街的事情了解得甚至比州议员还多。那些在中国出生的移民律师,连英语都说不利落,怎么可能说服法官?找个白人律师,成功几率要高得多。财仔的妈妈请算命先生测字,结果“金西”这名字会带来好运!金西,颠倒过来就是西金,在西方赚金呀。稳稳当当地赚金,当然要先有身份。财仔不到20岁,还有长长的未来,不可以像地下室里的老鼠似的,全身黑乎乎,永不见天日。

      几天后,陶霏和财仔一起走进了“萨拉律师事务所”。金发的接待员身穿既熨贴又飘逸的丝质白衬衣,散开脖子下的两粒纽扣,深遂的乳沟弯成两瓣白玉兰,随着她每一个小小的动作左闪右现。财仔的两眼立即化成了蝴蝶,忙碌地飞旋。陶霏从接待员背后的镜子里看到自己,双排扣大翻领的西服早已过时,保守呆板,怎么看都打着“第三世界”的烙印。

      她和财仔被引进了金西的办公室。栎木的办公桌和文件柜,镶金的笔架和名片,无一不讲究。金西依然西装革履,但比上一次见面时更帅气。他从高背皮椅上站起来,和他们握手,温和地问好。陶霏分不清他的温和是出于礼貌,还是善意,只一味地对他纯正的英语声调着迷。他问,“财仔申请政治避护绿卡的理由是什么?”陶霏事先反复考虑过这个问题。近几年的“成功”案例大多涉及因参与政治运动或宗教活动的受迫害者。她有备而来,从皮包里掏出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场面惊心动魄:一群人举着十字架示威游行,其中一位年轻人把胸膛对准警察的枪口。她指点着年轻人的面孔,“这就是财仔!”又举起财仔的左臂,让金西看上面蜈蚣状的疤痕,“他被警察打伤,留下了这块疤!”财仔懂得“警察”这个词,猜出了大概,胆怯地低声用中文问,“陶霏姐,这是我和别人打架落下的。这不是撒慌吗?被法官发现了怎么办?”陶霏板起脸反问:“你想在美国黑一辈子吗?”财仔立即闭了嘴。金西仔细看看照片,又端详财仔,半信半疑。他一边提问,一边做笔录,问过阿财常去的教堂名、受洗时间、信仰上帝的原因等。陶霏都一一替他回答了。金西有时从几个角度提问,总算把故事的碎片贴在了一起,随后他问陶霏:“如果将来财仔上庭,你愿意给他当翻译吗?”她几天前还在小杂货店当苦力,现在即将为曼哈顿的大律师工作,难怪有人说“美国遍地都是机会”呢,于是忙不迭地点头:“我愿意!”

      一位高个子的西人女士敲敲门,走了进来。西装牛仔裤,休闲运动鞋,一副中性打扮;头发超短,眉目清朗,不施脂粉。金西介绍道,“这是事务所的老板萨拉。”萨拉对陶霏和财仔轻描淡写地点点头,并不落座,拿起金西的笔录一目十行地读起来。在座的三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像在等待审判。几分钟后,萨拉抬起头,用锐利的目光把财仔从头到脚扫描一遍,把卷宗“啪”地一声掷到办公桌上,下手并不重,但掷出一股威严之气,“这个案子我们不能接!”金西变了脸色,请陶霏和财仔到门口的接待室去等,让他和萨拉商议。

      十几分钟后,金西出现在接待室,脸上的表情无喜无怒,淡淡地说了一句,“到接待员那儿交定金吧。”

      金西承接财仔的案子,总收4000美元。按照出庭次数算,开案定金、问话各500美元,见庭1000美元,上大庭后交清余额。申请绿卡、工卡、社安卡、申请家属来美登,另外收费。财仔从裤袋里掏出一捧脏兮兮的现钞,那是菜市场老板发的工钱,油腻,气味可疑。接待员用白皙的手指拈起钞票,露出嫌恶的表情。事务所虽没有明文规定不收现金,但绝大多数客户都使用信用卡或支票。

      陶霏带着财仔走出了律师事务所的大门,松了一口气。金西和财仔完全生活在两个天地里,但她把他们俩联系起来了。财仔嘀咕,“金西是个白人,能帮中国人吗?只谈了一个小时,就交了500元。在菜市场累死累活半个月,才赚那么多。”陶霏劝他:“把眼光放远一点儿。如果你拿到绿卡,别的好处先不提,单说和乐珍团聚、生儿育女这一条,拿多少钱能换来呢?”

      陶霏在后来的三个月里,恶补英语,尤其是法律用语。她买了一个带叫醒的小收音机。只要一睁开眼睛,就开始听新闻、练听力;还把可能用到的英语单词抄到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上,有空就拿出来背诵。她和财仔、金西做上庭的“模拟演习”,由金西扮演法官,向财仔发问。谎言被重复三次,有时就变成了真实。当他们三人相跟着走进庄严的法庭,似乎都相信了财仔因“笃信宗教而背井离乡”的故事。

      受理财仔案件的移民法官是福特先生。他60出头的年纪,出生于条件优越的世家,受过良好的教育,一辈子没经历过什么波折。他患有恐高症,极少坐飞机出国旅行,对外国的看法,也就难免受媒体宣传的影响,相信外国人大都身处“水深火热”。当法官通过陶霏的动情翻译,听了财仔的“受难”经历,再端详他那张年轻无辜的脸,同情心大发,批准了他的政治庇护请求。财仔听到这个喜讯,当场孩子般涕泪横流。

      财仔离开法庭后,立即向他所有的亲朋好友报喜。口耳相传,没过一个星期,连远在加州的福建人都听说了陶霏的大名,当然也少不了气宇轩昂的金西律师。几个月前,金西为找不到客户犯愁,好不容易说服萨拉接收财仔这个“特别客户”,一夜之间他的电话铃声不断。铃声带来生意,比任何音乐更悦耳,更令人兴奋。陶霏协助金西,再接再励,又打赢了两桩政治庇护案。

      陶霏接到了金西的电话邀请,到萨拉事务所附近的酒吧“喝一杯”。这是约会吗?她第一次坐到酒吧的高脚凳上,很不习惯,担心凳子倾斜,摔个人仰马翻,闹出大笑话。过了几分钟,才渐渐找到了平衡。她点了一杯啤酒,喝起来不知其味。她坐得离金西那么近,稍微仰头,就撞见了他的蓝眼睛,夕阳般流金的睫毛。她不止一次做过一个同样的梦:赤裸着身体走入了一片湛蓝的海,直至自己被完全淹没,此刻如回梦境,又有海风拂面,清醒过来,才知那是金西致命的喘息。金西诉苦道:“‘萨拉律师事务所’的生意不景气,但萨拉一直反对我接收华人客户,说‘他们有一双撒谎的眼睛’。她自称爱东方文化,但对东方人没多少同情心。”陶霏因为口语不流利,尽量少讲话,免得词不达意。在这个酒气弥漫、被高大的西方男性控制的酒吧里,一位善于倾听的东方女人简直是一杯清茗。金西身心舒爽,又点了一杯加可乐的郎姆酒。

      陶霏斟酌字句,终于说:“你觉得‘金西移民律师事务所’这个名字,听起来怎么样?”

      仿佛在交响乐的两个乐章之间,谈话出现短促的停顿,空气甚至一度缺氧。金西注视陶霏,用他不无困惑的蓝眼睛,像意大利的传教士利马窦在十六世纪第一次读到《易经》,还像在同一时期进入中国的荷兰人,第一次看到一件精致的景德镇瓷器。终于,云雾在他的眼中慢慢散去。他仍不懂《易经》,不懂瓷器,但捕捉到了陶霏眼中的金光,露出会意的微笑,说,“听起来很酷!我爱这个名字!”在那历史性的一瞬,“金西移民律师事务所”宣告成立,随后金西辞职,与陶霏合伙,在唐人街的榕华大楼租写字间、挂牌,都是顺理成章。

      后来在多少个晴朗的早晨,陶霏和金西相挽着走在唐人街上,身着华服,满面春风,而成群结队的福建人早已在街旁翘首等候。这些人大多在中餐馆打工,休息一天,就少赚几十到上百美元,平常哪里舍得?但为了见她和金西,就咬牙请假了。住在外地的,甚至得请三天假,还要破费买飞机票,下了大本钱。他们为得到大律师夫妇的重视,脱下脏兮兮的恤衫,沐浴更衣。当然也有个别人满身油腻腥膻地来了,像几粒屎,坏了一锅鲜鱼汤。他们对金西的态度是复杂的。有人当面叫他“鬼佬”,还以为他听不懂。他懂的中文词儿的确少得可怜,但陶霏教过他“鬼佬”。他们对嫁外国人的中国女子多少有些鄙夷,男人们猜陶霏贪恋金西的钱,或者想通过他搞到身份;女人们猜她迷恋金西的床上功夫。她们连外地人都不肯嫁,何况是长满胸毛的“鬼佬”? 但是,金西夫妇能帮他们申情政治庇护,搞到至高无上的绿卡,为此他们居然抛弃成见,甚至违心地赞美他们的婚姻。陶霏把他们笑脸下的弯弯肠子看得清楚,不过佯装不知。她相信要和别人打交道,必须先懂得他/她的语言,居然学会了一些福州话;她有不错的文字能力,根据每个偷渡客的性别、年龄、性格等,量身定做,编出一套套“惨遭政治迫害”的故事来,久而久之,就制造出几种模型,建立起了一个虚构文本的加工厂;为提供佐证,她找到一些中国警察和市民冲突的照片,用图片处理软件改换人头,把偷渡客的头像移植上去。她和金西自编自导,与偷渡客排练悲情故事,然后到法庭上正式演出。他们的客户一而再、再而三地获得政治庇护的批准,于是更多的人涌上门来,并心甘情愿地递上大把的绿莹莹的美钞。

      陶霏整个人像重新投胎过,在一夜之间变得光彩照人。她学会了开车,行动更加自由;到第五大道去选衣服,顺应时尚的潮流。她和金西一起观看各种文艺演出,甚至出席戴维·莱特曼的深夜脱口秀节目;在“主流社会”的高雅派对上盘桓,兴奋地讨论时政、艺术、体育等;去欧洲旅游,学会了享受贵族式的生活……

      “陶霏姐!”财仔在车中叫道,把陶霏从回忆中拖出来。“这些年一直想去看看你,但没有时间。”

      财仔拿到绿卡后,很快把乐珍接了出来。两人在格兰街地铁站出口处,支起一口油锅,专卖炸鸡翅和鸡腿。他们家的鸡翅香酥微辣,远超“肯德基”。乐珍手脚麻利,虽然每天累得半死,但不忘面带笑容,赢得了许多回头客。一些纽约人居然不怕麻烦,特地在格兰特站下车,买了乐珍的鸡翅,再返回地铁继续前行。乐珍“革命生产两不误”,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

      乐珍说:“我们前几年搬到华盛顿去了,开了一家餐馆,叫‘财乐’”,咯咯地笑起来,“从我和财仔的名字里各取一个字,发财当然乐乐。餐馆有两层楼,刚开张时,每天都有顾客排长队等座位。我们一家人实在太忙了!”

      财仔说:“这回还要感谢青姐,让我们有机会聚一聚。”

      陶霏点点头,死亡,有时给活人一个相聚的契机,当然世间不是所有的相聚都令人愉悦。她说:“我刚才在“怡芳”门口看到高老板了。”乐珍快人快语,“高老板前些年生意不顺,把家产卖得差不多了,又在大西洋城连赌连输,最后就剩下了这家小店,赚点儿钱勉强糊口。”

      每天有人发达,有人衰落,这是百年来在唐人街永不谢幕的剧目。陶霏望着车窗外慢慢掠过的店铺,和路两边的黑衣人,恍若梦中。

      上百部小轿车、十几部中巴蜿蜒成一条长龙。驾车来往的美国人从未见过这般阵势,一时走了神,有先行权的等在路口,该转弯的却直行,一时间造成严重的交通堵塞。警察局显然措手不及,派出的人手不够。这时,一位西裔男人出现在十字路口,开始指挥交通。男人块头很大,身上的西装小一号,遮不住隆起的肚皮。财仔驾车从男人身边慢慢开过,说:“这个傻老外,跑到这儿来学雷锋?”车内的人都好奇地探头仔细端详。

      陶霏突然惊叫起来:“天哪!那不是金西吗?”

      那真是从前风度翩翩的金西吗?